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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 第一章
作者:姬小苔
   
                                              第一章
        
        秦夫人親自送我回家。
        我并非未曾親近過美女,但見過她才知道什么叫做閉月羞花。伊正當花信年華,冰為肌膚玉為骨,一身飄飄欲仙的印度絲衣裳,笑起來讓人收不回視線;白如春蔥的手指上套上套著顆十全十美的祖母綠,可說得上是風華絕代。
        如果有人見到我坐在這輛有活動折篷的VWRabbit,  并有佳人在側,會羨慕得眼珠子都迸進來。
        若再知曉秦夫人是我的主顧,  更會嫉妒得再三咒詛一-裴文這小白臉好大的運氣。
        不過千萬別誤會,吾人絕非午夜牛郎,服務的范圍只限于替她塑像。
        我的職業(yè)是藝術工作,說好聽點是藝術家,說通俗些是搞雕塑的,秦無雙是電子大王的夫人,家中有金山銀海,丈夫疼愛有加,臺北車載斗量的藝術家,不知為何偏偏選中我。
        上個禮拜,我開首次個展,畫廊的宣傳做得十分轟動,把我三腳貓的功夫譽為畢加索再生,除了包下藝術雜志的封面封底,還創(chuàng)風氣之先包了電視廣告,當然這是藝術活動不能太俗氣,所以買的是文化節(jié)目,由藝壇聞人鮑信江做20分鐘的專訪,可說是出足了風頭。雕塑展開幕時,又安排了部長以上的高官前來捧場,非常盡力。
        秦無雙是在展覽第三天由秘書陪同,旁若無人地走進來的。我眼拙不識得貴人,畫廊經理卻立即向我丟眼色,然后趨前招呼。
        她逛了一圈,大致瀏覽了一番,才開始駐足細看,最后選了最大的一尊--月下浴女,開的是支票,龍飛鳳舞簽得一手好字。
        我心里有個小妖在哼唱--管她真懂還是假懂,只要肯花錢就是好主顧。
        她下了定錢后,要求親見雕塑這本人。
        我只好過去,她淡淡地說:"裴先生有空嗎?我想請你塑一尊像。"
        我答:"有任何業(yè)務請找敝人經紀人接洽。"
        她微愕,想必是從未碰到過窮藝術家還端架子的,大開了眼界。
        我的經紀人楊寶發(fā)八面玲瓏地把話接過去。秦無雙出的價錢很高,他立刻答應,而且將日期排在第一優(yōu)先。
        秦無雙預付了五十萬元,算是訂金。
        我呆坐一旁,沒事人似的聽他們談錢,心里想,也算是苦盡甘來,有經紀人真好,再也不是無名藝術家,再也用不著雙手把自己捧上去零售賤賣。
        秦夫人和他說完,又以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tài)出去了,但臨出大門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轉過頭來,那表情并不失她的高貴風度,卻的確是艷色無雙,害得我心里好一陣不自在。
        今天早上她又來看展覽,再親自送我回去,親切和氣得讓我受寵若驚。過了半月,展覽會風光地閉幕了,秦夫人喊我去報到。
        秦家派車來碼頭接我,車里全套柚木羊皮,附有電視酒吧,這等排場我益發(fā)地正襟危坐以表敬重。藝術家也是人,越有藝術修養(yǎng)就越知道錢的好處。
        秦府在仰德大道上,光是私家車道就有百多公尺長,坊間傳聞秦府連自來水龍頭都是純金打造,雖是以訛傳訛,但也可想見其豪華之一斑。
        今天得以窺其堂奧,果真名不虛傳。進來這座同居,就如同闖入了蒙兀兒王朝的某座花園,古典式的別墅有高高的石階,氣勢十分宏偉。階下有座海豚噴泉,更是杰作里的一顆明珠。
        我懷疑秦家既有這樣高的鑒賞力,還要我這種三腳貓來湊數做什么!也許他們本月份的節(jié)目表要更新娛樂內容,需我假冒畢加索的渾人來逗樂子。
        秦夫人在樓上跳芭蕾,這是她的晨間體操,由秘書紀梅子陪我聊天。
        梅子身材嬌小,性情活潑,笑起來聲音像一串銀鈴,十分好相處。她引我四處參觀。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座玻璃畫室,全是綠色植物,或攀或爬或吊或掛,蓊郁蔥籠,各式各樣像個叢林。
        有一叢開白花的植物,被種在考究的西班牙漿釉廣口大深缽里,看起來異常名貴。
        "這叫蜘蛛百合!"梅子得意洋洋地介紹,"是夫人最喜歡的花。"
        紀梅子如果稍稍通曉園藝,會知道這花其實很賤,在我鄉(xiāng)下的畫室附近野地里,開得一叢又一叢,根本沒人理睬,供在這里有如眾星捧月,倒也別有番氣派。
        "夫人從前也是學美術的。"梅子想到什么似的說。
        "哦?"
