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里最大最好的酒樓就是迎客樓,他們問了十個人,有十一個人是這么回答的。
但是已經闖蕩江湖一段時間的段微瀾知道,當所有人都一臉驚恐的回答同一個答案時,那么這個答案肯定有鬼,所以迎客樓絕對去不得。
“我要去迎客樓!睎|伯男甩甩袖子,非常不滿的看著自己一身月牙白長衫。
他那些顏色美麗的衣服都被微瀾妹妹低價當掉了,換了這一件簡陋樸素到極點的衣服,即使它的料子很好,但對憂郁的眼神和絕代的風度,以及淵博的才華而聞名天下的百恨公子來說,簡直就是種侮辱,想他一向以別具一格的穿著而受世人敬仰,現在居然穿著這種素色長衫!
“不行!”段微瀾簡潔且肯定的回應。此時,她易容成了一個長相平凡的小書僮,一身青衣顯得樸素而不起眼。
他傷感地嘆了口氣,“你已經拒絕我十二次了,為什么不能答應我一次?”
聞言,她踉蹌了下。他的話為什么聽起來那么曖昧?站直身子斜睨了他一眼,“我會拒絕你十二次,是因為你問了十二次。好了,別說了,一起進去吧!”
說完,她帶頭走進一家小飯館,東伯男不禁哀怨地看了看外表破舊的門面。
這樣連招牌也沒有的破地方,怎么配得上他的身分呢,可現在一切是美人說了算,所以躊躇了須臾,他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我要點菜!”沒等她開口,他搶先對熱情迎上來的伙計微笑。
段微瀾狠瞪向他,逕自轉頭對伙計淡淡交代,“隨便來兩個菜、兩碗飯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他靠近她耳邊委屈地說:“我為了幫你,犧牲這么多!彼麌@息著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我那些好看的衣服都被你當了,換上這些一點都不漂亮的東西……”
又伸手,給佳人看他空空的雙手,“我的極品扇子也被你丟了,害得我現在好不習慣!
然后又指了自己的臉,他沒有易容,只是在唇上貼了些假胡子,“你看我憂郁深情的形象都被這胡子給破壞了,還有啊……”
“還有什么!”她不耐煩地轉過頭截斷他的話,“你只做了這些改變,跟沒易容一樣,居然還敢大肆抱怨,你倒是說說你犧牲了些什么?”
東伯男被吼得有些不滿,但還是小聲嘀咕,“還有我的香囊,被你收去了!
他貼身佩戴的香囊是名貴的玫瑰花香,但再怎么名貴,堂堂大男人還佩戴香囊的,全天下恐怕只有他了。不過無論如何,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她現在沒武功沒依靠,又被全天下人追著要人頭,說什么都不能發火而暴露了自己的身分。
所以即使心里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但還是隱忍地把菜單丟給他。
“讓你點菜總可以了吧!”就當拿錢買個安靜吧!
