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瀾妹妹,你看這水中的人是不是如鴛鴦一般?”東伯男指著水中兩人的倒影,笑嘻嘻的詢問。
段微瀾好沒氣地看了一眼,覺得他真是個瘋子,而且還是很自戀的那種。
他們住的地方是錢府的別院,臨水是臨水,可惜臨的是懸崖下的水。院外三面都是一望無際的竹海,只有一面是靠近懸崖,懸崖下就是差點害段微瀾香消玉殞的軟江。
前些日子,她養病無聊時,隨手翻看一本詩集,看到里面形容情人如鴛鴦的美句,不禁想起歐陽墨林和管柔柔,心里微嘆他倆才是真正的生死鴛鴦,只是不曉得他們現在如何了?
偏巧這嘆息剛好被東伯男看到,這下他不知從哪端來一個彩釉盆,盆底繪著鴛鴦戲水,他當獻寶似的拿給她看,說是要營造出和書中一樣的氣氛。
她不耐地把臉盆撥到一邊,心情煩躁的下床走到窗邊,躊躇了下才回首問道:“當日除了我,你們還有見到其他人嗎?”
那天船上有那么多人,即使他們不是她親手所殺,但的確是因她而死,她不能不擔心。
他正掏出個月牙梳子對著彩釉盆慢慢梳理長發,聽到她的問話,不免好奇地側頭看她,劉海下的雙眸似乎閃著光芒,“你在不安嗎?我以為你……”
據說江湖第一魔女一向狠毒,即便他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十惡不赦,但印象中的她,也不是個會在乎他人性命的人。
段微瀾局促不安地坐下。他怎么會懂?即使她什么都不在意,但即將回到自己的故里,去看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名聲敗壞得如此徹底,畢竟當年她可是帶著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決心離開。
“罷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彼箽獾乜聪虼巴猓瑥娏业年柟馔高^窗外竹林灑落下來,顯得溫柔而安靜,微風吹來,空氣中充滿竹葉的清冽和潮濕的味道。
點點光亮中的段微瀾,其實脆弱得如同當年那個八歲的孩子。
同在陽光中的東伯男悠閑地梳著劉海,唇邊卻帶著一絲微笑。她回到回春城之后,好像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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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依舊是從前的樣子,不過多了些青苔,少了點人煙。甚至當年差點淹死她的水缸,還是靜靜地擱在原來的位置,不過缸底卻破了,再也不會有孩子困在里面掙扎呼喊。
段微瀾慢慢的走在街道上,臉上戴的依舊是東伯男幫她做的面具。本來他也想跟來的,但是她卻警告他,要不換上平凡的衣服、做平凡的打扮,要不就老實的待在她的視線之外,否則別怪她立刻跑得無影無蹤。
縱使沒了那些他寶貝的保養品,想不到這個失蹤的威脅依然管用,在他考慮了下形象問題后,還是含淚決定不跟去了,寧可留在別院里從彩釉盆中欣賞他的絕代風華。
松了口氣,她當然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打小是生活在什么樣的環境里,即使她懷疑這個男人并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么無聊和簡單,且自己的所有事情恐怕他都早已知曉,但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
而且,當女人面對一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時,平常不怎么在意的形象,忽然間也都會變得突然重要起來。
當時她為自己這樣的心思驚訝許久,但看了半天東伯男對盆梳頭的模樣后,她得出一個結論──原來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女人,一樣會對受人愛慕感到虛榮,否則就不會差點對小人周群方動心,更不會因為東伯男孔雀般的夸張示愛,而出現短暫迷惑。
這一切都是虛榮心作祟!
走在昔日的小巷中,段微瀾要自己不要想太多的加快腳步,孰不知她的嘴角已經微微揚起。
她不自覺帶著微笑來到當年的那個妓院,卻在看到里頭如廢墟般的殘破時,心臟猛然一窒。這里不像是有人住過,甚至像早已廢棄多年。
她怔愣地站在院門,身后小巷里傳來篤篤的拐杖聲,詫異的回身看去,小巷深處走來一個滄桑的老婦人,但那不是母親。她母親不該看起來這么老,她總是穿著艷紅的衣衫,在客人的懷里回想著花魁時代的風光。
等到老婦人走近時,她才認出這個老婦人居然是當年隔壁那位好心的大娘。
她也是一個私娼,當年她落入水缸差點淹死的時候,是這個大娘救了她,她自昏迷中醒來之際,她的娘親正不知坐在哪個客人大腿上。
老婦人看到她十分吃驚,“姑娘,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看起來就像好人家的姑娘,這個地方還是不要來的好!
