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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 第二章
作者:姬小苔
  想想迫不及待地由女中的校車上跳下來時,是正午。她提著行李,走進了鎮上的火車站。

  小老虎上次和她約好,以后每個禮拜六中午,都要在這兒見面。

  車站的候車室中,擠滿了預備搭車回家的鎮上大學生。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勉強在角落中找到了個位置坐下。

  小老虎今天遲到了,不過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畢竟,自從她考上這所貴族女高之后,他們一個禮拜只能很珍貴地見一次面。

  想想是今年夏天考上的,由于學校規定一律住校,她只得搬進學校寄宿。

  讀這所頗富盛譽,管教嚴格的學校,是普湄湄的主意,她要獨生女兒做一名上等女孩,跟一些所謂上流家庭出身的少女們在一起學習良好的規矩,禮儀,成為道道地地的淑女,不管是讀書的觀點或是交游的觀點,她相信對想想的前途大有幫助,而且將建立些了不起的關系。

  “想想!尋想想!”有人在那邊的角落細聲細氣地叫她。

  她自冥想中醒來,好象當場被抓到的,吃了一驚,誰啊?

  自人群中向她走來的,不是小老虎,而是大他兩歲的姐姐林瓊玉,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抽紗襯衫和一條很秀氣的草綠百褶裙,手中拎著一只提箱,她和小老虎在五官上十分酷似,但氣質卻相差太遠,小老虎是那種道道地地,充滿了叛逆,倔強,渾身上下代表著一種隨時會爆發危機的憤怒青年,但林瓊玉懂事,乖巧,很多年以前,就表現出成人的大方舉止來。

  “林姐姐!”想想趕忙站起來,她對想想是很好的,曾經極有耐性地教過想想彈風琴和吹中國簫。

  “好久不見,聽說你上高一了,真是愈來愈漂亮了!”林瓊玉真心地夸贊她。

  “林姐姐才漂亮呢!”想想的臉微微泛著紅潮,“你要出遠門嗎?”

  “你知道自從我去參加縣里的國小代課教員甄試及格后,我就一直在等分發的通知,現在好不容易通知下來,我又得趕著去報到。”

  “學校在哪里?”

  “苗栗,就在鎮上,叫做楓樹國小。你有空歡迎你來玩。好嗎?”

  “楓樹國?”好美的名字。

  “我會寫信給你。對了!想想,我要拜托你一件事!绷汁傆裼行┯杂种。

  “什么事?”

  “我不在家的時候,麻煩你替我注意一下小老虎,他越來越不對勁了,自從他退學以后,變得很消極,很不講理,最近又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實在擔心!”林瓊玉垂下頭,“你曉得的,我如果在家,他多多少少還聽我的,這下我走了,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什么樣子,在他的朋友當中,你是他唯一具有影響力的……”

  “我……”想想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他很喜歡你!”林瓊玉輕輕地說,在嘈雜的候車室中,這樣的低聲,卻帶來了無比震撼的力量。

  想想迷惘了。

  她不是不知道小老虎喜歡她,但由另一個與他關系十分親密的人口中說出來,又是多么地不同。

  “想想,如果你不愿意的話,不要勉強,但如果你真的不嫌棄他,那么,在可能的范圍內,請影響他,幫助他!”

  林瓊玉緊抓著提箱的手,神色緊張地看著她。

  其實不管想想怎么回答,這份沉重的責任,都已落在她十五歲的肩頭。

  她很難抗拒。

  火車進站了,票閘開啟,旅客們紛紛涌到古老的月臺。

  “我走了!”林瓊玉收回渴望的目光。

  “林姐姐!”一時沖動,想想握住了林瓊玉文雅而秀氣的手,臨別依依,她決定答應她誠摯的拜托,“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我們隨時保持聯絡!”林瓊玉非常高興。

  汽笛響了,她走了。候客室的人潮也散去,空空冷冷地,一室寂寞。

  想想用最大的耐心等小老虎來。

  可是他沒有來。

  他忘了嗎?