        "但她只讀了兩年就支了法國,結婚后才回來。"
        我沒去過法國,即使有錢也不會去。我立志做土著畫家,一輩子坐井觀天。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地方。
        梅子陪我足足聊了一個釧頭。秦無雙還在擺架子,我決定離開。藝術家在當今的社會地位畢竟與古代弄臣略有不同。
        "夫人就要下樓了,"梅子急急地說,"你走了,她會怪我。"
        她那張嬌俏的小臉與秦夫人相比也許會大為失色,但已經頗為可愛。我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去逛那座偉大的蒙兀兒花園的建議。
        她為了討我高興,不斷地嘰嘰喳喳,把自己的身家敘述得一字不漏,說本來學的是國貿,現在工作內容很簡單,只要跟在夫人后頭遞遞拿拿,如果運氣好混得下去,夫人會給她雙份退休金。
        "我喜歡在這里工作。"她肯定的說。
        "小女孩在豪門中工作,可以增長見識。"
        "不!夫人愛靜,她很少見外人。"梅子說。
        我還以為秦無雙前呼后擁,接觸的全是名人,不料她自甘寂寞。
        "夫人喜歡藝術。"梅子又說,"她甚至很少說話,跟著她,是一種享受。"
        我懷疑地看她一眼,也許她是個撒謊精,為了保住飯碗,四處散播對自己有利的謠言。
        她敘述完自己的歷史,開始問我的。聽說我在鄉(xiāng)下畫室一躲十年,非常堅持地要來參觀。我告訴她,我住在潭子灣,離公路很遠,要進來得先去碧潭搭船。
        她聽了更興奮,說就當是去郊游。
        有美來訪我并不吃虧,當即答應。
        秦無雙到了十一點正,派人來通知改天再塑--她累了。
        我坐原車回畫廊。
        經紀人引經據典,說我不能毀約。
        我告訴他,如果秦無雙要買玩具,市場多的是,千萬別找我。
        說完怒氣沖沖的回家,一整天都不能平靜,到了夜半才醒悟,其實白白去逛了次花園,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損失,何必小心眼。
        正預備入睡,遠處水面上馬達般"卜卜卜"地響,心里動了疑,打開窗戶,果然是般來了。船頭高高挑著一盞燈,一個人影站在燈下,一手扶著燈柱,白衣裳一飄一飄,在水中蒙蒙的霧氣里,不由要讓人大為傾倒,就算是傳說中的鯉魚精,風情也不過如此。再凝神細瞧,這下子心臟差點兒也跟著跳出來。唉呀呀!這不就是秦無雙嗎?心里立刻就原諒了她。
        船靠了碼頭,我趕上去接她下船,那雙手柔若無骨,滑嫩得不像三十歲的女人。
        船夫把船開走了,"卜卜卜"的聲音遠去,水面上逐漸又恢復了寂靜。
        "這里很好!"秦無雙站在路燈下瀏覽著四周。如果她白天來,準會以為此處是難民營,但現在經過夜的化妝,倒也別有情調,曾有夜游客誤會是水上啤酒屋,一定要掌柜的倒酒來。
        我請她進屋坐。她看見了屋前的蜘蛛百合,竟然有些動容。
        "你種的?"她問。
        "野生的,這種花是野生的。"
        她笑了笑。
        "如果種在盆子里,就不算野生。"我畫蛇添足。
        她這下才算真正笑開來,兩排晶瑩的貝齒像珍珠般閃爍,令人萬分迷惑。
        她深夜到訪,不會只是為了喝茶,但我們也只是坐在我親手釘的那些木桌椅旁喝茶,別無他事。
        "總該要發(fā)生點什么事才好。"我心里的小妖精不斷地提醒我。
        我不扮演登徒子是有原因的。出了任何狀況,楊寶發(fā)第一個掐死我。他花了太多的錢在我身上,才讓我從一個無名鄉(xiāng)下人變成一個藝術家,我栽跟斗就是陷害他。
        到了十二點正,我看看表。秦無雙正若無其事地欣賞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她修養(yǎng)這么好,我也沒辦法趕人回家。為了招待嘉賓,拿出了跳棋盒子。通常我一個人待在這個荒島上,是左手和右手下,讓左手把右手殺得片甲不留;今天有了伴,倒可以試試看面壁了這許久,武功是否有長進。
