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徹從魚水樓離開,信步在冷清的街道上,他的背影被澄澈如水的月光拖得好長。
今夜的月很圓,月娘周圍圈出一圈光暈,一如她,總是給人恬靜柔和的感覺。
咳!干嘛又想到楚映月!
玄徹不悅地踢了地上石子一腳,踢開擋路的石子,就像是想把她自腦海剔除!
偏偏越是想把她的身影剔除,那張泫然欲泣的小臉反而益發(fā)清晰,無聲控訴他棄她于不顧,是多么的殘忍!
不過是個帶罪的下人;被人調(diào)戲又如何!難道要他幫她出頭?
玄徹頓住步伐,劍眉蹙起,深深吐一口氣。
他已經(jīng)夠煩了,不怕死的“家伙”還來?
“出來!
隨即有個黑影,迅速竄至玄徹身前,俯首單膝跪在玄徹面前。
“請王爺恕罪。”是個衣著整凈的年輕男子。
“你若怕本主降罪,還會跟蹤本王?”
玄徹,京城元武王玄育珩,當(dāng)今國舅之子,因平海寇有功,皇帝特賜封鎮(zhèn)海大將軍,功勛彪炳,在京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皬亍笔撬淖,方便他“微服游歷”用。
“屬下該死,請王爺降罪!眮砣斯Ь醋咳徊粶p。
“你死,母妃依然會派下一個來送死。說吧,韶淵,什么事?”玄徹閉了閉雙眸?
“屬下必須將王爺請回府!边@名男子名喚韶淵,是玄徹的副將,和玄徹年紀(jì)相仿,亦是玄徹從小到大的近身護(hù)衛(wèi)。
“如果本主不呢?”
“屬下只好回京向王妃請罪。”韶淵的頭垂得更低了。
幸虧王爺此番落腳歷時較久,好不容易明查暗訪找著主子了,如果再請不動主子回京,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真要欲哭無淚了。
“那好。韶淵,你自己回去。”
回京,不過是被母妃逼著成親,他已經(jīng)娶妻了,用不著再娶什么大家閨秀。
他已經(jīng)娶妻了——
玄徹被自己的念頭震住;怔愣了半刻。
他怎么會承認(rèn)楚映月?!
“求王爺讓屬下隨侍在您身邊!”主子不回去,那他回去也別想活了。
玄徹因韶淵一臉想哭的表情而輕笑。
看來,不只他一人不想聽母妃嘮叨到臭頭。
他不由得想起——
“你來自京畿?”楚暄日打量著。“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來江南?”
“我是逃難來的!
“逃難?”
“逃離我娘三申五令的逼婚!毙䦶刂挥X得煩!
“我家也有個足以媲美你娘的女人!薄
“你也被逼婚?”這年頭,怎么逼婚的人特別多?
“非也,是舍妹被我姑母逼婚。有機(jī)會,我?guī)阋娮R見識我姑母那招河?xùn)|獅吼吧……”
或許是“英雄惜英雄”,他和楚暄日因此而開啟友誼之門,成為至交契友,現(xiàn)在,他算是被好友背叛么?
背叛……太沉重的字眼,連他都沉陷在荒謬的混亂里。身邊多了個對他必恭必敬的楚映月,是好是壞?連他自己都厘不清。
“王爺?”韶淵從未見過主子發(fā)楞。
“咱們過幾日打道回府。”或許,帶楚映月回去,對他來講會是個“轉(zhuǎn)機(jī)”。
“王爺!”韶淵面露喜色。至少,他總算光明完成任務(wù),而非畏罪跟著主子潛逃。
“回府前,你去辦件事——搜羅縣太爺?shù)闹蹲訁浅,這家伙荒淫亂民的證據(jù),辦了他。”
。 。 。
過了幾日,玄徹一行人將離開蘇州。
楚映月能感受到玄徹周圍的氣氛變了,變得令她有些陌生。
他的身邊多了個自稱護(hù)衛(wèi)的年輕男子,對丹蔻的態(tài)度,也收起了邪氣的玩世不恭,僅是淡然告別。
“身為王爺,您一點也不豁達(dá)!钡ま⑶纹さ貙π䦶赝律,趁楚映月走近前,壓低嬌嗓,沒讓她聽見。
“豁達(dá)?要視人而定!
“故意和蔻兒親熱,看到她落寞、不開心,你就高興?”丹蔻指的,就是楚映月。
“你多想了!毙䦶靥^丹蔻的疑問。
楚映月手肘勾著包袱,來到他們身邊,丹蔻笑問著玄徹:“容我同楚姑娘話別好么?”
玄徹不語,漠然轉(zhuǎn)身往外走去,韶淵快步隨之。
以為玄徹不悅,楚映月匆匆朝丹蔻頷首,抱歉一笑,連忙跟上他們。
“楚姑娘,別忙,玄爺會候著你的!钡ま⒊雎晢镜。
“可是……”楚映月不放心地望向玄徹背影消失的廊榭轉(zhuǎn)角。
“相信我,他會等你的!”丹蔻看進(jìn)楚映月不安的眼里!叭羲嬉獊G下你,隨時都能一聲不響地走掉,包括你未到魚水樓時!