他壓根不看菜單,只是習慣性地甩了下扇子,甩了個空才想起扇子早沒了,于是順勢摸了摸鼻子,一臉深思地說:“現在手頭不方便,就隨便來幾個菜好了,嗯……來個濃情蜜意、同生共死,再來個……”
每說一道菜,伙計的嘴巴就張得越大,因為這些菜名連聽都沒聽過,因此東伯男又熱心地幫忙解釋這些菜是以什么材料做成,又是如何做的。
他在那里忙著點菜,段微瀾則靜靜地看著客棧的窗戶發呆。她第一次在酒樓吃飯是八歲的時候,那時歐陽落梅在巡查分店,忽然想為自己的兒子找個玩伴。
“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個女孩,長大就是我們歐陽家的媳婦!蹦菚r清冷尊貴的梅園大小姐,一身珠光寶氣地坐在紅檜木椅上,高傲且美麗。
當時的自己立刻被吸引住目光,她第一次知道女子也可以有這樣的氣度。
隨后,附近的人家紛紛把兒女送到歐陽落梅面前,但真正在挑選的,其實是歐陽落梅唯一的兒子,歐陽墨林。
那時的她早明白這是離開妓院最好的機會,一旦錯過,那么十二歲一到,她一定就得成為真正的妓女。
所以她拚命哀求娘親,最后終于用梅大小姐許下的大筆酬金說動了娘親,總算有機會站在梅大小姐面前。
由于不曉得歐陽落梅喜歡什么,所以為了討她歡心,八歲的她就盡力地模仿歐陽落梅,她在龍蛇混雜的妓院早就看清一件事,一個人再如何討厭全世界,也絕對不會討厭自己的影子。
當時幾乎整個回春城的小女孩都來競爭,對手太多,她就在那些女孩的手絹上下藥,讓那些十歲不到的女孩不是哭得淅瀝嘩啦,就是拉得一塌糊涂。
她從來不后悔那么做,被娘親打罵的這些年中,她熟稔一個道理──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須不擇手段。這個道理也是她在梅園的那段日子中,更加深刻領悟的。
可是,無論她再怎么努力,終究逃不過上天的安排,她是娼門出身,所以生來就是命賤,戰戰兢兢了八年,所有的希望仍在一夕之間盡滅。
有些人注定就是命運的寵兒,比如管柔柔,明明都是妓女所生,但她自小就備受呵護,即使癡傻之后,仍有歐陽墨林無條件的寵愛;有些人則是天生命賤,一如她,無論怎么努力,還是一個心思邪惡的卑微女子。
不知發呆了多久,直到伙計把第一盤菜送了上來,她才回過神看著眼前的菜,看不出是什么料理,但色彩鮮艷,聞起來清香撲鼻得很。
在梅園的時候,她吃過的佳肴比這個好上千百倍,只是現在……段微瀾自嘲地笑了下。本想問是什么菜,但實在是怕這只孔雀會再把她氣個半死,所以轉而嘆了口氣,夾了一口菜放入嘴中,一瞬間,她的眼睛倏地睜大。
這道菜的味道居然出奇的清淡若香。
“外表鮮艷的菜,其實味道最細膩!睎|伯男笑嘻嘻的湊上來邀功。“我點的千面芙蓉不錯吧?雖然多花了點銀子,但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還是不理會他,但胃口似乎明顯得變好了,她在梅園也算吃過不少名菜,但這么對味的還是第一次嘗到。
他雖然再次討了個沒趣,但卻笑得更加得意,隨手搖搖扇子,然后失落地看著空空無幾的手。唉!又忘記扇子沒了。
流落江湖這么久,段微瀾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能好好坐下來吃一頓飯了。殺人和被追殺,成了她生活的主題,如今雖被這只孔雀所陷害,卻意外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她小口地吃著飯,但深思的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男人,以及他那優雅到極度做作的吃飯動作。
這個男人或許也如那外表鮮艷的菜,竟讓人猜不到他原本該是什么樣子。
。
“你說什么?!”段微瀾看著陪笑的伙計,聲音陰沉且顫抖的質問著,“你說飯錢多少?”
伙計態度更加恭敬,臉上笑容也更加燦爛。
“客倌,一共是一百一十兩銀子!
一百一十兩?!尋常百姓一年的開銷還不到十兩銀子,不過才四個小菜就吃掉了一百一十兩?她冷冷的看著伙計,“你當我們公子傻就可以欺負我們嗎?我倒想知道這些菜到底貴在哪里?”
“那個……小書僮……”東伯男不安地在她背后拉拉她的衣服,“你聽我說……”
她隨手甩開他,又站上前繼續逼問:“你把菜單拿給我看,我倒要知道你們這里的菜都是什么價錢!”
伙計意識到這對古怪的主仆不會痛快付帳,頓時斂起了笑容,環胸冷視著眼前的人,“看什么看?這些菜都是你家公子自己點的,我們菜單上根本沒有。”
她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沒有就可以獅子大開口?”
好痛!她忍了半天才把表情穩住,可明明手都快痛得沒知覺了。一時氣憤下忘記自己已經沒有武功!沒事拍什么桌子啊,真是自作孽,好痛!
