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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 愛麗絲,第四章
作者:姬小苔
  我離開了小鎮,因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里,我天天看著天花板發呆。

  如果我有別的事好做,也用不著這樣了。

  而每天清晨醒來,干嘔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后來還索性吐得翻江倒海,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終于照黃內科的指示,去看了婦科。

  年輕的梁醫師人很和氣,不厭其煩的問了半天,要護士帶我去驗尿、抽血。

  我心里著實不耐煩,只是胃不舒服,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大費周張,根本檢查不出個道理,是浪費醫療嘛。

  當這個和氣的梁醫師告訴我,每天早晨干嘔不止,不是什么腸胃病而是懷孕,我大吃了一驚。

  他以為我吃驚是太高興了,很熱心地告訴我“產婦須知”的種種。

  短短幾分鐘內,我下了今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打斷梁醫師的話并告訴他,我要做優生保健法,愈快愈好。

  梁醫生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他聽見的。

  我又復述了一遍,我對自己的處境已不再吃驚,只是覺得可悲,難道我跨進醫院前對一切都毫無所知嗎?不!我只是蒙蔽自己罷了,此時,既然非得面對現實,又何必猶豫不決。

  他以一種更奇怪的表情看著我,我喪失了第三次告訴他的勇氣。

  梁醫師為了阻止我做出與“優生保健”并不相符的行為,苦口婆心地舉例說明種種手術后可能的后遺癥。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盡禮貌的聽著,任何的后遺癥我都不關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請他快一點開始,只要他花一點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煩。

  我不要祖英彥的孩子。

  他——已經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著。

  梁醫師還在熱心勸導,你要好好考慮,這不只是一小團你可以不要的組織,這是一個生命。

  他還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掃描顯示胎兒的位置,聽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單身漢,熱心有余,常識不足,完全沒考慮未婚媽媽的問題,我快被他自以為是的熱心給逼瘋了,只好問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這下生起氣來,板著臉問,為什么你們非得把醫生看成劊子手?

  如果能在家里用衣架把那個小小胚胎鉤出來,我相信我會考慮的。

  診療室里空氣變得十分僵硬,但我的問題終歸是要解決,不找醫生又能去找誰?唯一可以幫忙的人態度這么壞,關他什么事?

  我聽見自己小聲地問:如果不做手術,你就賺不到錢了。

  “賺錢的方法很多,但這不是最好的一種!绷横t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漲滿了淚,這家伙——是個好人,盡管他表現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愛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預備放棄了,他卻這樣的不忍心。

  “再考慮一下,好嗎?”他給我最后的忠告,這是件大事,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殺死一個無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醫院,即使外面是美麗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該怎么辦?

  我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莫名的沖動下,我發瘋似的,任車子在公路上狂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稍微恢復了意識,我竟發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離小鎮只剩下十幾公里了。

  我——又回來了,大海依舊,白沙也依舊。

  那么美麗的大海。

  下過了雨,焚毀的現場更顯得狼狽不堪,我只能靠殘損不堪的遺留物,以及高度的想象,才能想起建物從前的模樣。

  但我張開眼時,原先的輝煌消失了,一切讓人覺得更傷心。

  灰燼中,匍匐在地上一叢碧綠葉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過殘磚瓦礫,那叢小小的、掌型的葉了不斷向前蔓延,我驚奇地看著,完全記不起我曾種過這可愛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東西。

  慢著,葉子下似乎還有著什么,我蹲下身,把葉子翻開來,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愛極了。

  是網紋香瓜,也許某一天我和祖英彥在露臺上吃瓜時,把瓜子朝下扔,卻就這么發芽、生根。

  不經意的種籽,就跟我肚子里的小孩一樣。

  是沒有人照顧,沒有人希望的種籽,卻還是照樣要生長的。

  我凝視著那串應該種在溫室里,備極照顧、呵護,才能長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么本事保護我的胎兒?讓他在一個理想的環境中成長。

  晶瑩的眼淚就這么滴了下來,滴在石頭瓦礫上,滴進了土里,迅速消失不見。

  這世上的一切,又何嘗有一項不落在成、住、壞、空里?當初來蓋這房子,從繪圖、興建一直到落成,我們是多么的興奮,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現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運。

  我也曾發誓不再回來,卻仍是又來了。

  我對著黑漆漆的毀屋低語,當初我是在這里懷下這個小生命的,祖英彥走了,卻把這個擔子留給我。

  祖英彥!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盡的回到車上,開回城里。

  ※※※

  懷孕兩個月后,晨嘔的情況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嚴重。

  我的身體,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聽我指揮。

  而且曲線變得很奇怪,整個人凸出來似的。

  但,我的心情卻有著相反的改變,不知何時起,我對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認識他,他也還不認識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著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嗎?我反復地問自己。

  就在這樣的彷惶,我遇見了陳嬸嬸。

  有天我上街買日用品,一個婦人走在我前面,她并不十分的老,但看起來情況很不好,顫顫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沒走幾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趕緊去扶她:“你沒事吧?”

  她吃力地看著我,勉強地搖了搖頭,我怕她有病,不敢就這么硬把她拉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示意我幫助她站起來。

  我扶她到街邊的鐵椅上坐,她喘著氣,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里?我幫你通知家里!蔽覔牡乜粗,真怕她一口氣喘不過來怎么辦?

  “我——”她,剛剛緩和過來的臉色又是一黯,“我——沒有家。”她說著,淚霧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陣不忍,轉移開視線,好半天才轉回來。

  她說她沒有家,又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么啦?”她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她的處境這樣糟,卻還顧念著別人,我心里嘆氣,搖了搖頭。

  “你忙,別管我,我坐會兒就好!彼銖姅D出一絲笑容,慈祥地說:“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確,除了陪她這樣坐著,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遠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買了熱騰騰的包子出來,我改變了主意。

  我進去買了包子,還買了杯香氣四溢的玉米湯。

  果真不是病,而是餓了,我把紙袋給她時,她露出的感謝神色,令人終身難忘。

  發現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聲說:“謝謝你!”

  “你預備去哪兒呢?”我問老太太。

  她木然地搖搖頭,眼中涌出淚水。

  我不再多問了,若不是母親和修澤明留了房子給我,我也跟她一樣悲慘,無處可去,但他們留下給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彥留下的,是一片廢墟。

  我決定帶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回去時,老太太一直問:“可以嗎?可以嗎?”

  有誰會來反對嗎?修澤明?已經死了,祖英彥,走了!母親,不通音訊已許久,還有誰會站出來說話,阻止我或是贊成我什么?

  老太太告訴我她本姓陳,要我喊她陳嬸嬸就好。

  我把陳嬸嬸安置在客房。

  陳嬸嬸很滿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這么大的好處,我能為你做什么?”

