“小哥,這……”桓竹接過湯華維遞給她的紅木盒子,雙手與聲音同時顫抖起來。
“這是什么?從哪里來的?怎么會在你手里?”
華維的眼睛滿是疼惜的透過鏡片望著她,卻是久久無法開口相應(yīng)。
她緊咬下唇,把漆都已掉了大半的紅木盒子打開,發(fā)現(xiàn)里頭只剩下一條細(xì)細(xì)的銀煉 子。
“表呢?小哥?既然表煉在,那表呢?”桓竹一手握緊巴掌大的盒子,一手捉住華維的手追問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桓竹,你冷靜一點(diǎn),冷靜一點(diǎn)!比A維扣住她的肩膀哄道。
冷靜?當(dāng)初把銀制懷表交給昌祥的時候,他是怎么跟自己說的?
“桓竹,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后我一定回來娶你,我要讓你爸爸知道我絕對不是 個連老婆都養(yǎng)不活的窮小子!”
昌祥是華維的同學(xué),從小便在湯家進(jìn)進(jìn)出出,最疼桓竹了,而得不到上頭兩位兄姊 關(guān)注的她,也最愛跟著大她五歲的華維和昌祥到處去玩,雖然回來之后,常常少不了要 挨阿姨一頓罵,甚且一頓打,但桓竹仍然愛像橡皮糖似的成天跟著兩個大男生轉(zhuǎn)。
她萬萬沒有想到十八歲那一年,昌祥竟會跑來向她父親提出要娶她的要求,結(jié)果桓 竹都還來不及表達(dá)對他只有兄妹般的感情,而無愛情時,父親與阿姨已經(jīng)一口回絕了他 的要求。
“桓竹才十八歲,書都還沒念完,結(jié)什么婚?”是爸爸的說法。
但阿姨可現(xiàn)實(shí)多了。“馮昌祥,你從小就和我們?nèi)A維一起長大的,還會不知道我們 家的環(huán)境嗎?你家里上有中風(fēng)的老奶奶,還有六個兄弟姊妹,一家合計十口,只靠你爸 爸一個人掙錢,就算我答應(yīng)把桓竹嫁給你好了,請問你拿什么來養(yǎng)她?”
“我哥哥已經(jīng)結(jié)婚自立門戶了,下面還有兩個妹妹,高中畢業(yè)后都已經(jīng)出來掙錢養(yǎng) 家,我現(xiàn)在的工作也還算穩(wěn)定,只要你們肯答應(yīng),我一定不會讓桓竹餓肚子。”
“我知道你在KTV里頭當(dāng)什么“少爺”,美其名為少爺,其實(shí)就是小弟吧?這種工 作再怎么穩(wěn)定也不管用,況且我對桓竹未來丈夫的要求,也不只是能讓她不至于餓肚子 而已!
“那……”昌祥從小便能言善道,極為圓滑,退伍后又一直都在KTV、酒吧、理容 院這類地方上班,什么難聽的話沒聽過?對于華維母親的奚落,絲毫不以為意,甚至還 能笑笑的回問:“要有什么樣的條件,才能娶桓竹?”
“其實(shí)我的要求很簡單,你看華純過什么樣的日子,就給桓竹過什么樣的日子吧。 ”
“伯母,你這不是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嗎?周家那種家世背景,又不是兩、三年內(nèi)就可以 憑努力建立起來的。”
“家世背景的確沒有辦法,但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總有辦法吧?這世上多得是致富的機(jī)會,只 看年輕人肯不肯努力了!
“伯母是要我至少有一定的身家后,才能來找桓竹是不是?”
“華維一向說你點(diǎn)子多,腦筋動得快,果然不錯!
“他過獎了!
