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忙亂之后,老人終于在鎮(zhèn)靜劑的作用下沉沈地睡著了。對一個需要絕對靜養(yǎng)的病人而言,如此激動的情緒對他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玉翡退出老人房間的時候,眉頭皺得很深。
“他不要緊吧?氣成那樣!”以潔擔(dān)心地問,回頭再朝老人瞥了一眼。
“就目前這個狀況看來,應(yīng)該還沒有關(guān)系!庇耵渲荒苓@么說:“劉大夫說他明早會過來看他。我今晚會陪在他房間里,你們只管放心好了!弊躁戣F龍病情穩(wěn)定之后,玉翡本來已經(jīng)搬進(jìn)了屬于她自己的一間小客房。聽她這樣說,以潔稍稍地安心了些。
自從守謙沖出門去之后,平浩就一直一言不發(fā)。直到此刻,他才簡短地朝玉翡點了一下頭。
“麻煩你多費心了,喬小姐!彼f,轉(zhuǎn)過身子便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連一次頭也不曾回過。
以潔怔在伯伯門口,一時間不能確定自己該怎么辦。守謙那滿懷惡意的“私生子”三字剛剛出口的時候,當(dāng)真把她給嚇著了。在陸家住了這么些年,她從沒聽誰說過這碼子事,甚至連最輕微的暗示也沒聽過;然而小哥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又不大可能是憑空捏造。更何況伯伯和平浩大哥對這三個字連一點反駁也沒有!而今小哥負(fù)氣而去,伯伯原來預(yù)計要她和大哥兩人明天起就去公司……和大哥之間還有那么多的細(xì)節(jié)要討論呵,現(xiàn)在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呢?
以潔又怔了半晌,聽見玉翡走進(jìn)伯伯房間里去了。想到自己曾跟大哥說過的:“捷鐵企業(yè)一共有三百多名員工。這許多人的生計,并不止干系到一個人的私心而已”,她長長地吐了口氣,走到大哥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yīng)。
她停頓了半晌,再一次輕輕地敲門。在仍然得不到回應(yīng)的時候,她鼓足勇氣扭開門把,將半邊身子探進(jìn)了房間里去。
房間里大半地區(qū)黑沉沉地,只有床邊一盞吊燈靜靜地灑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這個本來被當(dāng)作圖書室的房間里,三面墻壁都是書架,中間老大一張書桌。只有西面的墻壁是空的,擺著一張單人床,還有一扇門戶通向里頭的浴室。但大哥并不在床上,也不在書桌旁邊……
以潔流目四顧,終于發(fā)現(xiàn)平浩動也不動地坐在書架底下的一個角落里,雙臂環(huán)胸,頭顱低低地垂到了胸前。噫,這是南臺灣的初夏呢,豈真有這般不勝寒瑟么?
以潔只覺得胸中微微一痛,靜悄悄地帶上了房門。軟厚的地毯吸去了她行步的聲音,但她相信大哥一定知道自己進(jìn)來了。只是他仍然不言不動,甚至連頭都不曾抬起來過。
她在他身前蹲下身來,不知為什么想到許多年前,當(dāng)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依稀仿佛也曾有過這樣的記憶……只不過當(dāng)時綣在壁角的乃是自己,而前來找尋自己的卻是大哥。為了什么傷心難過,于今已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大哥陪自己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黃昏的光線斜斜地從窗口一直照了進(jìn)來。
想到這個地方,以潔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溫暖,伸出手去在平浩膝蓋上推了一推。
“大哥?”她輕輕地喊:“大哥?”
