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就有許多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言麗生看得出來,總故作無動于衷的他,每每在她提起某些朝中大臣之名時,他的表情會有不同的細微改變。
有時是贊許,有時是譏諷;這表示邢靖宇對官場不但關心、了解甚深,而且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因此對于別人的主張或見解有褒有貶。
甚至是當邢靖宇的好友李希賢來訪時,一提起當朝施政,邢靖宇都能提出自己的一番見解。
言麗生躲在旁邊鬼鬼祟祟地,幾次想要伺機而動時,往往弄不懂,怎么李希賢老是對著邢靖宇提出朝廷的問題?他有何用意?
但她從李希賢背后那只老是會朝她笑的五爪金龍來看,李希賢應是個極為尊貴的人吧?有這么個至交好友,那這是否表示,邢靖宇極受貴人賞識?
每次她開始積極的勸誘邢靖宇上進時,李希賢的五爪金龍就會開心的對著她手舞足蹈起來,讓她不免又有點懷疑,李希賢到底是何等身分?她都快被弄糊涂了。
至少,她能確定的是,關于勸誘邢靖宇認真求功名這事,李希賢也應該是樂見其成的人們其中之一。
無論如何,她侍在邢靖宇身邊,不只一日、兩日的看著他,她看到,除了他那老是會讓人忘了置身何處的俊美容顏下的其它東西。
比如,他的固執,他的煩惱,他的為難,他的抱負。
「如果你對這天下、這朝廷,有任何理想的話,為何不堂堂正正的在科舉上與他人一較長短,取得功名,到皇上面前大展身手,好好進諫一番?」
好不容易逮著機會,開始進入規勸主題,言麗生就顧不得許多,即使會激怒邢靖宇,她也得實說。
「你只會在朋友面前,長吁短嘆朝綱不振,這又算什么?」
「你不明白的事,最好少插嘴!剐暇赣钗⑴,卻沒有馬上發作。
這幾天來,他讓言麗生跟在他后頭繞呀繞,明知她有所行動,可為了給她一個洗刷自己清白,也為了給自己一個與她溝通的機會,他多沒吭一聲,只是默默觀察她的舉止。
但,她倒是開始干涉他的事了?好大的膽子!
「我是不明白,你有多少苦衷:我只知道,你這么畏畏縮縮的,只敢在背后出聲,一點擔當也沒有。」
她愈說愈起勁,終于硬著頭皮撐到了重點。
「你現在這樣,有志不愿伸,寧愿憋到得內傷,別說是你二叔二嬸看了惋惜,要是你爹九泉下有知,一定也會希望——」
「住口!我給你幾分顏色,你倒是開起染坊來了?」
一聽到自個兒爹爹都被她拱出來壓陣,邢靖宇這會兒不但沉不住性子,反而忘了早先的決定,變得更為震怒。
她難道忘了,他至今仍對她有所懷疑,還在生她的氣,她不知收斂也罷,還擺明了要挑釁他的耐性。
他給她機會辯駁,可她似乎完全不在乎他對她的觀感,只是急著慫恿他專心于求取功名,光顧著自己早日脫身。
在她隨隨便便闖入他的生活,擾亂他一池平靜心湖,讓他心浮氣躁以后,她卻想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我爹是怎樣的人,你可知情?」他沉聲問,背后仿佛燃起一片火焰。
邢靖宇立起身,朝窗外的她步步逼近;嚇得她松開了手,不敢趴在窗臺前。
「我爹他一生忠良敬君,勤于國事,愛民如子,正如我邢家諸多先祖一般,將天下事視為己任,以百姓福祉作為依歸。沒辦法,邢家人偏生見不得公理歪曲,百姓受人荼毒。到我爹為止,都還是如此。但是我——不一樣!
邢靖宇一見到言麗生倉皇退開,冷笑一聲,隨即以迅雷之勢,朝前向外逮住了她手臂。
「你不是想知道,為何我立下決心不出仕嗎?」
「我……我可以等你心情好些的時候再來談!寡喳惿豢匆娦暇赣畹念B固易怒又要發作,她便很有自知之明的想打退堂鼓。
她最納悶的一點是,平日就算是底下的家仆們犯了錯,他也不至于動怒至此,反而極為體諒與寬容,賞罰分明?晌í毸,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會惹到他。
他當真有那么討厭她嗎?思及此,她不由得膽怯地想回避了。
不論如何,她……不愿再加添他對她的反感,哪怕只是多一點兒的討厭,對她來說,都會是無法承擔的心傷。
她努力以開朗的表情,企圖想要以玩笑混過去。 「也許你認為明兒個會是個好日子,那咱們就等到明日——唉啊!」
「不用等到明日,我現在心情好得很!」
他想都沒想,便俯身到窗外,一把攬住言麗生,將她嬌小輕盈的身子整個給提了進來。
身子莫名飛空的一瞬間,言麗生只想到自己肯定玩完了,讓他這么一拉,她絕對會摔死——
他將她扯到房里,一定是為了避人耳目、殺人滅口、毀尸滅跡啦!