“你既然已經(jīng)明白,那我也不必再多說,反正桓竹還小,你不怕沒有時間去達(dá)成我 們的要求。”
一個月后,昌祥便約了放學(xué)的桓竹去吃飯,跟她說隔天他就要上船出海了。
“你要去當(dāng)船員?”桓竹驚訝極了,是為了她嗎?都怪自己不好,不該讓昌祥對她 產(chǎn)生男女之愛的!安,你大可不必──”
“桓竹,別說了,反正我契約什么的都已經(jīng)簽給人家,現(xiàn)在反悔也來不及了,我一 無學(xué)歷,二無背景,想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賺比較多的錢,跟遠(yuǎn)洋漁船不失為一條可以考慮 的路。”
桓竹只覺離愁別緒涌上心頭,從小到大,在湯家真正對她好的人,除了小哥華維外 ,就只有不時來找她的昌祥而已,雖然她對他完全沒有所謂的男女之情,但多年的情誼 ,再加上見他對自己一片癡心,想表白心意的話實(shí)在是出不了口。
“桓竹,你等我,”看她不說話且泫然欲泣,昌祥顯然誤會了,馬上橫過桌面握住 她的手說:“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后我一定回來娶你,我要讓你爸爸知道我絕對不是 個連老婆都養(yǎng)不活的窮小子,更要讓你阿姨看著你過和華純一樣,甚至比她更好的日子 !”
他明天就要出海了,自己何苦毀掉他的寄托呢?反正這中間還隔著三年的時間,也 許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他所愛的那種女孩,時間久了,空間也拉大了,誰又能完全 保證未來的事?況且到底自己終究也是個平凡的女孩,面對這樣一個真心相待的男人, 要說完全不被感動,甚至沒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虛榮感,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些都等你回來再說,”桓竹由衷的叮嚀道:“昌祥,倒是你要答應(yīng)我好好保重 身子,這個東西你帶著,”她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紅木盒子,往他手邊推開去。“就算是 我的祝福!
“不行,這是你最寶貴的財產(chǎn),也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少數(shù)幾樣?xùn)|西之一,我不能收 !
“收下吧,昌祥,”聽到他提起母親,桓竹心中一慟道:“每次我看到這個表,想到媽媽當(dāng)年是怎么一分一秒的熬過等待爸爸去看她的時間,我就很難過,而且她留給我的東西也不只這一樣,你帶在身邊,就算是我時時刻刻都在祝福你一樣,如此一來,三年后我再看到它,說不定就能換個全新的心情!
昌祥想一想也對,便當(dāng)著她的面把盒子打開,拿出那個已有百年歷史的骨董懷表, 彈開表蓋,細(xì)讀他其實(shí)早已知道的鏤刻文字──
韶君吾愛:
分秒皆念
無時或忘
念澤
“好一個分秒皆念,無時或忘,”昌祥將它往懷中一塞說:“我會將它一直帶在身旁,直到我們重逢的那一日,除非出了什么意外,否則我一定會帶著你母親的鐘愛之物回到你的身邊來!
想到這里,桓竹不禁面色如土,當(dāng)時她便曾斥責(zé)過昌祥的口無遮攔,難道他真會一 語成讖?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是話說回來,昌祥離開臺灣都已經(jīng)四年多了,如果他 人仍安然無恙,為什么遲遲不歸呢?
她和小哥也曾陪昌祥的母親到船公司去問過,船公司老板為此還大大發(fā)了頓脾氣, 說昌祥一點(diǎn)兒定性也沒有,上船不過半年,就找機(jī)會跳船跑掉了,也不曉得他現(xiàn)在人在 哪里。
午夜夢回,桓竹偶爾也會想起他,她甚至相信窮此一生,自己可能都忘不掉昌祥, 不管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又為什么不回來,當(dāng)初他畢竟是為了自己才出海去的,如果他因 此而慘遭任何不幸,那全都是自己的責(zé)任。
“小哥!”她抬起頭來看華維的眼中,已浮上一層淚光。
“桓竹,你別這樣,我什么都還沒說,不是嗎?”華維拍拍她的肩膀說:“你也知 道近兩年來,我這民俗文藝館的生意還不錯,漸漸的,朋友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 會往我這里送,這紅木盒子是一個禮拜前才送到我這里來的,混在一大堆東南亞各國 的東西當(dāng)中,昨天我整理時看到,馬上就認(rèn)出它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你后來把它送 給昌祥我是知道的,所以我當(dāng)然也跟你一樣著急,立刻找那個送貨來給我的朋友問,他 說這紅木盒子和銀煉是一個在泰、棉邊界的難民營中擺攤子的難民賣給他的,你也知道 因赤棉的問題遲遲未獲解決,高棉境內(nèi)仍然民不聊生,什么東西都可能拿出來賣。”
“那個難民不會就是──?”
