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安平
「大家動作快點!」
海岸邊,人聲吆喝,強勁的海風(fēng)高卷狂浪,猛烈地拍打著停泊入港的船只。
「起風(fēng)了!云老板,您要不要先到客棧落腳?馬車已經(jīng)都給您準(zhǔn)備好了——」
迎著吹跑人不償命的強風(fēng),蔡添順圓胖的身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一位眼神精銳、氣勢懾人的偉岸男子身后,兩手交握,鞠躬哈腰——
眾所皆知,自從國姓爺鄭成功趕跑了那些紅頭發(fā)的荷蘭蠻子之后,多年來,安平鎮(zhèn)穩(wěn)定繁榮,商船往來絡(luò)繹不絕,各行各業(yè)皆迅速發(fā)展……
只是,由于海盜、倭寇猖獗,海上航行始終不安全,為求自保,各家生意紛紛成立行會,期望集合眾人力量,以保護(hù)伙計和貨物的安全。而眼前這位大家口中的「云大老板」,就是由各行會共同推舉選出的最高負(fù)責(zé)人,他不但擁有仲裁一切的權(quán)力,亦負(fù)有協(xié)助海防、平匪、賑恤、捐金……等義務(wù).地位之崇高、責(zé)任之重大,絕非一般人所能勝任。
身為「迎來客!沟恼乒瘢瑢τ诮哟冈拼罄习濉惯@樣一位具分量的大人物,蔡添順自然是不敢輕忽怠慢。
抹抹額上被風(fēng)吹都吹不干的冷汗,蔡添順扭著十指說道:「呃……云老板……這個……風(fēng)浪越來越大了……」
「等大伙兒把船上的貨全卸下之后,我再走!
許是被這位「克盡職責(zé)」的客棧掌柜跟得礙手礙腳,云晨風(fēng)一個俐落旋身,衣擺隨風(fēng)揚起,傲然挺立的身形散發(fā)不容反駁的氣勢。
「可是……這風(fēng)……這浪……」
「怕被卷走就先回去,等我把事情安頓好,自己過去。」云晨風(fēng)擺擺手,隨即轉(zhuǎn)身繼續(xù)指揮眾人。
聞言,蔡添順臉上的血色赫然褪去!改恰窃趺葱?我……我當(dāng)然是在這里等您忙完……」開玩笑,他又不是不想混了,哪敢「丟下」云大老板先回去。
「我說大哥啊,這里有我在就行了,你還是先到客棧休息去吧!」
站在船首前方,一位皮膚黝黑、眼角有著明顯笑紋的年輕小子對著云晨風(fēng)振臂喊著,但隨即被身旁另一位拿煙管的中年男子狠狠敲了一記。
「別說大話了!快做事!」
對云晨風(fēng)的領(lǐng)導(dǎo),他們向來都是心服口服,尤其在此暴風(fēng)雨前夕,他們更是清楚地知道,云晨風(fēng)不會放下他們一船的弟兄不管——若想讓他早點到客棧落腳休息,那就先安頓好所有的事情再說吧!
看著船上一個個行動迅速、做事俐落的船工,蔡添順不由得打從心里好生佩服——早已耳聞云大老板旗下的船隊人員素質(zhì)精良、訓(xùn)練一流,如今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不過,想想也真是奇怪,盡管「云大老板」向來赫赫有名.任何一個從事貿(mào)易、航運的商家都知道他.但卻沒有人真正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何而來、家鄉(xiāng)在哪……完全無人知曉!
大伙兒僅知他發(fā)跡于南洋,長年行船于南洋諸國和泉漳之間,并且以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之姿,崛起于海洋貿(mào)易,不但擁有強大的商業(yè)主導(dǎo)實力.他專屬的船隊更具備獨立的武力,盡管是單船行走,都能抵抗外來的劫掠。
傳聞中,「云大老板」行動飄忽、不易親近,安平的事務(wù)向來都是由他的副手打理,這次,若不是因為各行各會力邀他來此共商大事,而他這個小小的客棧掌柜又剛好是負(fù)責(zé)「接待」,否則,以他蔡添順這種背景與分量,哪可能有福氣看到「云大老板」的真面目啊!
