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夢中?
抑或,夢活在我的人生當中?
否則,為何總是不斷重復同樣的夢境---
富麗的皇宮象征無比至上的權勢,櫛比鱗次的房舍、繁華的景象是太平盛世最佳的明證。
但,隨即的一把火,狂猛之勢聳天燎燒!
燎燒皇城、燎燒房舍、燎燒繁華榮景……燎燒再燎燒……
縱火之人何在?
他夢見,火炬握在他手中--
他,正是那點火人、燎火之源。
大火燎燒不斷,皇城、房舍,轉眼間化成灰燼,崩塌成一片焦土。
他轉身欲走,卻在塌陷的焦土中看見一抹煢煢獨立的身影,教他頓住轉身之勢和將邁出的腳步。
瞇眼細看,他看不見那人的容貌,然那抹身影,既纖細又嬌弱,顯然是名女子無誤。
但,是誰呢?他看不見。
她,到底是誰?
欲走近,突然一陣天搖地動,一只手彷佛從天而降將他拉離,投向另一道不知的天數輪回--
“鳳驍陽,有人過門拜帖!
閉合的眼瞼微掀,逐漸看清驚他回神的人!芭喃d?”
“有人登門拜帖!毙吓喃d淡淡說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鳳驍陽接過拜帖,眸光一閃。
“快請!
就在他坐正待客登堂之際,一名男子隨著邢培玠走入花廳。
“大哥!彼鹕,笑意迎人。
“十年不見,別來無恙?”鳳懷將頷首入座,相迎的目光淡漠,顯然并非真心問候這同父異母的二弟。
“應是我登門拜訪,怎勞大哥親臨。”剛到北都城不過五日,沒想到大哥消息得來如此神速。
“你打算何時見我,嗯?”聽出他客套話語下隱含的真意,狹長的黑眸輕揚。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到北都城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大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四郡除了每年輪次入京面圣述職外,不會無事派人進北都城,你來,很難沒有目的!彼侔闼尖猓J為事情沒有這么單純!澳銏D什么?”
“大哥果然聰明!彼麊柕弥苯樱P驍陽也無意隱瞞。“我來,是因為爹寫信要我下山助你!
“助我?”他會助他?呵,天底下最大的玩笑話莫過于此!澳阒?”
“大哥,你之所以久居北都城,不會沒有原因!
鳳懷將默然不語。他當然知道原因,也因此,對眼前人所抱持的情感更是復雜。
“當今皇上怕四郡謀反,故要四郡派世子入京,表面上說是要借重世子才能為國效力,實則挾世子為人質,讓四郡不敢妄動--”瞧見兄弟黯黑的臉色,鳳驍陽直接說出目的:“我來,是要代替大哥成為人質,畢竟,郡王之位終究是大哥的,而我,就只有這點用處而已!
“你甘心代我成為人質?”
“不甘心又如何?”笑掛上唇,卻是一絲溫情也無,冰冷得教人心驚。
鳳懷將亦非池中物,應對的神色同樣沈冷!澳愕拇_不甘心,但不忍忤逆爹的意思!彼男乃,他不會不懂!昂牵鎸s母仇人之子,你怎么能甘心相助?”
他娘死于妻妾間的斗爭--也算是間接死在他娘手中--他會甘心李代桃僵,讓自己落入人質的處境?
“我不甘心,但為大局著想,不得不下山。”陰邪染上眉眼,鳳驍陽的笑在瞬間變得危險!耙辉偬嵝盐疫@事,只會讓自己陷于危險境地,大哥!
“我不走!彼粝,自有留的原因,時機未到,尚不能走。
“如果是想謀反,我勸你早日收手為妙。”
看向二弟的表情在平靜中露出破綻。
“北武郡王并非謀事的好對象!
“相互為用,毋需交心!奔热皇乱研孤,他也沒有遮掩的必要!拔液退饔兴鶊D,如此而已。”
“權勢當真如此誘人?”遠離世俗太久,他無法明白得權奪勢有何好處。
即使,這天下、這天恩王朝的命運,有一端系在他手上,他仍不懂。
“不在權勢,而是王朝已頹。一路上,你一定也看見賣妻賣子、殺燒搶奪的人間煉獄!