  想想站在鏡前看著自己悲傷的臉,那雙美得出奇的眼睛,里面有淡淡的淚光。


  晚餐在想想口中,都變了味,她吃不下。

  隔壁傳來怒斥與責打聲時,想想知道小老虎的父親——林立到家了
    。
    她丟下碗筷就往茄冬樹跑,難怪林瓊玉走沒有人送,難怪林其平沒照他們的約定去接她。

  林立是看平交道的鐵路工人,要兩個禮拜才回家一趟。“竹筍炒肉絲”是他回家時必備的家常菜,不把到處闖禍惹事的兒子抽得皮開肉綻,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管教不周的。

  明明知道小老虎從不肯在捱揍時哭叫,想想仍然十分擔憂地豎起耳朵,趴在樹上,聽得心驚肉跳。

  天色暗下來了,遠處的路燈亮起。

  她覺得每一鞭似乎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挨了多少。

  “滾!”小老虎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但那高大俊拔搶眼的外型,不因此而失色,青春的忿怒,似乎立即要跳躍出他堅實的肌肉,那樣耀眼,那樣充滿緊張的生命力,反使得想想心生憐惜。

  “滾!你給我滾!有種就別再回來……”屋里震出大熊照例氣急的吼聲,接著砰的一聲,門關了。

  想想縮回身子,她知道小老虎現在一定很窘,她不要他發現她,免得他因此而難堪,但小老虎也預備上樹來,坐在他們的老窩里,所以一抬眼就在茂密的樹葉里找到她。

  “嗨!”她只有打招呼。

  她的眼中有著洞悉一切的神情,反而使他不那么難受了。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小老虎雙掌一搭,一提氣就上了圍墻,靜靜地靠在那里。

  十年了,他們從想想五歲的那個有霧的早晨認識起,已經足足有十年,可是,迅速消失的時光,使得一切都仿佛還在昨日。

  唯一改變的,是他們的身高和體重。

  他們間純真的感情,并不因為貧富的懸殊或是時間而有所不同。

  “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小老虎嘆了一口氣。

  想想不忍地看著他的臉。

  他寬闊的額上有傷,頰上是四道鮮明的指印,露在T恤外面的手臂,是皮帶狠抽過的痕跡,新傷和舊傷,紫的,青的,觸目驚心地混在一起。

  難怪——他每次都要曠課。

  這狼狽不堪的德性,教他怎么上學校去?

  鞭子可以贏得尊敬嗎?想想搖搖頭。

  但至于小老虎在外頭是闖了什么禍,她倒是不想過問的……

  “我受不了!”小老虎一掌重重地捶在茄冬樹上,捶得枝葉一陣驚顫,一陣亂搖。

  “忍耐一點!”

  “哼!”他鄙夷地哼了一聲,“忍,忍!我忍得太久了,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他兒子,我比條狗還不如!”

  “你怎么能這么說?他打你,表示他還關心你,還愛你,要不然你瞧瞧我媽,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她多管管我,多愛我一點,可是……”她本來想安慰他,但想著想著,自己也難過起來。她不缺衣食,更不缺零花錢,可是,她真什么都不缺嗎?

  “你懂什么?”小老虎嗤之以鼻,“她不管你才好,她給了你自由!自由!你懂嗎?你懂它的意思嗎?”

  “可是我媽還不是不準我跟你在一起?這難道也是自由?我看這簡直是暴政!她不愛我,不關心我,卻把我像囚犯一樣關進學校,絲毫不尊重我的想法,她總有一天會把我扼殺掉!”

  “說老實話,你媽真頑固,跟我爸一樣!彼麌@了口氣。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中。

  那是種對環境無能為力的沮喪。

  “總有一天我會跑的!”林其平揚揚眉,故做不在乎地說,在那不在乎的表層下,很危險的藏著一種青春期叛逆的信號。

  想想心中一驚。

  “你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我會很害怕!”她訥訥地說。

  “你敢跟我走?”他好看的眼中光芒一閃,在濃眉下,閃得像是凌厲的電。

  那么模糊的甜蜜,那么不成熟的向往,卻又是那樣充滿吸引力的感覺,突然使得她一下子被“電”住了。

  “告訴我,如果真有這么一天,你有沒有膽子跟我一道走?”小老虎伸出手,用力抓住她。

  “我……”天啊!攫得那么緊,她覺得好痛。

  “跟我說‘敢’!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絕不會讓你凍著,餓著,想想,說!說你要跟我在一起,這一生一世我們都不分開!說!說!”他熱烈的,瘋狂的神情,使得她簡直無法抗拒了。

  他的力氣是那樣的大!