然而,當她發現她不但沒有摔得七葷八秦,反而穩穩的靠在墻邊,也沒有拳腳落下,或者刀劍砍殺。
等了許久,她只發現,他就站在她面前,直勾勾地望著她。
「冷靜下來了嗎?」
他怒氣稍退,沒有對著她發作的原因,卻是將她拉到他面前那一瞬間,看到她抖得宛如風中落葉,教他赫然驚覺,他似乎嚇著她了。
她再怎么說,也只是個姑娘家不是嗎?他自始至終對她的嚴苛,是否太沒有度量了?這一想,便讓他稍微熄了火。
心中浮現幾分自責,可他卻謹慎地沒讓她發現他有點兒心軟。
「我很冷靜!」
她大叫著:「你也該冷靜點,可千萬別、別沖動!」她連忙將雙手交叉至胸前護住她自己。
倚著墻,盯著前方不到一尺之遙的他,言麗生對他明明該發作、卻沒有發作收斂怒氣的舉動,感到格外害怕,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般……
「呵……我不會把你生吞活剝綁起來打的。」對她言行不一的鎮定表現,邢靖宇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不然你打算怎么打?」言麗生問完才猛然發現,這種問法,好象擺明著就是要人家打她……
「我會動手打女人嗎?」
對自己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入流,邢靖宇極為不悅!笍念^到尾,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聽我說話而已。」
「那你就快說吧。」
想要她乖乖聽他說話,他就用那種嚇死人的方法把她逮進來,那他如果想做什么別的,她不是肯定沒命了嗎?
還是安靜的聽他說完,然后大力附和他的想法,接著就快走人吧。
她弄不清楚他怎么不站遠一點,可當他還沒開口前,難得朝她輕輕一笑時,她卻整個人都呆住了。
自從入府之后,他第一次對她如此和顏悅色;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留戀他的,可那瞬間,她忽然覺得……她還是無法舍下他吧。
記得他說:我相信你……
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直到現在,想起他的溫柔時,心仍不自覺的想陷落。
她怎樣也不甘心,讓他誤會下去呀?
注意到她異樣的沉默,就因為她先前率真的表現,他難得的決定不去揣測誤解她是否別有居心,相信她的安靜是她示好的表現,不帶任何意圖。
總算,他緩緩向她解釋:
「你說,我有很多想法,比如大運河的再疏通,或者是北方糧倉增設,這些東西,確實能幫助朝廷很多,但,我為什么就非得要上書朝廷?」
言麗生將心思拉回他身上,意外發現,他的怒氣、他的執拗,也許不是針對她而來,卻是因為……她似乎觸拒了他心中什么禁忌?
「我說過,有我爹的前例,他一心懸念國事與天下,甚至,沒有多親近我們母子,可這樣的爹爹,我仍是敬重的;但,他如此憂國憂民,換來了什么?」
言麗生沒有回答。
她在邢府待久了,總是聽得到各式小道消息。
聽說,他的爹爹是受到誣陷通敵而入獄,為了證明他的清白,他在獄中斷食,一死以明志。
想來,邢靖宇無法諒解,此事在幼小的他心中,掀起多大的浪潮呢?
望著她充滿疑惑的明亮瞳眸,他低沉而苦澀的笑了。
「我爹他遭人陷害之時,沒幾個門生或好友肯為他求情或為他辯護,就這么任他被困大牢:爹爹的一生,太不值得,所以,我是絕不愿意與那些不念恩情,過河拆橋的人為伍!
有點意外,除了好友至交,就連面對自己的二叔二嬸,也不敢將這些心底話實說出來的他,今天竟能對著她全部傾訴?
是因為這些話他壓在心頭太久太久,希望能有個人了解他;或是她那完全無防備的認真表情,讓他不由得放下戒心?
「可如果你能立足朝堂上,就能任用賢能,督促圣上,改革吏治不是嗎?如此一來,即使你無法挽回什么,至少可以不再讓別人擁有相同的悔恨,不是嗎?」
他也許不是什么圣人,可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他可以對初次見面的她伸出援手,所以他絕對不像他口中所自稱的那樣冷血無情。
「其實……你做得到,對吧?放棄你的才干,不許自己出頭,就連你自己也快撐不住了,是嗎?」
「我沒有那么了不起,也不想做什么讓人歌功頌德的豐功偉業,我只希望別再讓邢家重蹈覆轍而已。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論我有多少的見解,也不管這能幫助多少天下人,我只知道,這太累人了,萬一又惹了別人妒忌,我不想讓我的家人,受我牽連!