  我要她好好養身體,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點頭答應了,但也告訴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還做得了,買菜、做飯也由她包辦了。

  我只是答應她用洗碗機洗洗碗,不料午覺過后,發現她竟在做大掃除。

  看到她轉好,我心安許多,但她一直沒有說自己為何淪落至此,她既不肯說,我也不問。

  沒什么好問的,由高貴人家落到這一地步,總是有她的不幸。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想找一個許久不用的鍋子,搬了凳子到柜頂上拿,陳嬸嬸看見了,急急忙忙跑過來。

  取下鍋子,陳嬸嬸一直叮嚀我,下次有什么要爬高上梯的,她來辦就好,我有孕在身,干萬別再讓她擔心了。

  我見她舉動實在不尋常,就笑了起來。

  她見我笑,淚反而落了下來,這才告訴我,她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正如我所猜想的,陳嬸嬸果然不是普通出身,先生曾做過金融機構的負責人,去世后,她便隨獨生女兒過活,本來女婿也對她不錯,但從去年開始,女兒的公婆發現媳婦不能生育,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是不孕癥嗎?我問

  “不是!标悑饗饌牡昧餮蹨I,說起女兒不能生育,女婿也要負責任。小夫妻倆從小家里是世交,大學、研究所都是同學,等著畢業要結婚,不料,小兩口卻做出糊涂事。

  本來,做了也就做了,兩家大人知道立刻辦喜事就結了,新郎卻臉皮薄,怕新娘挺著肚子進禮堂難看,要她去打掉,反正畢了業就結婚,到時候要生幾個都可以。

  “這個糊涂蛋也不來跟我商量商量,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标悑饗鹬v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出來,“結果正經醫生不肯做,找到的是密醫,沒有弄干凈,發了炎也不知道就醫,一直拖到不能生,才檢查出來!

  陳嬸嬸的故事還沒有完,由于女兒的公婆對小倆口諸多指責,結果女兒受不了責怪,上個月離家出走了。

  她為了找女兒,什么都沒帶出來,沒找到女兒,女婿負氣不肯開門,她哀求也沒有用,女婿認為她跟女兒串通,非要她把女兒送回去不可,我在街上“撿”到她,她已在外頭待了兩天了。

  陳嬸嬸說到這兒,幾乎是泣不成聲。

  我卻為她生氣,這種糊涂女兒,混蛋女婿。

  可是,陳嬸嬸被趕了出來,難道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嗎?

  “我不好意思去麻煩人家,小孩子鬧家務,給人知道了不好,如果再讓人知道我女婿不讓我回去,對他將來會有很壞的影響……”

  但就是這般的傷心事,她原先的端莊氣質也不走樣,相處這些日子里,我很清楚這是出自她先天的氣質后天的教養,任何一個女人看了,都會希望不論是貧窮或是富有,年輕或是年老,都能保持的一種風度。

  我要陳嬸嬸安心,雖然我暫時不去工作,但我們生活簡單些,也一樣過得下去。

  “這么好了!标悑饗鹜蝗谎劬σ涣粒昂⒆映錾,我就幫你看孩子,你放心去上班。”

  生下來?上班?我笑,看樣子,她比我想得還遠,這么樂觀!陳嬸嬸的態度由原先的消極態度,開始振作.她做的家鄉菜,味道之美都是我從未吃過的,花樣又多,連早餐都能天天翻新,有時候吃酒釀湯圓,第二天就吃火腿粽子,第三天是八寶粥……午餐更是備加用心,總是一餐豐盛些,下一餐就清淡,全是見真功夫的。

  她最拿手的是揚州獅子頭,先讓肉販子絞過一道拿回來細細的處理,再用刀背斬!皠e用刀鋒!彼厰剡吀嬖V我,獅子頭的鮮美全在肉汁里,利刀一過全都流失。

  斬好了,用大白菜墊底,砂鍋慢慢煨,完全是金瓶梅里一根柴火的上乘功夫。

  陳嬸嬸的黃魚煨面也是一絕,魚和湯的鮮不用說,細拉面還是手工現做,她喜歡做湯包、餃子,小巧得像是用紙剪出來,皮滑餡甜,一兜兒湯嫩得要溢出來。

  只可惜從前我就不大吃肉,懷孕后,看到肉食簡直眼暈。

  經她仔細研究,終于得到一個結論。

  “這孩子是胎里素!彼苡邪盐盏卣f。

  也許是給她猜對了,自從她改做素食后,我的胃口和體重都有增加。

  陳嬸嬸并不清楚我的過去,也沒興趣打聽,她是個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除了做菜,她還喜歡做衣服,膝蓋上總有一個小籃子,里面不是毛線球,就是布料、針線。

  陳嬸嬸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給我看。

  “是給你的。”她臉上的皺紋都被那開心的笑容給融化了,“給小寶寶的!

  我坐下來,撫摸著那些精致的可愛的,甚至可以說是豪華的小衣服,心靈被一陣溫柔的酸楚所淹沒。

  這個沒有人祝福,甚至沒有父親的孩子,也會有這樣的東西嗎?

  那溫柔的酸楚不僅把我淹沒,還把我脹滿。

  ※※※

  我回去找那個原先不肯為我做手術,還把我教訓一頓的醫生。  

  做檢查時,我想,由于他的多事,我非帶球走步不可,但也由于他的多事,我留住了這個生命。

  同樣地,如果我制造了社會問題,他是不是也該負責任?

  “你已經制造了!彼f。

  我不但和祖英彥制造社會問題,還要找人當幫兇,企圖湮滅證據。

  醫生告訴我,所有的檢查都正常,唯一的問題是我太瘦,得多吃多運動。

  我不該帶陳嬸嬸一道來的,她聽到醫生的囑咐,簡直像聽到圣旨,每天,天才亮就要我去國父紀念館散步,如果不是肚子日漸隆起,她恐怕還會強迫我去學太極拳或是舞劍哩!

  我每天隨著她在紀念館周邊轉,也不過就是這么走走,身體還真的結實起來。  

  我不禁對自己的幸運感到慚愧,陳嬸嬸一直認為我照顧了她,但,事實證明,這些日子都是她照顧了我,她是個老式的傳統女人,看似柔弱,也沒有其他本事,但她的本質堅強,有無比的韌性。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熟,直到被呻吟聲吵醒。

  是陳嬸嬸在臥室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我趕過去,她正痛苦的輾轉,全身冒出冷汗。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涼得嚇人,但說也奇怪,才一碰觸到她,她就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氣,好似解脫了痛苦,手一離開,陳嬸嬸就又皺緊眉頭,發出呻吟,但我的手一放上去,她緊皺在一起的眉就松了開來。

  我的手不敢再離開,連電話也沒辦法打,直到半個鐘頭后,她的冷汗完全停止,也不再顫抖。  

  我打電話請家庭醫師來出診,果然是吃壞了肚子,并無大礙。

  但為什么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疼了呢?