        秦無雙沒有笑我一大把年紀還玩兒童游戲,也并不輕視那盒廉價棋子,聚精會神地同我下棋。
        連下了五盤,我們都幾乎是平手,F在我才明白,為什么有圍棋比賽、國際象棋比賽而沒有跳棋比賽,可見得這種招待多么的不得體。
        秦無雙拿出煙盒,燃起一根,悠悠地吸著,眼睛望著窗外出神,不曉得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她熄掉煙蒂,站了起來。
        我?guī)退吓纭?br />         已過了午夜,碼頭不會再有船來,我問她乘摩托車可好。
        "總比游泳要強!"她幽默地說。
        我實在無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秦夫人這般隨和,直到她上了我摩托車后座還覺得像有做夢。我沒有使勁擰自己大腿一把,我怕這是夢,更怕夢要醒。
        從潭邊的另一條小路繞過山,得花半個鐘頭才能接上大道。山風習習,各種聲音,別說是個尊貴的秦無雙,就算是大男人也會心里發(fā)毛。
        "怕不怕?"我問背后的秦無雙。
        "怕什么?"她漫幽幽地問。
        念書的男孩子有一招專門嚇唬女孩子自動投懷送抱,這時節(jié)小妖精又在我心底作祟,不斷教我祭出法寶一用。我怎么敢?遂努力抗拒之。
        "這地方難道有什么古怪?"秦無雙又問。她太天真爛漫了,以為我還真不想嚇唬她。
        我告訴她,此處是著名的濫葬區(qū),只要買不起陽明山公墓,或是金山風景園,都可以隨意來此。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人反正都會死的。"
        大殺風景了!如果早十年,這種潑冷水的馬子(女孩子)再不會有人約會她,但此刻,大有安定作用,待會兒送走了她,我還得獨自回來哩。
        "冷不冷?"我又問。
        她不說話,只是把臉頰靠在我背上,緊緊地貼著。還有什么比這樣的回答更刺激的?
        我想我真是在做夢了。一位高貴的白天鵝突然降落在癩蛤蟆的面前,簡直要把癩蛤蟆駭的半死,而她的暖氣與香氣不斷吹進我的背脊。
        我動了疑心,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引誘我。
        也許我該把車子騎慢一點,好讓她更有機會施展。
        我是可惡的小人,利用這等時刻占女人便宜,還想入非非。
        車子到了大路上,白色的勞斯萊斯如同鬼魅般停在那兒,穿戴著全套私家制服的司機立刻打開車門,在茫茫霧氣中,秦無雙飄然上車。
        我只覺得悵然若失。我最喜歡車子涂成才式電鍋的這種白。
        第二天我早早去畫室報到,秦無雙坐在玻璃畫室里,聚精會神地畫著一朵蝴蝶蘭,技巧嫻熟,氣韻橫生,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抹鮮黃的油彩,如云的長發(fā)束了起來,更顯得那張小臉嬌俏妍麗。
        我站在一邊看她畫,看光線從密如茂林的綠葉植物中映下,無數小圓點光彩晃動著,映得她也像畫中人。
        中午我們一道用餐,全套繡花的瑞士臺布、閃亮的爭器、巴卡拉水晶杯;菜卻不中不西,明明是上好的鵝肝,上頭竟灑了姜絲,但口味還真不壞,可以說是齒頰留香。那道菠菜更奇怪,淋著南瓜子油卻拌了點核桃糖蜜,倒也十分甘脆。最美妙的是彩虹百匯,香甜可口中看又中吃。
        秦無雙吃得不多,只略略沾唇而已。餐后她說失陪,我看她換過衣服出去,高貴矜持得似乎守全忘記了昨夜的到訪。
        也許,我也該忘記!那很可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做速寫時,梅子跑來陪我,為了表示友善,嘰嘰喳喳沒一刻安寧。
        我把草圖揉成一團。
        如果僅是塑個普通肖像,那很簡單,我甚至可以把她塑得像天使,像仙女,但那跟畫電影明星的看板有什么不同?