“那又如何?”他無動于衷。
“天恩王朝敗亡是遲早的事,我不過是加速其腳步,免得天下百姓無端多受折磨,誰做皇帝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皇帝能不能愛民如子!兵P懷將臉色沉肅。
“北武郡王就適合成為天下主?”
“這我自會衡量!
“大哥體恤天下蒼生的壯志令驍陽佩服。”
“你卻無動于衷!毖哉Z間有絲責怪之意。
“難道--大哥要我幫忙?”
“我要你離開北都城,少礙我的事!
“呵呵呵……”輕佻的笑聲逸出口,鳳驍陽一邊笑一邊搖頭!案该y違,恕驍陽不能依從!
“不要拿爹來當擋箭牌!
“天恩王朝命數未斷,當今太子也非庸碌之人。別忘了,當今太子是我朝第一戰神,連北武郡王都對他忌憚三分。”
“戰神之名不過夸口,實則只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才會被--”注意到自己語氣過分激動,鳳懷將頓住,平復心緒后才又開口:“無論如何,百姓是無辜的,天恩王朝命數斷不斷,是由百姓決定,而非虛假的命數星象。”
“驍陽不才,尚通算學,大哥你說命數星象虛假,但有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已答允爹一定要讓你回西紹,大哥,難道你要違背爹的意思?”
“鳳驍陽!別忘了當世鳳顯就是你。”為什么是他?鳳懷將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他并不在乎天下蒼生,為何卻偏偏是能左右朝代更迭的鳳顯?
潛龍鳳顯,前者興邦,后者換代--然而,如今鳳顯已現,卻無改朝換代的跡象。
“順天而行總比逆天好!兵P驍陽笑得云淡風輕!疤於魍醭杏惺畞砟陣瘢F在并非鳳顯現世的時刻!
“你還要天下蒼生受重稅刁難、朝廷迫害十多年?”
“這是天命!迸c他無關。鳳驍陽說得無情。
“我本以為鳳顯現世意謂蒼生有救,看來是我錯了。”
“我不過孤身一人,何以撐天?”鳳驍陽起身,鄭重向兄長打躬作揖!罢埓蟾缒罴暗純褐,近日內帶爹的奏折面圣,返回西紹,否則--就別怪驍陽斗膽,自行進殿面圣!
“你--”
“琣玠,送客!笨∶罒o儔的臉掛著彷佛不關己事的笑,氣煞兄長。
“不必!”鳳懷將拂袖,含怒離去。
“你是當世鳳顯?”初聽這消息的邢琣玠皺著眉頭質問。
鳳顯現世?為什么江湖上不曾傳過這消息?
“怎么?你也對鳳顯有特別的希冀?”語帶嘲諷,鳳驍陽神色依舊未變。
“任誰都知天恩王朝已走入末途,猶如殘陽西照!
“是沒錯,但它仍有十數年的國運!
“你可以讓它提早了結,拯救蒼生脫離水火災厄。”
“那與我無關!泵媛蛾幊,鳳驍陽回眸,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疤煜律n生,就算天下百姓曝尸荒野、挨餓受凍,都與我無關!
“但民間傳說鳳顯出,朝代更迭--你的現世不就意謂著朝代更迭?”
唉,跟這死腦筋的人怎么也說不通哪。
鳳驍陽搖搖頭,轉身離開花廳前不忘交代:“如果你敢將這消息外泄,休怪我無情!
原來是他刻意隱瞞。邢琣玠終于明白為何鳳顯現世的消息無人知曉。
“但是為什么你要--”
“我來得太早,你明白么?”
來得太早?
邢培借望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 ※ ※
他還不該出現在這世上。
就像師父說的,他太早降生在世上,牽動太多的詭譎變化,反而讓原本清明的命數全亂了盤。
而這一切,只因娘親不忍趁他還是腹中胎兒時殺了他。
生下他,也讓娘親被卷入妻妾內斗中,最后香消玉隕。
她本不該有如此下場,卻因為他--
然而,撥亂的命盤終究已屬事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撥亂反正,讓它回到既有的天理命數,哪怕他正是能推動江山易轍的鳳顯。
只要不讓世人知道,他這鳳顯不必真顯于世。
只要能讓天恩王朝再撐個十來年,走完它既定的國運,那么,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也因此,他才會答應下山代替鳳懷將,成為西紹郡送到皇帝身邊的人質。
只是--沒想到他那久未見面的大哥竟然知道他鳳顯的身分。
往腰間暗袋一探,鳳驍陽拿出一塊紅艷似火、形體彷佛鳳凰展翅的玉佩,嘆口氣。
這塊玉,何其沉重啊!