  醫師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只好說,大概是心理因素。

  陳嬸嬸說,她很明顯地感受到痛苦消逝,跟心理因素完全無關。

  這天我出去回來,發現陳嬸嬸正在客廳跟一位少婦談話,看到我回來,兩人都站了起來。

  陳嬸嬸的鼻子哭得紅紅的,告訴我,少婦是她女兒,早上買菜時居然在街上遇見了,真有意思,她也叫做東美——而且還叫方東美……

  這個方東美也同樣哭得兩眼通紅,她說;她去美國出差,要同事瞞著丈夫,只是想讓他著急一陣子,沒想到會連累母親,自美國回來后,她一直在找母親,沒想到今天早上從客戶那里談完事情出來,竟然就在電梯口遇見了。  

  陳嬸嬸朝思暮想的,就是女兒,現在終于骨肉團圓,我除了替她們高興,也十分的依依不舍。

  但陳嬸嬸怎么也不肯跟女兒回去,她早答應了要照顧我。

  從此以后,方東美常來我家探望母親,成了女人國,三個女人聚在一起,也很有話說。

  方東美比我大三歲,也加入了照顧我的行列,她與陳嬸嬸最熱衷的話題,就是我肚子里的寶寶。

  不止一次的,她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帶球走步,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她會跟她媽媽一起抗議。  

  “你是不曉得這份受罪。”我對她說,每天坐臥不離捧著一個超級的大球,光是坐下,就得費好大力氣,更別提躺下和起床了,而惱人的水腫,莫名其妙的發癢,及種種想都不曾想到的問題也—一出現。

  方東美買了許多圖片、布偶來布置嬰兒房,我并不贊成這樣做,這個孩子本來就不該來的,而生下來也是不得已,還要逼迫我繼續扮演未婚媽媽?

  我能嗎?我十分懷疑。

  “這是你的孩子。”方東美不以為然的。

  陳嬸嬸一副準備做祖母的樣子,方東美更是喜氣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這個孩子,也找不到對象商量。

  懷孕七個月后,我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人還沒有到,大球就已經先進門了,照鏡子時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醫師卻很高興地說,我的一切再正常沒有了,包括水腫、發癢、筋節浮凸一……都是孕婦常有的。

  他讓我聽胎兒的心跳。

  咚、咚、咚……輕輕地、輕輕地,一聲接著一聲。

  那么小的聲音,還得靠聽筒才聽得見,但卻讓我雙眼潤濕,心情更加矛盾。

  方東美的問題還沒解決,她公婆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個回來好了。

  他們想得簡單,陳嬸嬸笑,又不是小貓、小狗,到哪里去拖一個。

  “他們已經物色了,”方東美不好意思地說,附近雜貨店介紹了一個國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瞞不住了,已經六個月,只好輟學在家待產,因為女孩子還小,父母不愿意她嫁給那個不負責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繼續念書。  

  不過寶寶也不是白給的,就得負責她生產所有的費用、待產的營養金,以及中間人的介紹費,總共加起來要五十萬。

  價錢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給嗎?

  方東美第二天特地請了假去看那個可憐的小媽媽,回來時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滿意。“才十四歲。”她說:“而且文化教養都不好!

  “他們事前應當問問我的!狈綎|美懊惱的。

  “怎么問?你跑得人影不見。”陳嬸嬸笑,方東美脹紅了臉,再也作不得聲。  

  小媽媽的嬰兒比預產期提早誕生,我陪陳嬸嬸去看產婦,到了醫院卻撲了個空,只見方東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嬰兒室外頭發呆。

  方東美的公婆臉色鐵青,起身就走,方東美解釋,他們也是剛到,昨天還答應的好好的,今天產婦就后悔了,跟她父母說,如果誰把嬰兒抱走,她就要自殺。

  怎么會有這樣大的差異?

  方東美的公婆為什么剛才轉身就走。一點也不給媳婦留面子,原來當初說好不給產婦看孩子,生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見面,但方東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喂奶,她把孩子抱給了產婦。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離,就算是買一條狗也該跟它媽媽說再見呀。”方東美坐下來,淚流不止,又是惱又是氣。

  陳嬸嬸勸她,產婦也許是一時情緒失控,過兩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會的。”方東美邊擦眼淚邊說,產婦表現激烈得令人害怕,方才我們若看到那個場面,也會知道沒希望了。

  方東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視產婦,她非但未回心轉意,態度還更堅決,她父母無論怎么責備也沒有用,過了兩天,居然把預收的費用給退了回來。

  這下真的沒指望了,方東美氣得大哭一場。

  當時她也并不很想要那個嬰兒,嫌產婦是孩子,長相不夠端正,教養不夠好,氣質欠佳,現在人家不肯給,她也不嫌了。  

  方東美從此愁眉不展,誰勸她也沒有用,最后竟然生起病來了。

  我問陳嬸嬸是什么病,她嘆口氣:“心病。”

  我心中整個被觸動了——

  方東美現在的困境與我正好相反,我的大麻煩,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

  我又想了兩天,拿定了主意,才去看方東美。

  為了方便照料,自她病后,就住在陳嬸嬸房里,我進去時,她雖是睡眠中,眉心也是緊緊鎖著的。

  我坐在她床前,方東美醒了,才一睜開眼就流出淚。

  她如果再不改善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況,恐怕會愈來愈糟,我不便跟她說,只好向她母親說出我的意思。

  陳嬸嬸非常不贊成。  

  “你犯不著把孩子給她,不管過什么生活,孩子就是孩子,也只該跟著自己的母親。”

  跟著我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能給他,我只希望早一點擺脫他,因為他的存在,我時常想起祖英彥。

  我應該忘掉他的。

  陳嬸嬸雖然不讓我告訴方東美,但方東美還是知道了,渴望做母親的心情,使她變得異常的敏感,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令她亢奮,她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可是猜出了內容。

  “真的嗎?真的嗎?”她狂熱地抓住我的手,懇切地問:“你愿意把孩子給我,真的嗎?”

  我已慎重考慮過,既然他們全家都盼望有一個新生兒,我愿意把孩子給她。

  方東美高興得大哭起來,她母親不以為然,也拿她沒辦法。  

  方東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后,立刻想來看我,但是我要方東美擋他們的駕,這種尷尬的事,還不急著那么親熱。

  方東美擔心地問我:“你不會——改變主意吧?”

  改變?我能改變什么?讓時光倒回,使一切都未曾發生?

  陳嬸嬸不表樂觀,一再暗示,甚至到最后索性明示:“別理她,她想什么是她自己的事,你把孩子給她,骨肉分離,一定會后悔的。”

  唯一會令我后悔的,是我跟祖英彥有了那樣的過去——未必對他有什么好處,也狠狠傷害了我的過去。

  預產期終于到了,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個月的各式各樣大小痛苦,終于要卸下重擔。  

  陳嬸嬸一直守著我,痛極了的時候,我讓她握住我的手,自幼至今,母親從未這樣握過我,痛苦中,比陣痛更難忍的心酸淹沒了我。

  我沒有在梁醫生處生產,因為我跟方東美講好了,為了將來方便,用方東美的名字往醫院,孩子——就名正言順是她的了。

  “這是偽造文書!标悑饗饦O力阻止我們這樣做,她不愿意為了女兒,把我牽引進這種是非中。

  “我知道!蔽覐奈醋鲞^犯法的事,卻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

  陣痛轉密時,我被推進了待產室,整間屋于都是待產婦,嚎叫得猶如地獄。

  我一直在心底怨恨著母親,記憶中,她從未照顧過我、愛過我,但在這生與死里掙扎的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過來。  

  生命——竟是這樣的艱辛。

  它超過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

  我不再恨母親了,永遠、永遠,不再恨了。

  天將亮時,小寶寶出生了,響亮的哭聲,驚破了四周的哀號聲。

  是我的孩子嗎?我的孩子。

  孩子離開我身體的剎那間,我全身涌起了奇異的虛脫,好似自地球被拋到另一個星球上似的。

  護士把孩子弄干凈,抱給我看,但我戰勝了內心無比的渴望,緊緊地、緊緊地閉上眼睛,從頭到尾,沒有看孩子一眼。

  我只問護士一句:孩子,是正常的嗎?