“桓竹,聯(lián)想力別這么豐富行不行?”華維苦笑著說:“當(dāng)然不是昌祥,是個道道 地地的高棉人,我的朋友說當(dāng)初他本來不想買,表都不見了,光買一條表煉和拿個紅木 盒子干什么呢?但那個難民卻跟他說這表有個極傳奇的故事,說只要能把表找回來,三 樣?xùn)|西合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大筆財富,我的朋友當(dāng)然不會相信這種所有的生意人幾乎 都會編的故事,但因?yàn)檫@盒子實(shí)在古拙可愛,加上價錢也低到幾乎不像話的地步,所以 他便順手買下,再拿到我這里來!
“小哥,你說了等于沒說嘛!昌祥呢?我關(guān)心的不是懷表追不追得回來,我關(guān)心的 是昌祥的安全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華維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好,桓竹甚至從未看過他大發(fā)脾氣的 樣子,“說來也真巧,阿曼你曉得吧?”
“小哥,阿曼是你女朋友,我怎么會不曉得嘛!”桓竹拜托道:“你快點(diǎn)講重點(diǎn)行 不行?”
“阿曼說她舅舅在一家新的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老板是泰國人,很喜歡收集藝術(shù)品, 或許會知道這表的下落也不一定!
“小哥,我看你是昏了頭了,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那你就錯了,這兩天我仔細(xì)研究過,我想你大概不知道這個懷表不但歷史悠久, 而且是出自義大利名匠之手吧?純手工打造,價值不菲,簡直不只是骨董,而是一項(xiàng)值 得珍藏的藝術(shù)品了!比A維突然轉(zhuǎn)個話題說:“桓竹,可見爸是真愛你母親的!
桓竹一愣道:“提這干什么?他的愛,可沒幫到我媽媽什么忙,只帶給她一生凄楚 而已。”
“好,不提這個,言歸正傳。總之,我從昨天早上一直為這件事忙到現(xiàn)在,我那朋 友經(jīng)我一問,也提到當(dāng)初賣給他的那位難民好像曾支支吾吾的說,表在“某位很有勢力 的泰國富商手中”,所以我想找一天和阿曼的舅舅碰個面,如有必要,親自跑一趟泰國也成,只要能找到昌祥,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對不對?”
手捧著紅木盒子和銀煉,桓竹的心情在忽上忽下后,突然墜落下來,無限落寞,又 仿佛無處著力似的,加上趕搭車子的辛勞,整個人頓時有點(diǎn)飄飄然起來,說不出的空洞 與乏力。
“累了?”華維問道。
桓竹用手緊壓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說:“有點(diǎn)!
“那先到樓上去睡吧,房間我早幫你整理好了!
桓竹本想跟華維談于軒的事,想想又咽了回去,一來她委實(shí)累了,沒有力氣再講; 二來今晚一下子受那么大的刺激,她需要先消化沉淀一番,不過最重要的一點(diǎn)還在于于軒畢竟從未提及未來的事,現(xiàn)在講,似乎嫌太早了。
“桓竹?”才上幾步樓梯,就被華維叫住!皨寢屨f爸今年是做六十大壽,要我提 早一、兩天回去幫忙,你……要不要跟我同一天回家去?”
家。
桓竹閉上眼睛,胸口無來由的一緊,家?她夏桓竹一向是只有親人而無家的啊。
“桓竹?”華維的聲音充滿諒解,也充滿期盼!叭绻氵沒有準(zhǔn)備好,那你就在 臺中多留兩天也可以,我叫阿曼來陪你,她說或者她干脆接你過去她家住兩天,你們兩 個也有大半年沒見了,她挺想你的,然后看后天或大后天,你們再一起下臺南!
桓竹轉(zhuǎn)過身來,迎上華維關(guān)切的眼神,心中不禁流過一道暖流,不管如何,畢竟還 有小哥疼她,阿曼了解她,對不對?
“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去,”她輕笑道:“也叫我那個準(zhǔn)二嫂一起走好了,小哥,你 到底打算何時娶她進(jìn)門呢?”
