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標準時間,一點整。
商業大廈云集的臺北東區,一幢包容了近百家公司的企業大樓。
正當用餐完畢的中午休息時刻,多數人的選擇不是在外面殺時間,不然就是回辦公室午睡片刻,還有部分癮君子在樓梯間吞云吐霧——
史覺笙便是其一。
在這種地方,男人穿西裝打領帶謂之常態,但史覺笙沒有加上外套,僅穿著素色襯衫,長袖卷起,沒有系領帶,他的發型自然,抽煙的神態瀟灑。
他面對逃生梯,背靠著高二十層樓的屏障。平常算得上人聲鼎沸的三十六層大廈,難有此刻清靜;眾人忙了整個早上,似乎就為這片刻清閑。
一對男女從走廊那頭經過他眼前,一身西裝筆挺的男人在后,兩件式合身套裝的女人在前;男人突然自后頭輕輕捏了女人臀部一下,女人回頭又嬌又傲地睨了他一眼。
又嬌又「傲」,不是又嬌又「羞」。她可是置身其中,如魚得水。
辦公室戀情,曖昧的都會式男歡女愛,現代化社會的特產之一。
面對習以為常的畫面,史覺笙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無意去深究這種表面的男女關系。
四年了……他當年閃電結婚,一年后又閃電離婚,已經是這么久以前的事。
恩璇——他的前妻一一已經跟她的愛人遠在加拿大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他們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甚至以結婚當幌子,保護這段得來不易的真情。
昨天他還收到她寄來的信,里頭附上一張她與「他」恩愛的合照,還有認養的小孩,看來她過得很幸福,也不枉當初他這樣幫她……
他打算抽完這根煙,就回辦公室提早開工。下午還有很多文稿要處理。
樓梯間隱隱傳出模糊的聲音,從一開始模糊的嘀嘀咕咕,轉為清楚激動的男聲。
「你他媽的真夠吊,有種把話說清楚再走!」
看樣子這根煙是抽不完了。史覺笙捻熄煙,調整姿勢準備走人。
「你說的那東西男人才有,女人可沒有。」女人從容不迫的嬌媚聲音與犀利的話語留住了他的腳步。
史覺笙挑挑眉,但也僅此而已。
「你耍我?」因為地點,男人憤怒地被迫壓低音量。
「有嗎?怎么個要法?我洗耳恭聽。」女人有一點笑意。
「昨天,你臨陣脫逃,這算什么?」男人咬牙切齒?加上不甘!肝乙呀浉阏f我訂了房間,你半途走人是什么意思?」
「你是說過你訂了房間,不過……那關我什么事?」
「你別他媽的裝清純——」這時,夾雜著一個很輕的低呼,想必男人是抓住她的手腕或做出其它令她不悅的動作。
「我花了太多錢在你身上,昨晚你明明答應過我……」
「我是答應跟你一起吃晚餐,那又怎么樣?我可沒答應要陪你上床,你訂不訂房間干我屁事?」
「你沒拒絕!」男人氣急敗壞。
「我干嘛要拒絕?奇怪了,你愛怎么花錢是你的自由,你要訂一百個、一千個房間也是你家的事!
「你拿什么喬?這棟大樓里多得是上過你的男人,你裝什么?婊子無義、戲子無情!」
男人氣得口不擇言,卻換來女人一陣輕笑。
「你說完了?那我有三件事要告訴你。首先呢,我拿什么喬憑你的腦袋肯定是想不出來的,勸你別白費心思了。其次,不管上過我的男人多不多,我可以保證其中絕對沒有你。第三,婊子無義、戲子尤情不適用在這種狀況,你的中文要加強。最后我再補充一點,別開口閉口就你他媽的,聽起來很像七、八十歲的老芋仔!
「我咧,算你狠!」男人被她說得節節敗退,再說下去只是更丟人而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就暫且忍氣吞聲,「你有種去耍整個大樓的男人!我等著看藍天怎么生存下去,看史覺笙會不會愿意為了你這種爛貨搞壞名聲!」
女人依舊漠不在乎,笑得更甜!改惴判睦!我老總正值英年頭腦清楚又溫柔體貼·他對我最好了,纔舍不得為了這些「用精蟲當腦細胞思考的豬頭」跟我過不去!