  護士說:正常,是個男孩子哩!

  方東美把小孩帶走了,這回,她學乖了,再也不敢問我,要不要看孩子一眼。  

  陳嬸嬸一直守著我,先是燉了生化湯,又煮了麻油雞。

  我沒有吃,我告訴她,是時候了。

  她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還不懂嗎?”我輕聲跟她說:我們分別的時間到了。

  她的眼里瞬時涌起了淚珠。

  不管我們的感情如何,自有了這層關系,今后我們都不能再見面了。

  她走了,哭著走了,短短半天里,我沒有了孩于,沒有了照顧我的人。

  病房里空蕩蕩的,生命也空蕩蕩的。

  原來他們也沒什么不同,也跟別人一樣,來了又去。

  但,這不是我自己放棄的嗎?

  我還埋怨什么?

  拆線后,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語、關懷、菜飯香……一項也不見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冰箱,里面滿滿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柜也是一樣,每包半成品都標示了內容與日期,每天吃兩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經有幸得過慈母般的照顧。

  我關上冰箱,打開窗戶,吹了半小時風,把臉都吹麻痹了,才關上富。

  我能哭嗎?

  不!我不哭。

  ※※※

  報上用整版登了一個消息:方氏的董事長與夫人墜機身亡。財富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逝者已矣!我為方氏僅存的孤裔方東美感到難過。

  一個月后,母親在未有任何預告狀況下,回到了臺北。

  我們已多年未見,她看起來卻比出國前更年輕,我現在對她沒有芥蒂了,做過母親才知道母親所受過的罪。  

  母親說,這幾年她在美國混得不錯,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過,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總是處不久!彼龜倲偸。

  我很驚訝,從來,她不曾這么知心的跟我說話。

  “你長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細細地,似乎在我臉上找到什么。

  母親只是看我,倒沒說什么,不過光看她臉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絕不會太好。

  母親過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去做什么呢?我厭倦了,這世界,無論是哪里,對我還不都一樣嗎?

  “你也該收收心了!蹦赣H突然不客氣地說,混了這些年,大學都沒混畢業。  

  讀書是好事,我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到美國去把學業完成。

  多年后,我回想起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時光,我的確需要指點和幫助。

  從來懶得理我的母親,像天使一樣冒出來,帶我去美國,好好安頓了我。我讀了半年語文,才去正式上課,這回沒有中途離開,一直念到畢業。

  跟母親過活的這段期間,生活十分簡單,母親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板該做的事,我也忙,別人以為讀兒童心理是雕蟲小技,其實每一學期所要讀的書超過我的身高。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竟然愿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打扮得十分得體,而且風姿嫣然。  

  得到證書時,我的眼中浮現淚霧。

  我終于得到了,也許,在別人眼中,一張畢業證書算不了什么,但,在我失去孩子后,我又能為自己做什么?

  母親問我,畢業后有什么打算?如果繼續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說得很認真,我已近卅歲了,不該增加她的負擔。

  “什么負擔!”母親臉上竟出現了紅暈,我開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F象。她買了不少新衣裳,晚上總有約會,而且——容光煥發。

  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卻像瞎子一樣什么都看不見。我想回臺灣。母親也沒表示反對。有一張文憑,再怎么也餓不死了。

  我在回來前,見過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說更是乏善可陳,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許她有她的特殊愛好。  

  既然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滿意,表示祝福和樂觀其成是最恰當的。

  ※※※

  回臺灣后,我沒有待在臺北,我不能,也不愿,只有去旅行。

  因為只要我在臺北,我就會忍不住要去找我的孩子,而我已指天誓日的賭咒今生今世不再見面,又何必自毀誓言。

  我從不知道我會這樣愛他,想他。

  懷他時,那種痛苦,和心上的不平,總使我覺得是捧著一個大累贅,但真的失去了他,卻往往使我午夜夢回時淚濕枕被。

  在美國時,藍眼金發的孩子,給我的刺激還不太大,回到臺灣,每一個黑發黑眼的同齡孩子,都惹起我的傷感,無盡的追悔。  

  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街上,希望能再見到方東美、陳嬸嬸,甚至于她那對很不好相處的公婆,隨便哪一個人都可以。

  只要他們肯告訴我一句:“孩子很好!币易鋈魏问挛叶荚敢。

  現在,是誰在照顧我的孩子呢?

  他快樂嗎?幸福嗎?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嗎?

  這世界上,他是我生命中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唯一可以給我孩子母愛的,也只有我而已。

  而我卻莫名其妙地,自動放棄了這個權利,丟棄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多么大的罪惡。

  祖英彥只是背叛了感情,我卻背叛自己。

  有一天,我夢見了修澤明,他跟從前一樣,智慧、體貼,對我的愛更遠超過一切。  

  夢醒后,我想……他是來安慰我的,如果當年不是死亡帶走了他,他是永不會拋棄我的;所以我更該善待自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了,直到我在電視新聞看見永昌的祖老夫人去世了。

  由于祖家是當今顯貴,前往吊唁的豪友貴戚戶限為穿,電視也做了短暫的現場報導,副總統代表總統至喪家慰問時,祖英彥和方東美出來接待。

  看到他們雙雙儷影,我受到的震動也不很大,可以說是十分麻痹。

  突然,畫面一掠,有個站在方東美后面的中年婦人好眼熟,陳嬸嬸?怎么可能?

  畫面又往旁邊斜掠過,另一個擠在人堆中的女人再度引起我震撼。  

  這回,比她母親好認多了,方東美雖未施脂粉,頭發往上挽,但,頰上的那顆痔,和她筆直又微勾的鼻子,絕不可能是別人。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兩位與祖家毫無干系的婦人,怎會突然出現在祖家?

  無數的問號在腦中出現,取代了原先的空白,我漸漸恢復了思考。

  莫非,這一切……全是個——騙局?為的……只是偷走我的孩子?

  畫面消失了,移到下一個新聞。假的方東美、陳嬸嬸騙走我的孩子,而她們都是為祖家工作的。

  祖家為什么要我的孩子?真正的方東美呢?她贊成嗎?她要我的孩子做什么?祖英彥呢?他——怎么想?  

  我整夜無法成眠,遇到這種事,又有誰能來幫助我?