  那仿佛地老天荒,甜蜜又微微苦澀的疼痛,令她強烈地暈眩了。

  “愿意!小老虎,我愿意!”她害羞地,輕輕地,溫柔地說。

  他松了一口氣。

  在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時,他已坐到身邊,伸出強壯的雙臂緊緊箍住她。

  他擁得太緊太近了,有一股氣息,混合著淡淡汗味的氣息,暈暈陶陶地鉆入她的鼻孔,吸進她的肺葉中去。

  她又怕又愛地被這種感覺籠罩著,擁抱著。

  想想懵懂于這樣的歡樂,在十五歲的年紀來說,那是從未有過的欣喜及幸福。

  雖然,他也許來得太早,來得太不可思議。

  她低下頭,微羞得垂著眼瞼,臉紅了,心跳了。

  林其平看著她,首次這么接近,這么親密地看著她。

  他們相識十年,兩小無猜,相知相惜了十年,直到今天,他才驚覺她長大了,成長為美麗的少女,真美!

  不止美得清純,更美得動人。

  “想想……”他有點兒心慌。

  想想羞澀地伸出怯怯的小白手環住他的腰,“我在想——想我們有一天會到遠方去,遠得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的眼中突然充滿了淚,晶瑩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自她美得令人發癡的臉龐上淌下來。

  “別哭!想想,別哭!”他用手指去替她試淚,那樣笨拙的溫柔著,卻有一股俠義的男兒氣概油然而生,“我有了辦法一定帶你走。為了你,我什么都肯犧牲。相信我!我們會有那么一天的!”

  朦朧的愛意中,少年情侶做著未來的夢,已被那不成熟但卻純真得美麗的夢給網住了。


  冬日到了。

  一日一日的寒冷起來。

  想想坐在教室中,心不在焉地看著黑板,心中卻在盼望,盼望寒假快快到來。

  對戀人來說,一個禮拜見一次面是不夠的,只有放寒假,他們才有機會湊在一道。

  即使普湄湄的監視再嚴格,但他們總會想出辦法。

  她的臉上漾出異樣的笑容,眸中如霧如星,白嫩的臉龐上有兩朵微微的紅云。

  只因為她的心中有一個人,只因為他們倆真心相愛。

  初戀的夢。∧愣嗝疵利!多么迷人!


  很擠很嘈雜的地方。

  音樂響得天都要塌下來似的。

  想想躲在角落里,她希望那盆棕櫚樹能夠像熱帶從林般,整個地把她隱藏起來。

  因為她不能假裝不知道她來的是什么地方。

  舞會!

  是小老虎的那幫哥兒們辦的舞會!

  大家都在翩翩起舞,搖擺四肢,只有她像個小土豆似的,沒見過世面。

  小老虎怎么還不來呢?他剛才只是說要出去一會兒,卻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不管,真是不像話!

  尋想想怯怯地打量著四周。

  其實是棟很破爛的空屋,而這些人,卻聽著一點不也能引人入勝的音樂,把這兒仿佛當做天堂。

  她有點輕蔑地瞄著格格不入的一群。

  一雙眼睛,像貓似的發著光。

  他們就是所謂的太保太妹嗎?想想直覺地很不喜歡他們,但,如果他們是的話,那么,小老虎也是了?

  她皺皺眉頭。

  沖浪舞的音樂更喧嘩了,還有女孩子以假嗓子高聲尖叫著,笑著。

  她們看起來年紀都很小,但,和她在女中的同學多么不同!至少,她的同學們不會穿著這樣暴露而難看的衣服,在修女的調教下,她們都很乖,很有淑女高尚的風度儀態和高貴的教養。

  小老虎穿著閃亮新潮的黑色皮夾克,敞露著結實的,露出漂亮肌肉的胸口,一搖一擺地回來了,剛剛長起來的卷發很有性格地在額前晃著,他自從被勒令退學以后,就喜歡擺出這副“天塌下來,與老子何干”的姿態,而且每況愈下,但駕勢是流氣的,是做作而令人討厭的,想想只能容忍卻不能真心接受。

  他為什么不能穿得干干凈凈,舉止彬彬有禮些?

  他們最近常為這事吵架,只要她一開口,他就大動肝火,嫌她羅嗦,罵她看不起他……想想嘆了口氣。

  “來!我們跳舞!”小老虎似乎有些心煩意躁的,一把拉起她。

  他在煩些什么?

