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方才那一場架還不曾消去守謙全部的酒意，這幾句話也已足夠?qū)⑺耆鹦�。不止是守謙，連平浩都對著她投來了不敢置信的眼光。以潔綻開了一朵澀澀的微笑。
“莫說你們不知道，我自己也是去年回來探病時才知道的�！彼p輕地說，想起了當(dāng)時伯伯用筆談告訴她的事實，以及那兩行歪斜無力的筆跡：“捷鐵本來就是我父親和伯伯合伙開設(shè)的公司。”捷鐵“用的就是伯伯名字里的鐵字，以及我父親蘇捷智的捷字造成的。這么些年以來，伯伯一直以我監(jiān)護人的身份行使股權(quán)，一直到我回來之后才還給了我。”
守謙重重地甩了甩頭，再甩了甩頭，對以潔突如其來的宣稱仍然難以消化。平浩則拉了拉身上的襯衫，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
“大哥，你要上那兒去？”以潔一把拉住了他。
“找家旅館去過夜�！逼胶频幕卮饋淼煤唵危骸爸魅艘呀�(jīng)下了逐客令了，我還呆著干嘛？”
“可是你不能走呀！”以潔急道，抓住第一個蹦進(jìn)她腦子里的借口來挽留他：“伯伯后天要出殯呢！”
“我后天一大早再回來不是一樣么？”平浩說，聲音幾乎是溫和的：“反正該忙的事已經(jīng)忙得差不多了。”
“算啦！咱們家的謠言還不夠多嗎？沒事再加一個干什么？”守謙粗聲粗氣地說，滿面怒容地站直了身子：“打架時講的氣話也能當(dāng)真嗎？算我喝醉了滿口混話行不行？干！”不等旁人接腔，他掉轉(zhuǎn)身子直直地走了出去。
生怕平浩使了性子還要出去住旅館，以潔急忙拉著大哥在椅子上坐下。何媽早已捧了一盆子冰走過來，又去擰了一方濕毛巾來放在以潔手上，而后轉(zhuǎn)身就走。
“你要到那里去？何媽！”
“看看守謙去。這里有你就行了�！焙螊屇_下停也不停，最后一個字已經(jīng)是從門外傳來的了。
察覺到房里只剩得大哥和自己兩個人，以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方才那短短的一段時間里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解了那么多的謎，感情經(jīng)歷了那么激烈的沖擊，心態(tài)上卻應(yīng)該作什么樣的調(diào)適呢？天，她有那么多的話想問他呵，結(jié)果反而不知道應(yīng)該從什么地方問起了！她只有默默地舉起手來，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漬。
“你們男生啊，”她苦笑著搖頭。想到方才那拳腳交加的一幕，她還忍不住要打哆嗦：“很疼是不是？”
“這沒什么。要不了兩天就好了�！彼卣f。以潔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一時間十分懷疑他這話是語帶雙關(guān)的。
“小哥今天酒喝得多了。”她讓自己的雙手保持忙碌：“幸虧你正好經(jīng)過�！�
“我不是”正好經(jīng)過“，”他打斷了她：“我本來就是來找你的�！�
以潔手上正在包裹的冰袋重重地在冰塊上撞了一下，但這撞擊還比不上她心臟敲擊肋骨的聲響。想起自己晚餐之后對著他大嚷大叫的那些話，以潔只恨不得自己可以憑空消失了才好。只不過奇跡并不總是在人們祈禱的時候發(fā)生。而她還沒想出下一步該怎么做，平浩已經(jīng)將她拉到了他的身前。
即使他注意到了她酡紅的臉頰，卻也很仁慈地什么話都沒有說。
“我想了很久才終于承認(rèn)你是對的，小潔，”他輕輕地說：“我是責(zé)任感發(fā)展過度了。說得難聽一點，是太自我膨脹了……”
他的聲音消逝在沉思之中，好半晌才又接了下去：
“那對我而言并不容易。你知道，我一直認(rèn)為家琪的死我難辭其咎。雖然說她是車禍死的，但那車禍發(fā)生在她開車離家的時候，并且是在她情緒激動的情況之下才會發(fā)生的，所以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你今晚和我說的話我自己也曾經(jīng)想過，但總是馬上就讓我自己給推翻了。仿佛是，我如果膽敢卸下心頭這副重?fù)?dān)，就是在文過飾非，就是在推諉責(zé)任似的。我把自己封閉了那么久，甚至不敢伸手去要求一點幸福……”他不可思議地?fù)u了搖頭，話鋒突然之間一轉(zhuǎn)：
“守謙今天晚上跑來向你求婚，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她困惑地?fù)u了搖頭。
“你沒想過他可能是愛上你了？”
以潔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一面懷疑著自己的耳朵。她沒聽錯么？大哥的聲音里——帶著笑意？
“我也不認(rèn)為他愛上了你。”平浩靜靜地說：“他之所以向你求婚，我想——是潛意識里想要報仇�！�
“什么？”
見到她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平浩微微地笑了。