偷偷把手擱在后面,直覺手心應該紅腫一片,忽然一個冰涼的東西被塞進她手心,緩解了火辣的疼痛。她心里微微一動,回頭看到一臉溫柔的東伯男,正心疼地拿著藥瓶在幫她涂藥,心頭不自覺涌上一些莫名思緒。
沒想到他其實還滿細心的。
處理完她手心的紅腫,他甩了下頭發,把劉海甩成最憂郁的造型,然后看著伙計慢慢說:“小哥兒沒有說錯,一百一十兩銀子的確不貴。”
她聞言正要發作,卻聽他又繼續說:“但我家書僮也沒說錯,這些菜的確不值這些錢。”
原本得意的伙計忽地愣了下,正要開口怒罵時,見他又指著菜盤道:“不過這菜盤可是三百年前的古董,所以一百一十兩銀子很合算!
她震驚的瞧了眼那據說已有幾百年歷史的古董盤子。不錯,的確是古董,可是吃個飯有必要用到古董嗎?這分明是蓄意敲詐。
段微瀾指著囂張賊笑的伙計正要怒喝,卻發現他們周遭不知何時竟冒出幾名大漢,且一臉奸笑的圍了過來,她見狀咬牙道:“你們這是黑店!”
伙計洋洋得意的承認,“我們迎客樓本來就是黑店!
迎客樓?可是迎客樓明明是他們剛才看的那家大酒樓。
“是分店……”東伯男早被嚇得躲在她身后,小聲的解釋,“剛才伙計要我選擇古董菜盤花色時對我說了。”
什么?!她緩緩轉過頭來瞪著他。他點菜的時候就知道這是迎客樓,結果不但沒告訴她,甚至還點了那個分明是敲詐的古董菜盤!
“你……”為什么胸口會這么悶?為什么會那么想吐血?她感覺有些暈眩,連忙扶住桌子,隨即對一旁早嚇得手足無措的男人輕輕一笑,“既然這樣,這錢還是你付吧!我命賤財薄,不會擺闊,更沒錢付帳!”說到最后,已經恨不得能咬下他一片肉。
東伯男癡癡看著她柔媚的笑容,深情又溫柔的答道:“你的笑真是醉心,可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無傷大雅的壞消息──我沒銀子了。”
若不是在梅園住了好幾年,她這下真的會不顧禮節地暴跳起來。
這個男人,不!這只禽獸是她見過最不知廉恥的男人,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誰派來的殺手,專門要活活氣死她的。
看看伙計后頭那票大漢,再看看躲在自己身后傻笑連連的男人,段微瀾考慮了下情勢,最終還是青著臉把自己的錢袋拿出來。
東伯男見狀,立刻囂張地跳了出來,對著伙計輕甩長發,“看見了沒,我們不會欠你們銀子的,把家伙收起來,有話好好說嘛。”
見伙計冷笑著接過銀子,還掂了掂其中重量,他不屑的一甩扇子,然后再次失落的看著空無一物的手心搖搖頭,“總共有一百一十三兩,多余的給你當賞錢!
伙計的臉頓時笑成一朵花,可一旁的段微瀾眼睛卻猛地睜大。那可是她全部的家當了!
他瀟灑的微笑,又說道:“不用太感激我們,像我這樣以憂郁……嗯,像我這樣的貴公子是不會在乎這點小錢的!辈铧c就忘記自己還在隱藏身分中。
“可我在乎!”段微瀾咬牙打斷他,“請把多余的錢找給我!
開玩笑,到嘴的肉哪有吐出來的道理,伙計輕蔑地一揚臉,“兩位既然已經結完帳,就請吧!”
“不用送了!睎|伯男十分率性的點頭,隨后拉著她的袖子喜孜孜地往外走。
段微瀾只能呆呆地被他拉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懂上天為什么要這么折磨她,她真的有那么十惡不赦嗎?
回到他們停馬車的地方,東伯男難得驚訝的倒跳一步,還在失神狀態中的段微瀾回神看去,只見馬車還在,可是馬卻不見了。
青、天、霹、靂!
她現在不知道該為丟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哭,還是該為東伯男品味糟糕到連賊都唾棄的地步而笑,但她真的覺得今天的太陽太烈了,曬得人直想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