  那刻意的流氣中,隱藏的是什么?

  “不要!”她怯怯地縮了縮,她不要混進那郡她看不起的人郡中,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怕失掉了自己。

  小老虎皺眉。他是不是聽錯了?想想竟然跟他說不要?她居然敢?

  “什么意思?”暗暗的燈光下,小老虎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不要?她成心在他的這幫哥兒們面前給他難看?

  “我是說——我們坐著聽音樂不是也很好嗎?”她困難地直咽口水。

  “你嫌這個地方臟,破,是不是?”他很沖動地挑起了怒氣,漂亮的五官微微扭曲。

  “你喝了酒?”一股酒味撲鼻而來,想想不禁驚呼。

  “是喝了又怎么樣?”他撇了撇嘴角,那不止是流氣,還有些邪氣,“你管得了我?”

  他變了!是不是?想想很難堪,很痛心地垂下頭。

  小老虎不容她再抗辯,一把捉住她纖細的手腕,拖進了正放肆地笑鬧蹦跳的人堆中。

  她沒有叫,盡管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也不會示弱的。尋杰當年一點也沒看錯,她的確是有股天生的倔強與十分剽悍的野性,只是被柔弱動人的外表遮住了。

  她站在舞池中央,一動也不動。

  “跳。 毙±匣⒑懿荒蜔┑氐伤谎,雙眼中充滿了血絲,“你是呆了,傻了?還是殘廢了?”

  “我不會!彼赂业乜粗,平心靜氣地說。

  “你不會?”小老虎趁著微醺的酒意大嚷起來,“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外國公主?你有多尊貴?多驕傲?不會?不會老子教你!”

  四周在旋轉的人們紛紛停下來。

  “算了吧!”有人想勸架。

  “沒你的事!”小老虎一胳膊擋了回去。真像是小老虎般發起脾氣來。

  想想咬緊嘴唇,他的心情,她極清楚。

  他不是喝多了酒,他是在借酒壯膽,他有自卑感。

  難以解釋的自卑感。

  宛如冷水澆頭,她的心整個地涼了。

  可是,那難忍的冰涼中,有一絲溫柔的心意慢慢涌了出來。

  他一定是十分在乎她的,否則,也用不著在大庭廣眾下咆哮出丑。

  她要把他帶走。

  那也許需要極大勇氣,但,她總要試一試。

  當她抬起頭時,臉兒出奇的美麗。

  那——叫做愛,叫做智慧。

  她對著正張牙舞爪,色厲內荏,沖動發作的小老虎笑一笑。

  小老虎對她的笑容難以置信。

  但她堅定的、完美的,包容著無限愛意的笑容,在黯淡的燈光下擴大了。

  小老虎的怒氣一下子泄了。

  他剛才想要打架,想要殺人,但此刻,竟在她美麗絕倫的笑容中消弭無形。他呆住了,傻傻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這是關鍵性的一分鐘,如果想想不能把握住這一瞬,下面的事就很難想像了,他極可能為了維護可謂的面子,或是由衷的失落感,而闖出什么大禍也不一定。

  “我們該走了,其平!”這是她首次用他的學名當面叫他。

  他狂熱的眼神冷卻了下來,安靜了,一語不發地拉起她的手,自人堆與音樂穿過,走出大門。

  如果他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漢,那么,他的確應該冷靜的,用男子漢的方式給她瞧瞧,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壞。

  當他們離開那嘈雜、悶熱、擁擠的屋子時,想想很欣慰地想到——最差勁的一刻,總算是過了。

  秋涼的夜風微微吹過。

  樹葉簌簌地飄落。

  夜很靜,比所有形容寂靜的字眼都還要靜。

  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當她轉頭看他時,想想能肯定,他也聽到了她的。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迅速地擁抱了。

  那樣天真,又充滿著好奇,卻沒有絲毫想要冒充成人感情的擁抱。

  “想想!”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呼喚。

  溫溫柔柔的,柔得猶如心靈中的低語。

  “嗯?”