“就一個敏銳聰明的女孩子來說，你有時候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哪，蘇以潔。”他微笑著說：“這難道還不夠清楚嗎？他向你求婚，是因為他想從我身邊將你奪走，就像我當(dāng)年將家琪從他身邊奪走一樣。”
她臉上剛剛消散的熱氣這會子挾著更高的熱度撲了回來，而平浩沒給她半點脫逃的機會。他雙手用力朝內(nèi)一扯，以潔立時跌進(jìn)了他的懷中，讓他給圈得牢牢地。
這變化來得如此迅疾，她連思索的余地都沒有，更別說想要掙扎了。而她或者也根本沒想過要掙扎。他看著她的眼神那么專注又那么溫柔，而那一向緊據(jù)的嘴角此刻帶著那么柔和的笑意……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卻完全無法離開他的臉。
“小傻瓜，”平浩輕輕地說，環(huán)抱著她的雙臂在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道：“你還沒想明白我前一陣子拚命躲你是為了什么？連守謙都看出來了。不過這也難怪，那小子本來就是個情場老手，”他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點上了她因驚愕而半開的嘴唇：“至于你，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把”如果我說我愛上了你，你打算怎么辦“的”如果“拿掉吧？”
“噢，你——你——”以潔羞得連發(fā)稍都紅了，雙手使勁往他胸前一推就想跳下來，卻被他死命地捉住了。
“小潔，小潔，不要這樣，這沒什么好害羞的�！彼矒岬卣f，將她緊緊地按到了自己胸前：“你不覺得我們已經(jīng)樹立了太久的屏障，耽擱了太長的時光了嗎？”
這話成功地使她安靜了下來。是的，為什么要抗拒他們兩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的感情呢？他已經(jīng)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重新在臉上綻出了陽光；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過，背地里賠了多少淚水……
可是，難道就這樣子定了？她心中不是不歡喜，卻又不知道為了什么有點不甘心。躲了自己這么久，現(xiàn)在來說上幾句話就完結(jié)了？他甚至沒送過自己一束花哪！她別扭地在他懷中扭了一下，決心不讓他這么輕易就過關(guān)。
“那家琪呢？你不是愛她愛得要命嗎？”
“家琪……”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不否認(rèn)我很喜歡她，也許我當(dāng)時真的認(rèn)為自己愛著她。但……我并不認(rèn)為那是一種橫刀奪愛。我只是……她當(dāng)時那么絕望，那么心碎，卻又已經(jīng)決定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而我無法忍受陸家多出一個私生子……”
他苦笑著聳了聳肩：“你不妨稱它為一種自我膨脹的英雄主義。只不過這個自命為英雄的人并沒能真的救了他想救的人。家琪婚前就已經(jīng)不快樂了，婚后還是一樣不快樂。而且越來越憂郁，越來越退縮。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一直到今晚才知道，那是她在愛情和道德之間掙扎的結(jié)果。唉，也許我娶她畢竟是錯了，”
“別說了大哥，你明明知道她那個時候有多么絕望。她自己也一定考慮再三才會答應(yīng)嫁給你的�！彼捖曋械谋瘋顾蝗蹋骸拔覀儾灰僬勊�。”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眼眸中重又露出了一點笑意來。
“好，我們不談她�！彼獾溃骸安徽勊勈裁茨兀俊�
他專注的凝視使她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睛，但他穩(wěn)穩(wěn)地捧住了她的臉，而他的呼吸拂過了她的臉頰。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之前，他已經(jīng)極盡輕柔地吻住了她。
好半晌之后她設(shè)法將自己移開了半?yún)�。她的頭還是昏的，說出來的話近乎不知所云：
“大哥，你怎么能……我是說，你的嘴……”
“受傷了，是不是？”他的聲音里帶笑：“所以才需要治療呀�！�
沒再給她說話的余地，他再一次吻住了她。
葬禮過去之后，律師公布了遺囑。陸鐵龍名下的捷鐵股份，五分之二給了平浩，五分之三給了守謙。房子是留給守謙了，現(xiàn)金和其他的投資則各有分配，還有捐給慈善機關(guān)的。