        梅子看我撕紙,立刻道歉:"對不起!"眼光驚悸得像小鹿。
        當初她在大學里,想必也是風云人物,結果進入社會發(fā)現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沒人要看當年的風光,要混得住總要拿點真本領出來;如今屈居人下,得處處看主子臉色,如果妨礙了我的工作,她會落得里外都不是。
        "沒什么,我心情不好。"我訕訕地站起來,如此失態(tài),還是頭一回當著別人--從前沒機會,因為老是一個人。
        離開秦府,我直奔畫室,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委屈,只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夜里,又聽見小船"卜卜卜"的響,我打開窗子,一抹白霧似的人影立在船頭。
        大概真是鯉魚精來了。白天在秦府里的那個才是真的,這個是假的。我掩起窗,正忙著穿衣服時,秦無雙自己上了岸。
        她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船遠去時,過來敲我的窗,姿態(tài)非常頑皮。
        我想告訴她沒人在家,但還是把門打開,才板起臉,一看見她就冰消雪融了。
        "嗯?"她側了側頭,似乎在問為什么不請她進去。
        我請她上坐。
        反正是來下跳棋的。我垂頭喪氣地把棋擺好,為了表示誠意,請她先走。
        她笑了笑。我不由自主的握住她柔軟的手,竟一下子紅了眼睛。我對自己的反應十分震撼,竟膽敢對秦夫人如此造次,可能真得自行了斷才能解決。
        她沒有抽回手,只是對我笑。我糊里糊涂地抱住她;等真抱住了,腦袋中"轟"的一聲,猛問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辦。
        可是又舍不得這么放手。燈下的秦無雙,美得疑幻似真……當我清醒到能了解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時,事情已經發(fā)生了。我正擁著她,瘋狂地做著所有我能想得到的……
        然后,我做了件最不羅曼蒂克的事,我筋疲力盡地睡去。
        清晨醒來時,我迫不及待地翻過身想抱住她,但撲了一個空。拉開窗簾,晨霧中,小船正載著她離去,我只來得及見到她的背影,那石雕般清冷又寂寞的背影。
        "秦無雙--"我無聲地叫,玻璃上立刻蒙蒙一片。我用手指抹去那霧氣,小船已沒入水心的霧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跌坐在床上,夜里的情景一幕幕地浮了上來,讓我喘不過氣。
        怎么可能呢?我跳下床。昨夜的殘棋仍留在桌上,還有兩杯已冷的茶。那么,是真有人來過了?真的是秦無雙嗎?我用雙手捧起了她喝過的茶杯,讓那冰涼的感覺安慰我滾燙的額頭。
        再到秦府的玻璃畫室時,梅子正試著用2B鉛筆描繪一片葉子。當我走近,她跳了起來,捂住本子不讓我看。
        我不是特來看她不成熟的寫生作品。"夫人呢?"我近乎粗暴地問。她不能每次都這樣不聲不響地把我撇下,我畢竟并非午夜牛郎。
        "夫人出國去了;  難道你的經紀人沒通知你?"梅子詫異地問,"你實在應該裝個電話,我們聯絡起來太不方便。"
        我并未祈求能再見她一面,但發(fā)現自己成了玩物,非常地吃驚。
        她竟一走了之。
        我大口喘氣,這下算是服了她。
        "你怎么啦?"梅子慌慌張張,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我,搬椅子要我坐,又喊傭人倒冷飲。
        我坐下之后,氣還是不能平。
        "夫人出國怎么不帶你去?"我把氣出在梅子身上。
        "先生和夫人二度蜜月,我去做什么?"她啼笑皆非。
        果然是找我消遣的,要去二度蜜月還到我那里過夜,太好笑了!
