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性飄揚(yáng)不自持,玉心皎潔終不移。
——唐 李白
秋雨似煙、似霧、似露,站久了也沾濕一頭一身。
寒意透過濕了的衣衫直滲透到四肢百骸里去,玳青忍不住顫抖了。
「外面冷,還是回屋里去吧!」一件長衣披上了她的肩頭,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后道。
那是東方玨的聲音!
他仍穿著仆役的制服,那件青衫正披在她的肩頭。
她轉(zhuǎn)身,沒有說話,只伸出手去,手上有落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
「你——」東方玨的心頭掠過一絲陰影。
「你相信嗎?昨夜是我第一次知曉原來男女之事竟可以是這樣的!顾哪樕下冻龅淖猿埃高記得嫁給你的那個夜晚嗎?我曾以為痛昏過去,是老天給我的眷顧!
那夜,他厭惡的眼神將她的心靈燒了一個無法痊愈的大洞;而他毫不憐惜的占有,則扭曲了她對歡愛的認(rèn)知。
她一直以為行房是血腥、野蠻與痛苦的,從不知道原來閨房之事也可以是溫柔的、銷魂的。
最最可笑的是,第二天她還在惶惶不安中,擬訂了打昏她夫婿的計(jì)畫,誰想事實(shí)竟是他根本不屑回到她的榻上!
她淡然一笑,「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
「我……」他無法為自己開脫。
那時,他視她為奪走他終身幸福的罪魁禍?zhǔn),將滿腔怨恨發(fā)泄在她身上;此時,她只是淡淡的陳述,不曾控訴,不曾哭泣,卻讓他深深體會到過去的自己是怎樣的混帳!
「后來,你夜夜流連花月樓,別人為我抱不平,我心里卻著實(shí)慶幸,我覺得自己脫離了苦海!姑髅魇呛芡纯嗟氖拢齾s可以笑著說來,「我想你一定在背后嘲笑我的愚蠢吧?」
「我……」他無言以對。
對文人來說,上酒樓妓院聽曲,喝酒、吟詩是一種風(fēng)雅的表示,可等他跳出了那個環(huán)境,回頭再看,纔醒悟到:那些以狎妓來標(biāo)榜的所謂風(fēng)雅,不過是無恥的下流勾當(dāng)而已!
「我……錯了。」
「錯也好對也罷,都不再是我的責(zé)任了!圭榍嘈Φ迷频L(fēng)輕。
「玳青……」他心里的不祥之感更重了。
「你走吧!」她淡淡的說。
曾經(jīng)他有千般理由忽略她,而此刻她要做那個先離開之人!
「這件你親手做的衣裳,難道不正代表你仍愛著我嗎?」東方玨整個被弄糊涂了。
「是!這件衣裳……」纖手撫過那厚實(shí)的布面,她不由感慨。
嚴(yán)格說來,這還是她替他做的第一件衣裳呢,只是纔做完,東方世家的家境也已轉(zhuǎn)好,從此他就只穿絲綢的衣衫了。
因此,這件布衣就一直擱在她的衣箱里,直到他休了她時,陰差陽錯的讓仆仗收進(jìn)她帶走的小包袱里。
「不,這只是一件衣裳而已,沒有任何意義!顾裾J(rèn)得徹底。
「我不相信!」他幾乎嘶吼了。
「它真的毫無意義了!顾穆曇糨p柔,卻比嘶吼更能震懾人的心魂。
畢竟啊,再執(zhí)著的付出,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消磨。愛他太苦,太痛、太容易受傷,這次她終于學(xué)會多愛自己一點(diǎn)!
「沒有……沒有任何意義?」他失魂落魄的,恍惚中似乎聽見自己心碎了一地的聲音。
「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罷了,怎會有其他意義呢?」她神色鎮(zhèn)定的說。
「只是一場……肉體交歡?」他還以為是肉身與靈魂的共舞呢!
「是啊,對此你該比我更有經(jīng)驗(yàn)吧?」
「我……」她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畢竟在他們的婚姻中,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的誓言,因此他無話可說。
可他愛她,他不想就此結(jié)束!
東方玨試圖力挽狂瀾,但她的眼里始終寫著冷冷的拒絕。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不,別……別……別那么……殘忍啊!」他哀鳴。
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腳下的大地似乎正緩緩裂開一個大口子,而他正被拖入其中。
「錯了,你纔是殘忍的那個,從來就是!」
朦朧中,她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孕育梁兒的狂烈夜晚,他也如此忘情吶喊、沖刺、占有……
曾經(jīng)她以為自己接近了天堂,可他卻在爛醉中喊出別人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天堂崩塌了。
自此,她冷絕的心再沒感到過溫暖。
「我……」他再次語塞了。
「這些年有時我會想,也許我該感謝你,因?yàn)槟憬忾_了我的枷鎖,否則——」她這傻女人必定還看不破、解不脫吧!
