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克麗絲汀來公司接我,土城的工地要驗收,她跟著來湊熱鬧。
“你喝了酒?”一上車她就問。
我把中午的事告訴她!
“你真老土,由著人欺負你!彼R。
“此后有鴻門宴請你去,幫我扳回來。”
“沒以后啦!”她說:“我要回美國了!
我問她幾時起程。
“很快,就是最近。咦!你怎么不留我。刻鲆曈H情了吧!”
“親情如果可貴就留你!”
“我就這么糟?”她生氣,啐了我一口。
“不糟!不糟!”我安慰她:“只不過跟你相處時,應(yīng)恭請韋陀菩薩來護法,就不害怕了。”
她氣得不理我,克麗絲汀未必知道韋陀菩薩是何許人也,但她一定曉得我對她的印象欠佳。
到了土城,果然屋外噴泉珠玉泉涌,屋內(nèi)各色家俱美輪美奐金光閃閃,老先生和他的年輕妻子都表示滿意。
老先生付給我支票后,還送了我一盒金線蓮。
這玩藝兒與金子一般貴,但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也許我該考慮送給李麥克作人情,他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尤其是免費的。
“人緣不錯嘛!”上車后,克麗絲汀發(fā)表談話。人家也待她不薄,聽說她是我妹妹,忙忙給了她一盆嘉德麗亞蘭,一長條花鞭挑出了廿多朵花,每朵花都有拳頭那么大,我曾經(jīng)在中山北路的花房里看過,一盆得七、八十元美金,還不見得有貨。
“老實做人,老實說話,人家自然就信得過!
“只差沒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老實人了。”她咳了一聲。
“你回美國之前,我給你餞行!
我立刻后悔說了這句話,因為她挑的地點是Kiss夜總會。
“夜總會里大吵大鬧的有什么好?”我好言相勸。“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
“你老了,你不要去!”她白我一眼。
“說的也是!”我糗她,我們二人同庚,她今年高齡幾何,可瞞不過我。
當夜十點,克麗絲汀果真糾集了一群人,呼嘯至Kiss。華洋雜處,座間英文、廣東話亂飛,就是無有一人會講國語,令人好不氣悶。
“你不會講廣東話?”一名自稱是由香港移民澳洲,與我同樣黃肩黑發(fā)的女子訝異問道。
“不會。”
“你是中國人不會講廣東話?”她滿臉鄙視。
“你是中國人怎么不會講國語?”我回答。立即氣得她俏臉生煙。
“別這么沖!”克麗絲汀責備我:“對客人友善一點!
我做了冤大頭,還得受氣,便用臺灣話罵她,她果然一句也聽不僅。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名高大洋人跑至我面前,我認出來,此人便是數(shù)月前,在XX勞錯認我為克麗絲汀的家伙。
該人名為羅勃持!芭笥讯冀形阴U伯!彼晕医榻B。
我以姊姊的身份質(zhì)問他,與克麗絲汀是何等關(guān)系?
“她是我的老板,你不知道?”他奇道。
有的時候我左手做的事連右手都不知道,何況是克麗絲汀。
“她在美國有一家管理顧問公司。我服務(wù)了六年,今年有一整年的長假,所以到世界各地游玩!绷_勃特解釋。
“她既然開了公司,怎么不好好看管?”
“她也來度假!彼又f明:“她父親說——”
“她父親?”我大吃一驚:“她父親怎么還活著?”
羅勃特驚奇的看著我:“她父親不就是你父親嗎?你父親當然還活著,你會不知道?”
天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腦袋里亂糟糟的一團,比舞池里還擁擠。
我跑到花園里透氣。
克麗絲汀騙了我。
我想罵,卻不知道該罵些什么?
克麗絲汀找到我。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衣服,閃閃發(fā)光地站在黑夜里像童話中的天鵝。
“別靠近我!蔽伊钏唛_。
“你真奇怪!”她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就是要砍我的腦袋,也應(yīng)該有理由!