        "我叫傭人開午飯給你吃!"梅子見我的臉都氣黑了,立刻二十個指頭抓癢--加倍伺候。
        還吃什么飯!也罷!我長嘆一聲,就算給作耍了又能怎樣。我是個男人,橫豎并不吃虧。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玩過,各分東西,誰死心眼是傻瓜。
        "你上哪能兒去?"梅子是下定決心要纏著我。
        我甩不脫她,只她帶她去畫廊。
        柜臺小姐見我有美女同游,非常好奇地望過來,偷偷地跟我擠擠眼睛。
        我也跟她們擠擠眼睛。有回我聽見她們在后頭談我,說裴文這小子第次都獨來獨往,  到底是真HOMER,還是假瀟灑?另一個說,會咬的狗不叫,那個裴文絕不是省油的燈。第三個接口;那就怪了,我們畫廊里個個如花似玉,沒一個丑八怪,怎么也不見他來約會咱們?
        那回我沒聽完就走了,天呀!憑她們那副德性也配稱如花似玉,嚇死我了,光看臉蛋當然還是不錯,可是說起話來張牙舞爪,做起事來吃干抹凈,躲都來不及,怎么敢白白地送死。
        我跟楊寶發(fā)談金錢大事時,梅子倒很識相,避出了辦公室,到畫廊里逛。
        不久之后,我跟楊寶發(fā)結了帳出來,發(fā)現梅子已經跟那幾個八婆交上了朋友,正在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原來梅子在秦府有條熱線電話,但要晚上八點鐘以后她才有空接聽。
        八點,意思就是說那是秦無雙休息的時間。
        誰也不會知道她在午夜偷偷溜出來會我。我心里一陣說不出來的怪滋味,既酸又苦還有點甜,像檸檬汽水加黃蓮。
        或許,每個被秦夫人看上的小白臉都有種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怎么啦?"梅子過來搖搖我,"失魂落魄的。"
        她那親昵的口氣就像是我的情人,畫廊的女孩子們會意地望著我笑。
        梅子開車送我到潭邊。
        "怎么不說話?"她熄了火問。
        "謝謝!"我開了車門下去。
        "等一等!"她按住我的手,熱情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不請我去坐?"
        "那個鬼地方?得了吧!"我搖搖頭,"跟難民窩一樣。"
        任何人都不應該貶損自己。  其效果是梅子一下了渡船,四處望望,說了句:"很好嘛!"
        好個大頭!我任她在外頭游逛,待我再自里間出來,只見窗明幾凈,原先的破紙爛罐子一概失蹤。
        "這這這--"我望著她大小姐左手執(zhí)畚箕右手拿掃帚,腰間還系著圍裙的德性,一時啼笑皆非,"這是做什么?"
        "打掃呀!你不注重衛(wèi)生會生病的。"
        哦!是嗎?我今天是招誰惹誰了?要這個管家婆來找我麻煩?
        "呀!你有跳棋呀!"說著,她就要去動那盤殘棋。
        "別動!"我大喝一聲,把她嚇得小臉發(fā)白,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眶里轉,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
        "我們別下跳棋,打撲克好了。"我最害怕看小媳婦樣兒,立刻把聲音壓低,把兩頰的肌肉動了動,撐出一個笑容來。
        "嚇我一跳!"她拍拍心口,解掉圍裙,刷刷地洗起牌來。
        我心不在焉地跟她打蜜月橋牌,玩到最后居然少了一張,怎么找也找不著。最后我們放棄不找,反而掏手帕時從我的口袋里掏了出來,可見得我的心不在焉。
        我正在犯疑,她馬上說:"我不吵你,你只要給我紙與筆,教我怎么畫就好了。"
        我拿給她紙與筆。其實不管她是乖還是吵,只要屋子里多了一個人,我一樣有壓迫感,再也無法自由自在。
        "我要畫蜘蛛百合!"梅子跟在后頭說。
        我告訴她,想畫得好,唯一的秘訣是--
        "是什么?"她睜大眼睛問。
        "畫,不停地畫。"
        她真的坐在那里畫了。我回到屋子里對著殘棋發(fā)呆,反正這局棋是下不成了,我一橫心把棋子全抹平,塞進格子里,從今后,再也不下跳棋。
        走進浴室,我用冰涼的水從頭沖到腳。我要忘掉秦無雙。這個可惡的女人,她認為我好欺負,跑過來玩兩下子,又棄若敝,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忘掉這件事。
        沖過涼舒服了,我光著上身走到畫室,正預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只見梅子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她結巴著嘴,我再大的靈感,也被她攪和掉。
        我瞪她一眼,撲克工具箱里重拾起斧子和錘,走向前兩天才運到的一塊觀音石前,石里孕育著一個精靈,藝術家最大的任務就是將那個在石里掙扎了千萬年的靈魂釋放出來。