「不……」
可她堅(jiān)定的眼眸在說「是」,忽然間,東方玨無法面對這一切了,狂嘯一聲,轉(zhuǎn)身沖出了菩提精舍。
他們之間的癡纏終于結(jié)束了,這次,她將他徹底趕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當(dāng)他在圓門那里踉蹌著差點(diǎn)跌倒時,她無法忽略心頭強(qiáng)烈的疼痛。
莫非?
也許?
難道……
不,這世上早已沒了單純的愛,她不能再傻傻的放入真心了!
那好不容易纔修補(bǔ)起來的心,承受不了又一次的背叛。
可那一再被她驅(qū)逐,卻又一再來騷擾的空虛,好大好大……
她早已不再年輕了,那些稚嫩的夢幻、年少的執(zhí)著早該在商場的歷練中消磨殆盡了。
唉,還是守著一顆完整的心吧!
她硬起心腸,想轉(zhuǎn)回房,誰知雙腳卻一再的躓跛。
生平第一次,她那顆聰明的腦袋弄不清,這究竟是因?yàn)轷俗氵是心有牽掛?
W W W
東方玨失魂落魄的走在河陽縣的大街上。
這河陽縣雖小,瑣事卻多,他這縣老爺?shù)钠毓饴室簿皖H多。何況他還穿著菩提精舍那身銀亮的制服,這使得他在衣著灰暗的蕓蕓眾生中特別顯眼。
只一會兒,凡河陽縣的百姓,上至富戶財(cái)主,下至販夫走卒,都認(rèn)出大老爺那張熟悉的臉。
「咦,那……那不是大老爺嗎?」
「真的是大老爺耶!」
「……大老爺不是在升堂嗎?為什么……」
「這衣服不是……」
「……」
小地方的人們本就少見多怪,遇見如此不尋常的一幕,自然更是議論紛紛了。
而這些議論全都進(jìn)了東方玨的耳朵。
是啊,該是他升堂的時間了。
這五年來,無論刮風(fēng)下雨,不論健康與否,他都不曾忘記身為父母官的責(zé)任,可現(xiàn)在他竟毫不在意了。
「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罷了!」
她絕情的話語再次噬咬他的心,心似乎被扯得片片碎裂了。那種撕裂的痛苦讓他無法思考!
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嗎?
不,他不相信!
肉欲無法帶給他如許的歡欣,他確信在攀上情欲高峰的那一刻,他們曾觸到彼此的靈魂!
她只是氣他而已,對,一定是氣他,纔故意這么說的。
這一刻,他只想跑回去守在她身邊,不料背后一聲馬嘶,瞬間他整個人飛上半空。
究竟出……出什么事了?
他還沒明白過來,「砰」一聲,塵土飛揚(yáng),他已翻滾著跌落在地。
堅(jiān)硬的泥地撞得他七葷八素,眼前更是一片昏黑。
「大老爺!」有人歇斯底里的驚叫。
他纔睜開眼,卻驚見一只巨大的馬蹄當(dāng)胸踏來!
他要死了嗎?
早知道,他就該強(qiáng)迫她接受他的愛意,就像、就像昨夜他一次又一次誘惑她與他優(yōu)游在情欲之海里一樣。
好不甘心呀……
。 。 。
冷靜了一夜之后,忠叔終于意識到,他得為自己的恣意妄為向少夫人請罪。
一大清早,他就離開住了一宿的客棧。
不過,節(jié)約一向是他持家的宗旨。既然到了縣城里,自然該順便采買些生活用品回去,也算是省些人力和時間了。
他步行來到河陽縣最繁華的大街,正想采買雜貨,卻意外發(fā)現(xiàn)大街那頭馳來一輛熟悉的馬車。
他們終于來了!
他正開心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卻驚見另一輛馬車瘋狂的馳過大街,制造了一連串的驚險后,終于一頭撞向了——
那是少爺!
「少、少爺,小……小心。 怪沂弩@叫示警。
可來不及了,東方玨的身體已被踢飛出去,正飛向菩提精舍的那輛馬車。事出突然,馬車無法避讓,馬腿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他踏去。
天,這下不死,也去大半條命了!
忠叔整個人好象稀泥一樣,癱倒在大街上。
千萬不要有事!這可是他們最好的大老爺!
