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窗外,明明白白的一輪新月如鉤,映著寒星點點,夜涼如水。
薛穎輕輕推開窗,一陣陣茉莉清香立刻彌漫在房里,驅走了原先的一室消毒藥味。
她深深地呼吸,精神為之一振,回頭朝傅維恒笑了笑。
“茉莉開了,你有沒有聞到,香不香?”
他點點頭。
她走到他的床邊,拉了拉他的被褥。雖然寒冬已去,現在算是初春了,但乍暖還寒,外頭吹進來的風還是很有幾分涼意。
“冷不冷?”她問。
“不冷!备稻S恒搖搖頭笑了笑!霸缭撻_開窗透透氣了,關了你這么久,我還怕把你給悶壞了。”
薛穎微微一笑,執起了他的手,放在臉頰上輕輕地摩挲著。
今天晚上他的精神似乎不錯。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傅維恒只看著她,忽然開口問道:“穎,你累了吧?”
“沒關系,我待會兒就去睡了!
“我也累了……”傅維恒淡淡地笑了笑!翱墒沁@一睡,怕就起不來了……”
薛穎怔了怔,一時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他卻神色平和,仍是淡淡地牽了牽嘴角對她微笑。
頓時薛穎已然明白。
如果不是為了她,也許傅維恒不會硬撐到現在。而現在不但是他撐不下去,就是薛穎也愈來愈無法忍受日日眼見他受病痛折磨。
是。∈菚r候了。他們都累了。
薛穎思前想后,一顆心漸漸冷了下來,臉上出奇的平靜。
“今晚我坐在這兒陪你吧!”她屈膝坐在地毯上,將頭枕在傅維恒的腰邊,側著臉望著窗外。
她看著窗外枝葉間新開的茉莉,小小的,白白的,輕輕地隨風搖曳……
她看著天空里的清晰明亮的冷月寒星,從黑夜閃爍到晨曦……
傅維恒則像哄一個孩子似的,輕柔地撫著她的頭發,讓她細細長長的秀發纏繞在他枯瘦的指間。
以往薛穎不悅不安時,他常用這種方法安撫她,直到她氣平,F在她更是不言也不動,像往常一樣盛接著他綿綿滿滿的憐愛。
而且這一刻,怕再難得了,她要牢牢地記住,記住曾經有一個人,如此溫厚地愛著她。
到了該放開彼此的時候了。對傅維恒而言,他終于可以就此得到解脫,對薛穎你?
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有一點悲戚、有一點覺悟、有一點無奈、有一點恍然……
隨便了!反正從今而后,死生兩別,天上人間……
走到這最后一步,她何嘗不是筋疲力竭,一時整個人虛軟空茫下來。淚水在眼眶之中積滿了,就一滴一滴沿著臉龐滑下,然后無聲無息地落在被單里。
再沒有人會幫她拭淚……
※ ※ ※
傅維恒的生命,結束在繁花初綻的三月里。
※ ※ ※
“天!”程昱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眼前那個白底紅字寫著“親親寵物醫院”的巨大招牌上,居然還有一行“留美獸醫學系碩士程昱舒獸醫師”。
他就這樣瞪著那一塊美輪美奐、嶄新亮麗的招牌達半個世紀之久,然后開口叫道:“你們怎么可以還沒問過我之前,就把招牌給掛了上去?”
程昱舒的姑媽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不疾不徐、不慚不愧地說:“這還有什么好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姑丈老早就想開一間寵物店了,要不是想配合你念完書回來,我們哪會等到現在才開張?”
“就是說嘛!”姑丈應和著!拔覀兲貏e等你回來的!
“我知道你們想開寵物店,可是……可是……”他急紅了臉!翱墒俏矣譀]有答應你們,要留在這里當獸醫。”
“奇怪了,你到哪里還不是一樣要當獸醫。干么自家人不幫,反而往外跑?”
“就是說嘛!”姑丈又開口了。“我們又不是不付你薪水。”
“話不是這樣說!背剃攀孀钆滤脣尯凸谜蓛蓚人一唱一和地來這招,每次都會害他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么。“我怎么會跟你們計較薪水呢?只是你們也知道我一向對這些狗啊、貓的不感興趣,而且那又不是我專攻的科類,我……”
他驀然見到招牌底下還有一行字——貓犬?疲挥傻玫刮豢跉。
“什么貓犬?!你……你們簡直是……欺騙世人……”
“你瞧瞧你說的是什么話!念了這么多年的獸醫,我就不相信你只會醫牛。不過是對付幾只小貓小狗,難道你就不行嗎?而且你怎么能說對貓狗不感興趣呢!”姑媽不可置信地愈說愈大聲!斑@是你們做獸醫的人應該說的話嗎?”