        "你用手工敲?  多慢!為什么不用電鋸?我看過人家廟里刻石柱,都是先用電動工具打粗胚,省事又省力。"梅子立刻說。
        我不理她,繼續(xù)大力地敲,相擊的火光中,碎片如雨點紛紛落下。梅子驚叫一聲逃開了,一個大破片不偏不倚地飛擊到我膀子上,登時割開一條口子,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來?吹搅搜倚睦锓炊鴷晨煨,敲打得也更有勁了,把所有的忿怒與生命力全暢快的擊出。
        "你受傷了!"梅子笨拙得想替我止血,卻被我一把推開,虎虎生風地用力擊著,一直擊到筋疲力盡。
        梅子呆在一旁,以驚詫又崇拜的眼光瞧著我。
        我看看自己,一身的灰塵,發(fā)須皆白,是貨真價實的野男人了,也不禁為之失笑。
        坐下后,  梅子立刻送上熱毛巾給我擦臉,體貼地說:"我泡了茶,馬上給你端來。"
        喝過茶,我才曉得餓,可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實在不愿自己從工作中走開。
        聰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你在這里休息,我過河去買點吃的東西。"
        我老實不客氣地坐在那里等吃的。梅子半個鐘頭后回來,提得大包小包,我狼吞虎咽了一番又開始工作,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有人"啪嗒"一下把燈扭亮了,我才驚醒,回轉過頭,梅子遠遠地站在那里。
        "太黑了,我怕你看不見,給你開燈。"她小心翼翼地解釋。
        "你怎么還不回去?"我解開額上綁著的毛巾。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
        "別想了,有什么可以吃的拿來吃吧!"我又覺得餓了。工作沒做多少,肚子卻老是出賣我,我看這不是藝術家專利的痛苦,而是全人類的悲哀。
        "你去沖涼,我來鋪桌子。"
        梅子布置出來的燭光晚餐別有一番情調。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了紅白格子的臺布,擺上了粗陶制的碗盤,瓶里還插了鮮花,配上原木桌椅,真是野趣十足。
        我過去把那盞燭火吹滅了,打開燈。
        "為什么?"梅子撅起嘴,像個可愛的小女孩。
        "鬼影幢幢的!這樣多清爽。"
        "你怕鬼?"
        "誰不怕?別忘了,這兒是有名的墳山。"
        "別嚇我!"她尖叫起來,比起秦無雙,道行實在相差太遠。
        "害怕的話,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她抿著嘴,低下了頭。
        我不曉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也不想知道!惹上秦無雙已經夠糟糕的了,再惹上紀梅子,除非我不預備活。
        梅子做的晚餐都是現成的菜,但配搭得頗為悅目,我又餓得厲害,風卷殘云地吃了大半,才發(fā)現梅子只動動筷子,并沒真吃。
        "胃口不好?"
        我一開口,梅子的眼淚就滴下來了。天呀!我又招誰惹誰了。
        "怎么啦?"我問。
        "問你呀!"
        這可麻煩大了。黑夜有妙齡女子坐在這兒哭泣,恐怕要害我吃官司!
        "梅子,別哭,我跟你道歉!"
        "你又沒做什么,何必道歉!"
        這下是愈描愈黑了。
        "你到底要什么?"
        "今晚--我不回去!"她忸怩地說。
        "也好!"我當即找到應急之策,"我剛好要到城里辦點事,你就留在這里。"
        梅子站起來,臉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下大概是真生氣了。
        送她上船時,她幽怨地看我一眼。船夫啟動馬達,頃刻一切又是恢復了黑暗與靜寂。
        我松了一口氣。走了就好!賴在這里我是吃不完兜著走。但愿她這一生氣就再也不來。
        回到屋里,我不自覺地又打開那盒跳棋,把棋子一個個取出來排好,排完才覺得自己的無聊,可是再舍不得放回去。那小小的棋子上,每一個都有她香柔的手澤,我捏起一粒棋子靠在頰上,想著那夜,在風里,她倚在我的身上,四處是白茫茫的霧氣,簌簌的竹葉聲……她微暖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背脊,單薄的絲襯衫一陣陣地透著香……
        我躺在床上,那股香還在鼻端繚繞。
        然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秦無雙來了,淡雅的香氣還愈來愈清晰。
        "無雙--"我大叫一聲睜開眼,呀!我還在夢中吧!秦無雙果真好端端地坐在我床邊,我想笑又想流淚,可是她的聲音冰冷的:"不許動!"