見桓竹肯提早回家去,華維不禁開心的說起俏皮話來。“那就要看她的表現(xiàn)啰,表 現(xiàn)的好就快一點(diǎn),不好的話,我才不想自找麻煩哩。”
。
“這衣服真漂亮!”李均曼幫桓竹把頭發(fā)盤上去后贊道。
“謝謝!”桓竹回頭朝她笑道:“阿曼,你的手真巧,換做是我,恐怕梳個三天三 夜,也梳不來一個像樣的發(fā)型。”
“拜托你,小姐,我是吃哪一行飯的?”身著滾寶藍(lán)邊大紅色改良式旗袍的均曼說 :“手不巧,我還能做美容師嗎?”她是臺中一家最負(fù)盛名發(fā)廊里的頭牌發(fā)型設(shè)計師。
“我看你也不要再這么辛苦了,早點(diǎn)改行做藝品店的老板娘吧!
“吃我豆腐,”均曼打了桓竹一下說:“那還得看你老哥有沒有誠意呢。”
“真受不了你們兩個,老愛互相踢皮球,是不是誰都不想先開口?怕落了下風(fēng)?那 我來幫你們說好了,我就跟我小哥說──”
“兩位小姐,我可以進(jìn)來嗎?”華維在外頭叩門問道,然后便直接推開門走進(jìn)來。
“哇!這么美,我的眼睛都快受不了了啦!
“又在胡說八道了,”均曼率先勾住他的手臂說:“華維,你看桓竹這件黑絲絨小 禮服是不是既簡單又大方?她說是“朋友”送的喔!
華維仔細(xì)端詳桓竹身上這件禮服,果真是簡單、大方,前后各一小V和大V,將桓竹 美好的肩線與白皙光滑的背完全坦露出來,長只及膝的迷你設(shè)計,更是讓人能充分欣賞 到桓竹修長的美腿,除了兩只垂至肩上的細(xì)金煉型耳環(huán)外,她沒有再畫蛇添足的配戴任 何飾物。
“而且性感極了,”華維順著均曼的話尾往下說:“什么樣的朋友,會送這么貼身 又貼心的禮物?我看這人對你的尺寸似乎也頗為“熟悉”,不然衣服怎么能像量身訂做 似的?”
“朋友就朋友嘛,哪里還有分哪一種朋友!被钢裣氪蝰R虎眼。
“少來,”華維一眼就看穿她的意圖說:“大嫂叫我上來叫你們,說快吃飯了,所 以現(xiàn)在先不拷問你,等客人走了之后……”
“放心,你不問,我也會問的!本虺獘D隨的說。
“喂!”桓竹已經(jīng)帶頭往外走!澳銈儍蓚有完沒完,走了啦,先給爸爸拜壽去! ”
***
于軒拉拉西服的下擺,在眾多女士注目下走進(jìn)湯家大門。
他回來兩天了,是跟孝康一起回來的,但孝康甫一抵達(dá)臺灣便直赴花蓮去找回家的珀貞,走之前還對他說:“老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啦,或許等我從花蓮回來,我們再徹底的聊一聊吧!
怎么啦?于軒自問:我到底是怎么了?不是已決定好要忘掉夏桓竹,好好的游戲人 間嗎?
或許他應(yīng)該回頭去找芳雁,至少她是擺明著來,絕不會裝腔作勢。
他同時下定決心要把過去的事徹底的做個了斷,湯念澤有心擴(kuò)展事業(yè),打算到泰國 去設(shè)廠,這件事已進(jìn)行半年有余,但于軒一向只讓公司的經(jīng)理跟他或長子湯華紹接觸, 泰方也由正佐出面,于軒本人則徹底隱入幕后,他當(dāng)然知道湯念澤是商場上的老狐貍, 湯華紹則有如斗犬般的狠烈,一旦相中目標(biāo),就會堅持到底,緊咬不放,一直到把對手 斗垮,甚至咬死為止。
這樣很好,就因?yàn)樗麄兏缸觽z有這樣的性格,于軒才能一步步的誘他們走入他所設(shè) 下的陷阱,以便一舉反撲,手到擒來。
憑他們父子倆在商場上縱橫多年的經(jīng)歷,自己回國來又絲毫不掩飾行蹤,甚至接受 了幾次報章雜志的訪問,他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重返臺灣?
