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蓀瑪蒼白著一張臉,吐光胃里的東西,感覺整個人被掏得空空的。
她顫抖著手,拿著那張復(fù)印的調(diào)解書,招下一輛計程車,直奔笑雨的大伯家。
早上言馭文告訴蓀瑪,他打算這個星期陪她們待在臺中,一等新屋裝演完成,他就直接搬過去。
還好哥沒回屏東,否則這時候,她絕對撐不過回屏東的一段路。
方才龍呈陽在餐后遞給她這張調(diào)解書,要她想清楚是不是還要嫁給龍貫云,他甚至沉穩(wěn)地在未了拉開一個微笑,說倘若她看完調(diào)解書,還愿意嫁,他會毫不遲疑幫貫云解決鬧得甚囂塵上的婚約。
這是真的嗎?真的嗎?貫云竟是那個酒后駕車的人……
她握在手上的鑰匙,搖搖晃晃地怎么也對不準(zhǔn)鑰匙孔,那張紙還被她抓握在掌心里。
正巧,言馭文出門想到附近生鮮超市買些調(diào)味料,開門看見慘白一張臉的蓀瑪,一陣錯愕。
“哥……這個……真的……”她抖著手才將紙舉起,整個人便昏了過去。
“蓀瑪!”言馭文反射性地接住昏厥的蓀瑪,將她抱進屋子。
小心將她抱進二樓臥室,言馭文立刻聯(lián)絡(luò)一位他在臺中熟識的醫(yī)生朋友,言馭文得到好友江朔堯的保證,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一定趕到。
這時,言馭文才有多余的心神,注意那張仍在蘇璃手心里的紙。
他抽出紙,讀一眼,便嘆息了。
唉,瞞不住了……
“恭喜,令妹懷孕了,你要當(dāng)舅舅了。”江朔堯走下樓,對在客廳里喝悶酒的言馭文說。
江朔堯自動自發(fā)得不像客人,往餐廳拿一個杯子,回客廳加入喝酒行列。
“大白天喝酒,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我記得言小妹還沒嫁人吧?”江朔堯望著不發(fā)一語的言馭文。
“你確定我妹妹懷孕了?”一般來說,威士忌應(yīng)該一小杯、一小杯喝,像言馭文這樣大口猛灌,很快就會醉了。
“你懷疑我這個中西合體神醫(yī)?”江朔堯小喝一口,笑得自信,他的兩張中西醫(yī)執(zhí)照,可不是擺著好看的。
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桌上有張紙,好奇地看了一回,才說:“小蓀瑪受了點刺激,大概再半個多小時就會醒,我開了張中藥方給你,有空去抓兩帖藥回來燉湯!
“謝謝。”
“我該走了,酒別喝太多,傷了肝要救就難了。如果不嫌麻煩,過兩天帶小妹來我診所,我?guī)退鲎屑?xì)一點的檢查。對了,我明年要出國拿個博士學(xué)位回來招搖撞騙,璟聞要一起去,我們?nèi)齻換帖兄弟就差你了,你要不要跟我們?nèi)ズ群妊竽??br />
“可能不行。”言馭文嘆氣,接著又是一大口酒。
“找時間去璟聞那片林子坐坐,煩的話把小妹一塊兒帶去。”江朔堯看得出他心煩,沒再往下追問。
“后天下午,我?guī)p瑪去你診所、”
“好。我走了。這瓶酒我順便帶走,免得你一口氣喝光,小妹還需要人照顧!彼π,拿走桌上的威士忌,才離開。
“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哥……你告訴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的蓀瑪,看見言馭文,立刻回想起昏倒前最后一個念頭。
“蓀瑪,先別想那些,我煮了中藥——”言馭文見她轉(zhuǎn)醒,拿起十分鐘前他煮好放在床頭的藥湯。
“哥!求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不要喝什么藥,我沒事!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爸爸跟媽媽真的是……”她怎么都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她的爸媽,真的是被龍貫云開車撞死的嗎?