他鳳驍陽什么天命都不想背負,蒼生疾苦也不想理會,他只想隱居山林,和師父一樣離群索居。
偏偏,他必須下山入世,必須撥亂反正。
思緒百轉千回之際,遠遠一絲細聲移轉他心力,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出了北都城,來到鐘寧山。
凝神細聽,是女子吟唱之聲,如出谷黃鶯,似乳燕低回。
草際嗚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云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這是……
腳步不自覺循聲而去。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樂音引人之深由此可見一斑,頃刻間,鳳驍陽忘了天命壓在肩上的沉重,只想找出這聲音的主人,想見見能唱出這等絕妙樂音的會是什么樣的女子。
循聲走,不消一刻鐘,彎轉數回,穿過一條狹窄的羊腸徑,到了出口,眼前豁然開朗,群山繚繞的山谷中,處處非草即花、非花即樹,綠意摻和萬紫千紅,景色幽然可人,一面鏡湖倚山坐落于谷內,宛如天上人間。
是他誤入桃花源?還是意外來到人間仙境?一時間,鳳驍陽為眼前美景所震,呆站在羊腸徑口許久。
直到悠揚笛聲響起,拉回遠游心神,他才注意到一抹身影面對湖畔倚坐石上。
方才柔滑似春陽水暖的嗓音想必也來自此人。他猜忖,走上前去。
“姑娘--”
“赫!”纖秀的身影如驚弓之鳥忽地站起,一時間不及站穩,整個人往湖面傾去!鞍--”
“姑娘!”他伸手,只差一寸。
“啊--”
嘩啦啦--
夏陽下,湖面漣漪蕩蕩,波光鄰鄰,水花--
四散。
※ ※ ※
一小簇火光在山谷中升起,火光四周攤散著衣物,一襲銀白月牙袍掛在垂下的樹枝上充當簾子,隔開衣不蔽體、模樣狼狽的一男一女。
“公子……我的衣裳……干了么?”屏障后,探問的聲音一如鳳驍陽先前所聽見那般婉轉美妙。
“快了!甭阒仙淼镍P驍陽邊翻動衣裳邊說。
“那個……我……多謝公子搭救!边@是第二次了。
“是我害你落水,算不上搭救!睕]想到她這么容易受驚嚇,他措手不及才讓她--“噗哧!呵呵……哈哈哈……”方才她落水的狼狽樣實在有趣極了。
“你、你笑什么?”聲音里透著困窘,似乎已明白衣袍那頭的男子在笑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他反問,聽出她詢問里暗藏的通透。
“我……我不常這樣!”她紅透了臉,辯駁道。
“沒有人會常常跌進湖里。”呵呵……她的辯解著實無力得有趣。
屏障那頭沒了聲音。
他想聽她的聲音!斑@是第二次了,姑娘!
“咦?”他還記得她?
“初次相見也是在鐘寧山,不過是在崖邊,你可記得?”上回,他沒看見她容貌;這次,他驚艷于她的容貌。
難怪她必須以面紗遮住臉,以她的天人姿色,一出門必招惹輕薄。
那頭的無聲,讓鳳驍陽又開口:“你可記得?”
一會兒,聲音才遲疑地傳了過來!啊!
她記得,或者該說怎么也忘不掉。
忘不掉那雙眼里藏匿的陰邪,也揮不去盤桓腦海數日后,驚覺除了陰邪外還藏在他眼中的孤寂。
“而這回是在湖畔!
“嗯……”
“下回呢?你想會是在哪里?”
“呃……”
“還是不說話么?”一抹失落涌上心頭,卻說不出是為了什么。他知道這姑娘怕他,他原是不該在乎的,卻無法不在乎。
她的玲瓏眼看透他的真面目,所以怕他!澳闩挛颐矗俊
“咦?”
“我真那么可怕,讓你怕得說不出話?”