  星期天,我走進書店,一批新到的雜志剛剛上架,現在是百家爭鳴的時代,一定會有刊登我需要的文章,很快地,我就找到了三本有關的雜志,一本是談到永昌在五年前所遇的困境,由于與方氏的政治婚姻,危機已經解除,而這樁婚姻最大的功臣應該是祖老夫人。

  雜志上說,她早已得知罹患不治之癥,能拖到這么久,全是靠意志力量。

  曾有媒體得到她生病的消息,千方百計去探訪她,她的名言是“我沒有病,我讓病去找別人!本蛻{著這股毅力,她帶領永昌度過難關。

  采訪上的報導對祖老太太也有詳細介紹,她是上海圣約翰出身的早期留學生,而她的學養、風范,也是她受到尊崇的原因之一。  

  她一生受到的最大打擊是丈夫英年病故,長子、次子都因意外身亡,老夫人中年向佛,慷慨待人,每日參拜若干次,持咒千遍……

  媒體上把她寫成一位偉大的女性。

  另一本則是捕風捉影,記者沒有什么水準,文章也缺乏可讀性,第三本則附有圖片,在這短短幾天中,神通廣大的記者搜集到祖家所有成員的照片,祖英彥的最大最多,包括他的婚禮。

  又再翻過一頁,一幀照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是陳嬸嬸,她太年輕了,打扮得雍容尊貴,圖說上也只有五十二歲。她的本姓也不是姓陳,只是嫁給了姓陳的。她是臺大商學院畢業,精明強干,是老太太不可或缺的幫手,八十年代晉升為公司董事……她的女兒自然不叫方東美,而叫作陳碧媛。  

  我買了這本雜志。

  命運如果對我不公,我會想辦法讓老天公平些。

  ※※※

  慢慢地,我像玩拼圖游戲似的,由各內幕雜志拼湊出一個輪廓,甚至包括祖英彥與方東美居住的陽明山仰德大道的“般若居”。

  這是祖老夫人的產業,現在屬于祖家夫婦了。

  我的孩子呢?他也住在這里吧!

  從搜集資料中我發現祖英彥夫婦把孩子保護得很周到,這么多神通廣大的記者弄到了各式各樣的消息、照片,卻沒有一個人照得到孩子。  

  我甚至不曉得他叫什么名字。

  外面的人也幾乎不曉得他的存在。

  我如何去接近他呢?偷、搶,我都沒有本事,連孩子的出生證明寫的都是方東美,我到時候只有百口莫辯。

  有天,雜志上刊登有關陳嬸嬸母女的消息,寫得有點含糊,但大意是說永昌與方氏合并后,目前掌大權的是祖英彥,而陳嬸嬸爭取更上一層樓無效后,決定退休。

  報導上暗示,陳碧媛的夫婿洪世平在永昌原本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老夫人去世后,祖英彥發現若干不利洪世平的證據。

  那些證據似乎大到足以讓洪世平坐牢的地步,但基于祖老夫人的關系,祖英彥放過了洪世平,條件是他們必須離開。  

  陳嬸嬸、陳碧媛、洪世平離開后,祖家沒有人可以指認我了,當然,除了祖英彥。不過,雜志上說,祖英彥身肩數大公司的重任,已離開般若居,住在城里總部的頂樓,目前只有方東美仍在般苦居。

  到了般若居,站在離大門還尚遠的路上,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有什么機會。光是這條通往大門的車道,就有一百公尺,如果大搖大擺走去,一定會給警衛捉個正著。

  這時,路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樹叢里陰森森地,我大著膽子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正要走開,聲音又來了,我站住腳。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碧綠的樹葉里露出了臉孔,雖然他的眉頭緊緊皺著,嘴唇痛苦地抿著,但,這是一張多么可愛的小臉,寬寬的額頭,烏黑的眼睛,浮著紅暈的面頰,像是“安琪兒”似的。  

  找幾乎屏住了呼吸。

  孩子又呻吟了一聲,他的膝蓋整個跌破了。

  真是個頑皮的孩子。

  我的手才一觸碰到他,他的呻吟立刻停止。

  我想這是巧合,但移開手,他又開始呼痛。

  “你的手,你的手……”他口齒不清地叫著:“涼涼的,好舒服!

  我再度握住了他,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過來,淚水一下沖到眼眶,幾乎無法停止,我死命地逼住了眼淚,我握住的這孩子,是我失去多年的孩子。

  他的眼眉、鼻梁、嘴唇,再再都是祖英彥的翻版,任何人一眼看到,都會曉得他得自父系強勢的遺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這些年里,多少次的午夜夢回,我想得流淚,多少次站在街頭明知渺茫仍像傻子般的搜尋著每一個過路的孩子,一心希望能夠見到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的孩子!親愛的小孩。

  “慶齡!慶齡——”一個年輕女子著急地呼叫著,聲音自遠而近。

  “快!我們快躲起來!焙⒆右差櫜坏锰哿,拉著我就從隙縫竄進了樹叢。

  “為什么躲起來?”我問。

  “噓!”他拼命阻止我,生氣的小模樣真令人忍俊不住。

  她走遠了,小小孩才吁出一口氣,“討厭的巫婆,愛管閑事!

  “你叫她什么?”

  “巫婆呀!”他一副“你怎么不懂”的樣子。  

  “你給人家取綽號?”

  “才不是呢!是阿丁叫的,阿丁最討厭她了!

  阿丁又是誰?

  “司機!我要出去他都得帶我去!彼靡獾卣f。

  “你叫——祖慶齡?”

  “你怎么知道?”他驚奇地。

  “剛才找聽見她這樣叫你,她不是真的叫巫婆吧?”

  “她是管家,很多人叫她美娟姊,我覺得她很丑,你認為呢?”他老聲老氣的批評著。

  “我不知道,咦?你哥哥呢?”

  “我沒有哥哥!

  “那——你弟弟呢?”我還是得確定。“我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他不耐煩地“你是誰呢?”

  “我叫愛麗絲!”我現在確定,他是祖英彥唯一的孩子,方東美——沒有生育。  

  “我知道了,你是新來的家教。”他一下子放開我,好像很不高興,但傷口立刻疼起來。他只好讓我牽著他。

  “你為什么不喜歡家教?”

  “就是不喜歡嘛!”

  “如果找來做你的家教,你會愿意嗎?”

  “真的?”他抬起頭,好好打量著我,想了一會兒,大概還算滿意,“馬馬虎虎啦!”

  “你也不能決定誰做你的家教,對不對?”

  “誰說的?”他皺皺眉:“我不喜歡的就把她趕跑。”

  “不信你去問巫婆,我已經趕走很多個了!彼J真的。

  又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他在祖家顯然是錦衣玉食,但是,品德有人教導嗎?

  “你為什么不說話?”他搖搖我的手。  

  “因為我——在考慮要不要做你的家教!

  “為什么?”他狐疑地。

  “如果我答應教你,萬一你是個壞小孩,怎么辦?”我逗他。

  “我才不是壞小孩!”他抗議。

  我告訴他,那可得給我一點證明才行。

  “我帶你去見巫婆,讓她告訴你!毙⌒『⒔。

  “可是她不認識我,騙我怎么辦?”