「可是……你爹并沒有后悔自己的一生所為,對不對?」
聽她此言一出,邢靖宇整個人都呆住了。
「聽說,你爹爹在獄中仍極為自豪,自己為國為民,問心無傀。也許,在你眼中,他的付出太不值,可對他來說,那當真是——不幸嗎?」
她直覺做出的結論,卻讓邢靖宇的心陡然一震。
「我爹他……是的,他沒有后悔過啊……」
他閉上雙眼,復雜心緒在胸口流動。
「對我爹來說,那似乎……不是不幸,而是代表了他的光榮吧……」
這么簡單的結論,他竟到如今由旁人點出才想通。不管多少人的同情眼光,只要爹爹覺得值得,那么再多付出又何妨呢?
言麗生看見他強自壓抑在冷淡口吻之下,隱藏的幾許無奈,她不由得出自心底想為他撫平那俊顏上糾結的眉心。
不是為了原本游說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想要趁早敷衍他,就只是單純希望能為他化解多年來的不甘心。
「既然這樣,不就可以了?」發現到時,她的手早已撫上他臉頰。
「他不曾試圖為自己求饒,反而覺得他可以為此驕傲后世,旁人也毋需置喙。古今沒有多少人,能堅定為了自己的理想而犧牲,這未嘗不是幸福哪。」
「麗生……你的想法,該說是天真呢?還是簡單過頭了呢?」這是他頭一次沒有連各帶姓的吼她。
邢靖宇睜開眼睛望著她,大掌也同時輕輕握住她手掌。
本以為自己會厭惡的將她貼近自己臉頰的手給拍開,但邢靖宇卻意外的發現自己并沒有這么做。
方才他感受到她溫軟的小手觸到他時,他才明白自己對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許,會一直這么格外在意她,不光是因為她為了溫飽而拼命努力的模樣,也因為她面對自己那樣波折的人生,卻仍接受了挑戰,沒有逃避。
反觀他自己,雖然衣食無憂,可他卻沒有能夠讓自己往前進的目標,只知道不斷閃躲家族的責任,也不肯傾聽自己心中的聲音。
比起她的勇氣,他懦弱的選擇了逃避,讓自己平白活了二十六年,沒有一點建樹,只知帶著怨恨消極度日。
長久以來,他讓自己懊惱,也愧對所有人。
其實問題再簡單不過,只要自己覺得正確就去做,他覺得有意義,也不用管太多別人的目光,不是嗎?
「或許,你其實很聰明。」那樣直截了當洞悉人心的本事,若不是她太機伶,就是她太率真。
若在幾日前,他定會認為那是她的另一種詐欺手段,可現在,就從她有膽子冒犯他,卻找不到好方法自他的怒氣風暴中脫身的舉止,他忽然能了解她了。
他驀然大笑起來,不由得拍了自己額頭,驚覺自己的眼拙。
她呀,絕不是那種處心積慮心機深沉的女人,有的話,怎么會逃不離他身邊,還得乖乖的站在他面前聽他羅唆那些過往感傷呢?
「如果沒有過去的芥蒂,我確實想要仕進,如今,也許我可以敞開心,試著放手去做了。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自己的期許。」
他坦承一切,決定不再為了過往的事,再固執地鬧別扭。
「麗生,我們重逢那一天,你為何會出現在大街上,與李半仙攜手詐騙呢?」
最后,邢靖宇終于能坦率發出心中沉睡已久的疑問。
「啊……那個呀,那可是天大的誤會:是他先來找我入伙,我不肯,他就想要讓我當眾出丑……」
有些尷尬的將前因后果解釋完,好久好久,言麗生沒有等到邢靖宇一句話;有點擔心的看著他不發一語、瞧她微笑,不知道他相信或不相信。
「呃……我說呢,你把這些事惦在心里,到現在才問我……你很在意嗎?其實你若早些問,就算我們不熟,我也會告訴你答案的呀……」
「我確實十分在意你!顾偹慊卮鹆怂
那個答案不但震驚了她,說話的本人更是訝異,這怎么會是自己做出的結論?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一誤會你與李半仙勾結,我幾乎要氣炸了!
然后最令人無法相信的,當她偷偷瞄他一眼,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拿她開玩笑的時候,竟在他面容上看到微微的……臉紅?