平浩抬起眼來,臉上的表情蕭瑟而悲哀。以潔拍了拍他的手,一言不發(fā)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他的臉。仿佛隔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久,才聽得平浩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是在七歲那年到伯伯這兒來的!彼f,聲音平靜而低沉:“我媽那時的身體情況已經(jīng)很不好,雖然伯伯為她延醫(yī)診治,還是……沒有多久就去世了。其后不久我——父親來過一兩回,每回都和伯伯吵架,以后也就再沒來過。伯伯將我叫去他的身邊,對我說:”平浩啊,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將伯伯這兒當(dāng)作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什么事,伯伯會照應(yīng)你的!啊
以潔心中一酸,牢牢地握住了平浩的手,輕輕地說:“是啊。我剛來的時候,伯伯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平浩凝視了她半晌,嘴角浮現(xiàn)了一絲悲傷的笑容,說:“我是一個私生子,這樁事我自己早看開了?墒菫榱宋业氖伦屗麄兏缸觽z吵那樣大的一架,伯伯還氣成這個樣子,我——”
以潔心中一驚,抓著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大哥,你千萬別這樣想!不管你的出身來歷怎么樣,只要伯伯有心想將捷鐵交給你來經(jīng)營,小哥是一定不會開心的。他方才只是氣急了亂說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可別又——”
“又離家出走了?”平浩笑了起來,以潔更不放心了。
“不要這樣嘛,大哥,我是認(rèn)真的。小哥目前只是在氣頭上,一時間口不擇言而已。其實也難怪他那樣,換了誰誰心里頭都不會平衡的,等他想明白也就好了!彼J(rèn)真地說:“你也知道伯伯想得遠(yuǎn)。橫豎將來捷鐵的股份伯伯總會留一大半給他,公司營運得順?biāo)炝耍?jīng)濟(jì)上就永遠(yuǎn)不必愁;如果公司垮了呢,大家全都要完蛋,他還得負(fù)責(zé)收拾善后咧!”
平浩定定地凝視了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起來。
“真看不出,小潔居然會這樣長篇大論地安慰人了。”他的聲音里感慨萬千:“五年——來吧,讓大哥瞧瞧你這些年來都學(xué)了些什么!
以潔的臉上立時發(fā)出了光采?匆姶蟾缰赜终褡髌饋恚瑳]有什么比這更教她開心的了。
“你等我一等哦!”她跳起身來沖回自己房間,從書架上抓下她這些年來搜集的各種資料,又回到大哥房里,將東西一樣一樣地在他面前攤開。兩個人一埋頭下去就忘了時間,一直到以潔的眼睛都酸得快睜不開了為止。
“我看我們今晚就先談到這里吧!逼胶茖⒕碜陉H了起來,忍不住也打了一個呵欠:“老天,居然已經(jīng)三點多了!快去睡吧,明天還得去公司呢!”
“明天?”以潔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門口走去:“是今天吧?都過了十二點了!”
平浩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是“真拿你這丫頭沒輒”。以潔笑著將房門帶上,這才察覺出自己真累壞了。累歸累,她的精神可是亢奮得很。好不容易,捷鐵終于要著手改革了!好不容易,捷鐵終于要步上軌道了!