  “我會告訴她,你是我媽咪給我請的家教!彼鷼獾摹

  “你媽咪?不!這是個謊話,你馬上會被拆穿的!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毙⌒『⒉荒蜔┑模拔覌屵洳〉媚敲磪柡,怎么可能去告訴她。”

  看情形,是可以大著膽子去試一試。  

  可是,等一等,方東美如果生了病,怎么可能去聘請家教呢?

  “是她還看不出生病的時候請的嘛!”小小孩似乎感覺到我的疑慮。

  “她是什么時候生的病?”我問,一邊用手帕裹了他的傷口。

  “我不知道,走啦!”他更不耐煩的拉著我,“快走嘛!”穿過般若居的如茵草地,那個被小小孩稱做巫婆的女管家正在門口四處張望,一見到祖慶齡,立刻奔過來,“小少爺,你到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咦!你摔傷了!

  她大驚小怪地嚷著,立刻有保母拿了藥箱過來,可是小小孩不肯讓保母給他上藥,“老師會替我搽藥!

  “咦!你是——”女管家看著我,細細的眉挑得老高,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唇,工于心計的眼睛,真的還有點像巫婆。  

  “她是愛麗絲!小小孩立刻擋在我面前,小小的身體,一副要保護我的樣子,我的鼻子不禁又是一酸。

  “她是我的新老師!”小小孩很有權威的說:“我媽咪要她來的!

  “真的嗎?”王美娟懷疑地看著我,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上當的。

  “不信你去問好了!毙⌒『⒅币曋趺谰,“老師累了,快去替她準備房間!

  王美娟似乎不太敢惹這個小太歲,只好要傭人去準備,又問:“夫人是什么時候聘請你的?”

  我替慶齡上藥,他的傷不輕,可是他很英雄的閉緊嘴,一聲也不吭。

  包扎完畢,我才回答,早先我還在美國念兒童心理時,方東美便與我聯絡了,但我最近才辭掉工作,希望沒有耽誤她的事。  

  王美娟盡管不相信我,但我說得有聲有影,她滿肚子的懷疑論,也對我無叮奈何。

  小小孩很氣忿王美娟盤問我,他愈對她不高興,就愈護衛我!

  “你有完沒完?”他又瞪王美娟:“我餓了,點心呢?”

  吃過點心,小小孩說要帶我去看一個特別的東西。“特別的!”他強調。

  他帶我去的是般若居的大廳,充滿了古典氣息,祖老夫人是個有品味的高尚仕女。

  祖慶齡指給我看的特別事物是老夫人的畫像。

  “這是我祖父、祖母。”他得意洋洋,“現在他們在畫我爹地、媽咪,將來我的畫像也會掛在上面!  

  我懷疑倘若有天他曉得自己身世可疑,是否還會這般自信。

  我心里涌起的是從未有過的后悔,我不該放棄孩子,即使當初不能替他找個父親,也比讓他陷落在可怕的豪門斗爭中要好得多。

  想到未來的局面,我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你不相信以后我的畫像會被掛在這里?”他質疑。

  “那要看你以后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蹲下身,雙眼平視他,“你祖母是個了不起的人,你如果要把自己的像掛在這里,一定得憑真本事,你相信你能做到嗎?”

  小小孩看著我發呆,他相當的聰明,但這些話對他而言,是太深奧了。

  “我一定會被掛在這里的!边^了一會兒,他又恢復了足夠的自信,拉著我去看他新養的小狗了。  

  王美娟在晚餐時出現在餐桌上,換的是另一套藍色套裝,她真是喜歡這些充滿了侵略性的顏色。

  王美娟要小小孩吃牛排。

  “嗅!吃牛排會有牛脾氣!毙⌒『㈨斔。

  “誰說的?”王美娟不高興的。

  “我媽咪!”小小孩得意地說。

  他是個相當聰明而且敏感的孩子,成人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他的陷井,而王美娟卻不明了,只是對他得逞時的吃吃笑聲感到慍怒而已。

  但她又不敢真的對這個被寵壞的孩子發脾氣,當然也不會這么就罷休,畢竟,孩子最大的靠山——祖老夫人已經不在了。  

  “明天,我會帶你去見少奶奶!蓖趺谰晷,她臉上有種表情,似乎是在說:“瞧瞧你這個冒牌貨,就要被揭穿了,你完了!

  我的確擔心方東美認得我,而我一頭撞了進來,卻連一點準備也沒有,不過以方東美的尊貴,她會真的認得我嗎?她也許會記得有個叫愛麗絲的情敵,但她怎么可能記得公司一個普通職員的面孔。

  我心里七上八下,小小孩說,她病得不輕,絕對無法揭穿我的。……可是,如果她好了呢?她總有一天會好的吧!

  算了……想這么多做什么,明天還沒有到,何必先嚇死自己,就是要殺頭還得等明天呢!

  ※※※

  第二天,我被帶到二樓,方東美躺在一間五十多坪大的臥室里,窗簾完全被拉下,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那個蒼白憔悴的小女人是誰,我勉強才看見她,憔悴得快不成型的面孔,整個人瘦得像只小貓,使人不由得心酸,原先那個美麗的現代公主已經不存在了。  

  王美娟去扶她起來時,她看著我,兩眼茫然,有幾秒鐘我似乎見到了一絲靈光,但也是乍現即逝,又恢復呆滯。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變成現在這樣,我只覺不勝驚駭。

  “少奶奶!您還記得她嗎?”王美娟奸詐的問。

  “記得!狈綎|美茫然地,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重復王美娟的話而已。

  王美娟懷疑的看了我一眼,但仍不放棄希望,“少奶奶,您聘請了新家教?”  

  “家教!”方東美又重復著。

  王美娟這下沒轍了,而方東美的反應也只能讓人倒吸涼氣,她不可能指認我,也不可能指認任何人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毀掉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護士小姐對王美娟近乎逼問的方式頻頻皺眉,最后提出干涉。

  “夫人需要休息了!彼敛豢蜌獾内s走王美娟。

  我們走出那間死氣沉沉的房間時,我很高興我能重嗅到新鮮空氣。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屋里沉悶又令人不安的香味,是婉蘭母親臥病時的氣味,優雅地生病著的鈴蘭花。

  不知道為什么,我腦中掠過了死亡的陰影。

  小小孩在外邊等我們,小臉往上仰著,看到了我,露出高興的神采。  

  我相信王美娟看見了,果然她氣沖沖地走了。

  “我媽咪不認得你吧!”小小孩很有把握的。

  這小家伙,什么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彼载摰模骸拔业卣f我是小博士!

  爹地!我心中一下于倒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你爹地很愛你嗎?”我問。

  “天底下他最愛的就是我!

  “又在吹牛了!”突然,一個聲音從旁邊響起,是一個年輕男人,他手里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拭一輛凱迪拉克,已經夠金光閃閃了,他還在擦個不停。

  “阿丁,你——”小小孩生氣了。

  那個叫阿丁的司機倒是一點也不怕他生氣,還是嬉皮笑臉的。  

  這是怎么回事?祖英彥不喜歡這孩子?