「為何你不答應李半仙的邀請?記得你之前……」
「因為我答應你了,再也不騙人維生,所以,我會遵守諾言!
讓他這樣盯著看,她卻愈來愈不知所措,想要抽回方才開始便一直被他握著的手,可他卻不讓,反而握得更緊。
瞬間,她雙頰火紅,俏顏染緋生姿,羞怯的低垂下頭。
「那你呢?又為什么會在意我的事?」
怎么回事?他說的這些話,怎么像是他的……告白?
言麗生仿佛覺得正在作夢。
她一顆心幾乎熱騰騰的在冒煙,輕飄飄的身子仿佛就要飛往云端,管不住那份雀躍期待卻又深怕受傷的心兒了。
「因為你是第一個讓我想相信……并且也相信我的女人!
他對人一向充滿防備,可那重重屏障,如今卻因她而打破。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讓本來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他們,奇妙的連接在一起,而且莫名其妙的在意彼此了。
「可那也是因為你先幫了我呀……所以我會遵守約定,不再說謊!
「那……你再說一次,我的將來會是什么情況?」他放開了她,卻更為親昵的托起她臉龐,讓兩人瞬也不瞬的對望。
「你親口答應,不欺騙我。」會有此一問,是因為仍舊半信半疑吧?
無論如何,這些事情太玄奇。
「你的將來……」
言麗生專注心神,緊盯著他后頭瞧,忽然瞪大了眼睛!肝也幻靼祝@么清楚的影像,這應該是一年之內必封官,但……這沒道理呀?」
邢靖宇的笑容與溫柔漸淡,眉頭蹙起。
「一年之內必封官?」
「下次科舉最快也應該要三年后,我也知道,但,我不可能看錯呀……」言麗生小手抵住他胸膛,有些緊張的揪住他衣襟。
「我沒騙人,你得相信我,好象是你剛才決心一展抱負,你頭上那頂官帽就一下蹦了出來……」
「靖宇,靖宇,有個好消息!」
還在大老遠處,人未到聲先到,邢將軍的聲音便傳進了書房,打斷他們倆的對談,驚得他倆立刻分得老遠。
等到邢將軍出現時,邢靖宇正端坐在書桌前,而言麗生則站在窗邊,正準備翻出窗外……
「有什么事,二叔,急成這樣?」
邢靖宇一見著邢將軍現身,立刻起身迎接,同時找話題轉移邢將軍的注意力,為言麗生不光彩的動作爭取時間。
麗生那家伙,有必要緊張的從原路離開嗎?唉……果然是個思想單純的小女人哪。
想著,他不免失笑。
「我剛得到了消息,皇上突然下旨,為因應外族蠢動,所以有意思要在今年秋季加開武科,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呀,你還不趕快報名去?」
「下個月?」邢靖宇輕輕將視線拉至窗外,對上言麗生同樣的一臉震驚。
她的預感,似乎不是假的。
「星君入世嗎?」邢靖宇唇邊勾起一抹釋然的微笑!噶瞬黄鸬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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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科考些什么?」
言麗生挑了挑眉。「我哪知道?」
自從皇上下旨召開武科,而邢靖宇出人意料的自動去報名參試后,邢將軍與邢夫人更是對言麗生疼愛有加。
雖然因為邢靖宇要準備應試以及離家赴考的緣故,婚禮不得不延期,但邢夫人卻大方的放了言家父女與書麗生相聚。
只是言爹爹還不明了,女兒怎么莫名其妙的跟大官扯上關系,他只知道,女兒天賦異稟的神奇能力,似乎真有其事。
「說說看、說說看,說不定這次又讓你猜對了!
「唉呀,我也不清楚啦,隨便吧,那就……」
言麗生看著爹爹手上拿著的武器名錄,就翻了翻,指著其中一個!负冒桑瑧撌强肌菛|西看來像箭,就那個吧。」
只顧著趕快打發走爹爹,她一點也沒有心思想那些。
按理說,她該感到開心的,因為一切事情都進行得那么順利。
自從她與邢靖宇誤會冰釋,坦然說開后,他不再對她冷漠相待,相反的,他早不只將她視為邢家的客人,雖然沒明說,但他對她的特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態度上親昵許多,每天噓寒問暖,甚至主動找她跟他一起念書,或打理田賦家計,與她說說笑笑,至少在他離開家前是如此。
但是,自從送他離去后,在寂寞之中,她忽然真的擔心起他們之間的將來。
「當初就說定,是為了幫他求取功名才入府的,而現在,等他考上了,我……該用什么理由繼續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