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離家至今已一個星期了。
黑澤真一今天下午、晚上沒有班,中午巡視病房后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先來到院長室。
輕敲兩下門后,里頭傳出高島健人虛弱蒼老的聲調,"門沒鎖,進來。"
“院長。"黑澤真一一進門,便瞧見他眼里那抹疲憊。
“找我有事嗎?"莫非他已得知千世在他那兒?
“坐啊!"
黑澤真一點點頭,在一旁沙發椅坐了下來。
高島健人笑得有一絲尷尬。"既然你來了,我就老實說吧!你也知道我沒有兒子,就奈美和千世這兩個女兒。奈美實在教我頭疼呀,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請你幫我個忙。"
“請說,只要我幫得上的,一定盡力而為。"看來關于千世的事,他是不知道了。
“這……呃……"高島健人沉重的吸了一口氣。"你也明白奈美她……做錯事,有了孩子,她執意要生下孩子,甚至不惜以死要挾我們,我和內人商量了很久,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是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總是不光彩的,所以想請你——"
“請我什么?"黑澤真一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希望你不要見怪,我們想請你和奈美結婚,做孩子的父親。"
“什么?"黑澤真一暴喝。
“我知道委屈你了。但是,黑澤老弟,只要你和奈美結婚,這家醫院就是你的了,我知道你是名孤兒,現在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讓你往上爬,可以減少三十年的奮斗,你得仔細想想啊!"
黑澤真一聞言輕輕的笑了,接著夸張的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流下淚。
老天!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女兒在外面亂搞、搞大了肚子,老爸就急著幫女兒物色丈夫人選。
“黑澤老弟,你別光是笑哇!你倒是告訴我你的決定呢?"高島健人這輩子還沒見過黑澤真一這么失態過。
黑澤真一終于停止了笑,反問:“院長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是!"高島健人雙眸充滿希望的望著他。
“院長,你不是只有奈美這一個女兒吧!千世不是離家出走了?你不擔心她嗎?"
高島健人自嘲的一笑。"擔心?擔心又有什么用?我是一個最失敗的父親,而她是最溫柔、體貼的女兒。無奈這個家容不下她,我又沒法子保護她……"他猛然醒悟。"黑澤老弟,你怎么知道她離開家?"
千世離家的第二天他就以父親的名義向學校請假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事情真相,莫非……
“千世……是不是在你那兒?"高島健人懷抱著希望問,那雙唇竟還微微顫抖著。
“你不是不擔心嗎?"
“當然擔心,只是我沒有資格!這么多年來,我無法像個父親保護她,我害她受人欺凌……她現在好不好?"那雙泛黃的眼珠子不爭氣的紅了起來。
他畢竟是愛著千世的,只是這份父愛如此的薄弱,保護不了她。
“她很好。"黑澤真一站起身,直挺挺的彎腰鞠躬,真摯的說:“請把千世交給我吧!我會用盡生命的力量愛她、照顧她一輩子。"
千世買了小圓鍬正在努力的翻動土壤,挖開一小坑一小坑的,再把種子放進去填平,她還去買了綠竹,做成一道道籬笆,還用厚紙板貼在上頭,寫著:不可踐踏。
黑澤真一好笑的來到她身后,看到她正努力的將球根擦拭干凈。
她太過認真了,以至于沒發現他在身后。
“哇!"他壞心的嚇了她一跳,害她手上的球根滾落一地。
“真一,你回來了!都是你害的啦!看,球根全臟了,我又要再擦一遍了。"她嘟囔著,彎下身撿起球根重復著剛才的動作。
“這球根干嘛要擦?"是不是太奇怪了點?
“這你就不懂啦!"千世笑得好驕傲。"花店的老板娘告訴我,這球根類的植物最敏感了,如果我在把它們種下之前先擦干凈,然后說:'花兒、花兒,你要快快的長大喔!'它們就會長得又美、又漂亮,花苞特別多喔!這點小事你都不懂啦!"
