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發(fā)生那天，言馭文剛通過碩士論文口試，下午從臺北搭車回屏東，才進(jìn)家門，就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
他記得很清楚，那大是星期五，藕宇去參加學(xué)校舉辦兩天一夜的公民活動。
那場來得突然的車禍，奪走他父母的生命。接到通知，他趕至醫(yī)院，連父母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
院方表示遺憾地將父母的遺體送進(jìn)太平間，警察交代著車禍發(fā)生的狀況，但他耳朵卻嗡嗡響著，聽不進(jìn)任何聲音。
他只隱約聽見了龍貫云的名宇，隱約聽見警察說對方愿意私下和解……
那不真切的一幕，仿佛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
他沒想到，五年后他會再度踏進(jìn)龍家大宅！
他記得五年前在這宅院前，他狠狠給了龍貫云兩拳，而龍貫云只是靜靜站著承受，血沿著他的嘴角流出一道鮮紅痕跡。
那個晚上，鮮血的顏色像詛咒似的，不斷出現(xiàn)在他眼前，父母的血、龍貫云的血……
那是言馭文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掉下眼淚，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龍貫云只是一臉漠然地站著，沒有解釋、沒有抱歉，除了大把的鈔票，在隔天一早，由龍家的一名司機(jī)送進(jìn)言家大門外，什么都沒！
他要錢做什么？錢，他多得是！
龍貫云以為他們住眷村平房，就代表沒錢嗎？就代表他只消送上大把鈔票，就能安撫他失去父母的痛苦嗎？
他坐在沙發(fā)上，望著親愛妹妹的衣衫，回想起當(dāng)年的點點滴滴，有說不出的難堪心情。
“我答應(yīng)給她十分鐘思考，你要喝杯酒嗎？你的樣子看起來很需要喝上一杯�！饼堌炘葡铝藰牵删乒衲贸隽硪恢痪票�，先前的那瓶Vodka還在桌上，他將杯子放在言馭文面前。
“我不喝酒，酒只會讓我想起我父母的死�！毖择S文看著龍貫云，眼中的復(fù)雜情緒難以解讀，“我父母的死并未給你任何教訓(xùn)，是不是？你至少該戒掉喝酒的習(xí)慣�！�
“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只要喝了酒，就絕對不碰車子。這樣算不算對得起你的父母了？”他替自己倒了酒，一口喝干。
“如果可以，我會拿你的命祭我父母�！毖择S文落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五年前，他沒在龍貫云面前說出真正的想法，他以為這些話不會有機(jī)會說出，沒想到……
“太遲了，真想要我的命，你早該在五年前動手�，F(xiàn)在才想動手，恐怕令妹會傷心。”
“你——究竟想怎么樣？我們欠龍家什么？你明知道她是我妹妹，為什么還碰她？為什么讓她而對這種難堪？”
“你不說出五年前的事，她就不必面對難堪。既然五年前你選擇不說，五年后的今天，你更沒有理由說了，你比我聰明，該知道此刻讓個妹繼續(xù)‘無知’是種幸福。只要你不說，我就不會主動破壞她的幸福。”
“你己經(jīng)破壞了她的幸福�！毖择S文嘆了口氣。
如果他能預(yù)知他的保護(hù)，最后竟讓蓀瑪“無知”地陷進(jìn)這般局面，他會一五一十將事實說出。
現(xiàn)在，他該怎么做？他要不要對蓀瑪說出事實？
“我喜歡令妹，可惜沒辦法給她幸輻�！彼幱舻碾p眼，有著難辨的遺憾。
“既然是蓀瑪自愿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我沒立場多說什么，但我知道你快要結(jié)婚了，你的企業(yè)聯(lián)姻報上登得清清楚楚。既然如此，請你別再打擾蓀瑪?shù)纳睿抑灰筮@么多�！毖择S文嘆氣。