呵呵!想到此,蔡添順忍不住在心里竊笑不已,只要「云大老板」曾經(jīng)住宿「迎來客!沟南⒁粋鏖_,以后,源源不絕的生意就會跟著上門來,到時,還怕不會有白花花的銀子嘩啦啦地進(jìn)袋嗎?
所以,話又說回來,一刻不完成接人任務(wù),他還真一刻都不能安心呢!
「喂喂,你們大家看!那個女的不會是想自殺吧?!」
正當(dāng)眾人忙著將船上貨物運送進(jìn)倉庫的同時,剛才那名年輕人突然遙指著海堤彼方驚聲大叫,霎時,所有人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轉(zhuǎn)頭望向同一個方向——
遠(yuǎn)方,確實有個身形纖弱的年輕女子,背上正馱著某樣?xùn)|西,逆著強風(fēng)、舉步維艱地在浪高拍岸的海堤上行走。
「哦——是她呀!」蔡添順撇撇嘴角,毫不掩飾眉宇之間自然流露出來的輕屑和鄙夷!竸e管那對母女了,全都是瘋子!
「瘋子?」云晨風(fēng)眉峰一凜,語氣僵冷。
「是啊!她們母女倆可有名了!」蔡添順拚命點頭,自動以「地主」的身分繼續(xù)為眾人補充說明。「你們是外地來的,當(dāng)然有所不知,這兒距離遠(yuǎn),瞧不清楚那姑娘的長相,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她呀可是那些‘紅毛番’留下來的孽種哦!長得‘番模番樣’不說,她那個娘啊更是什么人都不認(rèn)得,年紀(jì)一大把了還會妝點得像十八歲少女一般,天天到海邊等人呢!」
「等人?誰?」
見眾人「很有反應(yīng)」,蔡添順變本加厲地嘲譫道:「還會等誰?當(dāng)然是等她那個奸夫啊!嘖,也不想想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那些紅毛番早被咱們國姓爺給趕回家找娘去了,她還真以為他會回來?真是笑死人了……」
放下手上的貨物,年輕小子捺不住一股熱心血腸,道:「可是,現(xiàn)在風(fēng)浪這么大,她站在那里還是很危險,萬一被浪卷走……」
「那正好,挺省事的!」蔡添順說著風(fēng)涼話,態(tài)度惡劣又勢利!杆齻兡概畟z一天到晚像鬼魂一樣站在那里,看了礙眼不說,還真丟咱們安平鎮(zhèn)的臉……」
「你說完了嗎?」云晨風(fēng)從齒縫中冷冷迸出一句,目光森冷。
「嘎?」蔡添順膛目結(jié)舌,不明白「云大老板」何以突然變了臉色。事實上,連整船的兄弟都沒料到云晨風(fēng)會有此反應(yīng)。
「說完就閉上嘴!惯@次聲音更冷。
「呵呵……」蔡添順尷尬地笑了笑,正想開口化解僵局時,即被云晨風(fēng)掃射過來的銳利眼神給嚇得縮了脖子。
好……好可怕!他相信只要他再多說一個字,云晨風(fēng)就會毫不考慮地將他給丟下海了,怎……怎會這樣呢?
就在氣氛緊凝的同時,那個年輕小子突然又叫了出來:「喂喂,她好象在看我們耶!」
「被看又不會少一塊肉,有必要像個娘兒們似地大聲嚷嚷嗎?」一旁的中年男子又拿煙管敲著年輕人的頭,道。「還不趕快去做事!」
摸著后腦勺,年輕小子咕咕噥噥地搬起貨物繼續(xù)工作,怎么搞的,說一下話都不行?他又不像那個口上缺德的蔡掌柜!