如他們所料的,人事的大調(diào)動在公司里掀起了很大的風(fēng)暴,可想而知的是,未來的規(guī)畫和改革將要面臨更多的阻礙——雖然,目前以潔和平浩都還只忙于了解公司情況而已。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若不是何媽提起,她自己是不會注意到:守謙已經(jīng)搬出了陸家。
嚴(yán)格說來,守謙搬出陸家的事也根本不是新聞。打從平浩結(jié)婚之后,守謙就已經(jīng)搬了出去,在公司左近另外買了一層公寓,逍遙自在地當(dāng)他的單身貴族去也。其實那時伯母已經(jīng)過世了三年,伯伯又忙著工作,本來也沒有誰會管他,但他還是覺著那樣自在。以潔知道小哥向來風(fēng)流自賞,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住在家中自然是不怎么方便;這回他搬回家來,也是因為伯伯生病的緣故。伯伯病情既然穩(wěn)定,再搬出去也不出奇。只是……大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這回重新搬出去住,根本是負(fù)氣的成份居多。
負(fù)氣歸負(fù)氣,他白天里頭總會在公司里出現(xiàn)?吹狡胶茣r他固然冷眉冷眼,見到以潔倒都還有說有笑。仍然留得一點溝通的余地,以潔也就放心了。
平浩理所當(dāng)然地駐進(jìn)了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辦公室中辟出一角來做以潔的天地。那辦公室隔著間小書房緊連著個小型的會客室,平浩的秘書——以前是守謙的秘書,周小姐,就在那小書房里辦公。
進(jìn)入公司沒有幾天,某一個星期四的上午,平浩和以潔去巡視廠房。看看當(dāng)天該處理的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大哥和廠長開始討論起一些純技術(shù)性的事項來,以潔便決定先回辦公室去。辦公室里里外外空蕩蕩地,想是人人都吃午餐去了。她躺到長沙發(fā)上去正想小睡片刻,一陣由遠(yuǎn)而近的話聲卻漸漸地侵進(jìn)了她的意識里頭來。
“……這種有錢人家啊,丑事多著呢!你看看這一個才剛剛回來,那一位就被降了職。說是堂兄弟啊,只怕爭得比仇人還厲害呢!”
“可不是?仇人起碼還是明來明往的。沾著個兄弟的名稱啊,嘖嘖嘖!”這個聲音以潔認(rèn)得,是秘書周小姐:“依我說,還是我們這種中產(chǎn)階級日子干凈!像這一位蘇小姐呀!”
“噓,噓,”另一個尖細(xì)的聲音阻止了她。外頭有一陣子的靜默。而后周小姐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就說你們太小心了嘛!我看著他們上廠房那兒去的,那有這么快就回來?”
以潔呆了一呆,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沙發(fā)上頭,由門上的玻璃看進(jìn)來,只看得到沙發(fā)的背而已。有那么一兩秒鐘,她真想跳起身來,叫他們不要再講了;因為再這樣聽下去,雖說她不是有意,到底不是樁道德的事。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最早聽見的那個女聲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往下說了:
“你們不覺得這樁事情很奇怪嗎?雖然說是堂兄弟,哪有人不護(hù)兒子,反去護(hù)侄兒的?”
“就是說啰!边@個聲音是刻意壓低過的:“聽說啊,這個陸平浩是老董的私生子呢!”
以潔一口氣梗在胸口,外頭那兩個女人卻都發(fā)出了恍然大悟的“哦”聲。
“我就說嘛!難怪幾年以前那椿丑事發(fā)生的時候,老董連責(zé)備都沒有去責(zé)備他這個”侄子“!嘖嘖嘖嘖,真偏心哪!倒是陸守謙有情有義,在靈堂前指著鼻子臭罵了陸平浩一頓!
“什么事什么事?”會問這種問題,顯然另外那兩個女人進(jìn)捷鐵企業(yè)沒有多久:“你說清楚一點嘛!這樣沒頭沒尾的是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就是陸平浩橫刀奪愛,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逼得自殺的那檔子事呀!”
以潔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接下去說的話她有半晌全聽不真了。這謠言的后半段她并不陌生,但——平浩橫刀奪愛,搶了守謙的女朋友?家琪是守謙的女朋友?這——這簡直太荒謬了!
老天,蘇以潔,你在作什么?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你居然還直著耳朵去聽它?你明明知道這些人有多么的捕風(fēng)捉影,又多么的說風(fēng)就是兩……大哥的為人你還不明白,居然還理所當(dāng)然地躺在這個地方聽壁角?她重重地甩了甩頭,這才覺得腦袋清楚了一些。于是話聲重新飄進(jìn)她耳朵里來。當(dāng)然,中間有一大段已經(jīng)是遺漏過去了。
“……噯,噯,不要再說了!午休時間快結(jié)束了,咱們的新大老總隨時都會進(jìn)來的!”