“調(diào)解書的影印本,誰給你的?”放下湯碗,言馭文嘆息,這碗湯藥,看來是要浪費了。
“你沒否認(rèn)?你為什么不否認(rèn)?為什么不告訴我,那不是真的?為什么!哥,你怎么可以這么殘忍?怎么可以不阻止我、不告訴我真相?怎么可以看著我跟龍貫云在一起?哥!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蓀瑪崩潰似的大喊,她無法相信、不想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可是,她最親愛的哥哥,沒有否認(rèn)、沒有否認(rèn)!他只是憐憫似的看著,憐憫似的嘆息著,眼前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蓀瑪,你冷靜點,不要哭,不要這么激動——”
“我不激動,我不哭……我怎么可以……哥,他是撞死爸媽的人、他是害我們沒有爸媽的人,他是害我十五歲那年,只能躲在棉被里偷偷哭,卻不敢讓你知道的人……什么人都可以,為什么偏偏是龍貫云?為什么我偏偏要愛上他!”蓀瑪撐起身子,扭緊了覆在身上的薄被哭喊著。
蓀瑪終于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哥哥跟龍貫云之間的過節(jié),原來這就是第一次她跟龍貫云發(fā)生關(guān)系后,龍貫云會跟她說一句“太遲了”的理由。
蓀瑪忽而想起龍貫云的父親,想起他交給她那份調(diào)解書時的神情,跟此刻的言馭文好像,一樣有著憐憫。
“哥,就算我跟他發(fā)生關(guān)系,你還是該告訴我的,你不該讓我不明不白闖入地獄,他是害死爸媽的人,你怎么可以跟他同一張桌子吃飯,怎么可以假裝……什么事都沒有!哥……”
言馭文上前摟住蘇瑪,試圖安撫她的激動情緒。
“蓀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以為這件事只要我不說,你就不會知道,我以為只要你不知道,就能得到幸!p瑪,我只是單純希望你得到幸福。
車禍發(fā)生后,我不想告訴你全部事實,就是希望你保有沒有仇恨的純真,我不要你心里有仇恨的對象,后來我阻止你去龍家,也是怕你……都怪我,我的阻止太晚,又不夠徹底。
蓀瑪,把過去忘掉好不好?爸媽如果還在,一定也像我一樣,只希望你過得幸?鞓贰8螞r,那場車禍?zhǔn)且馔,誰都不愿意它發(fā)生。”
“我辦不到、辦不到……,哥,你不是我,你可以為了我原諒龍貫云,我又能為誰原諒他?我只要看到他,就會想到他是害死爸媽的人……”
“如果是為了孩子呢?你能不能為了孩子原諒他?”言馭文放開手,彎下身與蓀瑪對視,小心翼翼地問。
“孩子?”蓀瑪紅著雙眼,茫然反問.
“剛剛我請了醫(yī)生幫你看過,他說你懷孕了、”
“懷孕?我懷孕了?”突然一陣惡心感朝她襲來,蓀瑪推開言馭文往浴室跑,接著傳來好幾聲嘔吐聲。
言馭文緊跟在后,上前拍著蓀瑪?shù)谋,忙幫她順氣?br />
出了浴室后,誰也沒開口,蓀瑪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床上。
“哥,我要靜一靜!
看著落入靜默的妹妹,言馭文有很深的懊悔。
他怎會料得,他以為的幸福是蓀瑪口中的地獄?他的妹妹哭著指控,他讓她不明不白闖入地獄……那指控,教言馭文很難受。
“你休息一下也好。晚上,貫云會過來,我在你昏倒的時候,撥了電話給他!
“你跟他說孩子的事了嗎?”
“沒有!彼似饻,想退出房間!耙灰f,應(yīng)該由你決定。”
“哥,那碗藥你放著,我等會兒喝!
“藥涼了——”
“沒關(guān)系,藥涼了還是藥。哥,對不起,是我闖的禍,卻要怪到你身上我知道你有多愛我,我只是沒想到這份愛,會變得那么沉重。不要告訴龍貫云我有孩子了,我跟他的事,我會解決。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龍貫云推開門,一入目的,便是蓀瑪坐臥在床上,用直勾勾的一雙眼望著入門的他。
他跨進門,反手鎖了門,再往前幾步,離她就蓋那一點距離時,聽見她清清冷冷開了口:
“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真相,而真相總是令人絕望。這是誰的句子?”她停了一秒,“是契可夫的句子,你應(yīng)該知道吧?你生日那天,我在你書房找到的一本書。不曉得為什么,那句話我才讀了一回,就記牢了。真相總是令人絕望……絕望你懂嗎?”