以潔對遺產(chǎn)的分配并不關(guān)心，因為伯伯給她的已經(jīng)夠多了——十幾年的教養(yǎng)和慈愛，是人世間任何金錢也無法代替的珍寶。更何況有了捷鐵一半的股權(quán)，她實在已經(jīng)是富婆一個。聽到伯伯還留了一百萬的現(xiàn)款給她，以潔當(dāng)場便流下淚來。
平浩對遺產(chǎn)同樣地漠不關(guān)心，因為他的想法和以潔是一樣的。奇怪的倒是守謙。在聽著遺囑條文時他連眼睛也沒眨上一下，仿佛對這一切也同樣地不放在心上。更確切點說，打從他和平浩打過那一架以后，他整個人的神智便已經(jīng)不知道飛到了那里，兩道濃眉總是皺得很深。以潔開始有些擔(dān)心了。
律師走了以后，她跑進(jìn)平浩房里去找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他正在收拾東西。
“你在做什么？”
“搬家啊�！逼胶频氖诌B停都不曾停：“葬禮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還有什么理由待在這兒？”
“可——可是……”
“別擔(dān)心，小潔，我只是要搬出去住，不是要離家出走�！彼Ｏ铝耸帐暗膭幼鳎剡^身來看著她笑了：“我打算先找家旅館窩幾天，再給自己找層公寓。你放心，不會離家太遠(yuǎn)的。在公司里還是天天都可以碰面啊，是不是？”
“可是，”她仍然萬分地舍他不得：“那還是不一樣啊。最起碼，我就沒法子每頓飯都和你一起吃了。”一面說話，她一面將床上的皮箱移到一旁去：“今天已經(jīng)晚了。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再走不成么？”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傾身向前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印了一記。
“好吧，明天走就明天走。晚一天也不會有什么差別。”說到這個地方，他若有憾焉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從那場惡夢中走出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可是現(xiàn)在……只好等守孝期滿再說了�！彼冻隽艘粋�自我解嘲的苦笑：“英雄的代價，呃？”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不過是多等幾個月而已嘛。”以潔柔柔地說，走上前去環(huán)住了他的腰：“你忘了古人說過的話了么？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平浩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他無限珍惜地將她攬進(jìn)了懷里，下巴在她頭頂上的黑發(fā)輕輕摩擦。他口中重復(fù)的詩句與其說是許諾，毋寧更接近于誓言：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第二天早上，以潔回復(fù)了上班，和平浩兩個同車到公司去。卻不知道為了什么，一整天都沒見到守謙。兩個人心里都疑惑極了。倒不是說公司里少了守謙有多大的影響——田于陸鐵龍的病逝，守謙手下的人將他該管的事都接收了去，運轉(zhuǎn)得挺順?biāo)斓摹?br />
傍晚時分他們兩人回到家中，一進(jìn)門就喊何媽：
“你看到小哥沒有？”
何媽從廚房里跑出來，濕漉漉的雙手不知所措地攤了一攤。
“不知道啊。我出去買菜似前他還在的，買完菜回家來就看不到人了。”
該不會是搬回他公寓去了罷？以潔和平浩對望了一眼，拎起話筒便撥將過去，卻是響了十幾聲都沒有人接。
“吃過晚飯再試試看好了。”以潔有些疲倦地說。好些天沒到公司去，她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我先回房去把衣服換下來。”
回到房間里將衣服換下，她注意到自己的書桌上端端正正地躺著一個信封，腦子里頭警鈴立時大響。她急急地拆開封口來一看——
果然。那一筆字龍飛鳳舞，完全是守謙的手跡！
“小潔：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了。
別問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也別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因為連我自己也沒有解答。為了我自己，我必須好好地反省一下我過去的做為；為了捷鐵，我必須去作更進(jìn)一步的進(jìn)修。無論是哪一種，在我邏不曾達(dá)成目的、還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夠成熟也夠擔(dān)當(dāng)?shù)哪凶又埃沂遣淮蛩慊貋砹恕?br />