「爛貨!我早就猜到你跟他的關系……難怪人說你是北港香爐人人插!女人就是賤!」男人最后也只能留下這句虛張聲勢,悻悻然地離開。
女人笑了出來。
白癡男人.竟敢對她一直最信任的可愛助理始亂終棄……她不過前前后后收了兩盒珠寶十來萬,再加上幾次五星級飯店的晚餐個把萬.算來還真是便宜他了:
還想在她酒里下藥……這么蹩腳的伎倆也用得出來,算不算男人呀?一點氣魄都沒有。
也罷!她這個人向來刀子嘴豆腐心.就把這些餞捐給慈善機構,幫他積個陰德。
哈!現下她心情大好,文思泉涌,不如同辦公室好好寫個文稿——
「我什么時候溫柔體貼,對你最好了?」
「喝!」一個陰沈的影子倏地發聲,差點把她嚇得沒魂。
史覺笙的確正值英年,但是那張桀驁不馴的俊臉絕對缺少溫柔體貼的因子——至少對董玉卿來說是這樣。他從來也不會舍不得跟她過不去。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下巴抬得高高的,來個先發制人,如上等晶玉發出光澤的波浪長發隨之輕顫。
現代人所謂的美女,太多出自于人工加料,乍看漂亮,看久了卻容易膩。
董玉卿當然美,但跟他所知道的美女不一樣——史覺笙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艷麗。
在男人眼中,她是一等一的美女。一雙杏眸精力充沛,就像現在,圓睜著眼的表情非常挑釁,一點也不楚楚可憐,如果還需要什么當作左證,光看她挺直的腰桿,就最能說明她不可能是纖弱女流。
再來,她的胸部豐滿、腰肢纖細,沒有任何男人會瞎了哏說她是清秀佳人;她是非常性感的女人,男人的目光只臺站黏跟隨。
她的外貌亮眼,聲音甜美,是那種標準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魔女;她的個性也是鋒芒畢露,聰明又膽大妄為。男人要是只看到這女人的美貌就失了魂,下場肯定就是死得難看。
幸好,他是例外之一。
「先聲奪人對我沒用!顾麖膩砭筒粸槿怂{馭,不淪是男人或女人。
「史覺笙,你偷聽我講話.侵犯我的隱私權,難道不應該
先道歉嗎?」她絕不可能在死對頭面前稍居下風。
這也算個理由?真是死人都能讓她說到活過來:
「這是你對老板的態度?」他的情緒波紋不動。
「什么態度?你的名字叫不得?啊,我知道了,你大概喜歡聽公關小姐這樣叫你——史總……」她特地加強了最后兩個字,語音拉得長長的,裝出柔媚入骨的表情。
他的眼瞇起,聲音冷漠。「這樣很好玩嗎?董玉卿!
她收回嬌滴滴的嗓音,雙手交叉胸前,恢復一向不情不愿的態度!覆缓猛!對牛說人話,一點樂趣也沒有!
「我說的不是這個!顾财差^,示意樓梯間的方向,
「是他咎由自取。」想起豬頭一臉吃癟相,她得意地露出淺笑、「這是你特殊的癖好?小心引火燒身。」
他淡淡地說,淡淡地笑,就是看得她心頭燃起熊熊一把火-史覺笙八成把她當小孩看待,光有一個好皮相,卻皮笑肉不笑——要說天下男人一般豬,他就是豬頭之最,渭之神豬!
這個史覺笙,只會當她是一個空心的花瓶……她早已習慣在商場上帶紿人的印象是如此,但她就是不能接受他這樣以為!
「我喜歡火,至少比古井無波好得多!
像史覺笙這樣對男女之事沒半點熱情的男人來說,古井無波這個詞真是太適合他了!