“就是嘛!”姑丈加油添醋!熬秃孟袷切嚎漆t生說他不喜歡小孩一樣!
“姑丈!”他簡直無法招架!斑@樣好了,我替你們找個學弟過來幫忙……”
“不要,我們為什么要找別人?”這個姑媽非常難纏,而且十分固執。
“因為我……我早就已經答應八里的一個牧場,要過去幫忙!彼偷偷卣f。
“什么!”他們開始異口同聲的討伐他。說什么從小辛辛苦苦地將他姊弟兩人拉拔長大,還送到國外念書,結果一個就此遠嫁他鄉,一個好不容易念回來了,卻又棄他們二老不顧,一會兒怨程昱舒沒良心,一會兒又怨自己命苦。
眼看他們即將聲淚俱下地控訴他罪大惡極之前,程昱舒實在受不了了,只好答應下來。
“好吧!好吧!我過來幫忙就是了。不過,我們先說好,我只能晚上過來,白天我還是去牧場。反正,這里平時也是洗狗、刷毛、剪狗指甲之類的小事,這些你們一定做得比我更好,要不然再找個美容師來做也可以。至于其他看病打針的事,等我晚上過來再做好了!彼牟桓是椴辉傅赝督。
“這樣還差不多!姑媽就知道你最乖、最懂事!惫脣岏R上轉悲為喜,趕緊給他一顆糖。拍拍他的肩說:“昱舒啊,在你回來之前,我和你姑丈就在這附近替你找了個房子,待會兒帶你去看,如果你也中意,過幾天就可以搬進去了。這樣以后你每天來這里上班就很近、很方便了,是不是?”
“就是說嘛!”姑丈在一旁湊和著!澳憧次覀冋堘t師還附帶宿舍,多好!你到哪兒去可以找到這么好條件的工作?”
“八里那邊的牧場也提供宿舍!”他沒好氣地說!叭绻疫有時間去住的話!
“哎喲!你這個孩子真不識好歹!”姑媽叫道!鞍死锬欠N地方怎么能跟我們這個地段比!那里買片跑馬地的錢,還不夠我這里買個車位呢!”她捏了程昱舒一把!罢娌蛔R貨!”
※ ※ ※
程昱舒的父母在一次意外中喪生,所以他和姊姊兩個人,從小就跟著姑媽、姑丈生活。他們之間相處好得讓人難以置信,就連一般家庭常見的代溝都沒有。如果不是不同姓,肯定沒有人會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
這個姑丈精通財經外匯,在臺灣的金融界里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啟仁這一號大老級的人物。有個記者說得好,只要他王老先生打個噴嚏,央行總裁馬上派人前來關切,詢問他是不是不滿意最近的外匯操作?
人人都以為他精呢!卻不知道他在家里與老妻成天將那幾只狗兒子捧進捧出、做牛做馬。
以前程昱舒和姊姊老是開玩笑地對外宣稱:他們的姑媽和姑丈對他們還不如對家里養的狗那么好。
別人不明白的,還以為他們家有虐待孤兒的事。
不過,近年來王啟仁倒是逐漸淡出財經界,反而認真地打算開一間寵物店來消遣消遣。他與妻子是同類人,兩人都打算對狗兒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程昱舒雖然也愛小動物,甚至也受了他們的影響念了獸醫系,但還是看不過去,哪有人愛狗愛得如此沒有理智!
“簡直是濫情!”他曾說。
“我以后畢了業,絕對不做這些皇帝狗、皇后貓的生意!”他也說。
結果,他還是踏了一只腳進來。
白天,他可以意氣風發的在八里擔一那擁有一百多頭乳牛的牧場獸醫;可是下午四點半一到,他就得像童話故事里的“仙杜瑞拉”一樣地變身。急急忙忙地趕回臺北到“親親寵物醫院”伺候那些嬌生慣養的小狗小貓,做一些在他眼里屬于比較卑微的活兒。而且沒有王子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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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在醫生面前總是矮半截,不管是哪一種醫生。所以此時鄰居潘太太也只得唯唯諾諾的應著。
“潘太太,你的狗真的大胖了,你若不狠下心幫它節食,那它的麻煩可就大了。”程昱舒最受不了看人家把小狗當小豬來養,尤其當他看見眼前這只臘腸狗。“你不要再給它吃那么多了,而且要多帶它出去跑一跑,運動運動才行,知道嗎?”
等潘太太前腳一出去,他馬上就對著姑媽姑丈抱怨起來!澳銈兛纯,那叫臘腸狗嗎?如果去頭去尾不看,人家一定會以為是一只黑毛乳豬在地上跑。真是的,這像什么話嘛!”
他的牢騷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