有這么一回事嗎?黑澤真一皺起眉。
“這是什么種子?"如果他沒記錯,她已經種下櫻草、鈴蘭、君子蘭、繡球花、玫瑰這么多種花卉了。
“郁金香。"
“郁金香?"黑澤真一想要哀嚎了,他執起千世束在腦后的一縷青絲嗅著,那是淡雅的百合香。"親愛的,我的肚子快餓扁了。"
千世的反應是用手肘拐了他一記。"你不要鬧,我快要開完了。"
黑澤真一氣極了,他不要命似的以時速一百二飆回家,只為了和她共進午餐,哪知千世只顧著寶貝花園,卻將他丟在一旁。
他不甘心受冷落,雙手悄悄圈住千世的腰際,口手并進,灼熱的唇咬住她繁感的小巧的耳垂,近似無賴的戲謔道:“我不管,你再不理我,我就在這里把你壓倒,扒掉衣服,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呀——"千世羞赧的低嚷,用盡吃奶的力量去推他。"真一,你不要鬧了,會讓人看見了。"
這種獨棟小洋房的院子都是相鄰的,前天兩人也是在相同的情況下親熱起來,沒想到讓隔壁八十歲的老奶奶瞧見了,兩人連忙踩煞車,沒想到老奶奶反而風趣的笑說:“你們繼續呀!我活了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我面前親熱呢!"
黑澤真一繼續進攻,灼熱的吻轉往她纖細的頸子,呢喃道:“不會有人的……"
有啦!有啦!千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這樣……"她喘著氣。"你不是餓了……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不要,我想吃你。"
他霍地將她壓倒在地,她驚叫出聲,連忙用手捂著臉——嗚!她不要活了啦!若是讓人再看到一次,那多丟臉哪!
突然,世界變得一片靜默,千世悄悄的挪開手,看到的卻是因為忍著笑而導致臉部漲紅的真一。
頓時她明白了一件事——她被耍了。
“你、你……你好可惡!"她氣不過,拼命的用手去捶打他。
他朗聲大笑,將千世拉入懷里。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誰教你為了這些花花草草而冷落了我。"他捏捏她的小鼻子,順便將過錯全推到她身上。
喂!明明是他使壞,他還把責任推到她身上。
“再也不理你了!"千世氣得背過身去。
“好好好!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那我請你去吃牛排。"他哄著她道。
“哼!"她小巧的下巴抬得更高了。
“加一客圣代?"
“這還差不多。"千世回頭朝他皺皺鼻子,一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泥沙,惡作劇的朝他潔白的襯衫抹去。
黑澤真一嚇得轉身就跑,一邊求饒,"千世,不要再淘氣了。"
兩個小時后,千世坐上他的車往市區駛去,一路上,她還一直咯咯笑個不停,因為她只要一想起黑澤真一被沙子嚇得驚慌失措的模樣,她就停不了的想笑。
他有些責備、有些憐愛的握住她的小手。自從離開高島家后,她就徹徹底底的變了!她原本是一朵快凋零的小野菊,現在卻充滿了生命力,像正迎視驕陽、傲然挺立的向日葵,她正在蛻變,為她自己而活。
是的,為自己而活。
“嗯……我先來一份凱撒沙拉、洋蔥湯、一份烤羊小排,六盎司就好,七分熟,謝謝。"千世很熟練的點菜。
女侍者隨手抄下,轉向男士。
“跟她一樣。"黑澤真一合上菜單,另外再點了兩杯紅酒。
千世打量著餐廳,眺望夜景的落地玻璃、暈黃的燭光、柔和的琴聲……好美的地方呀!自從媽媽去世后,她再也沒有來過這種高級餐廳吃飯了。
“為什么這么奢侈?"她把玩著酒杯,搖晃著里頭酒紅色的液體。
“我發薪水啦!"黑澤真一啜了口香醇的紅酒。"偶爾奢侈一下,不算罪過吧!"
侍者依序送上沙拉和洋蔥湯。
“我看你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千世嘟著嘴,喝著湯。
這家餐廳的沙拉很道地,培根屑十分的香。黑澤真一舀了一大湯匙入口。"你怎么知道?"
“這里。"千世指著他的臉,慎重其事的道:“上面寫著:哎呀!糟糕,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千世說,可是我不知要如何開口哩!"她模仿他的語氣道。
黑澤真一開懷的笑了。"你妹妹出院了。"
“奈美她……她還好吧!"她終究還是關心奈美的。
“傷口復元的情況不錯,孩子也保住了。"
“噢!"千世釋懷的松了一口氣,但不知怎的,胸口還是悶悶的。
“千世,你要回去一趟嗎?院長還是很關心你。"
原來是要狠心割舍掉從前的一切,但親情天性是無法割舍得掉的啊!