“言馭文，我常常希望，我們是朋友關(guān)系。坦白說，我沒看過像你這么冷靜的人，現(xiàn)在的狀況若換成別人，可能己經(jīng)直接拿刀殺人了。
從五年前我就在猜，你這樣活著是不是很辛苦？冷靜、理性，即使情緒再強(qiáng)烈，你依然能理性思考最合理的處理方式。你的父母若還在，一定很以你為榮。
我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可是我完全不后侮跟令妹之間的事，誠如我剛才說的，我喜歡她。但我愿意給你保證，如果令妹選擇跟我了斷，我絕不會再主動找她。然而，若是令妹想繼續(xù)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因為任何人的關(guān)系而拒絕她。這是我能為你做到的底限�！�
“在一起？她用什么身分跟你在一起？你要結(jié)婚了，你不記得了嗎？”
“這是我跟令妹之間的事，不勞費心。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幫她拿衣服上去。”
“必要的時候，我會告訴蓀瑪一切�！毖择S文對著他的背影說，他相信龍貫云懂他的意思。
“那就說吧，我無所謂�！彼硨χ择S文的身子，突然停止移動中的步伐，片刻光景過去，才又重新起步，什么也沒再說出口。
下樓的言蓀瑪，長發(fā)仍滴著水，一副剛淋過浴的模樣，跟在她后面的龍貫云則換了休閑服，不再如方才僅披著一件浴袍。
沙發(fā)上的言馭文心痛的看著兩人下樓，起身，嘆了口氣。
“哥，對不起，我——”蓀瑪站在言馭文面前，說完抱歉后，不知能再說些什么。
“要回家了嗎？”言馭文低頭望著她，有說不出的無奈，有不忍責(zé)備的難堪，有太多太多分析不完的情緒，只是這一刻，在有龍貫云的地方，他不愿顯露太多復(fù)雜心情。
“哥，對不起，我不能——不能這樣離開。”蓀瑪仰頭凝視言馭文，掙扎許久，才說出她想了十分鐘所作出的決定。
“你確定要這樣？要留下來？他要結(jié)婚了，你知不知道？”言馭文又嘆氣了。
“他剛剛告訴我了，但那跟我要不要留下來無關(guān)，我沒想過要他娶我，我只是不能這樣離開。
哥，我知道我讓你很失望，真的對不起。但我想留下來，想弄清楚我到底怎么了？我不想隨隨便便跟一個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后，又隨隨便便離開，那會令我覺得自己很廉價，請你原諒我�！�
站在蓀瑪身后的龍貫云不動如山，沒人注意到，他臉上僵硬的線條，多了一絲柔和。
言蓀瑪，真的給了他幾分震撼，從他將衣服送上樓一直到他們一塊下樓，她不言不語，沒跟他討論任何下樓后的決定。
他以為，她最終的決定是安安分分跟著言馭文回家，末料，她竟要留在他身邊！
不會有名分，這點言蓀瑪很清楚，既然清楚，為何決定留下？
她真的想清楚了嗎？
“別說了，我懂。你不需要跟我說對不起，我跟龍貫云的過節(jié)，是我跟他兩個人的事，與你無關(guān)。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如果受傷了、累了，要記得回家的路�！毖择S文連嘆氣的力氣都消失了，蓀瑪堅決的眼神說服了他。
碰上龍貫云，他明白蓀瑪離幸福其實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然而這種時候，說穿一切能改變什么？
“哥，你誤會了，我沒說要從此留在這里，我晚一點就會回家。我只是必須弄清楚一些不明白的事，如此而己。”她的話，說給言馭文聽，也說給自己聽。
“是嗎？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先回家了，晚一點如果你要回家，讓龍貫云送你�！�
轉(zhuǎn)身離開之前，言馭文別有深意地望了龍貫云一眼。
他決定讓五年前的意外成為秘密，一個永遠(yuǎn)不對蓀瑪說明的秘密。
龍家以塑膠業(yè)起家，十幾年前轉(zhuǎn)投資電子業(yè)里的光電產(chǎn)業(yè)，搭上電子蓬勃發(fā)展的熱潮，兒年下來，成了光電業(yè)數(shù)一、數(shù)二的知名大廠，臺灣、日本、歐美皆有其分公司。
說起龍家的事業(yè)版圖，可能幾天幾夜仍細(xì)數(shù)不盡，就事業(yè)面來講，龍呈陽的成功沒多少人可及，但談起龍呈陽對家庭生活的經(jīng)營，卻必須將之歸類為失敗。
在龍家，排行老二的龍貫云，是龍呈陽養(yǎng)在外頭眾多情婦之一所生的兒子。
十歲以前的龍貫云，跟母親被隔絕在豪門之外，過著尋常人家的生活，十歲時，龍貫云的母親因病過世，龍貫云于是被接進(jìn)龍家，過著姥姥不疼、爹爹不愛的豪門生活。
說“豪門”生活是美化了，他根木是被放逐在龍家祖產(chǎn)之一的屏東老家，陪他的只有一個年近四十的“保母”。
位在屏東的龍家老宅，僅在逢年過節(jié)或者周末時，偶爾會有幾位龍家二代來此度假，其余大部分時間，這幢宅院只住著每月有大把錢財入帳戶，卻無人問問的龍貫云與照顧他的保母。
十三歲上了國中后，龍貫云辭去保母，開始一個人過生活。
若不是二十二歲那年，發(fā)生了那場車禍，龍貫云也許會繼續(xù)一個人生活、繼續(xù)無人聞問，但一場致命的車禍，非但改變了他的平靜生活，更是讓他逮到了等待許久的機(jī)會。
他用一對夫婦的死亡，換到立足龍家的機(jī)會！
殘酷嗎？也許。
利用別人的生命，而且是兩個人的生命、一個家庭的破碎，他換得一個開始。
因車禍驟逝的兩條生命，讓他換到了這幢龍家祖宅和龍氏企業(yè)里的制造副理職位。
七年過去，他已從部門副理的職位，做到ViceCEO（副總裁）。
而幾乎可謂兒孫滿堂的龍呈陽，終于注意到他原來有這么一位遠(yuǎn)放在外的庶出子。
七年的努力終于讓龍貫云受到注目，但他要的，不只如此！
他要的是整個龍氏企業(yè)的版圖，他要那些當(dāng)年將他遠(yuǎn)放的大媽、姨娘們，那些當(dāng)年周末到屏東度假，嘲笑他沒人疼愛的兄弟姐妹們，靠他吃飯！
龍貫云吃下龍氏企業(yè)的渴望太大，大到足以讓他愿意拿自己沒前科的清白，頂下大媽兒子，也就是龍家老大酒后開車撞死人的罪孽！
頂下這項罪孽，讓他換到一個可以實現(xiàn)渴望的開始，不劃算嗎？
不，七年前那場交易，對他這個全無依靠的庶出子而言，太劃算了。
龍貫云將剩下三分之一的Vodka收進(jìn)酒柜，他兀自離開客廳，走進(jìn)園子。
他想透透氣，而且必須透透氣，言馭文離開前責(zé)備卻又無奈的目光，像巨大的壓力，幾乎壓垮了他。
他感覺到，有某些向來在控制范圍內(nèi)的情緒脫軌了，他必須到園子里呼吸些新鮮空氣，看看母親生前鐘愛的薔薇。
那些薔薇是偌大園子里唯一照顧得當(dāng)?shù)闹参�，不曉得言蓀瑪注意到了沒？
言蓀瑪……他實在不該招惹她的！
“這些薔薇花，開得很漂亮，我猜你特別喜歡薔薇，對不對？”
在高墻邊緣的花臺前，言蓀瑪站在龍貫云身后，他一走出客廳，她便跟上。
“我母親喜歡薔薇，我只是用這些花懷念她，無關(guān)我的個人喜好。你為什么要留下來？”他低頭看花，背著她說話。
“我不喜歡不明不白。認(rèn)識你，很多事都不明不白，我討厭這樣！”蓀瑪聲音雖輕，語氣卻肯定。
她稍頓片刻，才又繼續(xù)說：
“人不該做出自己不明白的事，我想弄清楚我對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違背理性的行為？為什么我會在不知道你名字的情況下，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
我不能說出‘發(fā)生關(guān)系’四個字，不是因為我哥把我保護(hù)得太好，而是我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