“父親——”我只說了兩個字便哽咽了。
“爸爸怎么樣了?”
“他還——”
“是。∷玫煤!”
“你這個騙子!”我捶她。
“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你不高興?”她愕然。
“你說他已經(jīng)去了?”我的怒氣終于爆發(fā)。
“我沒有呀!”
“你有。你還拿遺囑給我看!蔽医,再下去我會歇斯底里,但誰管得了那么多。
“我是拿了遺囑來,可是那并不代表我說了什么?”她喊冤。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她講得一點也不錯,她并沒有說什么,是我自己聯(lián)想力豐富,但她誘我入殼,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太狡猾!”我喘氣。
“如果你以為我騙了你,那是你自己傻!彼柭柤纾安荒軌蚴裁词露脊肿飫e人!
我會檢討的。我懷著滿腔莫名其妙的情緒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沿著路拚命走,走累了,坐在路邊大喘氣。這一生,我從未這樣痛苦過,問題是我找不到我為什么該如此痛苦的理由。
父親是真活著,對我而言,不都跟以前一樣嗎?但似乎又不一樣了。
我茫然瞪著黑夜,那么的黑,黑得我似乎透不氣來。
一輛車緩緩駛近,車窗降下來了。
我仍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著那張凝望我的面孔,他看來那么熟悉,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他輕聲喊我,見我沒理他。他匆匆下了車,走到我身邊來。
“你一個人待在這里干什么?”他極溫柔地拉我。
我把頭埋在膝上。
“你不能坐在這里,會出事,我送你回去!
“走開!
他沒有走開,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溫暖的大手掌覆在我肩上,我想推開,但那么溫暖的手安慰我的孤單寂寞,一時之間,我竟不愿意去推開了。在那樣的失落中,我真的舍不得。
“克麗絲汀呢?”他問。
我猛地掙脫開,他不該問起克麗絲汀,我終于想起他是誰了。秦大佑。
“怎么啦?”他滿臉訝異,“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信任我,我會幫助你!彼麧M臉憂色的說:“阿青,你這樣下去要生大病!
我早就生大病了,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如果我得罪你,別跟我的衣服一般見識。”
那件厚茸茸的外衣把我包得暖暖地,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藏在里面,像蝸牛背著殼,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也可以完全不問世事。
我喘息著,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秦大佑沒問我為什么哭,他只是有耐性的守著。我終于不再拒絕他,靠在他身上。
“我很難過。”我哽咽。
“我知道!彼参俊
“我真的很難過!
他大手一攬,我整個人都在他懷中,嗚咽依舊,但原先的失落已消散。
天還是那么黑,然而我不再畏懼夜色。
一輛警車駛了過來,警察自里面采出頭來,用手電筒照我們,粗聲粗氣地問:“喂!你們在那里做什么?”
他以為我們是歹人,又照了一遍,照得我們兩眼發(fā)花,他這才滿意。
“別坐在那里,夜深了,趕快回去!本煊纸。
秦大佑扶著我慢慢站起來,我的兩腿酸麻,好半天都站不直。
“不急!不急!”他安慰我,“我們慢慢來!
那陣酸麻過去時,我伸了伸腿,赧然的看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無限暖意,像陽光。
“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的把我攙進了車里。
“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里?”他是個君子,并沒趁機拉我去他處,占我便宜。
“我不知道!蔽颐H。
“去蔻蒂那兒,她睡得晚!
我們?nèi)チ恕^⒌俟贿沒有睡,因為她尚未返家。
樓上正在施工,也波及到大廳,處處都是東西,像中南美連綿不斷的戰(zhàn)火,我是設(shè)計師,有個風吹草動都該由我責負。
我們在花園里的玻璃房坐,工人送來茶點。
“沒你們的事了,去吧!”秦大佑揮揮手。
茶泡得很薄,很香,正合適我的口味,喝了下去,五臟六腑都得到了熨貼,我舒服地吁了一口氣。
“為了什么事不開心?”秦大佑含笑著問。
我看暖房中的奇花異草,不出聲。
“在公司受了氣?”他又猜。“跟克麗絲汀吵架?”