千世露出一抹微笑,點點頭。"不要今天好嗎?我一定會回去的,等我裝滿了足夠的勇氣再說。"
侍者端來了主菜,頓時燒烤的香味四溢。
“好,不談這些,今天我們好好的吃一餐。"黑澤真一舉起酒杯。"為未來的日子干杯。"
“嗯!為未來的日子干杯。"
兩只玻璃杯輕輕一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真是太過分了,根本不把我當朋友看嘛!可惡、可惡。"薰像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站在原地又叫又跳,大聲抗議著。
千世坐在速食店外頭的短墻上,天氣好冷,她手里捧著一杯熱咖啡。
他繼續叫道,"你太沒情沒義了,枉費我掏心掏肺的對你,結果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會來找我,你到底當不當我是朋友啊?天!你還笑得出來?"
面對千世的不為所動,薰都快氣炸了。
他指著她的鼻子罵著,"看在我這十天多來這么擔心你的情份上,你好歹要回我一句話嘛!"
看薰那根修長的手指在眼前晃呀晃的,千世張嘴一口咬下。
“我的媽呀!"薰反應靈敏的跳離五公尺遠,"你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還想咬我哇!"
“那是你自己要湊過來的,不咬……太可惜。"千世像是個淘氣的娃兒。
“算是我瞎操心行了吧!"薰火大了,邁開腳步,往后方向走去。
“喂!薰,你真的生氣啦?"千世丟下手中的熱飲,趕緊追上去。她雙手合十道:“對不起啦!薰,你最好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好不好??
薰猛地回過身來,那雙漂亮的眼睜得老大瞪著她。
千世心虛的吞了口口水。
“要我原諒你,可以。"看到千世欣喜的眼神,他又急忙說:“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么啊!千世歪著頭想。"一客大餐?"
“不是。"薰憤怒的氣焰都從鼻孔噴到千世的臉上。
千世覺得好委屈喔!
“那是什么?"若要像昨天和真一吃的大餐她可請不起。
“就是——"薰笑得像個惡作劇的頑童,一字一字的說:“請我到你家坐坐吧!"
千世聽了整個人僵硬十分鐘之久。
“我家?"她不容易她擠出一句話。
“就是真一家嘛!"
千世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帶著薰來到她和真一溫暖的家。
才進到客廳,薰看到那張又大又軟的沙發,"呀喝!"一聲后,他立刻跳上去。
“千世,很不錯喲!這里是住宅區,又安靜又漂亮,看來黑澤醫生對你是認真的,哇——"他繼續跳著,"瞧,這張沙發彈性多好!"
千世簡直要昏倒了,再讓薰繼續跳下去這張沙發穩定報廢了。
“薰,這沙發是拿來坐的,不是拿來玩的,下來。"她七手八腳的這才將薰給拉下來。
“小氣鬼。"薰嘀咕著。
“你坐著,我去倒杯飲料來。"
就在千世準備拿仙貝、可爾必思時,門鈴響了,她又折回客廳。
薰吹了聲口哨。"是不是你老公回來了?"
“討厭啦!"千世隨手抓起一只抱枕往薰身上扔去。
門鈴聲又再度催促的響起。
“來啦,來啦!"
奇怪,真一應該會帶鑰匙才對呀!
就在千世納悶著打開門時,門外站在的竟是兩位不速之客。
結果可口的仙貝和可爾必思用來招待冰室萌子和奈美這兩位母女。
“萌子阿姨,請用。"千世笑得十分牽強,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們會來找她,畢竟她的離去一直是她們的希望,不是嗎?
奈美也不客氣,抓起烤得香脆的仙貝一口接著一口的吃。
冰室萌子不笑不語,淡淡的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那神情依舊冰冷的讓人不敢接近。
薰看著自己的點心就要被啃完了,"喂!這好歹是別人家的東西,你別吃光了。"他動手將盤子搶過來,不甘示弱的抓起兩個往嘴里塞。
“你這個大男生跟我搶什么東西吃呀!"奈美不滿的回嘴。
“你-……"
薰最討厭奈美了,眼角瞄著她肚子,"哈!我倒是忘了,你現在正是最貪吃的時刻,因為肚子里還有一個嘛!"