「余默!乖瞥匡L(fēng)轉(zhuǎn)身喚道,中年男子立刻趨上前,聽候指示。
只見云晨風(fēng)面無表情地對余默附耳說了幾句后,遂在眾目睽睽之下,揚袖而去。
「咦?云老板……」一見云晨風(fēng)移步離開,蔡添順直覺以為他要回客棧了,反射性的想要跟上去時,才發(fā)現(xiàn)好象不太對勁。「呃……馬車是在這邊才對啊……」
不行!基于「職責(zé)」,他有必要追上去「提醒」云老板「正確位置」!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跟上去!褂嗄\心建議道。
蔡添順煞住腳,縮頭縮腦地問道:「我……是不是說了什么惹云老板不高興了?」他根本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誰!
「是啊是啊,他應(yīng)該沒有講什么會惹到大哥的話吧?」船上其它人也十分不解——不過就是講一個女孩子而已嘛!而且還是個素昧平生、和他們大伙兒都不相干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喂喂,大哥朝那個女的走去了!」年輕小子指著海堤,大驚小怪地狂叫。
「大伙兒有眼睛!不用你說!褂嗄弥鵁煿芡^上就是一敲。
「喂喂!會痛耶!」可惡,每次大哥一不在,這中年老頭就變本加厲欺負(fù)他。
「怕痛就不要良叫鬼叫!褂嗄室馓吞投洌渌藙t不約而同哄堂大笑。
不過,蔡添順可就沒啥心情開玩笑了,此時此刻,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這個……云老板該不會‘剛好’認(rèn)識她們吧?」他吞咽口水,緊張兮兮地問道。雖然明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感覺膽戰(zhàn)心驚的。
余默聳聳肩,攤開雙手,慢條斯理說道:「認(rèn)識也好、不認(rèn)識也罷!總之,咱們‘云大老板’說了,在他回來之前,我們必須把這些貨全部搬下船,大家動作快點。」
宣布完畢,眾人一哄而散,各歸其位,只留下蔡添順一人獨怔原地,驚惑不已……
拜托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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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風(fēng)巨浪的威脅下,點點喘著氣,踩著沉重的步伐,以蝸行般的速度朝海岸線緩慢前進(jìn),纖細(xì)的身子像是隨時要被風(fēng)吹散似的,顫抖不已。
「娘……今兒個風(fēng)大……看來……只能在這里等了……」點點對著背上孱弱的婦人輕聲說話,卻更像在喃喃自語。
一在海堤上站定,她立刻將婦人從背上卸下。
「娘……您瞧……有大船來了……」
迎著強勁的海風(fēng),她以一條破舊的薄被摟裹著婦人就地坐下,平靜的語氣嗅不出一絲喜悅之情。
側(cè)首瞧見母親仍像睡著似地緊閉著眼,點點幽然地逸出一聲嘆息。
「有好多人呢……或許……今天就能等到爹了……」她柔聲道,輕輕撥開覆于母親頰上的發(fā)絲,記憶中,母親的頭發(fā)是她最羨慕的黑色,曾幾何時,竟已絲絲斑白……
「點點……」
一聽到婦人低喚自己的名字,點點馬上附耳上前!改?」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婦人掀了掀深垂的雙睫,緩緩睜開眼,氣若游絲地問道:「見著……你爹了?」
「等會兒……也許就會看到了……」點點的表情十分沉靜。
「你……千萬要……仔細(xì)看……」婦人倚靠在點點身上,虛弱的身體因說話而喘息不已。
「會的,我會很仔細(xì)地看著……」
凝望著停泊在港灣的大型商船,點點心里其實十分明白——今天,就如同過去的日子一般,是不可能會等到人的……
多年來,等待的心情早已從她身上褪去,她現(xiàn)在唯一關(guān)心的,是娘的病……
「娘!您會冷嗎?」她輕拍婦人枯槁的面頰問道,后者只是靜靜閉著眼,沒有反應(yīng)。
娘已經(jīng)臥病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娘堅持要天天出來等爹,說什么她都不會挑這種有風(fēng)有雨的日子背娘出門。
「我好象……看到……你爹了……」婦人如夢囈般喃喃道。
點點微蹙顰眉,心想母親八成又夢到爹了。
將目光重新移回港口,驀地,人群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視線——
那個人……似乎正朝她的方向而來……
點點不安地挪了挪身體,左右張望。海堤上,除了她和娘之外,并無他人……那么「他」真的是朝她們而來?