史覺笙透過她的笑容,很輕易就捕到她的心思,這個腦筋動得快,脾氣來得也快的女人,總有一天會有個男人給她苦頭吃。
看似精明的她,有個一擊即碎的弱點。想游戲人間?恐怕她還沒資格玩這種游戲。
時間與經驗會讓她學聰明,尤其是在她真正吃苦頭后,
與前妻離婚后,他曾有過放縱自己的一段日子,在各種一夜情的場合,勾引女人對他來說實在太容易了。很快的,那種日子就讓人感到無力,于是他抽身,也確定永遠不會有興趣再來一次。
「我對你的私生活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你有多少戰利品,只能拜托你一件事——盡量不要挑戰這棟大樓,讓我的公司生存不下去!寡韵轮饩褪,她喜歡作踐自己沒關系,但不要教他難做人。
他再看她一眼,不懂何以天生麗質的一張臉蛋要抹粉施脂!肝矣浀脧膩頉]有要求我的員工上班時需要濃妝艷抹。」她招蜂引蝶的舉動也太過明顯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再次讓他貶低,她一時氣不過,美麗的臉蛋怒得煞白。
史覺笙沒再搭理她,掉頭就走。
董玉卿氣恨地望著他的背影。在他眼中,地就是不檢點,她就是下賤……還能有什么比這個更糟的?
她從來就不在意男人怎么講她,她早就學會瞋怒由人,但是……看著他寬厚的背影、自信的步伐——他一直都是這樣瀟灑、冷淡,舉手投足亢滿自信與男人昧,這樣的男人欣賞的會是溫柔又有氣質的美女,就像他的前妻。
她到底在干什么?這么多年了,她還放不下……
默默地,她咽下一抹苦澀。
妝面,為了什么而武裝……他明白嗎?
☆ ☆ ☆ ☆
他沒有忽略她一閃而逝的脆弱。
計算機熒幕無法集中他的注意力,董玉卿的百樣面貌不時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抹脆弱。
放縱、易怒、敏感,刻意表現出的不在乎……這很像他前幾天看過的一本心理學叢書里所稱的「創傷后壓力癥候群」。
一個驕傲美麗的女人,為何會讓自己的感情生活這么極端?誰讓她受了傷而無力治愈……
史覺笙離開計算機,無法不讓自己的思緒集中在董玉卿身上!膏洁健闺娫掜懥藘陕。
會打這個號碼的,只有一個人。
史覺笙拿起話筒,靜待對方出聲——
「是我。」電話中那熟悉低沈的嗓音代表他的判斷無誤。
「事情進行得如何?」
「透過海外散戶集股,已經快收到百分之二十!
「很好!故酚X笙滿意地一笑。「天鴻有什么動靜是我需要知道的?」
「股權打散,內部無法察覺,你放心。倒是老狐貍對藍天站穩市場不太高興,他私下正在進行某些我目前也探不出來的計劃,你要小心!
「計劃?」史覺笙想起他的「生父」,流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
外人以為他是靳洪華的私生子.也只知兩人向來不和,卻無法知悉這對父子不只是表面上不和而已,他們根本是互相忌憚,宛若仇敵。
靳洪華年輕時,原來只是天鴻集田一個中階主管。他相貌堂堂,能言善道,對女人無往不利。為保這份優勢,他隱瞞他已有妻室并且育有一子的事實。
他的妻子史玉婷長相甜美,是溫柔從順的女人。大學時她就與靳洪華同居,后來胡里胡涂地懷孕了,于是兩人便草草公證結婚,也沒辦個盛大的婚宴。她被靳洪華說動,心想只要丈夫事業順利,不公布已婚身份也沒有什么關系,怎么也沒想到,這年頭還會有「陳世美再世」——
這時,天鴻集團的董事長干金剛從大學畢業,進入父親的公司實習。靳洪華表面不動聲色,私底下則不擇手段的接近她。這位向來心高氣傲的嬌嬌女初入職場,不免有些生疏狼狽,突然身旁有一個英俊溫和的單身漢處處照應著她,很快的,她就被靳洪華的柔情打動,陷人情網。
結果如何不難想象,靳洪華用盡辦法將舊有的這段關系撇得干干凈凈,拋妻棄子,如愿娶了少奮斗二十年的公主殿下。