        我的脖子上也冷冰冰的,是一管白朗寧。
        "想活的話,就不要亂來。"秦無雙身著白衣,美艷的臉板著,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無雙--"
        "閉嘴!"她叱喝一聲,"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她那比女煞星好不了多少的模樣使我心底一寒,她是玩真的?墒俏腋裏o冤無仇,要報仇也不該沖著我來。
        "裴俊榮是你我的什么人?"她杏眼圓睜,這下我心更寒。
        "不認識!"我預備死賴到底。
        "是嗎?"她手一揚,一張身份證向我拋來。我心里暗暗叫苦何德何能竟會飛來艷福,果真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我被她們主仆二人算計了。
        "說!裴俊榮是你什么人?"
        "父親。"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笑了笑。
        想必她嫁老秦之前必然不姓秦,可是裴俊榮仇家那么多,我哪知道她排第幾。
        "我提一個人,你該知道吧!鄧水鋼"
        我當然知道,鄧水鋼,在商場號稱鄧鐵頭,是裴俊榮的天字第一號大仇家。他們兩個都做拆船生意。裴俊榮愈做愈發(fā),鄧鐵頭卻在一次拆船意外中死于非命。
        "我就是鄧水鋼的女兒,你父親殺了我父親。"她咬牙切齒。
        "上一代的恩怨找我干嘛?"我嘆了口氣。昨天她來找我,原來不過是一場春夢,而我千方百計躲到這荒島上,卻還是有仇家要尋了來。
        "父債子還。"秦無雙一副倩女索命的表情。
        我笑了出來,昨天之前,看她還似神仙中人,竟不料她老土的可以。
        "你笑什么?"
        一個人臨死之前笑一笑也不行?
        "原來你一直在打聽我。"槍管頂得我實在不舒服,我不愿意跟她再玩下去了,我睜大了眼,"咦!秦先生,你怎么來了?"
        秦無雙果真回頭看,趁這功夫,我身子一滑滑了下床,劈手把那支白朗寧奪到手,去她的開玩笑開到我頭上來,我當兵時是在特種部隊,就憑她豈能奈我分毫。
        "你--"她呆住了,秀發(fā)散亂,手無寸鐵,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情況。我老頭干了她老頭,現在我可能還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干掉她。
        "一個女人最好別拿著槍亂跑,像個女紅番。"我退掉了槍里的子彈,把槍仍還給她她太緊張了,沒接著,跌在床上。
        "你找我多久了?"我翹起二郎腿。也好,大家拆穿假面具,再也不必顧忌形象。
        "夠久了。"她那雙神秘的黑眼睛像貓,熊熊燃燒著怒焰。
        "從鄧水鋼被殺害起?"我算了算,梅子說她大三那年休學出國,跟鄧水鋼遇害的歲次相符,可是她到法國去找我干嘛?
        "人人都說裴俊榮有個為了藝術不惜離家出走的兒子,誰知道你會躲在臺灣!"她恨聲道。
        秦無雙真是個美女,無論是笑,是怨,是嗔,還是恨,美麗對她而言都像是水溢出杯般的容易,我如同其他的魯莽男子為她傾倒也是應該。
        "就是死在你手上,這么大的面子也就足夠了。"我笑。"真是太抬舉我了。"
        "呸!"她如此刁蠻潑辣,果然是露出了原形。
        "你告訴所有的人要出國旅游,  想必是假的噢!"我點點頭,"真聰明,不過我想不出來,秦先生怎么肯聽你的?"
        "你管不著!"
        "噢!我懂了,那家伙根本是個傀儡,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縱人。"我這下恍然大悟。梅子太多情,告訴過我秦無雙一直很沉默,不愿見人,也許梅子是真的喜歡我,想警告我什么,只可惜我是個大呆子,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反而把她趕走,落入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
        "落在你手上,廢話少說,悉聽專便。"秦無雙咬住了牙。
        "你要報仇實際上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能拿你怎么樣?"我苦笑,"你走吧!這么晚了不睡覺,你會老上十年。"
        "我們的帳不會這樣就完。"她一咬牙,拾起了披肩。
        我給她一個良心的建議,她最好弄對人,錯了的話還要再費第二次事,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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