她的眼亮得不像話,亮得教人看不出情緒。
“小瑪,你聽我說,我……”他從沒害怕過,即使十歲那年,他母親突然心臟病發(fā)去世,他都不曾如此害怕過!這一刻他才明白,言蓀瑪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以為的。
“聽你說什么呢?說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撞死我父母?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哥也說那是意外!但又怎么樣呢?是意外又怎么樣?還是不能改變我因為你,而失去父母的事實!彼穆曇羝届o且低沉,只有自眼眶溢流而下的淚水,泄漏她苦苦壓抑的激動。
她的心,好痛、好痛,那種痛難受到她沒把握能熬過。
從拿到調(diào)解書那一分鐘起,疼痛就泛散開來,要不到哥哥的否認(rèn),那股疼更朝心頭狠狠撞去,她連一點抵抗的力氣都沒有!
沒有人能體會她的痛,龍貫云不能、她哥哥也不能!
她最最親愛的哥哥,既然能為了成全她的幸福而原諒龍貫云,又怎么體會得了她的痛!
她的哥哥不是她,不是那個愛上龍貫云的人,如何體會這一刻她心里的自厭。
“小瑪,不是我,不是我開的車——”他慌了,她的表情、她說的話,全昭告著一件事:他正在失去她,一點一滴地失去她!
該死的!他為什么要頂下那個污名?現(xiàn)在的他好后悔,怕她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不是你開的車?現(xiàn)在你告訴我,不是你開的車?你怕我恨你嗎?所以你才否認(rèn)?不要讓我看不起你,我以為你至少是個敢作敢當(dāng)?shù)哪腥耍灰屛腋拮约簮勰!?br />
“給我機會解釋,小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要說了,什么都不要說了,你不要否認(rèn)!調(diào)解書上有你的簽名,有我哥哥的簽名,你們的筆跡,我都認(rèn)得!我甚至異想天開地希望我哥哥替你否認(rèn)!多好笑!但我哥沒有否認(rèn)、他只是很大方地原諒了你!
你放心好了,我不恨你,一點也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我當(dāng)初為什么不聽我哥的話!
今天我回來后,我哥勸我把過去全忘了。我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我哥說的沒錯,我是該把過去全忘了,我要忘了你是害我失去父母的人,忘了我認(rèn)識過你,我要把關(guān)于你的一切,全部忘記!
“小瑪,不要用這種方武懲罰我……”
“我懲罰你?我沒有懲罰你,是你的存在懲罰我,是你害死我父母的事實在懲罰我!”她突然劃破平靜,吼出聲音。
“你送我的生日禮物,要收回去嗎?”龍貫云覺得疲憊,低聲說著。她的話重重傷了他!澳阏f過你的懷里只收留我一個我確實簽了名,你哥哥也簽了名,但開車的人不是我!這是事實,你能不能試著相信?我沒跟任何人解釋過,因為覺得沒必要,因為所有人誤會我都沒關(guān)系,只有你,我不要你誤會我!
我知道現(xiàn)在你聽不進我說的話,你要判定我是狡辯、是懦弱、是敢作不敢當(dāng)?shù)男∪,我都不在乎了?br />
言蓀瑪,你給我聽清楚,你要認(rèn)定我是害死你父母的人,我認(rèn)了!但如果你以為,我會讓你隨隨便便決定忘記我們的一切,你就錯了!
我告訴你,我早就認(rèn)定這輩子非你不娶,所以,這輩子除了我,你休想嫁給別的男人。
你放心,我會暫時退出你的生活,讓你好好想清楚,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小人,那么敢作不敢當(dāng)!