那天晚上我喝得很醉，但還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知。我還記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也還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至少，我還記得自己跟你求婚那碼子事�？蓱z的小潔，你一定被我嚇壞了！而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我之所以向你求婚，只是為了要打擊大哥而已。（別告訴我說你還沒注意到，大哥已經(jīng)愛你愛得一塌糊涂了。）
這項告解會讓你意外嗎？我恨大哥，恨得要命。恨他奪走了家琪，恨他使得家琪死于非命。然而在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知道，我是應(yīng)該恨的人是我自己，只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去承認(rèn)。委罪于人總是來得容易許多，相信自己清白無辜就保等我可以繼續(xù)過問心無愧的日子。我騙了自己那么久，久到連自己都相信了這個謊言；相信大哥是唯一應(yīng)該被責(zé)備的對象，相信他是乘著家琪心煩意亂的時候說服她嫁給了他……而其實這一切只能怪我，怪我！“
注意到信紙上被水滴糊開的字跡，以潔不忍地抿緊了下唇，好半天才又接著往下看：
“所以，小潔，我走了。我沒有辦法再存留在這個自己曾犯下如此大錯的地方，假裝自己可以不受責(zé)備地繼續(xù)生活。誠然我的出走于事無補，因為無論我做了什么，家琪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再回來了。但是如果，僅止是如果，我能夠讓自己成為一個比較懂事、比較成熟、比較知道如何負(fù)責(zé)的人，一個家琪在世時沒有機會認(rèn)識的人，知道自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她或者會覺得稍稍地安慰一些，而我或者能夠因此而覺得稍稍地心安一些。
你覺得有那個可能么，小潔？我心愛的妹妹。請記住無論我對你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小哥是真的愛你。
替我跟大哥說一聲。我還是非常討厭他，所以不愿意他看到我懺悔的樣子。但是，在我回來之前，還是請你們?yōu)槲铱醇野伞Ｏ嘈鸥赣H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見到這房子荒蕪孤單的。
又：家琪留下的那封信，我仔細(xì)地想過了，如果是掉在他們房里，那就是在我看完信后跑去找她，想要阻止她的時候掉了，并不是故意留下的。這是實話，隨他愛信不信。
小哥“
以潔將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眼睛里酸酸澀澀的，心里頭沉沉甸甸的，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而后她聽見了房門被推門的聲音。
“小潔，你換個衣服怎么換了那么久？”平浩探頭進(jìn)來：“再不下來菜都要涼了！”
她無言地將信遞了給他。
平浩看完了信，怔忡了許久許久，而后默默地將她攬入懷中。
“你想小哥會好好的嗎？”許久之后她才輕輕地問。平浩惘然搖了搖頭。
“會吧。他一向比我樂觀。”
又靜默了好一陣子，以潔才再一次地開了口。“小哥這么一走……外頭又不知道要傳成什么樣子了�！�
“隨他們?nèi)グ�。無聊人永遠(yuǎn)有無聊事做�！逼胶聘筛傻卣f：“昨天在喪禮上頭，我就已經(jīng)見識到許多懷疑的眼光了�！�
“誰讓你和小哥打得鼻青臉腫的呢？”以潔忍不住笑了，伸了碰了碰他臉上未消的淤青：“還疼不疼？”
他順勢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親了一記。
“謠言恐怕不會只有這些而已�！彼粲兴嫉卣f：“一旦人們發(fā)現(xiàn)你是捷鐵的最大股東，我們之間的事可不知道會被說成什么樣子了�！�
“你在乎么？”
“你在乎的話，我就會在乎�！�
以潔微微地笑了，看著他的眼睛里一片清澄。
“我知道我愛你，信任你，愿意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你。人世間沒有比這個更真的了。其他的通通不重要。”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無比溫暖的笑意，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庭院中有著風(fēng)過樹梢的嘩嘩聲響，在已經(jīng)沉黑了下來的夜色中越刮越急。但屋子里柔黃的燈光卻是無比明亮的——
愛一樣的明亮。
�。ㄈ耐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