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人說這鎮江有三寶,地靈人杰酒菜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踏進鎮江客棧的小老頭兒洪亮有勁的聲音從跨過門檻便徹天響。
吵得客棧里的賓客頻頻皺眉。
“別氣別惱也別急,莫老頭兒我游過五湖、渡遍四海,今日來到鎮江也算有緣,哪位客倌對江湖趣聞、天下事有興趣的,不妨提提問,只消賞些口沫銀,小老兒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蹦项^有的是一身說學逗唱的好本事,只腳勾了張板凳落坐,手肘斜靠上木桌。“來來來,小二上茶來,今日小老兒心清忒好,有問必答!”
一錠銀子不知從何射出,穩穩落在莫老頭肘邊,沒入桌木三分。
可見丟銀子的人內功深厚。
莫老頭仰首望天,拉直了喉嚨哈哈大笑。“多謝這位豪氣客倌,小老兒我這個把月的口沫銀可全賺了起來。問問問,想知道啥事就盡管問!”
客棧角落傳出淡漠有禮的清朗聲音……
“敢問先生,四郡當年舉旗興戰、取舊朝而代之,是對還是錯?”
此話一出,客棧內立刻響起嗡嗡交談聲,除了問話的那桌衣著華麗的兩位客人外,眾人莫不議論紛紛。
“這是什么問題?”
“是誰?膽敢問這種問題?”
“哪個人問的?當今圣上恩澤廣被天下,難道這人還有所不滿?”
“前朝害得咱們那么苦,現下新朝立,減賦稅、治貪官,哪個人不是感激涕零,這人在說什么瘋話……”
“呵呵呵……”莫老頭笑了笑,揚掌安撫在場嘈雜的議論之聲!案魑豢唾,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史上多的是改朝換代,又有誰能論斷是非?正所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賢者,取而代之’,各位說是也不是?”
“就是!就是嘛……”賓客爭相應和。
“這無所謂對錯,各人心中自有一把尺,也唯獨有德有能者能兼善天下,咱們普通小老百姓能獨善其身已是難能可貴。若真要問小老兒我這新朝好不好,我只能說現今圣上勤政愛民,當然好,對百姓來說是大大的好,各位說對不對?”
“對!再對也不過了……”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至于之后,”呵呵呵……不老兒還能活多少時日,連自個兒都不知道,這天下人又有誰知自己能活多久?算天算命算星象,怎么個算也算不出老天爺的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爺讓新朝立自有他的道理,瞧瞧,眼下太平盛世不是挺好的么?“ “但四郡謀反的罪名,所付出的代價--”尚未說完,莫老頭笑聲已然揚起。
“哈哈哈……這位客倌倒是挺多慮的!蹦项^捻著白須,又笑又跺腳!胺彩轮灰居谛男惺拢瑢﹀e與否其實無關緊要,人生在世能順其心即可,何須看重后世俗人論功批過?再說,這功過也要蓋棺才能論定,謀反或義舉不過是后人給的評斷,現世咱們百姓有好日子過是再真不過的事實,比真金白銀還要真,個人功績史評重要么?比起天下蒼生豐衣足食,孰輕孰重?”
“說得是、說得是……”底下又是一陣贊同聲。
一率直的客倌站起身朝莫老頭豎起大拇指。“有你的!老頭兒!我沒那么闊氣,一點碎銀賞你!”
莫老頭揚掌接下飛來的碎銀!般y子不嫌少,有就好,小老兒謝過客倌!”
話頓了頓,老頭兒轉向角落,嘻嘻直笑:“那位提問的公子哥可滿意小老兒的答復?”
咚!又是一錠銀穩穩落桌。
“多謝先生賜教。”
“不敢當!边@不是存心要折他的壽么!“哈哈哈……人說這鎮江地靈人杰果然沒錯,遇上公子是小老兒的幸運,得見貴人的顏面,這下小老兒回鄉臉上也有光了!
“先生過獎!
“過獎了么?”他小老兒倒覺得名副其實哪!
“先生想說什么?”
“沒,小老兒啥都沒想說,只是啊,先前小老兒到過雷京城,這雷京繁華、人才濟濟,教小老兒我嚇了一跳,當今圣上的確是治國明君,如今天下大平、百業俱興,小老兒我是謝天謝地謝萬歲,但愿明君常在、太平常存。”
“這要看當今圣上的意思了,不是么?”
“是啊是。 闭f得沒錯。莫老頭直點頭,“就看當今圣上的意思了。但愿啊但愿,小老兒今日這番話能夠上達圣聽哪!