“他不走,不是因為我……”楚映月黯然道。
他喜歡丹蔻,所以他遲遲不走。
他想報復(fù)她,以泄心頭之恨,所以不會丟下她。
同為女人,丹蔻何嘗感覺不到,輕嘆了口氣……“你愛玄徹,對吧?”
“你也愛他,也比我幸運!背吃掠朴苹卮,給了丹蔻肯定的答案。
丹蔻有些受寵若驚,身為賣笑的花妓,楚映月并沒有以異樣的眼光看她。
雖然她并不明白玄徹和楚映月之間的糾葛,但她看得出來,玄徹看楚映月的眼神,是壓抑、也是復(fù)雜。
如果沒有特殊的感情,何必特地讓楚映月來魚水樓,就為了讓楚映月看見他們卿卿我我,直接甩了楚映月不是干脆些!
“玄爺是喜歡我沒錯,可是,你比我更有資格得到他的愛!毙䦶叵矚g與她吟詠風(fēng)月、暢談古今,但那不是愛,她很清楚。
“不可能的……”她已經(jīng)毀了玄徹原本會原諒她的機(jī)會與信任,現(xiàn)在他對她一定是更深的怨恨。然而最可笑的是,她漸漸的都要以為錯在自己了。
“別說不可能,你不就已經(jīng)是他的妻子了?”丹蔻沒給她反駁的機(jī)會,輕綻一笑! 俺媚,你知道么?你何其有幸,能親手去追覓女人一生難得的真愛。”
“我——”能么?
“快去吧,聊久就會擔(dān)擱玄爺啟程了。”丹蔻催促她。
楚映月看著丹蔻如花似玉的笑顏,有種奇特的感覺襲身,丹蔻的笑容仿佛在祝福著她可丹蔻是玄徹愛的女人哪!
“我走了,你保重!背吃曼c頭,轉(zhuǎn)身走向樓閣外。
“楚姑娘……我們能是朋友么?”對楚映月,丹蔻有些歉然。
楚映月頓步,沒轉(zhuǎn)頭!暗ま⒐媚锂(dāng)然能有魚水樓以外的朋友!
丹蔻笑了,其間流露出一抹輕嘆。
情字傷人,她不早就知道了么,怎么還會心疼呢?
。 。 。
時序雖已入春,但越往北行,仍舊能感受到未褪的寒意。
從江南到京畿,天候驟冷,加上車馬的勞頓折騰,路程過半,便令自小生長在南方的楚映月,逐漸吃不消了。
“怎么了?”馬車上,與楚映月面對而坐的玄徹淡問。
其實他老早就注意到她臉上強(qiáng)忍的不適,原本不打算理會,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她虛弱的模樣礙眼得很,卻又無法忽視!
“我沒事……”楚映月干澀的唇瓣微微開合,明明頭暈的難受,卻也不敢說出口,深怕被他嫌惡!
“沒事最好!”感覺自己多事,玄徹粗聲粗氣地閉目養(yǎng)精蓄銳,不再看她。
楚映月苦澀一笑,頭暈讓她無法思考,只是將頭靠回車壁,合眼休憩。
馬車依然前行,車輪的顛簸致使她的頭與車壁頻頻打架,玄徹就算閉眼不看,也被有一下沒一下的撞擊聲,擾得心煩氣躁。
他慍然睜眼,目光一沉,原想怒斥,她緊緊相蹙的淡掃煙眉反而像根針,不偏不倚地朝他心口,扎了一下。
玄徹猶豫半晌,壓低高大的身軀,湊近她身邊的狹窄位子。
楚映月被身邊的騷動驚醒,困惑的大眼對上玄徹一派不屑的黑眸——
“把頭靠在我腿上。”他刻意撇開眼,不看她迷惑純?nèi)坏那逋!耙皇悄悴粩喟l(fā)出聲響,吵得我片刻都無法安寧,我何必委屈自己!”
對他來說,是委屈了沒錯……楚映月的心一酸。
“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她努力撐正身子。
“我叫你躺就躺,羅嗦什么!”玄徹不容置喙,一把將她放倒,讓她側(cè)臥在他腿上。
“不……”他是主,她是奴,會逾越的。
楚映月掙扎著想起身,卻被玄徹的大掌制住。
“躺著!
“這樣……不合禮教!
“閉嘴。”
聞言,楚映月瑟縮了下,不敢再開口。隨之,讓她更震驚的是——玄徹將自己的披風(fēng)覆蓋在她身上。
“不必說什么合不合禮教,也不必謝我,這荒郊野地的,沒得找大夫!