我牽動了一下嘴唇。暖房里長得最好的是蘭花,東洋蘭與西洋蘭各半,蘭是花之君子,小小一株,若是培育成功,往往有百萬之價,但不識貨的人卻當它是野草,我站起身背對著他。
“你似乎感觸很多?”他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嘆了一口氣!鞍l(fā)生了什么并不重要!
“在那些不重要之后呢?”他問到了要害,我轉(zhuǎn)頭看他,因為他聰明。
“我只是突然領(lǐng)悟到一些事情。”
“是在看到這些蘭花之前,還是之后?”他更聰明了。
“今天下午有人送我一盆金線蓮!”我的唇邊有一絲苦澀,但那苦澀使我微笑!澳桥杞鹁蓮乍看之下像盆草,但是它可以治癌。”
“是嗎?”
“難道這樣不夠?有用的就是金線蓮,沒用的就是草!蔽医谐隽寺。
“你認為呢?你自己是蘭還是草?”
“我不知道。”他問到了真的要害。也許我應(yīng)該還是瀟灑地,跟平日一般漠然,在Kiss繼續(xù)跳舞,為何我非要突然地領(lǐng)悟到什么,想這個煩人的問題。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蘭,深處幽谷不為人知,但遇到了名利,又汲汲自營,唯恐落于人后!彼淅浜吡艘宦暋!叭绻沁@樣,做蘭與做野草,并沒有什么不同!
“你呢?你又自以為是什么?”
“我從不自以為是什么!”他笑,笑得開朗,笑得有智慧,那并不是我認識的秦大佑,我呆呆看他,他有千萬種面目,不是嗎?當他在DDC時,是濁世佳公子,在蘭嶼時,他是個愉快的原始人,方才,他又有了智慧……他有太多大多的面目,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秦大佑?
“楊青,你錯了!彼f:“蘭跟草的確是很相像,分辨它們需要相當慧眼,但就算是草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沒說不好!蔽野脨赖卣f:“你不明白!
“當然,如果你明白——草跟蘭的不同,只不過它尚未被發(fā)現(xiàn)其功用!
“發(fā)現(xiàn)了又怎樣?”
“不怎么樣!”他冷笑!罢l又說蘭能怎么樣呢?在不欣賞它的人面前,它一樣是株草!
我的心有某種巨大的撞擊聲,但我不愿去承認,秦某人還不配開示我。
“先知以利沙曾經(jīng)說過,你需要的,所求的,全部在你家里。只因為道理太簡單,所以你不能相信。”他說。
我轉(zhuǎn)身而去。
他拉住我。
“放我走。”我小聲叫。
“如果我不放呢?”
“我會愛上你。”我輕輕地說。
他一下子放手了!盀槭裁矗俊
我不敢去看他的臉。“我不知道!
他的手箍住了我,筵得緊緊的,“愛我很可恥嗎?需要這么急的逃走?”
“我不是逃走,我只是走!
“為什么要走?”
“遲早是要走的!蔽臆浫醯恼f。
“什么意思?”疑心地問。
“你的花園里花草太多,不多我這一枝!