角落兩名男子先后站起,一人俊逸卓爾,顯見風骨非凡。
另一名男子臉上覆了面具,只露出薄唇與剛毅下顎,跟隨在貴氣的俊逸公子身后離開。
“唉唉唉,就這樣?兩位只問這小事兒?”莫老頭突然叫住離去的兩人。
“先生還有話說?”斯文書生回頭,可任憑他如何內斂氣息,那一身的威嚴霸氣卻怎么也藏不住,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不容人親近的氣勢。
這名書生若非達官,必定也是貴人。
“不不,小老兒啥都沒敢說,只問兩位公子到哪兒去呢?”
書生愣了愣,回眸揚笑。
“杭州!
※ ※ ※
沁風水榭,如今已是初秋時節,由于地處江南,即便已是初秋,仍是白綠襯萬花,繽紛美景盡收眼底,讓人嘆為觀止。
石亭蓮池,綠柳拂面,波光瀲滟,令賞景者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再加上亭中笛箏合嗚,譜詞吟詩,箏音傳情、笛聲訴愛,甜蜜得仿佛離世仙侶。
看得人--很刺目!
“誰去阻止鳳驍陽那一臉傻笑?”被罰得最慘、被作弄最多的燕奔,依舊不改心直口快的毛病,扯著嗓門抱怨。“他那張臉教人看了就冒火!
“有膽你去說啊。”季千回笑看亭中唱和的兩人。呵,她的好妹子總算是制住鳳驍陽那瘋子了!捌仗熘,恐怕就屬鳳驍陽最瘋最傻了……”
“千回?”跟在她身邊的曲翔集瞧見她眼角珠淚,將她摟進懷里。
心高氣傲如她,哪容得別人看見她落淚的狼狽樣。他心知這點,是以不管燕奔在耳邊哇啦大叫,還是笑著摟佳人入懷。
“的確,聰明一世卻胡涂一時。”南宮靖云遠眺石亭中那飛揚半空的銀白發絲。
“為一名女子挑起戰禍、白了頭發,真的是天下第一瘋。”
“是啊!笔酶蓽I,季千回又開口,“還因為若瞳說白發好看就再也不染黑,這種事也只有鳳驍陽那傻子做得出來!
尾隨在冷焰身后的唐婉兒看見亭內的人,訝然出聲:“鳳公子的頭發也是白的?”
難怪了,他們見到她異于常人的銀白發絲時并不驚訝。
“為了若瞳哭白的!彪y得能說說鳳驍陽的糗事,季千回轉轉眼珠,不說實在太對不起自個兒了。
“想聽么?”
“嗯!”唐婉兒重重點頭。
“走走走,姊姊把這事徹頭徹尾說給你聽,咱們來個閨中密談……!先去找鳳嫦娥,那個別扭的姑娘,到現在還不怎么愿意跟咱們說話呢!”
要不是邢培玠做中介,那鳳嫦娥只怕連招呼都不跟他們打一聲哩。
什么嘛,邢琣玠自個兒當冰人就算,怎么也看上一個寒霜女,唉,沒意思。
“好!眴渭兊奶仆駜盒χ尲厩Щ貭科鹱约旱氖。
她好高興,來到沁風水榭之后,她交了好多朋友。
身邊有焰、有朋友,這生她還能求什么呵。
可惜,身邊的人似乎不愿放開她,鐵臂勾住纖腰,擺明了不放人。
“焰?”
“放手!崩淠脑捴毕蚣厩Щ。
“喲喲,這么怕我搶你的婉兒。俊彼览溲,難得她興頭起,他偏偏不如她的意。
“別碰她,臟。”
什--么?!季千回瞠大杏眸!澳恪⒄f、什、么?”
“哼!
死冷焰!季千回瞪著他,暗捏自己大腿,硬生生吃了一記痛,逼得美目噙淚,旋身沖進心上人懷里。
“翔集,嗚嗚……他、他笑我出身卑微,說我會污了婉兒……嗚嗚……我、我就知道我身分低下,配不上任何人……找……嗚嗚……我、我配不上你,我們還是……”
曲翔集苦著臉,明知她打的算盤是什么,也知道毋需理會,但--
唉,如果能不把她的梨花淚當一回事就好了。
指腹輕拭珠淚,他苦笑地看了冷焰一眼,才又垂下視線!皠e哭了,這事我會處理!
“嗚嗚……”季千回假意乖順地退至一旁。
曲翔集縱身上前,擋住冷焰和唐婉兒的去路。
“抱歉了!彼笆忠灰。“冷兄,請賜教。”
嗜戰的冷焰眼底閃過得逞的惡意,安頓好心上人后,他拔劍相向。
他的武功和曲翔集相較,誰高誰低?今日或許可見分曉。
“焰--”怎么突然就動起手來?唐婉兒一臉惶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走了走了。”方才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的季千回彷佛啥事都每發生,拉著唐婉兒往東南別院走去。
“可是--”
“別傻了,小孩子打架干咱們姊妹什么事?”