看來她已經不記得她了……段微瀾心中有絲小小的感嘆,但卻也為大娘的凄涼處境而震驚!盀槭裁矗俊
她記得當年這里也算是城中要道,更是通往城外小山的必經之所,為什么現在不能來了?
老婦人嘆了口氣,“姑娘是外地人吧!這里現在是花街,白天看來杳無人煙,一到晚上到處都是嫖客和妓女,那些男人看見女人是不管任何身分就搶的!
段微瀾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現在天下時局大亂,但想不到這里竟會亂成這樣。
她看了看廢墟后又道:“那么你呢,還有這戶人家呢?”
老婦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慘澹的一笑,“我是個年華遲暮的妓女,只能幫人打雜,這戶人家原本是我一個姊妹帶著女兒住,后來女兒被好人家收養去,我的姊妹也在她女兒走的第二年發瘋,有次從后面小土坡不小心跌入江水中淹死了!
她一臉震驚的看著故居廢墟,“她死了,她死了?她為什么會死,為什么會瘋?我離開了,她不是應該很開心嗎?”
老婦人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仍舊繼續說著,“可憐。‘斈晁蚺畠捍虻每蓞柡α,可有什么辦法,不打得她離開,以后又是當妓女的命。娼門出婊子,千古都是這樣,想從良,難!”
“你說什么?”
她不相信地看著老婦人,嗓音不自覺提高幾度,“你說她打女兒是為了她女兒好?”
“那是當然嘍,明明心疼得要死,每次打完都偷偷躲起來哭,有次她女兒在水缸溺水,她拚了命地把孩子救上來后,卻硬要我充當救命恩人……”
段微瀾顫巍巍的扶著石墻。她錯了,她一直都是錯的,原來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有,她也曾經擁有過一份用心良苦的母愛。
“娘!娘──”
她忽然瘋了似的沖進屋子,斷垣殘壁間,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沒有。在潮蟲和青苔之間,是一塊塊朽掉的木塊和斷磚,只要輕輕一推就倒,就像她心里倒塌的怨恨。
往事一幕幕回溯,有個笨拙的母親,用著另外一種方式努力愛著自己的孩子,最后卻在孩子的怨恨中死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啊。
她跪在當年罰跪挨打的地方,眼前一片模糊。
老婦人看她失常的樣子,不禁遲疑地問:“姑娘你是……”
她慢慢撕下面具,淚眼蒙眬地看著老婦人,等待她認出自己。
老婦人仔細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猛退一步,忽然丟開拐杖踉蹌地邊跑邊喊,“魔女段微瀾來了,快來人。《f兩銀子……”
聲音越來越遠,段微瀾一臉驚愕,隨即又釋然了。十多年不見,誰會記得她?反倒是懸賞她的畫像四處都是,有這樣的反應也沒什么奇怪的。
不屬于自己的拚命去爭,屬于自己的又沒把握,這樣的命運真是可悲可笑。她緩緩躺下來,閉上眼睛面對青天等待人來抓她。
鼻息間竄入一片熟悉的味道,可是天是藍的,心是無色的,一切都有了圓滿。段微瀾輕輕笑。人算果然不如天算,這樣的結局應該算是最好的交代了。
夏日的陽光忽然被一道陰影遮住,她嘲諷的苦笑了下。來得真快,二十萬兩銀子的吸引力果然驚人。
無所謂地睜開眼睛,卻被眼前放大的俊臉給嚇了一跳。
完美無缺的面孔,斯文的束發,散發的氣質憂郁中帶著深情款款……等等,這樣的形容詞最近經常出現在某個人身上,她瞪著本來就很大的眼,心想眼前這個看起來相當高雅的男人是否真是東伯男?