沒幾年,被靳洪華遺棄在外的「元配」史玉婷勞累瘁死,而心性善良的「靳夫人」得知先生在外面有私生子,便找人把這個孩子帶回來。
他,史覺笙,就是這個私生子。
說來好笑,照理說這個私生子纔是嫡長子,不過他不在乎,甚至嚴厲抗拒認祖歸宗從父姓.因為他永遠不會忘記靳洪華是怎么對待他母子倆——清秀瘦弱的母親沒有一技之長,她在工廠的工作無法負擔養兒開銷,于是她只能以女人的天賦賺取一點生活費……
他的母親,就這桿將他養育到大,待他稍微知事時就一病不起,香消玉殞。
靳洪華是標準真小人,他自私得心安理得,也從來沒有想要改變他在史覺笙心目中的形象。他們共處一室,一日不見得說上三句話,一年見不到幾次面。
在靳家,史覺笙很早就看盡人情冷暖。他從小沉默寡言,與同父異母的弟弟靳覺嵐也不親。靳洪華對史覺笙也沒什么感情,他獨寵靳覺嵐,送靳覺嵐出外念書,用盡心力栽培這個孩子。反觀對史覺笙,他只提供錢財,其它一概冷漠相待;真要比起來,靳夫人對史覺笙還好一些。
照這樣推斷,史覺笙應該是非常不屑這個生父,所以也不屑靳洪華的施予?
錯了!史覺笙拿靳洪華的錢,也拿得心安理得,還暗地存了不少。十八歲時,他戶頭里的存款就能支持他搬出靳家獨立,自給自足完成碩士學位,在社會上闖出一片天。
靳洪華原本并不在乎史覺笙獨立——不必看到史覺笙,對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吹绞酚X笙,就像看見史玉婷哀怨的神情,令人生厭。反正他已經有一個兒子,不愁無子送終。
可惜靳洪華打錯了如意算盤。靳覺嵐從美國回來不到一年,就車禍過世;隔年,靳夫人傷心過度,也離開人世。
現在的靳家,只剩靳洪華這個孤單老人,偶爾幻想著僅存的兒子——史覺笙會「良心發現」,回來對他孝順奉承,然后他就會考慮把天鴻的事業施舍給他。
靳洪華坐擁大財團,絕對看不起史覺笙一手成立的出版社。那對一個大財主來說,就像在玩家家酒。靳覺嵐過世后,靳洪華手段盡出,想威脅利誘史覺笙回到天鴻任他擺布,怎么想得到史覺笙骨頭夠硬,能力也超乎他想象的強悍,因此他始終不能如愿。
靳洪華已經習慣站在頂峰睥睨世人,然而金字塔頂端的那一點非常狹窄,如果他已經忘記站在那里必須時時刻刻戰戰兢兢,有人很樂意對他當頭棒喝。
「如果有消息,我會再通知你!
史覺笙默然不語,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蒼白的臉蛋,那掛著淚水的影像縈繞在腦海中……他緊緊握住雙拳,恨痛自己體內流著那個男人骯臟的血液。
「還有事?」他奇怪對方還沒有掛斷。
電話那頭的男人笑得促狹!赣幸患峦τ腥さ,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知道?」
「女人的事不必告訴我!箤τ谶@家伙廣結善緣的功夫,史覺笙是領教夠了。
「兔子不吃窩邊草。果然有原則!
「窩邊草?」史覺笙立即知道他所指為何;
「今晚一群號稱文化界的黃金單身漢要去夜店打獵,你想不想湊湊熱鬧?」
「你跟他們賭了多少我會去?」
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不多。為了見識你身邊的那株窩邊草,值回票價了。這件事我也幫你探到了,就算是給找一點回饋吧!
史覺笙手指敲著桌面,腦中敲出結論。
「給我時間地點!
董玉卿倔傲的表情持續牽動他的思緒。
他與靳洪華之間的情況如箭在弦上,他知道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分心,必須專注應付靳洪華;然而螢工卿一再失常的舉動,讓他無法不去關注。
夜店……他自那兒絕跡已久,沒想到會再踏人。
但是,今晚他不是漫尤日的,他要去見識那位百變佳人的另一個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