  “叫我的名字好嗎?輕輕的叫一遍,我真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

  她附在他的耳邊輕喚,惟恐路過的夜風會聽見,惟恐沉寂的秋夜會駐足。

  但她的臉龐已迅速地發燙。

  在女中的宿舍中,她夜夜在臨睡前,都要輕啟著嘴唇默念著他的名字,直念到入睡。但那是孤單的,寂寞的,無回應的,有時念著念著,眼淚會不自覺地順頰而下,濕了枕頭。現在,在他身邊,在他的耳邊低低呼喚,簡直像是在夢中。

  然而,她又是多么害怕美夢會破碎,會消逝。

  一時之間,她涌起了從未有過的激情。

  那激情令她惶惑,但她終是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

  “你知道嗎?想想,當你叫我的名字時,我感覺到了那種肯定,全心全意的肯定。多么好的感覺啊!”他在嘆息著。

  在她還迷迷糊糊時,他滾燙的嘴唇已搜索到了她的,同時迅速地覆在上面,吸吮著玫瑰般的柔軟與香氣。

  她的全身劇烈地震動。

  “不要!不要!”她在心中叫,可是,他的熱氣,和微帶粗野的雙臂,已經完完全全使她溶化了。

  所有的聲音,都成為遙遠世界中朦朧的聲響。

  什么都不存在。

  他們擁抱著,親吻著的,是彼此相許的美夢。

  那美夜或許甜蜜,也或許悲哀。

  但,抱住吧!抱住這樣的一刻。

  初戀中的初吻,一生中只有一次。

  它不會再來。

  但除非你能好好珍惜,否則它的甜蜜將有一天會發出足以致命的苦味。

  那苦味,是最大的遺憾和創傷。


  想想一邊想著他們將又要在一起,一邊情不自禁地微笑著。

  站在講臺上教英詩選讀的英籍中年女教師,正用她清晰的英國腔,介紹著女詩人勃朗寧夫人:

  ……一八四五年一月,有一天天氣寒冷,倫敦溫浦爾街二樓的一間房里,沙發上躺著一位前途黯淡的女士。她身體瘦小嬌弱,有著長睫毛,淡黑色的大眼睛……好象只不過是一個影子一樣躺在這緊閉的寂靜深閨中……但有一天,郵差在溫浦爾街五十號敲門之后,情形就有了變化……這封由羅貝·勃朗寧先生寫來的信,像是一把鑰匙,輕輕啟開了幽閉她的門戶……使伊莉莎白·巴勒轉變為文學只上一篇不朽戀愛傳奇的女主角,這也是開端的第一步……

  當甘寧夫人這樣念著的時候,全班少女都瞪大了眼睛,十分興奮地專心聽著。

  除了國文,數學之外,她們渴望聽到這樣具有百分之百吸引力的故事,就像詩一樣,屬于這些十六歲的少女們。

  她的詩句新奇、辭藻富麗、辭意動人、詩情真摯、清新敢言,勃朗寧先生不禁吟哦神往。他本以為自己無法戀愛任何女子,現在卻在幻想世界,詩人真正生活的領域里,遇到了這位唯一適合他的女子,他和靈魂、智慧發生了戀愛……

  想想沉醉在自己的夢中,這時也不禁問著自己:和其平之間,是靈魂的相屬,還是單純的人間之戀?

  甘寧夫人又推推眼鏡,津津有味地敘述勃郎寧在五月下旬進拜訪伊莉莎白的閨房……然后他們在教堂中偷偷結婚了,最后私奔到意大利去……以后的生活就像一首美麗的牧歌。巴黎、比薩、翡冷翠、羅馬,爐火和溫暖,安寧和詩情,永遠是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寫下那本永垂不朽的《葡萄牙詩集》……

  !巴黎、比薩、翡冷翠、羅馬!如果能夠和小老虎出奔到那兒去……想想悠然神往。

  “芙羅拉!”甘寧夫人忽然很嚴厲地叫了一聲,她不大容易生氣,除非有同學不好好聽講,這是最觸怒她的。

  想想臉紅紅地站起來——芙羅拉是她的外文名字。

  甘寧夫人毫不容情地看她一眼:“芙羅拉,請你把第四頁念一遍,希望你已經預習過了!

  她訥訥應了聲是,拿起硬皮燙金的讀本,迅速掃了一眼,說實話,她根本沒有預習過,每天晚上,她都在想著小老虎……

  想想清了清嗓子,開始念。起初不免有點結巴,但越念越順,因為勃郎寧夫人寫的,不正是她的心聲嗎?