你說我跟你之間有強(qiáng)烈吸引力存在，我不否認(rèn)，但那不足以解釋我的反常。”
“所以你決定留下來，希望我?guī)湍阏页龃鸢�？”他轉(zhuǎn)身看她。
“你有答案嗎？”蓀瑪仰著頭，雙眼流露著迷惑。
“男女之間，很難以理性分析出因果。我沒有你想要的答案，但不像樣的答案，倒是能給你幾個，其中之一是，你的同情心泛濫，把我當(dāng)成這園子里成堆營養(yǎng)不良的植物一般看待，我沒猜錯吧？”
他竟知道她對他的心思；竟知道她覺得他跟滿園營養(yǎng)不良的植物，同樣營養(yǎng)不良。
毫無預(yù)警地，龍貫云說了一個“遙遠(yuǎn)”的話題：
“我十五歲那年，有天下午，那扇門開著�！饼堌炘浦噶艘幌碌窕ㄩT。
“當(dāng)時，我坐在這個花臺邊的草地上，看著花臺里被我兄弟姐妹破壞殆盡的薔薇花發(fā)呆。綁了一束馬尾的你就在那種情況下，闖進(jìn)這園子，問我為什么哭？我當(dāng)時以為我只是在發(fā)呆，直到你問我為什么要哭，我才知道我哭了。你還記得嗎？”
說完，龍貫云苦笑。
蓀瑪怔住了，他的話喚起她的遙遠(yuǎn)記憶。
她當(dāng)然記得，怎會不記得呢？她沒告訴任何人，自那天起，她對這棟大屋就一直有某種情感。
“你拿出裙子口袋里的手帕，很小心幫我擦干淚，我像個白癡一樣，居然告訴八歲的你，我種的薔薇死了。你卻告訴我——”
“不要哭，哭會把臉變丑。薔薇很好種，我媽媽種了好多、好多薔薇，明天我跟媽媽要一袋種子，教你怎么種滿滿的薔薇花……”
蓀瑪?shù)谋砬橄駢粲危詣幼园l(fā)接了龍貫云的話�；貞浨逦孟駧追昼娗安虐l(fā)生似的，她八歲時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在十二年之后，重復(fù)出口。
“你還記得�！彼α耍瑤c苦澀的笑了。
言蓀瑪?shù)恼鸷常瑳]有文字能夠形容！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八歲那段記憶。
“隔天你帶了一袋滿滿的種子，熟練地拿著小鏟子翻松花臺里的泥土，小心翼翼灑上種子，告訴我要記得澆水，兩個月要施一次花肥，薔薇才會開得漂亮。那時的你才八歲，可愛得像個天使，一邊種花、一邊跟我聊你的名字、你的家人，種下薔薇后你告訴我，你以后要種好多好多花。”
“我媽媽也喜歡薔薇——我喜歡種花，因為媽媽喜歡花，因為十五歲的你，好像也喜歡……”
龍貫云嘆著氣，一顆心沉重得難受！
“你說，我們該怎么辦？你不在我的人生計劃里，我該拿你這個小天使怎么辦？”
“我不是天使……”她低聲否認(rèn)。
龍貫云卻像沒聽到似的，在不知幾回的沉重嘆氣后，無奈地說著：
“十幾年來我努力避開你，避開你上下課的時間，避開你偶爾會停在那扇門前張望、嘆氣的時間，避開任何能與你面對面的機(jī)會，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卻還是讓你遇見。
我沒有任何像樣的理由給你，正如同八歲的你，毫無道理為了你母親，為了十五歲的我喜歡種花，我毫無道理的受你吸引，不管是八歲的你、或二十歲的你，我都喜歡�！�
“龍貫云，我們該怎么辦？”她迎視那對有著掙扎情緒的眼，跟著無措起來。
他們之間根本毫無道理可言！誰相信八歲的她和十五歲的他，會在這座園子種下薔薇、也順帶將曖昧不明的感情種下？
“問得好，我們該怎么辦……怎么樣我才不會傷害你……”
他給不了答案，只能俯首封住那粉色唇瓣，印下再也抑制不住的渴望深吻。在四片唇瓣的交纏里，兩個人都找不到關(guān)于未來的答案……
愛情花
散在呼吸里的
紫色芬芳
蟄伏過
幾秋年歲
求了一季絢爛
像愛情
總開得短暫
落入塵土的花辦
于是
陪著情人憂傷
以沉默
靜待
另一年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