或許是習(xí)慣了他的冷言冷語,或許是抵擋不了自身的虛弱,楚映月靜靜地蜷趴在他腿上。
借著臉頰貼在他勁瘦的腿上,她能感覺到他所蘊含的力量,是那么的強(qiáng)悍、那么內(nèi)斂、那么……溫暖,足以守護(hù)他想守護(hù)的人。
可是,他這么做,不是為了守護(hù)她。
楚映月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有些濕濡,也忽然貪戀起他的霸道……
不久,累了的楚映月就在玄徹腿上進(jìn)入夢鄉(xiāng)。
她睡了,玄徹便忍不住肆無忌心憚地審視她不安穩(wěn)的睡顏。
她眉間的蹙摺,似乎因有了依靠而微散;但小嘴微啟,吐出沉重不穩(wěn)的氣息,顯示她身子仍然不適。
他輕撥她額際的烏絲,以掌輕覆她的額,她正常的體溫讓他莫名舒坦!
“韶淵,最近的村鎮(zhèn)客棧還有多遠(yuǎn)?”玄徹朝車簾外正在駕車的屬下問道。
“啟稟爺,距離慶余村還有四五里,不過村內(nèi)并無客棧,若要落腳住店,得再趕個二十五里路!鄙販Y的聲音傳人馬車。
“無妨,就先在慶余村歇會兒!倍謇铮懿蛔〉。
“是!鄙販Y應(yīng)聲。
王爺是為了楚姑娘吧,否則一路上不會為了歇腳而擔(dān)擱了好幾日的行程。說王爺關(guān)心楚姑娘,但那冷漠易怒的態(tài)度又不像是?
只能說,這王爺絕口不提、不知打哪來的楚姑娘,讓他有些改變了。
。 。 。
料峭清風(fēng)拂衣,天際偶有纖云飄過,不遠(yuǎn)處有幾個兒童跑跳玩耍著,傳來陣陣嬉聲笑語。
鄉(xiāng)間的午后,朗朗晴空,讓靠在蒼樹邊的楚映月,看得有些癡了。
這里是慶余村,他們暫時的歇腳之處,是很平靜的一個小村落。下車透透氣,楚映月的不適終于減緩許多。
“大姐姐、大姐姐?”楚映月感覺自己的裙角被輕輕拉扯,五六個年齡不一的小孩將她的心緒喚回!
“什么事?”楚映月低頭微笑看著不怕生的他們。
“大姐姐是女子,女子不會寫字的啦,像我娘就是!逼渲幸粋約莫八歲的小男孩,和同伴爭辯著!
“我娘說自古至今也是有女子會寫字的!”不滿六歲的小女娃嚷著。
“可我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距離他們不遠(yuǎn)處的馬車邊,玄徹看見楚映月身邊圍了幾個垂髻小娃,他們似乎在爭辯著什么,玄徹做攢眉頭,想打發(fā)他們走,免得擾了楚映月!
直到玄徹走近他們時,他才發(fā)覺自己的眼光始終繞著楚映月打轉(zhuǎn),才會注意到她身邊的動靜。
玄徹眉頭上的摺痕更深了。
“大姐姐你會寫字么?”一個年紀(jì)較長,約十歲的男孩終結(jié)小孩們的爭論。
“嗯。”楚映月點頭。
“你寫朝代的‘朝’和今朝的‘朝’給我們看,好不好?”另一個小女孩遞了根樹枝給她。
“你們看仔細(xì)嘍!這是朝代的‘朝’……這是今朝的‘朝’……”
楚映月接過樹枝,熟練地在地上寫出兩個端整的字,小孩子們立刻圍攏,睜大眼睛專注瞧著地上。
“兩個字兒一模一樣!”觀察入微的孩子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
“我就說嘛,我爹教我的就是這樣!”
“可是念的方法分明不一樣呀!”
小孩子們兀自討論起來,說到一半,看到一個冷著臉的高大男人走近,小孩們因為膽怯全都一溜煙跑掉。
“你識字?”玄徹看了眼地上的字,有些訝異。除非王公貴胄,讀書寫字對一般人家的女子來說,仍嫌多余。不知怎的,他對她有些改觀。
“讀過些詩禮,但讀得不透。”楚映月回答。
她讀的書和男人比起來,仍是寡少多了,但還算幸運的。男人總說女人見識淺薄,也莫怪女人沒書讀。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楚映月驚覺玄徹也許會不屑,頭更低了。
“身子好些了?”
她原以為會換得他的嘲諷,結(jié)果沒有,他只是淡淡問她。
“好很多了,謝謝你!币魂嚰聞臃鬟^心頭,但楚映月依然輕垂螓首,沒忘記該有的恭敬。
對于她的生疏,玄徹忽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仍舊選擇忽略那不陌生的感受。
“既然好些,我們該啟程了!彼麙佅略挘瑥阶宰呋伛R車。
“好!
對著他的背影,她才能偷偷望他。那股悸動,就深藏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