  空闊無邊的土地,

  把我倆分離,

  卻教你的心嵌進我的心,

  脈搏也作雙重的躍動。

  我所行的和我所夢的,

  都包括你在內,

  猶如喝酒必須嘗著它本身葡萄的滋味。

  當我為自己向上帝祈求,

  他卻聽聞你的名字,

  并在我的眼睛里看見,

  我倆的淚滴。

  她輕柔的聲音中充滿了動人的感情,那不知不覺高揚起來的心聲,聽得大家如醉如癡。

  甘寧夫人吃了一驚,她是過來人,她知道惟有陷在愛河中的少女,才會發出這般美麗的聲音。

  “芙羅拉,下課時到我的辦公室來!背私逃⒃娺x讀,她是這所貴族女校的實際負責人。

  “是!彼椭^坐下了。

  四周開始交換著疑問的目光。


  “請坐!”甘寧夫人一指沙發。

  想想拘謹地順了順裙子的褶擺,坐下。

  甘寧夫人自抽屜中取出一些東西,然后自巨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后走過來。

  盡管她臉上刻意做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但想想不敢正視她眼中洞悉一切的精明。

  “這兩封信都是這個禮拜寄到的,恕我礙于學校的規定,所以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已經先行拆閱。”

  想想瞄了一眼雪白的信封,心突然劇烈地跳動了,燒成灰她都認得出信封上那粗大的充滿男子氣概的筆跡,真要命!他怎么把信寄到學校里來了?

  “孩子,告訴我,你覺得你陷入情網了嗎?”甘寧夫人居然開門見山,這回是想想大吃了一驚。

  她不敢開口。

  “當然!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告訴我!备蕦幏蛉诵α耍Φ檬执认。

  甘寧夫人是地道的英國人,在想想的觀念中,歐洲人對這類事情在態度上絕不至于像一般本國人這么保守,但她似乎猜錯了,甘寧夫人竟然偷拆她的信,還以狐貍的面孔查問她的隱私。

  她才不會傻得不打自招。

  想想繼續保持沉默——忿怒的冷淡與沉默。

  “我和你的母親是多年好友,我對你自然也比對別的孩子來得特別關心……”

  羅羅嗦嗦地說起廢話來了。

  “這是什么?”甘寧夫人從其中的一只信封倒出一個圓圓的東西。

  想想的臉整個發燙了,眼中卻射出生氣的火焰。

  “用你們中國話,這叫做‘相思豆’是嗎?”

  她一定拿去到處問別人,想想發現自己竟變成校園可悲的大笑話。

  “在你們這個年紀,根本還分辯不出好壞,更不會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愛……”

  好象時光在瞬間中倒轉,回到中古世紀的苦行修道院中去……連那些巨大笨重的家具,也在辦公室陰森、道貌岸然的空氣里咄咄逼人起來。

  虧甘寧夫人還念勃郎寧的故事給她們聽呢,她自己不就是勃郎寧夫人那專制、不通情理的父親嗎?

  “我傷了你的感情嗎?”甘寧夫人似乎有些難過起來,“我真抱歉,我不是有意使你不愉快的……”

  想想的心卻有些軟化了。

  “我只是想幫助你,幫你好好地求學,做一名淑女!”甘寧夫人從桌上的小匣中取出巧克力糖遞給她,手法十分技巧。

  想想有了敏感性的警覺。

  “暑假時,我曾回到英國去。在我的國家里,我看到一些年輕人耽于娛游,我就想,為什么他們要在街頭游蕩,而沒有人幫助他們?我很痛心!但我再回到臺灣來時,我發現中國孩子比他們好,尤其是本校的學生……”甘寧夫人的口才的確不錯,她換了另一種比較高明的方式。

  想想默默地聽著。

  “我管教你們,但我希望你們能把我當做朋友,遇到困難時告訴我,讓我們共同來解決,據我觀察,你的這位男朋友,并不適合你……”

  她懂什么?想想一時氣忿,忍不住就和她辯駁,這回正中下懷,誰都不知道的事,倒自己全泄了底。

  可是警覺時,已經遲了。

  “請不要告訴我的母親!”想想無可奈何之余,只有以低姿態懇求了,心里卻直在罵她是個老奸巨滑的狐貍,但有什么辦法呢?除了哀求她……

  “我會看情況而定,當然,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甘寧夫人說著巧妙的話。

  想想拿著信離開時,心情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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