而于軒正是要讓他們知道,讓他們?nèi)フ{(diào)查,等到他們一無所獲后,那種放心才是他 想要的疏忽。
他的手因伸向口袋碰到了絲絨盒子而再度觸動了心事,這是回泰的第一天,當(dāng)孝康 向父母表明有意在來年結(jié)婚后,海琴同時交給于軒的鉆戒。
“于軒,雖然你沒有正式喊我們爸媽,但永濤和我都明白,其實(shí)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而且在我們的心目中,你早已是饒家的長子,孝康這只皮猴想要結(jié)婚了,總算了了我 們兩老一樁心事,你呢?”海琴說著,就把一個紅絲絨盒子塞到他手中。“三克拉,不 大,做訂婚戒剛好,與孝康的那只一式一樣,不過你得先把心定下來,把那位夏小姐也 給我訂下來,這樣其他的首飾我才好轉(zhuǎn)交給你。”
當(dāng)日他只是笑,滿心都是桓竹的影子:如今他雖然已經(jīng)笑不出來,但滿心仍都是桓 竹的影子……
愛情路上徘徊多年,想不到到頭來依然孤獨(dú),他甚至不曉得為什么還要帶著這枚戒指。
于軒緩緩走進(jìn)大廳,這房子除了更老了些外,其他的幾乎都沒變,不用親自去看,于軒也清楚它有多大,兩百多坪大的地,三層樓合計一百六十多坪的房子,房子后頭的游泳池……
一樣的房子,一樣的人:湯念澤、蕭翠嬋、湯華紹和……,不過他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他看到湯念澤了,今晚的壽星,于軒的唇邊驀然浮起一絲冷笑,或許他這個人一生 注定與深情真愛絕緣,如果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盡情沉溺于復(fù)仇的快感。
“湯先生,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賀詞,卻有如炸彈一樣 ,瞬間炸開了平靜的場面,湯念澤瞪大眼睛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雙 唇蠕動了半天,依然吐不出個完整的字來。
今晚的壽宴采自助餐的方式,所以湯家各人都散落在各處招待相熟的朋友,發(fā)現(xiàn)念 澤的神色不對圍攏過去時,真正出聲的人,卻是連于軒想都想不到的……
“于軒!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不然這個聲音怎么可能在這里出現(xiàn)?于軒猛一轉(zhuǎn)身,驚詫不已 。
“桓竹?”
“于軒?真的是你?”桓竹向前跨兩步,興奮極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沒 有事先通知我一聲就到我家里來了?是珀貞跟你說我回家來參加爸爸六十歲生日壽宴的 嗎?”一定是這樣,這個珀貞也真是的,自己臨行匆匆,漏帶她花蓮的電話,沒有辦法 聯(lián)絡(luò)到她,但她應(yīng)該有自己臺南老家的電話啊,于軒要過來,怎么不事先跟她講一聲呢 ?
爸爸?于軒瞇細(xì)了眼睛審視她,湯念澤是她爸爸?自己沒有聽錯吧?她不是姓夏嗎? 怎么會是湯念澤的女兒?難道說她不但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錢,甚至從一開始便是湯 念澤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棋子?
尋思至此,于軒的心不禁更冷,眼光便如利刃.刺得桓竹心頭難安。
“歐于軒,”身材壯碩、結(jié)實(shí)的華紹壓低聲音問道:“你在我父親六十歲的壽宴上 出現(xiàn),到底有什么意圖?”
于軒的眼光冷冷的掃過去,湯華紹,八年多以前,就是他帶人去把自己痛毆一頓 的,兩人的眼光一接觸,于軒便好像仍能聞得到當(dāng)年的血腥味一樣,至今肩上、胸前 、腰間,甚至都還留著被木棍毆打出血的傷痕。
而桓竹是湯華紹的妹妹?
“意圖?剛剛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祝福他老人家生日快樂的,會有什么意圖?”
“你──”華紹握起拳頭,一副打算揮拳相向的樣子,幸好及時被人拉住。
“哥,爸的生日,你別鬧事,冷靜一點(diǎn)!”穿著一襲火紅套裝的女人,慘白著一張 臉對于軒說:“于軒,好久不見。”
于軒望著她看,那一年她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算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歲了,嬌小的身材沒變 ,一雙鳳眼仍強(qiáng)調(diào)出她帶有濃濃古典味道的瓜子臉,紅色窄裙,雙袖雪白,其余部分仍 為紅色,剪裁如背心型的上衣,還有幾近無懈可擊的化妝,在在顯示出這八年來她一直 過著優(yōu)渥的家居生活,她要的,原就是這一些吧?