小孩子打架?唐婉兒愣愣地看著她。
“你到底想不想聽鳳驍陽怎么哭白一頭黑發的?”
“當然想!毙⌒⊙騼翰恢约赫袄强谥凶呷,乖乖點了頭。
“那就隨我來,這事兒我再清楚不過了!焙呛呛牵敫厩Щ囟,門不,是連窗兒都沒有!
“但是--”
“別但是了,他們打累就會停下來的!
“萬一--”
“沒有萬一。”真是個愛擔心的妹子!“走走走,跟姊姊走!
“哦!
羊兒入狼口,乖乖任人牽著走。
※ ※ ※
“驍陽!币笕敉O碌岩,皺了柳眉。
“怎么?”宮弦輕挑,鳳驍陽一派氣定神閑。
“冷公子和曲公子在打架!
“是么?”箏音悠揚依舊,不為所動。
“不阻止么?”
“這是常有的事。”箏聲漸停,鳳驍陽舉杯啜飲一口碧蘿春!岸嗵澯星衷冢溲娆F在不常找我比劃了!
“你也常打架?”她看他,眉宇間除了擔心,還有不贊同。
“只是切磋武藝而已。”他拉她貼著自己同坐一張石凳。“點到為止,不會傷人!
“我怕你受傷!
“我知道!睂⒛樕盥襁M她柔細的青絲,著迷地吸嗅發絲幽香,鳳驍陽有點醉了!吧幻匀巳俗悦浴彼緡。
“什么?”
“沒什么,我說,你要我做的事,我會一一做到,無論是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話,我都會辦到!
噗哧!懷中佳人突地笑出聲。
“笑什么?”
“你有天下人求之若渴的長才,無欲無求,卻什么都不想要,甚至…只愿聽我這么一個弱女子的話。難道我要你走東,你就不敢走西,要你往北就不敢轉南了么?”
“如果你真要我那么做,我會依言而行!
“你--”真拿他沒辦法。
“若瞳……”鳳驍陽摟緊她,再一次告訴自己懷中人是溫暖的、是活生生的。
天知道午夜夢回時,他偶爾還是會夢見,當年她在他懷中逐漸失溫的那可怖的一刻,那份天地瞬間碎裂的痛至今仍刻劃在心,無法忘懷。
“我并非無欲無求,我要你,這就是我的欲;要你快樂、要你安然無恙,這便是我的求。我不要權勢名利是因為那對我而言無關緊要,人一生光是讓白己活得順心如意便已萬分困難,有才能者天下何其多,真正能如己意度過一生的有幾人?
“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也不在乎后人如何評斷我。我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
“別說!币笕敉孀∷淖,眼眶已經紅了!安幌胍娢铱蘧蛣e說!
他嘆口氣,手掌撫上她的臉,沾去一滴淚。“你已經哭了!
“啊……都是你!”殷若瞳握起粉拳輕捶他一記!拔掖饝悴豢薜,都是你!
害她破了戒。
“是我,都是我總成了吧?”
“油嘴滑舌!”她嬌嗔,柔順地偎進他懷里。
說他油嘴滑舌?“我說的可是真心--”
“我懂!彼驍嗨,貼耳傾聽他跳動的心音!拔颐靼。你說過我是你的解語花、知心草,所以,我懂,我真的懂!
隨著腰上一緊,低柔的嗓音傳進殷若瞳耳里--
“那你可知我現在想做什么?”
“你--”
“鳳驍陽!绷硪荒新曧懫。
“赫!”殷若瞳嚇了一大跳。
所幸這回不是在池邊,而是安安穩穩地窩在鳳驍陽懷里,所以什么事兒也沒發生,甚幸。
只是,被打斷好事的人很不高興。
“培玠,我說過不準任何人打擾!
“我必須!鼻唢L水榭上下,不怕鳳驍陽的除了冷焰和南宮靖云外,恐怕只剩邢培玠一個。
偏偏冷焰向來不管除了唐婉兒以外的事,而南宮靖云是沁風水榭的貴客、鳳驍陽的師兄,更是沒人敢勞駕他。
最后,只剩邢培玠能受眾人之托,充當打鴛鴦的棒子,用慣有的冷臉殺入盎然的春意氛圍。
“我先離--”想來他們有事要商談,殷若瞳貼心地打算先行告退。
“不必。”鳳驍陽拉住欲離的纖柔身影,不準她離開。“你答應我的!