“怕什么啊?有膽子做這種丑事,就不要怕別人說!”周小姐不屑地道,但聲音倒是明顯地壓低了:“反正啊,公司的高階主管這么亂搬一氣,這個公司會變成什么樣子還不知道呢!我說啊,大家最好有點心理準(zhǔn)備。什么時候要卷起鋪蓋來走路,是誰也說不準(zhǔn)的事!”
“就是說嘛!這個新來的老總既然那么豬哥,說不定接下來的人事命令,就是給他自己找個年輕漂亮的新秘書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既不年輕也不漂亮地?”周小姐發(fā)狠道,三個女人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堆。
“安啦!”聲音高吭的那一個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話你們沒聽過?我看那蘇小姐也是個厲害角色,陸平浩敢在她眼下搞鬼?”
“噢,對喔!”另一個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呢。這個蘇小姐倒也長得挺正點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咱們老總……”
幾個女人又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極是曖味。以潔只氣得臉都青了。正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那幾名女子的聲音突然間停了下來。
“總經(jīng)理!彼齻冃奶摰卮蛑泻簦笫且魂嚫吒绲囟サ穆曇,顯然是那兩名女子急急回她們自己所屬的岡位去了。
“周小姐,麻煩你到會議室去準(zhǔn)備一下。兩點鐘有一個干部會議要開!逼胶坪喍痰卣f,一面開門走了進(jìn)來。
那天下午的會,以潔因此開得有點心不在焉,思緒一再地從各部門的報告之上溜走。平浩的報告重點她是十分清楚的,因為那是他們兩人兩個星期以來共同研究出來的成果:
“我們必須徹底更新公司的制度,把口耳相傳的企業(yè)運作方式改為書面化,設(shè)計表、單、報表這一類的書面文件,”
大哥并不是長于口才的人,以潔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向來要言不煩、這分報告的內(nèi)容又如此緊要的話,很可能有人會覺得枯躁的。如果是小哥的話就不同了。小哥天生是臺面上的人物,說話的方式華麗而富感情。以潔絲毫也不懷疑;在追求女孩子的時候,小哥的勝算要比大哥大得多了。他英俊又明亮,能說笑話也能玩;如果他們兩人追求同一個人的話,說小哥橫刀奪愛還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出大哥橫刀奪愛的樣子。除非是和大哥相處很久,對他的優(yōu)點有深切了解的女孩子,那還……
小哥激烈的陳述打斷了以潔的思緒。她抬起眼來迅速地環(huán)視了全場一眼,注意到人人都在側(cè)耳傾聽。
“這種做法太冒險了!”守謙慷慨激昂地說:“大家對公司的作業(yè)情況都已經(jīng)非常熟悉,好端端地為什么要找這個麻煩,多出什么書面報告?這種做法會增加員工的工作負(fù)荷,減緩工作速度,增加營運成本,”
“這都只是暫時的現(xiàn)象。”平浩簡單地說:“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過渡期的。為了公司長程的成長,我們必須暫時犧牲公司的營收,”
“我對這種做法也不敢樂觀!惫S方面的負(fù)責(zé)人說:“本來做得得心應(yīng)手的事,突然間要他們填表格,做單據(jù),一定會引起員工很大的反彈的!公司士氣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說不定人才也會因此而流失,”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逼胶频幕卮疬是很平靜:“我也知道這一定會招致員工的反彈。所以我們必須撥出一筆經(jīng)費來作員工教育訓(xùn)練,解釋公司的方針,并讓他們共同提出解決方法,”
“哪有這種事?”守謙激烈地反對:“這樣一來,行政主管的控制權(quán)到什么地方去了?公司還成個公司嗎?什么叫制度改革?這一來根本都沒有制度了!”