可憐八年前的自己竟會相信她向往的是轟轟烈烈的愛情,相信她哭訴的淚水,相信 她不愿接受家里的安排嫁入豪門,相信她愿意跟隨自己到天涯海角……
“于軒,我不愿意做商品,不愿意做工具,不愿意成為政治婚姻中的祭品,你帶我走好不好?帶我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我再也不愿回到那個大監(jiān)牢去了!
回想起她當(dāng)日所說的話,再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模樣,如果這里真是座監(jiān)牢,那她便顯然 是只最自在、快活的金絲雀了。
姊妹手足,個性難道不會有類似之處?
而桓竹是湯華純的妹妹。
“的確好久不見,”于軒溫文有禮的說:“你是越發(fā)美麗動人了,我想……”他故 意停頓一下續(xù)道:“你一定很慶幸當(dāng)年沒有跟我一起去浪跡天涯、挨餓受凍吧?我還聽 說周先生有意進(jìn)軍立法院,以后我們再見面,可能就要稱呼你一聲立委夫人了!
“歐大哥?你是歐大哥?”華維的聲音中透露著兄姊兩人皆缺乏的驚喜。
于軒面對他,也才露出一直吝惜給予的笑容!叭A維?上次見面你還念高中呢,現(xiàn) 在已經(jīng)獨(dú)當(dāng)一面開起店來做老板了,真是不簡單!
“咦?歐大哥,你怎么知道我開了家店?”
“他既然有備而來,當(dāng)然已把我們?nèi)胰说默F(xiàn)況都摸得一清二楚!比A紹沒有好氣 的說,其實(shí)對于歐于軒的突然露面,他已惴惴不安到極點(diǎn),只因?yàn)椴磺宄䦟Ψ降降紫朐?nbsp; 么樣,唯有裝出生氣的樣子,硬充場面。
“錯了,湯先生,”于軒說:“我才沒有那么神通廣大,至少,”他瞄了從頭到尾 不發(fā)一言,但臉色越發(fā)蒼白的桓竹一眼,恨自己竟然還會為此心疼。“我就不知道你還 有這么一位美麗大方、善解人意且“聰明過人”的小妹!
“給你知道干什么呢?好讓你再起邪念?誘拐她離家出走?”
“哥!”華純急急忙忙的阻止華紹,往四處一看,還好,丈夫正忙著招呼政界人士 ,無暇顧及這里的動靜。
于軒卻已把這一切全看進(jìn)眼底,想必那位周先生并不清楚八年前他端莊賢淑的妻子 曾有那么一段年少輕狂的浪漫往事吧?很好,太好了。
“華維,是你有事透過我一位工作伙伴找我,我才知道你開了家民俗文藝館!币 個計畫在他心底悄悄的成形,和桓竹雪白的臉色相比,計畫就越顯黑暗,但是……
“我有事找你?”華維不解。
“你不是在找一個骨董懷表嗎?我可能知道它的下落!
他說來閑閑散散,但華維和桓竹的神色卻同時為之一凜。
“你知道那表的下落?在哪里?什么時候的事?歐大哥,那表對桓竹很重要,本來 擁有那表的主人現(xiàn)在在哪里?是生是死?對桓竹尤其要緊,因?yàn)樗麄儌z是青梅竹馬,表 是桓竹在他離開之前送給他的,所以除非他發(fā)生了什么重大意外,否則絕對沒有不把表 帶在身邊的道理!
華維雖然說了一堆話,但真正在于軒心中激起漣漪的,卻只有“青梅竹馬”那四個 字,如同導(dǎo)火線一樣,把他剛才尚未完全形成的計畫一舉凝固起來,再如煙火般爆裂, 令他的目光霎時發(fā)出詭異的神采。
桓竹和那懷表的持有人是青梅竹馬?
“詳情我并不是十分清楚,但表我的確見過,這樣好了,等我找到現(xiàn)在的擁有人后 ,再跟你聯(lián)絡(luò),或者安排你們雙方直接見面,你再問他,好不好?”
“那也好,”華維笑著對桓竹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一些了吧?有歐大哥幫忙,沒 問題的!