“放你的狗屁!彼蠛纫宦暎业幕陰缀踅o他喝沒了,頭腦中更混沌,但愿上天能指引我明白為何停留在此地。
“放我走吧!”我懇求他。
“你走了我沒辦法找你回來!彼亟^,將我拖進了屋子。
“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彼盐胰釉谏嘲l(fā)上,跟一大疊照相簿子,小瓶子之類坐在一起,甚至有一只小碟子自本子中滑下來撞到我的膝蓋,我不斷咒罵自己。
“你跟我吵,跟我打啊!”他兇得很,掙的滿臉滿脖子暴青筋,不再是濁世佳公子,也不是摩登原始人,看起來很可怕。
吵也吵過了,打也打過了還有什么可現(xiàn)世的?我灰心得很。
“我們結(jié)婚吧!”他終于忿忿地說。
克麗絲汀聽到婚訊時,張大了嘴!疤炷模∧悴皇钦f秦某人是花花公子嗎?”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軟弱無力的說。
“說你老土你還真老土!”她跳著腳罵,還一逕地問陳強生,那是她的新相識:“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陳強生不敢?guī)退那,怕得罪我!更不敢不理睬她,只有滿臉陪笑唯唯喏喏。他喜歡克麗絲汀,瞎子都看得出。
“你跟了他,會后悔一輩子!笨他惤z汀狠狠瞪我,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是勝利者,現(xiàn)在才意識到秦大佑并不在乎她,簡直是奇恥大辱。
“再說吧!”我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這些天,我什么事也不想做,在未與秦大佑明朗化前我已耗盡所有心力與他作戰(zhàn),故此精疲力盡。
“你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子,萬一秦大佑做出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沒機會重頭開始!笨他惤z汀見陳強生一點忙也幫不上,索性將他遣走,與我說知心話。
“誰說要重頭開始!”從今以后,我甘愿做草,未被人發(fā)現(xiàn)好處的草,強過為李麥克做牛當馬。
“秦某人給你吃了什么藥,把你迷成這樣?”克麗絲汀做關(guān)心狀,太讓她關(guān)懷,可不是什么好事。
“色不迷人人自迷!蔽屹囋谝巫由蠠o病呻吟,秦大佑答應(yīng)我,結(jié)婚后,我可以做一名寄生蟲,再也不必疲于奔命。
直到他如此恩賜,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懶惰。我根本不是女強人的料。
我是標準的女懶人。
拚死拚活了這許多年,我早覺得非常之累。
“吾累矣,汝可去!”我對克麗絲汀一揮水袖。
她見我不可救藥,悻悻而去。
說是生氣,去的還不是迪斯可舞廳之類,她再過數(shù)日便回美國,舍不得不玩。
她走后不久,我正在昏昏欲陲,突然門鈴大響,定是秦大佑,自那日開始,他不再到處玩耍,總是來府報到,同商大計。
所謂的大計不外乎是請幾桌酒,請哪些人,到哪里照相等等。
“到現(xiàn)在我還不敢相信你會答應(yīng)我!鼻卮笥幼蛱熳邥r說。“我真擔心你明天就反悔!
“為什么?”
“你答應(yīng)得太容易?”
“因為我拒絕的太不容易,才揀好做的答應(yīng)。”我笑著將他推出去,免得被克麗絲汀回來撞見,但克麗絲汀回來還是發(fā)現(xiàn)了。
我先應(yīng)門,外邊站的不是秦大佑,而是一位中年紳士。
“找哪位?”我皺起眉,現(xiàn)在有許多闖空門的,舉止穿戴都像紳士。
“找你!敝心昙澥课⑿Α
“有什么貴事?”我已經(jīng)預(yù)備關(guān)起鐵門。
“你說我找你會有什么事?”他的衣履鮮潔,看樣子真不像壞人,但竟敢如此打扮上我家門來白吃豆腐,非?蓯骸
“阿青,等等!”他在鐵柵門外叫,居然已經(jīng)查出我的姓名,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
“這是我的名片!彼糁F柵遞進來一張紙,我看到上面的字,立即頭皮發(fā)麻。
“楊道茂!蔽乙粋字一個字的念,整個人都昏了,我怕我要暈倒。
“我是你的父親!彼晕医榻B。
太鮮了,我們近卅年沒見面,此人竟來告訴我他是我父親,而相貌與舊照片相差甚遠。
“有何貴事?”
“我想跟你談一談。”
“我不知道該跟你談什么?”我拒絕,他若是想與我抱頭痛哭之類的,門兒都沒有。
“即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也不該把我關(guān)在門外!彼麚(jù)理力爭。
他是客人嗎?當然不是,他是不請自來。
我把門打開了。
“你說吧!”