不等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太陽曬暈了,眼前的俊臉已興奮開口,“微瀾妹妹,我終于找到你了……”
泫然欲泣的埋怨語調終于讓她肯定,這個虛有其表的家伙就是那只孔雀沒錯。她沒好氣的推開他想蹭過來的腦袋,迅速的坐起身,打量四周的一片安靜,不禁有些惱怒他打亂了自己的情緒。
現在別說自暴自棄,連自殺她都沒心情了。
倏地站起來向巷外走去,段微瀾忿忿的問道:“你怎么來了,不是舍不得換裝嗎?”
東伯男連忙狗腿的搖著扇子幫她解暑,嘴里委屈的說:“哪有舍不得,我是去換衣服了,不過這頭發老是梳不好,所以才耽擱到現在!
頭發?她忽然停住腳步,不顧他差點撞到回身的自己,仔細地打量著他。
月牙白的長衫,里面沒再神經的穿上艷色中衣,也沒在身上亂寫些奇怪字眼,原本亂得很有個性的一把長發,如今都規矩的束在一起,連簪子都是很樸素的柳木質地,手中稀奇古怪的扇子則被一把普通的白色折扇取代。
他現在看起來正常極了,但若被認識他的人看到,反而會覺得天將變色,因為東伯男怎么可能和樸素搭上關系!可不認識他的人看到他也會覺得不正常,因為他實在太俊美了,至少光就這個外表,便有一半以上的女人會想入非非。
她發覺自己也有點想入非非,于是惱羞成怒的轉過身繼續向前走,跟在后頭的東伯男本來傻笑著幫她扇涼,這下也急忙跟上,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她生氣了。
“微瀾妹妹,等等我,微瀾妹妹……”
聲音漸遠,當他們消失在小巷盡頭時,一群人正好從另一頭涌入,浩浩蕩蕩的來到那間廢墟大聲叫囂。
“魔女快出來!”
“你爺爺我在等你!”
正在叫嚷,忽然某處傳來墻倒塌的聲音,嚇得一堆人立刻從原路抱頭鼠竄,嘴里則尖叫著,“魔女殺人了,魔女殺人了……”
而方才那個老婦人怔怔的站在一處倒塌的矮墻后,抓著一個飯勺喃喃自語著,“我不過想拿這個回家用而已……”只是不小心推倒一處矮墻,他們有必要嚇成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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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瀾妹妹,你走這邊不對吧?”東伯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那我該走哪兒?!”她沒好氣地問。
“比如其他故地啊……”
段微瀾猛地定住,幽幽地說:“我八歲之前都是在這個小巷生活,后來就長住梅園。都這么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臉詫異地問:“你不是說你去過什么管什么的家里嗎?”
她一愣,然后釋然一笑,“那不過是為了找人順路去的,去的時候本以為可以見到故人,不過我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焦土,急忙地找人,沒想到……”沒想到卻看見歐陽墨林和管柔柔在一起。
本來聒噪的男人瞬間安靜下來,低聲喃喃道:“原來你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她皺眉問他。
東伯男馬上換上嘻皮笑臉的樣子,湊上前說:“不知道我有多愛慕微瀾妹妹你!”
“……”他又再裝瘋賣傻了。
段微瀾翻了個白眼繼續快步向前走著,直至來到城外的小山坡上。
回春城臨水而居,浩蕩的江水和連綿的群山將回春城小心地包圍起來。這里是她的童年,是那個曾經還不是魔女的她所生長的地方,這個小山坡也是她每次趁母親接客溜出來玩耍的地方,面對著日夜流淌的大江,總會覺得所有的煩惱都將被洶涌的江水給帶走。
江水中可有她母親的尸骨?瘋掉的母親為什么會來這個土坡?面對江水的時候她在想什么?又是為了什么落水而亡?
不過這樣也好,讓江水幫她洗得清清白白的,下輩子不再受苦了。
東伯男在她身后晃了許久,嘆氣道:“微瀾妹妹,你不是想跳下去吧?”她看了許久,不曉得是不是在計算跳下去的角度。
橫了他一眼,她繼續向前走了一步?粗@樣浩蕩的江面,她忽然有種重生的感覺。
她忍不住輕聲問自己,“現在重新開始會不會太晚?”