看著對方邁著堅定的步伐逐漸逼近,點點靜凝的眸中閃過一絲少見的驚慌。
對于一時興起而存心挑釁她們母女的村人,她是見多了,雖然能力有限,但她還是會盡己所能保護(hù)母親不受這些村人的騷擾。
「娘……我們……該回去了……」她急急起身將虛弱無力的母親背起,想趁這個男人到達(dá)之前先行離開海堤,可才跑了三、四步,她的手臂即被人從后面一把拉住。
「等等!」
冷沉的男性嗓音如狂浪般席卷她全身的感官知覺,隱隱的恐懼加速侵占心頭。點點悶著聲,奮力掙開他,卻又被他追上前拉;在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腳底一滑,整個人遂踉蹌地撞入他堅實的胸膛。
「放……放開我……」點點顫聲道,拚命扭動。
云晨風(fēng)扣著她,同時注意到她背上面色蒼白的婦人!改隳铩×藛幔俊顾摽趩柕。
點點倏地停止掙扎,倉皇不安的褐眼冷不防對上他那雙清澈深邃的黑眸。
「她看起來病得很厲害,你應(yīng)該帶她去看大夫,而不是來這里吹風(fēng)淋雨——」云晨風(fēng)皺著眉,再度打量了她孱弱的母親一眼。
聞言,點點深懼的褐眸迅速蒙上一抹防備,她戒慎地盯著他,似乎為他的「關(guān)心」感到有些……驚恐?
看著她自然流露出的反應(yīng),云晨風(fēng)感到一股難言的悸動悄然撫過他內(nèi)心深處某個記憶的角落,他知道自己急躁唐突的行為已經(jīng)嚇著了她,但……
隔著絲絲斜飄的雨幕,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她靜美細(xì)致的臉龐,冷銳的眉宇間悄悄顯露出少有的柔色;此時,他注意到的是她頭上那支以樹枝自制的簪子上,所附有的幾個造型簡單的小貝殼——
「你還是每天撿貝殼?」他柔聲道。
面對他的「詢問」,點點渾身一僵,驚愕極了。
從小到大,她根本鮮少與母親之外的人接觸,她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個男人,但為何他的面容卻讓她感覺似曾相識……
「你……是誰?」她嚅聲問道,心里的不安恐懼開始蔓延擴大。
她震顫地眨動雙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眼前高大挺拔、軒昂不凡的云晨風(fēng)。
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她爹!她知道的……
畢竟,他看起來太年輕,模樣也不同于娘所形容的那般……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坐大船來的’,記得嗎?」云晨風(fēng)指著停在港邊的商船說道,眉頭不禁緊鎖起來。
難道……她真的已經(jīng)完全忘了他?
云晨風(fēng)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在意她全然生疏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
「我……該算是你的‘朋友’吧!」他粗嘎地補充道。
「朋友?」點點咀嚼著這兩個陌生的字眼。
她根本沒有朋友呵!
隨著暴風(fēng)雨侵襲的腳步,雨勢開始加大,點點眨了眨泛濕的羽睫,突然用力掙脫他的箝制。
「可……我不認(rèn)識你!」她搖著頭,不帶感情地丟下一句,隨即背著婦人跑離海堤。
風(fēng)浪驟起,海堤上,云晨風(fēng)目送她倉皇而逃的身影,未再舉步追上。他自嘲般地扯動唇角,為心里強烈升起的失落情緒感到有些可笑——
她的記憶里,根本沒有了他。
你還要再坐大船來哦!我和娘娘天天都會在這里……
當(dāng)年,他就是為這樣一句天真無邪的童語所震動。
十多年的歲月,他都忙著為自己爭取往上爬的機會,就是想實踐年少歲月間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
可如今,他真的坐大船來了,而她——也一如她的「承諾」,天天來海邊等候……
只是,這卻殘酷地代表了她仍然沒有等到她的爹!
十三年,不算短的歲月!
他怎能奢望她記得當(dāng)時的事情呢?
又或者,他只是真的嚇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