“不是這樣的。”平浩說。以潔看著他沉穩(wěn)地傳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里七八名高級干部溝通并說明,不覺一股子驕傲的情緒自心底涌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顯地累了。司機(jī)老林安安靜靜地開車,平浩就將頭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潔憐惜地看著地,很知道他為了今天這場會議,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對好看的濃眉微微地皺著,閉著的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她突然間發(fā)覺:大哥其實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不同于小哥那種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種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誠正的,內(nèi)斂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說家琪也察覺到了這個,那么——
想到這個地方,伯伯宣布大哥接掌總經(jīng)理一職的那個晚上,小哥憤怒的吼聲突然間敲進(jìn)了她的心里:
“陸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將我的東西樣接一樣全給接收了去!”
將我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全都給接收了去!全都給接收了去——以潔機(jī)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狠命地甩了甩頭。你是怎么了,蘇以潔?明明知道那些謠言沒有一句當(dāng)?shù)谜,怎么你還是——會被那些東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這樣地經(jīng)不起一點風(fēng)吹草動,你實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里去!不,更糟!那些人對大哥一無所知,你的情況卻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臉上轉(zhuǎn)得幾轉(zhuǎn),以潔終于還是硬生生壓下將他叫醒、將自己今天聽來的謠言告訴他、看看他的反應(yīng)的沖動,也跟著閉上了眼睛
改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簡直是難以想像。他們兩人卯足了全力在沖刺,何媽和玉翡也跟著配合。那個歐巴桑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現(xiàn)代的營養(yǎng)學(xué)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曉得燉雞燉鴨。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導(dǎo),餐桌上的飲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媽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從來沒聽過少吃肉才是好的。年頭真是不一樣了!”
對玉翡來說,光是飲食上的留心還不算數(shù),她開始逼著這兩個工作狂做運動了:
“天氣開始熱了,你們家的游泳池又造得這么好,不用多可惜?”她對著以潔又哄又勸:“不運動的話,體力可會越來越差的哦!到那時改革還沒完成,人先倒了!再說,”她壓低了聲音跟以潔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辦公桌之后,腰圍激增到二十八吋吧?”
“你知道嗎,你的身材真是不錯呢!闭f動了以潔不定時地下水游泳之后,玉翡有天對她這么說。她自己有時也陪以潔一道運動,譬如今晚。
“呃,”以潔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還可以啦。你沒見過我大嫂,那才真是個美人——”說到這兒,她驚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把家琪給扯到這個對話里來了。
“你大嫂?”玉翡的興趣全來了:“你說的是平浩的太太?”
“噯。”以潔不明所以地嘆了口氣:“又美麗、又清純的一個女孩子,死得那么早,真是天妒紅顏,”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
“你大哥怎么會認(rèn)識她的?”
“她。 币詽嵥阉髦洃。大哥和家琪開始交往的時候,她正在準(zhǔn)備大專聯(lián)考,忙得天昏地黑,對那些細(xì)節(jié)根本沒去留意。還沒等到她開始留意,那兩個人便閃電結(jié)婚了。她還記得大哥夫婦從法院公證處回來,在晚餐桌上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驚得目瞪口呆,而小哥……
以潔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來,模模糊糊地察覺地記憶中有一些影象開始旋轉(zhuǎn)——一些地從來不曾注意過的影象。依稀仿佛,家琪到家里來玩的時候,也都是小哥在家的時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么認(rèn)識的。那時我忙著考大學(xué),根本沒注意!币詽嶁徽f,關(guān)閉了這個話題。沒再說第二句話,她一頭埋進(jìn)了水中。
玉翡看著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緊了雙唇。等以潔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變更話題了。
“喂,”她輕快地喊:“女強(qiáng)人,你還沒告訴我呢,今天的會開得怎么樣?”
“沒有什么太大的進(jìn)展。員工的反彈很大。”以潔嘆了口氣:“沒有辦法,這需要時間的啦。別的不說,要把那些表格設(shè)計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來輕松容易,就得花費很多的力氣了。設(shè)計出來后還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說也得兩三個月呢!