“我可以進來坐嗎?”他張望室內(nèi)。
我請他坐了。
“卅年了。”他坐下后,嘆了一口氣,開場白一如所料的陳舊。
“卅年都不知道我有父親,也沒什么差別。”我雙手抱胸,待會兒我不希望秦大佑來時會撞見他。
“我的心里卻一直有你。”他微微一笑:“我們是父女,錯不了的!
“那又如何?”我聳肩:“你負過任何責任嗎?”
“我很抱歉!彼謬@氣:“你外婆不準我,甚至你母親去世時,我想回來看看,她都阻止!
“何必數(shù)說死人的不是,她沒辦法回來跟你對質(zhì)!蔽依湫σ宦暋
“你恨我,對嗎?”他搖搖頭。
我看看表:“很抱歉,我現(xiàn)在有事,如果你有什么話要交待,請快一點!
他原先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疲倦的皺紋,悲哀地看著我,好久好久才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哼:“阿青,你要我怎么說?”
我一下子泄了氣。不知道我該如何應(yīng)付他,我永遠占不了上風,不過我也毋須站在上風。
“你想說什么,說吧!”
“我要帶你回美國,全家團圓!
克麗絲汀也這么說,她并未假傳圣旨。
“很抱歉,我辦不到!蔽业拖骂^,拒絕他竟然有犯罪感,真是怪事。
“我們?nèi)矣胸δ瓴辉谝黄鹆恕!?br />
“我知道,但我要結(jié)婚。”
他的眼睛一下于睜大了!案l?”
“我會請你去觀禮。”我不耐煩地說。
“我可以先見見他嗎?”
“最好不要!
“我可以向他解釋——”他困難地咳了一聲:“阿青,我要給你嫁妝。”
“不需要!
“別拒絕我,”他的身子顫抖起來,我怕他要哭,幸好他沒有,只是說:“一定是要給的。”
“給克麗絲汀吧!”我的心軟了!語氣也不再有那么壞。他是我的父親,不管他曾對我做了什么,事情都過去了。不該對他如此殘忍,更不該讓他認為是外婆沒把我教好。
“你們一人有一份!
電鈴這時候響了,我看看他,他識趣地說:“我走了,晚上我再來。”
秦大佑見他匆匆出去,問:“他是誰?”口氣中充滿了嫉妒。
“那是我父親!蔽逸p輕地說。
“既是伯父,為什么不給我們介紹!
我不哼聲。
“阿青,你心里不高興?”他貼著我坐,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什么困難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那肩膀強而有力,在這之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男人的好處,虛度數(shù)十寒暑。
“如果你突然多出來一個父親,你會怎么想?”我問。
“我不知道,我已沒有了父親!鼻卮笥喻鋈坏卣f:“我上中學(xué)時,他就去世了。以后,全靠著我母親支撐,孤兒寡母——不容易!
聽起來他們一家受盡欺凌,好不可憐。
“克麗絲汀告訴過你,是嗎?”我疑心起來,楊道茂來之前秦大佑已經(jīng)知道。
“我什么都不曉得!彼倨睬濉
“我看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多。”我更懷疑。
“別談這些了,我昨天問你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秦大佑的臉湊了過來,在我鬢邊挲摩著,無限的濃情蜜意;但正如他對我的猜疑一樣,他愛我愛得太容易,引人困惑。他——為什么愛我;為什么選擇我,而不是選擇別人?
“什么?”
“去看我母親,她知道我要結(jié)婚非常高興,想見見你。你要嫁到咱們秦家,總不能不理她吧?”