  “你再說,我就要罵你了!毙⌒『墒植逖,臉脹得通紅。

  阿丁聳聳肩膀,不說了。

  我想安撫小小孩,可是他掙脫了我的手,非常傷心地,迅速地跑開了。

  我看了阿丁一眼,不明白為什么他要這樣傷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的心。

  “他遲早是要承認的!卑⒍∪耘f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樣于,“你是新來的家教,對嗎?”

  傳得可真快。

  我沒有和他多談些什么,只是去找祖慶齡,他正躲在一棵樹上,那里有個樹屋。

  “走開!”他的聲音有明顯的哽咽,原先那個尊貴的,趾高氣昂的小王子不見了,在這樹屋上的,是一個不被父親疼愛的小孩子。  

  我氣喘吁吁地進了樹屋,再也忍不住的摟住他,可憐的孩子!可惡的祖英彥,他如果肯把眼睛張大一點,便會知道祖慶齡是他的兒子。

  他不知道,是嗎?

  祖老夫人——為什么不告訴他呢?

  孩子被我緊緊抱住,只掙扎了一下,發出哽咽,不是因為謊話被戳穿,而是羞慚不得父親的愛。

  我心痛地撫摸他汗濕了的頭發,祖英彥這個該死的混蛋。

  ※※※

  王美娟在午餐后審閱過我的證件,談妥了薪水。

  我問她,雖然我是夫人請來的,禮貌上是不是應該見見男主人。

  “不必了,他根本不住在這里!比谰旰軝嗤模爸灰环稿e,他說誰來教還不都一樣!  

  阿丁說得不錯,果然祖英彥不在乎這個兒子,反正是老夫人選中的繼承人,只要不出大紕漏,完全與他無關。

  我問她,以前的家教都教了孩子什么,她說不清楚,不過她都要她們寫教學日志,待會兒要保母送過來。

  真會擺譜!但也多虧她做了日志,我查閱到小小孩所有的學習過程。

  小小孩的啟蒙教育就像是大雜燴,從英文字母,百家姓。三下及注音符于阿拉伯數字、兒童小百科全都有人教。

  而根據教師評估,他的學習能力不錯,不管家教教他什么,他也還都有興趣。

  我給他的新功課表是應對進退,做人的道理。

  “做人有什么道理?”小小孩疑惑地。  

  不止他懷疑,現今太多的人都不認為做人要有道理。

  “你要先學會做人,才能做事。”我對祖慶齡說。

  小小孩還是不明白,但我告訴他,我采用的教學是游戲式的,他可高興了。

  “玩啊!”他的小臉亮了起來。

  我去買了布做了些可愛的小布偶,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個性,當然還有自己的名字。

  小小孩乖乖坐在一邊看我做,他起初覺得這是傻氣、娘娘腔的行為,但是漸漸也看出趣味,而且不斷表示意見,當我采納時,他就變得非常有興趣。

  我告訴他,這些布偶將要跟我們玩一陣子,他就竭力思索,替每一個布偶取了名字。

  他特別喜歡一個叫珍珍的布偶,那是個漂亮的女娃娃,頭發是黑絲絨,一雙黑眼睛是我拆下別針上的寶石鑲成的。  

  “你跟她長得很像!毙⌒『⒅钢湔湔f:“你應該給她戴上有魔力的戒指,她才能跟你一樣照顧別人。”

  我撫摸著右手的指環,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不起眼的K金戒指,卻是祖英彥在最窮困時買給我的。

  他現在有能力了,卻連一個瓶蓋拉環也不會給我。

  “我媽咪有很多漂亮戒指,但沒有一個是有魔力的!毙⌒『⑷粲兴嫉,“她痛得很厲害,你可以幫忙她嗎?”

  我愿意,可是我要怎么幫忙呢?

  “你只要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就好了,就像你把手放在我膝蓋上,我就不痛了!毙⌒『⒄J真地說。

  他能這么說,我卻不能這么去告訴王美娟,她很可能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把我送進警察局,也更可能叫救護車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他看著我,“其實我本來也可以,有一次小狗受傷了,我摸摸它,它就好了,可是我媽咪不是小狗,我沒辦法!

  我忍住內心所有的激動,才不至于叫喊出來,這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在懷他的時候,手指才變成這樣的。

  我們到方東美的臥室去,她仍陷于昏睡中,小小孩要護士去倒果汁,“我渴了!彼竽4髽拥。

  冰箱里沒有小小孩指定要的果汁,護士只好下樓去拿。

  她一走,小小孩就急急把我拉到床邊,“快呀!”

  不到一分鐘,方東美就睜開眼睛,小小孩高興地叫:“媽咪!你醒了!”

  方東美看到我,露出警覺的眼神,就在這時,護士端著果汁走上樓梯,我放開了手。

  方東美又閉上眼睛。

  我安全了。

  我卻覺得失落,我是有能力幫助她的,可是,若使她恢復清醒,我就會失去我的孩子,以及——一切。

  小小孩。慍怒地看了護士一眼,然后“咚咚!咚!”地跑開了。

  他是真的生氣了,一直到晚餐時才出現。不但不再跟王美娟頂嘴,還吃了半塊牛排,但不到吃完飯,他就全都吐了出來這小鬼,是胎里素呢。看到他狼狽的怪樣子,我不禁莞爾。

  小小孩更生氣了,睡覺前還不肯理我!拔覀兛梢哉務剢?”我在他床邊問,他把頭別過去。不管問他什么都不回答。問急了,他只冒出一句“都是你!你為什么要來,我不喜歡你!”他毫無理性的說。

  猛一回頭,王美娟站在門邊,非常高興地奸笑,我的心被刺得淌血,但就這樣敗下陣來,我不甘心。

  “我討厭你,”他的臉不知為何掙得發紅。急急地說:“我就是不喜歡你!

  我不愿意他帶著怒氣去睡覺,我彎下腰問:“我真的有那么壞嗎?”

  他的怒氣消失了一些,但余怒猶存。

  “我們明天再去看看你媽咪?”我把他前額的亂發撥順。

  “你保證?”他皺了皺眉頭,這是和解的表示?他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他媽媽。

  “我保證!

  他滿意了。

  ※※※

  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穩,我夢見了方東美,她在一間死氣沉沉的房里,滿屋子都是鈴蘭花的香氣,方東美從床上緩緩坐起,披散著一頭瀑布也似的長發,不再蒼白的一張臉,美得驚人。

  我怔地瞧著她,如果我是祖英彥,我也會愛上她。

  她跟我說了好些話,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努力又努力還是無法了解每一個字,就在這時,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不再是鈴蘭,而是煙火,我咳了出來。

  我咳醒張開眼的一瞬,發現這不是惡夢,因為白煙正從窗外滾滾冒了進來,老天!我跳下床,沖到門邊,門把是冷的,這表示門外沒有問題,當我沖到外面時,發現那只是一個惡作劇,雖然爆炸聲和煙火都很嚇人,但并不足以釀成災害。

  我去看小小孩,他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火很快地就被撲火了,女管家也親自趕來,看著門房把火撲熄,然后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

  虛驚一場后我回到房里,發生了什么事?我呆住了,房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這是誰做的?為什么?