吼過之后,龍貫云望著床上的人,靜了下來。
接到言馭文的電話,他放下開了一半的會,從臺北一路飆到臺中,龍氏企業(yè)、言蓀瑪兩者在他心里的輕重,再明顯不過了!
要是他能預(yù)知未來某一天,會有個重要度勝于一切的她出現(xiàn),他絕不會幫龍嘉昶簽下那張調(diào)解書,就算拿整個龍氏企業(yè)跟他交換,他都不會!
“五年前,我大媽怕你哥哥提出告訴,怕她兒子會因過失致死坐牢,才拿屏東龍家祖宅的房地契,和龍點企業(yè)制造部門副理的職位當(dāng)作交換條件,要我頂下那樁車禍。
我頂下了,也很幸運的你大哥沒提起告訴,愿意私下和解。這才是整件事的真相。
不過,不管是不是我害死你父母,你父母的死都跟龍家有關(guān),我仍是欠你一句對不起。”
他深深嘆口氣,靠近了她,終于坐在她身旁。
“我不準(zhǔn)你忘了我!不準(zhǔn)!這輩子,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最后我一定會把你找回來。
我曉得你現(xiàn)在無法原諒我,可能也聽不進我說的話,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原諒我。
這是我能為你做到的最大限度,別再說你要忘了我,其他的我都可以妥協(xié)。
我父親不該找你、不該讓你……受這種苦,我跟你保證,你今天受的苦,我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就算要花幾年時間,我也一定幫你討回!”
龍貫云的話讓蓀瑪沉默許久。在她聽來,他的解釋像狡辯,她聽不進去!
“我們好聚好散,請你放過我,算我求你。”是心癇至極,才能如此冷漠地說出這樣的話。
蓀瑪很突兀地扯開一朵冷笑。他是害死父母的人,就算他方才說的是真的,但眼前這時候,她依然對他有恨!
蓀瑪難過地領(lǐng)悟了,愛與恨原來同樣強烈,同樣教人難以承受!
“要我怎么說、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我不是開車的人?”她跟他鬧、踉他吵都好,為什么要用這種像陌生人的語氣跟他說話?陌生得讓他心慌。
“就算你不是開車的人,害死我父母的,怎么都跟龍家脫不了關(guān)系,你身上流著龍家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對不起,我沒有我哥哥的修養(yǎng),我無法原諒你、無法原諒你的家人。我們好聚好散,可以嗎?”
“我給你時間冷靜,兩年、三年都可以。但放開你這件事,我辦不到。你先休息,我會再來看你!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或者要我死在你而前,你才肯放手?我沒辦法忍受看到你,如果你不放過我,我可以現(xiàn)在就死!彼龥]多想,就這么脫口而出,態(tài)度堅決。
“你……就這么恨我?恨到不惜以死相逼?”他的心口悶痛,是難堪更是難過。
昨晚,她才對著他唱“我不害怕”,才讓他以為擁有了全世界的快樂……多諷刺,快樂跟痛苦的差距,竟如此短促。
“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沒有選擇。我讓你決定,要放開人,你要忘了我,是不是也要將禮物收回?”
“你只關(guān)心這個?只關(guān)心我被你碰過的身體,還會不會交給別的男人。”
“你這個笨蛋!我在乎的遠(yuǎn)勝過你猜想的!我在乎的是你要不要繼續(xù)愛我!”他吼了起來。
“你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這算愛?剛才你說愛我,你的愛未免太淺薄了!就算白紙黑字,也不代表真相。我,還是要我死?我都無所謂了!
“你根本不給我機會,是不是?”他沒料到,她竟會拿生命要脅!雙拳緊握的他,含怒開口:“就算不是我開的車,你一樣執(zhí)意要分手?”
他這時才知道,分手兩字由嘴里說出的味道,是這樣苦澀。
“對!
真干脆。他細(xì)細(xì)看了她一回,最后,什么也沒說,掉過頭,打開房門離開,重重將門甩上。
沒有答案!他沒答應(yīng)分手、卻也沒要她干脆死了算,只是重重關(guān)上門!
蓀瑪看著門,不消一秒,整個人如泄了氣的球縮成一團,埋進被子里,哭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