桓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于軒,她明白了,終于全部明白了,剎那間她想哭又想笑 ,竟分辨不出心底真正的滋味。
難怪半年前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zhuǎn)角處與他偶遇時,她對他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他那雙眸子,當(dāng)它們?nèi)绱丝贪l(fā)出森冷的寒光時,八年多前那幕清晰的影像便如電光火石般“閃”進(jìn)腦中。
原來他是歐大哥,八年多前引起一場家庭風(fēng)暴,搞得家里雞犬不寧,人人如臨大敵 的歐大哥。
當(dāng)年只有十四歲的她,獨(dú)獨(dú)記得有一晚被姊姊華純搖醒。“噓,桓竹,別出聲。”暗夜中,華純的聲音顯得既飄忽又遙遠(yuǎn)!拔乙x開這里,幫我把窗子打開。”
“姊……”這是怎么回事?她要離開這里?到哪里去呢?桓竹只知道最近阿姨管姊 姊管得好嚴(yán),有時連三餐都叫她端到三樓大姊房里去,不準(zhǔn)她下樓來,為什么?
“噓,快點(diǎn),有人在外面等我,前后門都有人守著,只有你的房間接近圍墻,快點(diǎn) 。”
“姊……”她是要私奔?而且要自己幫忙?萬一日后被阿姨發(fā)現(xiàn),那自己怎么辦?
“啰哩啰嗦的,你到底幫不幫忙?不幫忙的話就給我閉上嘴巴,我自己開窗子就是 !
桓竹從小被華純罵慣了,只好急急忙忙去幫她開窗子,誰曉得才開到一半,就有一 雙大手過來幫忙,然后她就接觸到那雙晶亮的眼睛。這雙森冷的眸子……
后來姊姊回來了,三個月后在轟動臺南府城的盛大婚禮中成了最美麗、最令人稱羨的新娘,沒有人告訴桓竹那個歐大哥后來怎樣了,沒有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不,應(yīng)該說當(dāng)時小小年紀(jì)的桓竹只知道他是歐大哥,連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而他,竟然就是自己已深深愛上的歐于軒……
“其實(shí)我今天來,除了跟湯先生拜壽外,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他在大家驚異的目光注視下,掏出絲絨盒子,再取出那枚燦爛耀眼的鉆戒,執(zhí)起桓竹極度冰冷,甚至不住顫抖的小手說:“向桓竹求婚。”他望入她混合了悲傷、不信、委屈、痛楚的眼眸深處,而桓竹在他眼中卻找不到一絲的溫暖。“桓竹,你愿意嫁給我嗎?”鉆戒已滑上她的手指。
愿意,這樣的畫面她已不知幻想過多少遍,每一次她都會說:愿意,愿意,于軒, 我愿意,一千一百個愿意,我愿意。
但不是在這樣的場面下,原來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一個“愛”字是有理由的,好一個 在樓梯間的“偶遇”,連在她工作的百貨公司里面舉辦珠寶展都是刻意的安排吧?
她不清楚八年前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但她卻很清楚自己絕對是湯家最弱的一環(huán),如 果他存心對湯家采取報復(fù)行動,還有比她更容易上當(dāng)?shù)娜藛幔?nbsp;
只是他何其殘忍,竟攫取了她最最珍貴的一顆心!
桓竹低下頭看那璀璨卻冰冷的鉆石一眼,心下一酸,淚水差點(diǎn)就奪眶而出,璀璨, 璀璨,在璀璨背后竟有那么陰暗的一面、那么殘酷的事實(shí)、那么工于心計的計畫……
恨只恨自己仍像個傻瓜一樣,一步步走進(jìn)他所設(shè)下的陷阱,終至難以自拔。
她的心冷了,情傷了,覺得渾身都痛,但整個人卻反而鎮(zhèn)靜下來,或許是一種慟至 極點(diǎn)后的反彈吧,桓竹只曉得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說:桓竹,撐下去,不管關(guān) 起門來后,你要流多少天的眼淚,要吐幾大桶的血,現(xiàn)在都得撐下去。
她慢慢的抽出戒指,抬起頭來對于軒悠悠一笑說:“不管是用它來買你的心安,或 買我的愛情,它都太廉價了,歐總裁,我的人不賣,我的心更不賣。”
她轉(zhuǎn)身就走,任由鉆戒墜落到大理石的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