丑媳婦總要見公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我該如何拜見我未來的婆婆?”我向他請教。
“去向她請安,她就會很高興了!鼻啬撑男馗WC。
這是謊言。
秦某人的老母親能保住秦家王朝十數(shù)年不衰,把兒子耍得像傀儡,豈是好相處之人,恐怕我得跪著去、爬著去。
“你預(yù)備什么時候帶我去?”我嘆口氣,去吧!去吧!大不了搞得一身剮。
“別皺眉頭,我母親很慈祥,不會難為你的!彼ξ夷懶。
我是笨瓜才會相信。依我工作這許多年的經(jīng)驗,女人比男人更難纏得多,踩女人的通常是女人。當吾輩女同胞痛罵男性不仁不義,萬勿忘記,女人的敵人還是女人。
“我母親會給你見面禮。”秦大佑利誘之。
我猜是金手銬一雙,銀腳鐐一付,鎖得秦家媳婦日后再也不能出門,任憑老佛爺使喚。
“我還以為你的膽子大,是女中豪杰。”他更加得意。
所言差矣,我若有志當女中豪杰,何至于一敗涂地?我是女弱者,女失敗者。藉數(shù)千年來女同胞的傳統(tǒng)歸宿,結(jié)束不愉快的失敗旅程。
“別人恭喜我釣到金龜婿。”我笑嘻嘻看他。
“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都錯了?”他并未被我愚弄。
我不是女中豪杰,他也非金龜婿,我們應(yīng)該合作,互亮底牌,或可利己利人。
克麗絲汀這時又回來,一見秦大佑在座,非常晶瑩剔透,“我忘了帶外衣。馬上就走。你們說!你們說!”
她有地方跳舞還需要什么外衣!我看這分明是借口!想回來一探虛實,捉拿我的把柄。
“小妹!近來可好?”秦大佑連忙招呼。
克麗絲汀拿起外衣就走,并不多留,更顯得心思的曖昧。
“我們也走吧!”
“上哪兒?”
“去拜見老佛爺!蔽覒械醚笱笳酒鹕恚裉爝@一身豪華打扮還是克麗絲汀的,見未來婆婆應(yīng)是綽綽有余。
“你不準備準備?”秦大佑非常體貼。
“再準備心還是跳!蔽倚Γ骸霸谔乐摆s緊見她老人家吧!”
他不以為然,一路嘀咕老人家有多么慈祥和藹,教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路過仁愛路時,我還下車去看了一下工地,結(jié)婚之事,我尚未去告訴李麥克,業(yè)務(wù)正在鼎盛之時,他會把我斬成八塊。
秦大佑在車上等我,他可不敢隨便進屋,他害羞,怕人看他。
“結(jié)婚之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彼b念秦氏家訓(xùn)。
這敢情好,我正愁沒人養(yǎng)我。
秦老太太住在關(guān)渡的一幢別墅,毗鄰高爾夫球場,俯瞰淡江悠悠,風景非常幽美,是理想的世外桃源。
秦公子先進去叩安,我在大廳等了快半個鐘頭,風景被我看來看去,看了至少一百遍,里頭才有了動靜。
“我們老太太請你進去。”
一個小丫頭在我后頭含笑而立,一身白衣裳,一條粗辮子,跟大廳中的金碧輝煌相輝映,讓人疑心,是不是走錯時光隧道。
老太太一點也不老,養(yǎng)生得法,不像六十多歲的人,皮膚非常白凈,六十歲還有這樣好的皮膚,真教人服氣。
“坐。”老太太說。“大佑,好好招呼楊小姐,別怠慢了人家!
我的頭皮發(fā)炸,紅樓夢中黛玉初見老太太,也沒比這更客氣。
老太太打量我,她的技巧高明,但比鄉(xiāng)下老太婆更煩人,眼角一瞄便從頭看到尾,我肚腸中有幾支稻草,她恐怕都已經(jīng)數(shù)了出來。
依我看,秦大佑那些花花草草,恐怕沒有一株經(jīng)得過試煉。
我當然也不是真金。
老太太是喝茶高手,幾片鐵觀音,泡得極出色,喉韻非凡。
“楊小姐府上是——”老太太問。
“江蘇!