“可是--”
再不說話,恐怕又會被濃情蜜意的兩人給遺忘在一旁,是以,邢琣玠大膽開口:“他來了!
一句話,短短三個字,讓鳳驍陽凝了臉色。
“他來了?”
“正在花廳等候!
“也好,該來的總會來!币苍撌菚r候了。
“驍陽?”他凝重的神色感染了殷若瞳。
難道又出了事?
“別擔心!兵P驍陽收了收手臂安撫她!斑^去的恩怨總要有個了斷。”
過去的恩怨……殷若瞳突然掐住他的手臂!安豢梢!”來找驍陽的人莫非是--“你不能這么做!”
“不會的。”知道她在想什么,鳳驍陽除了暗喜,也有點嘆息她太過懂他!拔也皇谴饝^你不傷他的么?”
“可是--”
“當年毒殺一事有太多疑點,我承認我為你的事亂了心緒,也因此無法看透事情的真相,這一年多來,我想了又想,發現疑點重重,而今日他必定也是為這件事才下江南,我們兄弟倆是該見面了!
“但--”
“我去去就來!
“我……”本想說陪他去,卻又害怕再見到當年險些奪走她性命的鳳懷將,是以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一個人能應付,你盡管放心!
“不,”一咬唇,殷若瞳握住溫熱的大掌!拔遗隳闳,我要保護你!
保護……這兩個字弄彎了鳳驍陽的眸,他笑得開懷。
“你、你笑什么?”知道自己剛說的話很自不量力,但、但那是她最真的想法。 澳阍趺茨苄!”氣得她轉身不想看見他那張樂不可支的笑臉。
“不下不……我的確需要你保護我!
“我才沒那個本事--”
“你有。”鳳驍陽從后頭摟住她。
懷中的人,他一生一世都不愿放!澳阌械模业男暮艽嗳鹾艽嗳,除了你,沒有人能護得了它。陪我去吧,嗯?”
她回身,用力點頭。
※ ※ ※
兄弟再見,不消一刻鐘又分道揚鑣。
鳳懷將微服下江南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當年的真相,而鳳驍陽之所以見客的目的也是如此,兩人話不投機,該說的話說完后再也無言,鳳懷將除了告別離去,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只是,鳳驍陽萬萬沒料到事實真相竟如此簡單。
當年,鳳懷將是想利用毒藥來試探他的心意,可玉瓶里裝的只是一般的傷藥,怎料后來被偷天換日換成至毒閻羅令。
而那個換藥的人,就是已被處斬的北武郡王!
已死之人,就算想找他算帳也難了;可是,被親兄弟如此試探的感受真的很糟,就算他和鳳懷將并不親近也--
“別動氣了。”身后玉潤小手輕壓在他肩頭,撫著、拍著,似乎想藉此拂去鳳驍陽、心中的不快。
很簡單的舉動,卻份外有成效。
再添上柔滑的鶯語,原本緊鎖的眉頭緩緩舒開!笆虑檫^了就該云淡風輕,要求真相并非為了報復,只是想知道事實而已,你是這么想的不是么!
鳳驍陽先是訝然,而后揚起輕笑!斑B你都釋懷了,我還能怎么說?”
“他--是個好皇帝么?”她很在意,希望新朝的皇帝是個賢君。
“就黎民百姓而言,他是個好皇帝,為了百姓可以弄臟自己的手,也許后人會賦予他罵名,但至少當朝的百姓能過好日子,這也就夠了。”
是的,能求當下也就夠了。殷若瞳暗想,思緒不由得轉移到跟鳳懷將同來的男子身上。
那人--讓她覺得熟悉,當年也有這種感覺,只是沒有機會細想。
尤其是當她出現時,那人的身子震了一下,像受到什么驚嚇!膀旉,站在他后頭的人是--”
“你敬愛的人!
俏臉突地燦出明亮的驚喜之色。“他、他沒死?”皇兄還活著?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兵P驍陽笑說,卻沒深入說明的打算。
莫非--“與他有關?”他的表情告訴她答案,也給了她另一個訊息!翱墒悄悴幌胝f!
俊美的臉孔露出邪氣的破綻。
“果然,在這世上只有你知我懂我。”
拿他沒辦法哪!耙擦T,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
“是啊,總有一天!边@話說得很是敷衍!爸灰阋恢痹谖疑磉,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
“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要留在你身邊一輩子!
鳳驍陽先是一愕,隨即咧唇綻笑。
這就是他的解語花、他的知心草!經過一番波折,如今仍然在他身邊,對他承諾一生一世!
他鳳驍陽何其有幸!
天,未棄他,而她,亦未棄他。
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