“不會晚,”東伯男連忙出聲,“現在回去吃飯剛剛好!贝虬缌税胩欤肿吡税胩斓穆,他現在真的餓了。
段微瀾真的非常想打人,卻只是無語地望著他。
而他被看得有些心花怒放,抓住她的手深情地道:“我知道這兒風景很好,微瀾妹妹定是想和我在這片山景水色中增進感情,可是餓到了你,我會很心疼……疼──疼──”
她毫不心軟地抬腳將他踢下山坡,在一連串的滾動中,東伯男話中的最后一個“疼”字,斷斷續續的越滾越遠,越滾越長……
不帶憐憫的看著他滾下去的身影,忽然覺得人生真是充滿變數,每個人都無法預料下一刻會遇到什么?就像那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孔雀一樣,他有些瘋,有些傻,但卻總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那樣的人或許才是最適合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忽然,她不想死了,就這么活下去吧!即使不能出人頭地,那么隱姓埋名不也可以讓過去永遠死去嗎?驀地心里又是一緊。這個念頭她不也曾經有過嗎?只是林清音死了,卻成就了一個段微瀾。
煩躁的情緒忽然充斥心頭,她轉身就想離開,可邁出去的腳步不知怎地卻遲疑起來。
東伯男這人實在太奇怪了,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而且每次出現還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簡直像個甩不掉的禍害。
她對他的屢次相救確實很感激,甚至有點動心,但如果這么頻繁的被同一個人救,所有的理所當然也會變得奇怪起來吧!
他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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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山坡一路滾下的東伯男被一棵樹給攔下,結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鏡子查看自己完美的臉蛋是不是有所損傷。
“還好,我的臉還是這么迷人,就是頭發亂了點。”端詳片刻,他才滿意的收起鏡子,撥了撥不存在的劉海,開心的站了起來,然后開始掏出梳子準備重塑完美男人的形象。
段微瀾此時快步走來,正好聽到他的話,她語帶諷刺的說:“那是因為你的皮厚!”所以怎么也破不了!
不過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何只是皮厚,簡直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所以東伯男聽了她的話根本不痛不癢,因為他那些兄弟不但嘴巴毒,連拳頭都比段微瀾狠上許多倍,磨練出來的筋骨和臉皮自然是不必說了。
可此時他竟面色如土,一臉幾近崩潰,“我的梳子,我那價值連城,千古獨一無二的白玉梳呢?”一定是剛才滾下來的時候弄丟了。
抓狂的東伯男慘叫著就要沖上山坡尋找愛物,不料卻被樹枝連連絆倒,看得段微瀾直想翻白眼。
這樣一個男人如何想像他高深莫測的樣子呢?
她伸手拿出一個東西晃了下,“你別亂叫了,梳子在我這里!
他欣喜地轉身看過來,對著梳子感動地撲了過去,“微瀾妹妹,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哎喲!”
飛撲而來的身子被她靈巧的閃開后,又往山坡下滾去,最后趴在地上含了一嘴泥。
“為什么……不給我?微瀾妹妹你……”控訴的眼神看著她,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已經徹底毀在這狗吃屎的姿勢上,臉上沾滿細碎的泥土和草葉,頭發上還插著幾株草。
段微瀾懶得提醒他,僅是稍稍退后一步,舉起梳子問道:“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才還給你,而且不許裝瘋賣傻!”
他眼神閃了下,笑嘻嘻的在地上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傻一斤賣多少銀子,我為什么要賣?”
“你……”她被他的話氣得臉色微白,隨即卻又冷笑一聲,“你一定是在裝瘋賣傻,剛才找梳子找得那么急切,現在怎么不在乎了?”
隨意用袖子擦了擦臉,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再無聊的打個又深又長的呵欠后,才對段微瀾眨眨眼,“我不在乎是因為微瀾妹妹拿著梳子,這代表梳子是我倆的定情信物。
惡──她就像丟燙手山芋一樣把手里的梳子給丟回去。什么定情信物!這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東西,不知道這個花心蘿卜從哪個女人那里拿回來的,還有臉跟她說什么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