人群更是屏息無聲,每顆心都拎到了半空。
「馭——」就在馬蹄將踏未踏之際,車夫拚全力改變馬蹄落下的方向。
東方玨終于逃脫了性命之懮,可馬車也因此失了平衡,向一側(cè)傾翻過去,正好撞上肇禍那輛馬車。
馬車行駛速度很快,這下撞得也很結(jié)實(shí),堅(jiān)固的車體摔出了裂縫,連車?yán)锏娜撕蜄|西也掉了出來。
雙方的車夫都忙著控制發(fā)狂的馬匹,車?yán)锏娜怂さ闷呷澃怂、哭爹喊娘,半晌弄不清情況;周圍的人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東方玨意識到無論作為受害者,還是作為縣太爺,他都有責(zé)任處理這件棘手的事。于是,他忍住疼痛,掙扎著爬起身。
「還不過來幫忙!」目光逮到人群中傻楞著的幾個衙役,趕緊下令。
「是、是、是!寡靡蹅冞@纔如夢初醒,介入了這一團(tuán)混亂中。
這一團(tuán)混亂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東方玨纔舒了口氣,卻聽見忠叔的呼天搶地——
「小、小少、少爺,你沒事吧?」
「我——」已經(jīng)沒事了!
他正想回應(yīng)他熱情的擁抱,沒想到——「忠叔?」
他明明就在忠叔眼前,為什么忠叔竟越過他,直直的走向……
東方玨這纔發(fā)現(xiàn),其中一輛馬車是菩提精舍的,車夫也穿著銀亮的制服。而忠叔手中抱著的是一個纔四、五歲大的男孩。
忠叔喚這孩子為小少爺,這么說,他是玳青的兒子了!
玳青竟有了別人的孩子?!
他的心一陣抽搐,痛,好痛!
他想恨她的背叛,心里卻一片雪亮,他纔是最沒有資格說忠誠的那個!
「忠、忠叔……」他好想彌補(bǔ),卻不知如何纔能彌補(bǔ)她心靈的創(chuàng)傷。
「少爺,您沒事吧?」忠叔關(guān)切的問。
「沒事,我……」「很好」噎在他的喉嚨里。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睜大、睜大,再睜大,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只摟著忠叔脖子的小手確實(shí)有六根指頭!
「這、這孩子……」
他右手小指的外側(cè)如今只剩下一個赤紅色的傷疤,可多年前,那里確實(shí)長著一只歧指!
事實(shí)上,凡身體里留著東方世家血液之人,右手必然有六根指頭,他祖父如此,他父親如此,他在斷指前亦如此。
可笑的是,他斷指是為了證明對湯若荷的愛情,后來纔知道他的因情斷指,在湯若荷眼里不過是炫耀的資本罷了。
若依此推論,那么這孩子,莫非是……
「莫非這孩子……」是他的骨肉?!
「少爺猜得沒錯!怪沂遄C實(shí)了他的猜測,「您看,小少爺多像小時候的您呀!」
這些年來知情不報(bào)的內(nèi)疚一直折磨著忠叔,現(xiàn)在真相終于大白,他的眼里也蒙上了激動的淚霧。
「是啊,真像!」大手撫過小孩紅撲撲的小臉蛋,一種陌生的父愛自東方玨心頭泛起。
「少爺,您抱抱小少爺吧!」忠叔將孩子交到他手里。
這回,他決定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做主到底了。就算少夫人會怪他泄露了秘密,他也顧不得了。
他再也受不了他們互相折磨對方了!
東方玨沒半點(diǎn)抱孩子的經(jīng)驗(yàn),抱起來笨手笨腳的。
可也許是父子天性使然吧!這小孩竟不哭不鬧,只眨著好奇的眼睛看他。
「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東方玨問。
「櫟兒!剐∧泻⒌芍鴪A滾滾的大眼睛,含著圓滾滾的小指頭,對他毫無戒心。
「櫟兒……」東方玨感慨萬千。
他真是個失職的父親啊,竟不知這世上還有自己的骨血……
「大老爺!」幾聲粗吼,一隊(duì)衙役殺氣騰騰的沖了過來。
他們本是聽了大老爺被馬車撞的消息,急速趕來救援的,誰想竟見到大老爺認(rèn)子的一幕,當(dāng)下不由傻楞。
再看看大老爺身上穿的,雖然質(zhì)地極好,可那特殊的銀亮顏色分明是菩提精舍的仆役制服,這么說,傳言是真的,大老爺真的……
身為朝廷命官,卻做了商賈家的仆役,這是對朝廷顏面的大折辱呀!如果被皇帝老兒知道,那可是……
天哪!都?xì)Я、盡毀了,誰來救救他們的好老爺?!
衙役們?nèi)滩蛔“柍雎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