老太太“啊”了一聲。“那倒跟咱們是同鄉(xiāng)。”
秦大佑笑咪咪,這是第一關(guān),托賴同鄉(xiāng)的福。已經(jīng)過關(guān)斬將。
“聽大佑說,楊小姐是有名的設(shè)計師?”老太太除了年輕的臉,還有雙漂亮的手,她拿起蓋杯來,淺啜了一口,放下茶杯,手擱在桌上,玉一般的白,蔻丹閃閃發(fā)光,十個指頭纖長柔細,恐怕只有西太后能與之比美。
“靠朋友幫忙,混口飯吃!
老太太沒聽過江湖話,嚇得二條眉毛聳立。她現(xiàn)在可以享清福了,不知道從前是如何胳膊上跑馬。我曾聽李麥克形容過的“鐵娘子”秦夫人,已完全退隱。
李麥克說:“像秦夫人這樣的角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她丈夫死時只留給她一家百貨公司,兩家戲院,她有本事做成四家連鎖百貨公司,十家戲院出來!
“楊小姐府上還有什么人?”秦夫人查戶口查得緊。
“還有老太爺!鼻卮笥哟稹
“哦!老太爺在何處發(fā)財?”
秦大佑把父親的大名招出,老太太點頭稱是,其實依我看,她并不認識無名小卒。
“楊小姐跟我們大佑認識多久了?”老太太拿起照妖鏡,把我從里到外看個仔細。
秦大佑虛報軍情,說我倆相識已有半年,情投意合足以白首偕老。
秦夫人間我貴庚幾何,我據(jù)實以答,她做恍然大悟狀:“的確不能再擔誤了!
我只有她老人家年紀的二分之一。她卻認為我已人老珠黃。非搭上婚姻號列車不可。
老太太繼續(xù)盤根問底,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答應(yīng)王婷立保證書給她,書旁還會燙有金遏,四角畫小天使,全是一派胡言,故立遭此報。
老太太盤問至一段落,秦大佑帶我到花園散步。
“表現(xiàn)得不錯嘛!”他夸贊,“從頭到尾都能保持風度。”
我問他我有什么風度?他答之:“你不是一直都在微笑嗎?”
老太太對我印象不錯,還留我吃晚飯。
吃飯是大事,和打麻將一樣,可有充份時間看出人品。
我想打退堂鼓,但秦大佑說,婚后我得天天與老太太吃飯。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受了得老太太,她也未必喜歡我上門騷擾她。
但總而言之,我這般輕易踏入秦大佑的陷阱,悔之晚矣。
晚餐的菜非常精美,三個大人吃飯,有七八個菜,兩個湯,桌子很大,若要挾菜,往往得轉(zhuǎn)動圓盤,老太太在座虎視,我無法從容自然,又不愿意越界攻擊,只有猛吃秦大佑挾給我的菜。
一頓飯吃到天黑,老太太的美容師來了,老太太要我們留下來繼續(xù)吃水果。
我只求速速離去,就算是仙桃也不想品嘗。
“你跟我媽合得來。”秦大佑完全不知情,我對他微微一笑。
淡水的夜景真美,我從未與朋友這般晚來過,這是秦大佑給我的獎賞。
他把車停在商專旁邊,帶我爬坡,幾百個小石階,光看著就會發(fā)傻,他卻帶我一股作氣往上爬。
說也奇怪,爬著爬著,氣力就來了,根本不用他拉,也能往前沖。爬到一半,他要我回頭看,四周一片漆黑,石階旁全是茅草叢,摔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但我還是回過頭了,這才看見美景,在野樹的掩映下,遠方海口閃著鄰鄰的光,藍中帶黑的是船影,黑沉沉的是山影,天上閃爍的是星影,開闊的氣勢教人心神一寬。
乍然一見,美得先讓我一陣喘氣,接著是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淡水!鼻卮笥优c我在小石級上執(zhí)手相握,我們不再言語,卻覺心意相通。
這么美的地方,仿佛異國景色,竟是我的家鄉(xiāng)。
“哭什么?”他替我拭淚,“這也要哭么?”
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淚。
我緊緊的倚靠著他,就在這樣狹窄的地方,將自己的一生一世托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