  把房間弄得一塌糊涂的,顯然不是一般小偷,找的也不是錢,因為抽屜,皮包都被倒翻在床上,但財物沒短少,證件卻被拋了出來。

  是王美娟嗎?不是她,火起時她就趕來了,在現場監督滅火,也不可能是方東美,她臥病連床都下不來。

  我滿腹狐疑的躺上床,不論是誰來翻過我的房間,總之,一定達到目的了。

  第二天一早,小小孩就跑來敲我的門,“快起來!快起來!”活潑的聲音急急地喊。

  我打開門,他跑了進來,仰起頭,天真的問:“有人放火,還有小偷,對不對?”

  他昨晚睡得像個小天使,怎么會知道?“保母告訴我的!彼吭诖斑,看窗沿被熏得黑黑的跡子還用小手去摸了摸,很驚嘆的樣子!澳惚煌盗耸裁?”他興奮地問我。偷,我并沒有聲張呀!怎么會有人曉得,我心中疑云大起。又是誰告訴保母的呢?

  “小偷長得什么樣子?”他問。

  這么多的問題,我可真還沒辦法回答,可是他進來后,就像帶來了一屋子的陽光,趕走了所有的恐懼與寒意。

  但也正如陽光能帶來溫暖,也能帶來陰影,在每一寸光明背后,我都覺得有著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陰影。

  這天,我們沒有去看方東美,因為祖英彥來了。

  正在教室上課時,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在大廳門口的古典洗石子雨遮下車,這個角度只能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的心猛地一抽,胸口像被人搗了一拳。

  是祖英彥。

  我一直以為能忘記,卻陰錯陽差,始終忘不了的男人,我的心劇烈而痛苦地跳蕩著。

  祖英彥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聽保母說,自祖英彥來過之后,方東美情況好轉許多。

  方東美的病痛很離奇,有時候精神很好,有時暴躁易怒,有時又沉睡不起來,照顧她的護士是兩班制,十分辛苦。

  保母又說:“你一定不曉得——夫人家有嚴重的精神病遺傳!

  “什么?”我呆住了。

  “方家在二零年靠做軍火生意發跡的,當時支持方東美祖父的是一個寡婦,但他負了她,寡婦臨死前,詛咒當時沒有應驗,方家還更加發達,可是到了方東美的父親那一代,方東美的伯父、叔父都在戰爭中死于非命,只留下方東美的父親來到臺灣,但方東美的兩個哥哥也都在幼年時夭折,方家為了繼承人的事傷透腦筋,方夫人也曾替丈夫討過小,雖然生下一個兒子,但就在方東美結婚不久前去世了。

  這件事我知道,可是我絕對沒想到,因為這位庶子的去世,方家失去了繼承人,也造成了我的困境。

  “少奶奶是方氏最后一代了。”保母嘆息著,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抱著小狗,蹦蹦跳跳的小小孩。

  小小孩的小狗頑皮,他追得跌了一大跤,我趕上去,他膝蓋的舊傷跌疼了,張嘴要哭,卻忍住了。

  “我是男孩子,不哭的!彼湴恋卣f。

  我跟他說,如果真痛的話,哭出來也沒有關系。

  “不行!我哭的話,有誰來保護我媽咪?”

  他是真愛方東美,我聽了心里酸酸的。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可說是惡夢連連,一下子夢到四處起火,一下子王美娟對我冷笑,驚醒過來好幾次。

  有生以來,我從未如此恐懼,我有太多恐懼的理由,可是我怕在般若居這么美的名字,卻是個泥沼。

  ※※※

  第二天我們正在吃早餐,護士驚叫著跑下樓,小小孩完全不顧王美娟的阻止奔了上去,我跟在后面,看到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方東美披散著長發,裸身站在窗邊,有誰靠近,她就抓起附近的東西向那人投擲。

  我遮住了小小孩的眼睛,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方東美這樣,尤其是孩子。方東美是他最愛的人。

  我把孩子交給王美娟,不顧方東美向我扔過來的花瓶,用被單整個包住了她。

  她發狂似的掙扎著,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死命抵著她,就在混亂間,我抱住了她,她宛如受到更大力量的制約,棉花糖似的整個癱軟在我懷中。我迅速地用床單將她裹好,保母把小小孩抱走,我聽著他竭力哭叫的聲音漸漸變小。

  護士幫著我把方東美放到床上,但手才離開,她就彈跳起未,王美娟想去抓她,被她結結實實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暈頭轉向。

  我沒辦法,只好重施故伎,用力抱住她,她又乖乖躺下,在那兒大聲喘息。

  王美娟覺得非奇怪,狐疑地看著我。

  護士替方東美打過針,我輕輕抽出手,又等了一切恢夏平靜,我才悄悄走出去,老實說,我累極了一會,確定可是我得先去看小小孩。

  保母說,他哭鬧了好一陣子,怎么安慰都沒用。

  保母已把他哄睡了,她倒了兩杯熱茶,這個早上整個般若居的人都不好受。



  方東美的情況令人震驚。

  “其實她也不是什么病!北D竾@了口氣。

  她不是病,只是吸毒。

  熱茶幾乎翻倒,我穩住了杯子,但還是濺了我一手。

  吸毒……我腦中迅速地掠過一些事情,以前只是破碎的資料,但現在可以湊在一塊兒了,方東美的不孕并非是得自什么詛咒,而是由于毒癮。

  原來如此,我嘆了一口氣,祖英彥還未結婚前就知道了,所以祖老夫人不顧一切要我肚里的孩子,那可能是祖家唯一的繼承人。

  祖英彥自始至終也沒說過她一句不該說的,他是個君子。

  “你是用什么方法讓她安靜的?”保母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我尷尬地說。

  “慶齡說——”她欲言又止,細細的小眼睛瞄了我一眼:“他說,你有魔術!

  什么魔術,小孩子隨便說說,她也相信。

  “可是!”她又偷瞄我,“我親眼看到她——好像瘋了一樣,你一碰她,她就,就……就好了!

  我眼前似乎又浮起方東美的裸身,那么美,因為太美,顯得格外恐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為什么沒有人想個辦法?”

  “老夫人不準!北D刚f,方東美未婚前就有毒癮,但那時候還能瞞得住外人,她自己也下定決心要戒,不料,住了一個月戒毒病房后,非但沒有戒成,還交到更多同好,學到更多花樣,老夫人雖然還是照樣安排婚禮,但基于家丑不外揭的心理,雇了兩個護士照看她,再也不讓她跟外面有任何接觸。

  “我告訴你,因為你遲早都會知道的,”保母說:“但是你要保密,這是職業道德。”

  不久之后,方東美被送走了,沒有人知道她被送到哪里,保母告訴我,問題出在那兩個護士身上。她們本來是按照一般護理來照顧方東美,但她太難纏了,也有太多管道去弄到毒品,結果反正防不勝防,索性跟她談條件,只要方東美照她們意思做,就可以得到若干毒品解癮。起初這方法還有效,但方東美的癮愈來愈大,脾氣也愈來愈壞。場面逐漸失控,祖英彥動了疑心,這才抓到護士利用外出的機會去弄毒品進來。立刻把方東美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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