話里的孤寂如此明顯,陰沉的另一面往往意味著不被了解的孤獨。
這聲音、這疑問,讓她的心沒來由地揪了下,好疼。
“我怕你……真的怕你,但是……也許是我看錯也不一定,你并不--”
“你沒看錯,我的確可怕!币怀d亡系于他一身,這種人不可怕么?
就算不想入世、不想撥動天命,光是這樣一個存在的本身就是可怕。
否則他何必離開郡王府和師父入山,又何必一別就是十年?
用山林野趣沖淡他心中對名利權勢的渴求、遠離王府權位的斗爭,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恬淡他的心性,以期能舍去世俗名利的羈絆,不至于萌生改朝換代的野心么?
這些,師父是做到了,然骨子里的陰邪卻是怎么也滅不去,他很清楚。
她怕他,怕得有理。
“鳳公子--”他突然不說話,好奇怪!霸趺戳嗣矗俊
“你知道我?”聲音帶著一絲驚訝。
“初次相見時,你報過自己的姓名!
“你還記得!
“呃……”屏障那頭傳來困窘的虛應聲。
“你方才唱的可是易安居士的《行香子》?”
“是的!
“很好聽!边@是真心話。
“謝謝。”
片刻,又是一片化不開的沉默。
這時候,說說話比較好吧?殷若瞳暗忖。
深吸口氣,她緩緩開口:“鳳公子怎么又到鐘寧山來了?”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說話。”他還在想該怎么誘她開口,好再聽見她輕柔的嗓音,而她的主動讓他暗喜!拔也恢,也許是心煩意亂,才想看看美景讓自己釋懷!
“若心仍有懸念,就算眼前景色再怎么美,也無法釋懷不是?”
鳳驍陽挑了眉,望向隔開兩人的衣袍。“姑娘,你的心倒是挺通透的。”
“我只是實話實說!
“那么你呢?到山中來又是為什么?”
“美景總是引人駐足再三、流連忘返,我不常出--出門,這兒是離家最近的美景!
“聽起來,你好象是籠中鳥?”
“籠中鳥?”頭一回聽人這么說她!扒艚诨\中的鳥兒么?”
“男子被喻為籠中鳥是因鴻鵠大志因于無法展翅的處境,女子被喻為籠中鳥則是指因于閨門不得出,你難道不是?”
籠中鳥么……比起千回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的確是籠中鳥,可,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委屈,畢竟她的身分并不容許她恣意妄為,而她也不曾有過怨懟。
人各有命,自該各守其分。“我不覺得自己是只籠中鳥,我只是愛美景當前,所以流連于鐘寧山,如是而已!
“容易知足是件好事!甭牫鏊捴械恼嬲\,鳳驍陽嘆息!疤热籼煜氯硕寄芟衲隳敲慈菀字阍撚卸嗪。”而他鳳驍陽--若他的知足并非自欺欺人的佯裝,而是出自真心,也不會像今日一樣進退維谷。
“你并不知足?”
“我不知道!边@姑娘問倒了向來自傲學識淵博的他!霸趺礃硬潘阒悖吭趺礃佑质遣恢?我不知道。知足么?為什么知足?我明明一無所有,身邊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不知足么?又為何不知足?我毋需擔憂三餐不繼,又擁有許多人羨妒的才能,可是--”
“你并不快樂。”在鳳驍陽遲疑的當頭,一邊聆聽一邊思忖在心頭而不自覺說出口的話,意外銜接上他的。
“你說什么?”
“呃?”她說了什么么?“我、我說了什么?”
“你方才說了一句話!
“是么?”她、她有說話么?
“我沒聽錯,你說我--”懊惱被這個二度相見的姑娘看透,鳳驍陽的語氣有一絲不甘!安⒉豢鞓贰!
。克讲藕孟笳嬲f了這話……“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你也許不愿讓人……這么說!
不愿?“或許是,但也或許是從未有人說過。”沒有人能發現他的不快樂,她是第一個。
解語花、知心草--她會是么?
霎時,腦海閃過一瞬間的錯覺!
時常出現的夢境在眼前晃動,烈焰熾燒的焦土中那抹纖細的身影--
是她么?會是一袍之隔的她么?
他想起當日為她卜算的結果。
莫非,她命數另一頭系的人是--
同樣也算不出天命的他?
這究竟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