“你——"奈美氣得指著他大叫,"矢澤薰,你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薰裝出一臉無辜樣。"高島'小姐',請注意胎教。"
“要你管。"奈美大吼。
薰嘿嘿笑兩聲。"我是不想管啦!不過,要是你'一不小心'動了胎氣,'一不小心'又差點流產,'一不小心'又要住院,依你那個脾氣喔……只怕沒有一個護士要理你哩!"
他可沒有夸大,高島奈美這四個字在醫院里已被列為黑名單。
“薰。"千世暗地輕扯他的衣角。"你少說兩句。"
“媽,你看啦!"奈美大發小女孩兒的嬌嗲。
冰室萌子拍拍她的肩,哄道:“奈美,我們不是來吵架的。"
“不吵就不吵,我才懶得和你說話呢!"薰悻悻然道,抓起仙貝和飲料猛吃。這是千世要招待他的,可不能讓這一對母女糟蹋了。
“千世,我們這一次來是有事和你談。"冰室萌子說著,仍是維持高姿態,她從皮包里拿出一張支票放在桌上。"這是一千萬,你收下吧!"
千世搖搖頭,大感不解。"這是做什么?"
“請你和黑澤真一分手,離開東京。"冰室萌子用冷淡的語氣說著。
“轟!"的一聲,千世仿佛被一道雷劈個正著,她不由自主的全身發顫。
好一段時間,她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喂!你是什么東西,憑什么做這種決定?你這個死老太婆,你算哪根蔥呀!"薰暴跳如雷的罵著。
“奈美需要一個丈夫,孩子需要一個父親,而黑澤真一是絕佳的人選。"冰室萌子淡淡說著。
“為什么?"千世瞪大眼問。她們連她愛人的權利也要剝奪嗎?
冰室萌子冰雕的臉上添了一絲優雅的微笑。
就為了這荒謬可笑的理由,就要她放棄她的情、她的愛,她所有的一切?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答應?"千世凄凄然的笑了。為了以往的自己傻笑。
她憑什么以為只要忍氣吞聲就會換來諒解?這是不可能的!只是癡心妄想罷了!
“你當然會答應。"冰室萌子仍是笑著,笑容中充滿了自信,"為了黑澤真一著想吧!只要他和奈美結婚,他就是高島醫院的繼承人,下一屆的院長,你想,他會放棄這么好的機會嗎?"
真一會嗎?他會嗎?千世迷惘了,整個人呆愣住了。
千世!我就是只要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愛上你了。
噓,乖。不哭,還有我,我要你呀!
他是個男的,他怎么可以隨隨便便摟你的肩,抱你的腰。
我就是被你的笑容吸引的,那是一種非常溫柔的笑容。
真一的表情在她腦海中不停盤旋,不管是以前、現在,生氣的臉、大笑的臉,都是那么真實。
千世笑了,淚水不可遏止的往下滾落。她伸出手,按住了桌上那張支票。
“千世,不要拿呀!"薰緊張的大叫。
“這才是明智的選擇。"冰室萌子得意的一笑。
千世含著淚,微笑的拿起支票,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將支票撕成一半,再撕、再撕……
“你——"冰室萌子母女倆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千世以清晰的口吻堅定的說,"我很感謝萌子阿姨愿意收留我。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真一的!他給我的愛與呵護是那么的多,因為有他,我才發現到自己的重要,我是被愛的、是被需要的;有他的愛,才有現在的我、我愛他,到死我都不會離開他的!"
冰室萌子震怒了,氣得整張臉都綠了。"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奈美,我們走。"
這對母女倆氣得轉身離去。
“耶!千世,你說得太棒了、說得太好了,我佩服你。"薰跳起來歡呼。"鹽呢?拿鹽來,我要到門口去灑鹽。"
千世為薰這幼稚的舉動感到好笑。
“!奈美的雨傘忘了拿。"她這才注意到沙發旁遺留了一柄粉紅色雨乎。
“管她呢!把它丟到垃圾筒里不就好了。"薰討厭奈美,連帶的連奈美的傘都討厭。
千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不行呀!最近常常下雨,奈美又懷孕了,要是感冒了……不行!我還是拿去給她們。"
“喂……"薰看著千世飛快的追了出去,不禁低咒一聲:“可惡!"隨后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