“不是說要聘請企管顧問公司來幫你們作這些設(shè)計的嗎?”
“對啊。光這筆預(yù)算就吵半天了!”以潔氣悶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煩死了,不談這,我要再去游兩趟!你要不要也下來?”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沒到水池里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里去洗澡,以潔的心思仍然煩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會容易,但沒想到阻力竟比她預(yù)料之中更強(qiáng)。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小哥頑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種不合作。看樣子只好各個擊破了,她一面擦干身子一面想:先從合作意愿較高的部門開始。等成績出來了,其他的部門自然也會跟進(jìn)的。只不過這樣一來,改革的時間便還要再拉長一些……
話說回來,他們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么?橫豎當(dāng)初草擬計畫的時候便已知道:這樁事情沒有一年打不穩(wěn)基礎(chǔ),沒有三年不能為功的了。然而就算時間多花一倍,該做的還是得做。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在企業(yè)界尤其嚴(yán)苛。捷鐵算是幸運的,一開始就走對了路——自行車制造。在紡織、制鞋等工業(yè)一樣一樣地退潮之后,自行車業(yè)是臺灣僅剩的一種“世界第一”了。憑仗著精良的手工和組合技術(shù),手工制造的自行車據(jù)有世界最高的價位,這或者也便是小哥有恃無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于今對改革的抵制,在以潔看來,與其說是理念的歧異,不如說是……意氣之爭!
意氣之爭……想到這里,以潔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風(fēng)機(jī)。她真的不愿意這樣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許她將頭埋進(jìn)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鴕鳥。大哥和小哥之間的恩怨,很顯然肇因已非一日。難道……難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拒絕再在這個題目上兜圈子。到圖書室里去找本書來看罷,她對自己說:大哥應(yīng)該還沒睡才是,挑本小說出來不會吵到他的。
燈光由圖書室的房門底下流泄出來,以潔在門上輕叩了幾聲卻沒有回應(yīng)。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望里一張,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淺笑。原來燈雖然沒關(guān),平浩卻已經(jīng)睡著了。他整個人歪坐在床上,背后勢著兩個靠枕;上半身還保持著靠坐的姿勢,臉龐卻已傾向一邊。一本企業(yè)管理的書跌落在他手邊,闔起來的那兩頁之間夾著支紅原子筆。
以潔悄沒聲息地朝前走了幾步,來到平浩身邊。他的雙眉雖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線條卻已經(jīng)柔和了下來。一絡(luò)不馴的黑發(fā)跌落在地寬廣的前額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縷無以名狀的溫柔自她心底泛開,使她又站在那兒看了他半晌,這才轉(zhuǎn)身朝書架走去。來到那一排放著文學(xué)性書籍的架子前頭,以潔隨手抽出一本散文集來。書后的空白處,一行細(xì)小清秀的字跡寫著:孫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潔點了點頭,眼前又浮起那長發(fā)垂肩、清麗可人的女孩來。這一些書果然都是她會看的。是個愛沉思也愛作夢的女孩子呵,有著清甜悅耳的歌聲,常常坐在園子的花蔭底下輕輕吟唱。那是——以潔曾經(jīng)羨慕過,卻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做不來的。就像這些書,她喜歡是喜歡,卻永遠(yuǎn)也不會將它們擺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潔心不在焉地將一些書順手翻過。一直到一張紙片從扉頁中滑跌出來,落到地毯之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兒沒在找書。她帶著個自嘲的苦笑彎下腰去,將那紙片拾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頭鳥亮的長發(fā)仿佛有生命一樣地拂動,正是她那芳華早逝的大嫂,孫家琪。
大哥知道這書本子里有著她這樣一幀相片么?以潔好奇地想,順手將相片翻了過來——
而后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塊。
相片后頭,那一片雪樣白亮的紙背上,那一行娟麗而齊整的藍(lán)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跡:
“給守謙,以我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