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青磁茶蓋沿著杯緣輕輕磨了磨,玉如霞輕輕啜了一口,細聲問著穎兒:“謙哥這兩天的行程,不是該到河朔牧場開會?”
“呃……”穎兒有些吞吐,不大敢抬頭看她。
“怎么啦?”
“堡主……根本沒有去河朔牧場!
玉如霞的眼神瞬時黯下。
“小南怎么說?”
“三天前,堡主只帶著一名隨侍的丫頭,入夜時悄悄離開了川風(fēng)苑!
她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捏著手絹兒的手指揪緊得發(fā)白。
“有沒有說……去哪里?”
“堡主沒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隨侍的丫頭,不說主仆倆也心知肚明。一段對話說到這里,穎兒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氣更加怨懟。
玉如霞十指扭絞得更蒼白,像她褪盡血色的臉頰。珞江!她在心里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為了那個女孩……牧場里有這么多的事,謙哥卻放下了一切,帶著那個女孩跑得不見人影,獨獨就是為了那個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里念著。如今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這一切?謙哥待她向來溫溫和和的,從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猙獰。玉如霞閉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懼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臟。
“小姐,穎兒去問問房總管,或者楊大叔,也許他們都知道……”穎兒想勸慰什么,卻無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著唇,抬起頭,灰慘的臉上勉強提起笑容!耙苍S謙哥只是想放松一下,這事……就當(dāng)……就當(dāng)咱們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
“沒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門口的穎兒平不下這口氣,又繞了回來。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許,她能替您拿個主意!”
她心亂如麻地看著穎兒,囁嚅半晌:“這么做……可以嗎?萬一讓謙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還顧忌什么?”一心想幫主子的穎兒,有些惱怒地喊起來:“再不采取行動,難道要讓珞江爬到咱們頭上?那個死丫頭,連姜夫人都沒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計合計,就等著被趕出狄家吧!”
“我……你確定這樣好嗎?”她掉下淚來,握住穎兒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著玉如霞!敖蛉藭修k法的!
他們倆摸黑趕著一輛馬車,走了約莫幾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頭看過來時路,全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松林里頭一片漆黑。
“你要讓我看什么?”她問,見月兒鉆進云叢去,隨手拿起馬車手邊的燈籠。
狄無謙伸手取過她的燈籠,接著捻熄里頭的燭火,兩人瞬息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么……”
“再等一會兒!彼麚碇,話中隱隱有笑意!敖裢硎窃聢A的日子,一會兒,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麗的東西。”
曲珞江驚愕地望著結(jié)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著月華,菁華璀璨。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輕輕地低喃。
“噓……別說話,一會兒就知道了!彼麥厝岬亻_口。
夜風(fēng)掀開序幕,明潤柔滑的月光芒隨著拂動的冷峭風(fēng)勢,有如仙子披撒,漸次散開。
一陣風(fēng)吹開她斗蓬上的小帽,結(jié)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紛紛跟著風(fēng)姿墜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聲起,聲音聽在曲珞江心里,干凈無垢。
她無法言語,直到狄無謙體貼地替她拉上斗篷,攬她入懷。
“第一次瞧見?”
“那是什么?”她傻愣愣地問。
“住關(guān)外的人只要一瞧見霜花,就知道再過些時候,春天就要來臨了!
“這叫做霜花?”
他點點頭。“今年的霜花結(jié)得特別好,你很幸運,看到有始以來最美的一次。”
她望著狄無謙,回頭再瞧那些銀白色的結(jié)晶體。這些彩鉆般閃耀的霜花,仿佛是天空里習(xí)以為見的星子墜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層一疊地飛進他蘊含笑意的黑眼珠,連她仰首驚愕的臉,都跟在他眸子里纏綿著。
她知道,這一夜,永遠會留在她心里,不是因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們跑一程吧!”
“前頭……還有嗎?”她握住狄無謙的手,不舍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聲,吻吻她清涼的臉頰。
“有的,很多很多,這段路長得咱們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會因無聊而抱怨呢!”
“多走幾天,不就走完了?!”她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悅。
他低下頭,托起她尖尖的下顎,吐著白煙一般迷蒙的氣息。“當(dāng)然!不過,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于他口氣里的認真。當(dāng)那些話被邏輯轉(zhuǎn)化為更有力的說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牧場的事這么多、這么忙!你……”曲珞江俯下頭,雙唇輕輕呵著他半溫涼的手。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她的粉腮貼著他的手,溫柔地開口:“你根本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對你,我永遠都是認認真真的!彼D(zhuǎn)回頭,朝前頭揮了一鞭,畜兒開始沿著小徑邁開步伐,向前頭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馳。
曠野無垠無際,千株萬株的松枝同時直指著天空,那晶瑩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飛了起來,跟著馬車的速度;有些以強悍的姿態(tài)緊抓著樹干,有些則纖細地依附著枝椏,一朵接著一朵,目不暇給地跟著他們。
“好……”珞江屏息以待,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美麗。
“好美,是不是?”
她什么都沒說,點點頭,環(huán)著他恬靜地笑起來!班牛@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花。”
狄無謙停住手,馬兒放緩了速度,他仍舊呆凝著她,一會兒才開口。
“我也有幸,瞧見了我見過最美麗的花!
“別取笑我了!甭牰谡f什么,一抹嫣紅覆上了臉,曲珞江笑得嬌柔又歡喜。
“你總是不相信自己!彼麌@了口氣!扮蠼,你真的很美!
“來吧!就這樣,我替你上幅畫兒。”他停下來,扶她下車,又從車里頭拖出一個箱子。曲珞江湊上前去,看箱子里頭是疊厚厚的宣紙,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筆硯。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舊,只是眼眸望著他的同時,淡淡的笑意摻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為你只會畫男人的畫像兒。”
他在紙上勾勒了許久,才擱下筆,凝瞅著她,笑容吻過她的心。
“我會畫的東西才多著呢!將來有機會,一一印證給你看!”
“一點都不害臊!”她點了他鼻尖一下,偎進他懷里。
“冷嗎?”
“有點兒!彼h(huán)著他的手臂!斑@兩天沒在堡內(nèi),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這兒,要真有急事,他會來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謙,你總是一個人,連雪陽都不親嗎?”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
“總有個理由吧!”
“我寧愿你多喜歡我一些,而不是凈在那兒挖掘我!彼緡佉宦,拉開她的衣襟。新生的胡渣扎進她柔軟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嬌笑連連。
“為什么?”
他抬起頭,突然嘆了口氣:“看來,你是不準(zhǔn)備放棄了?”
曲珞江抿著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皺的眉頭道:“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
“你已經(jīng)在逼我了。”
“謙!”
他點住她的唇,無奈地搖搖頭!拔覜]有跟你生氣,只是提起雪陽,總會讓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你的……妻子?”提到那個稱謂,曲珞江心里沒來由地起了一陣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無謙墜入那黝黯的記憶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們的說法,我從沒承認過這樁姻緣,那是由我爹和長老們決議下的婚事。”
“但你還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個字摻著許多忿怒。他抖開披風(fēng),將自己和曲珞江緊緊圍住后才說:“那年因我爹的經(jīng)營不善,為了解救牧場的財務(wù)危機,我必須扛起這個責(zé)任。狄家要是悔婚,別說牧場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腳。我們禁不起這種羞辱,永家也負不起難堪,他們是讓女兒送著大批錢財來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風(fēng)光,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寶的心態(tài),我不過是個生財工具!
“唯一讓我寬心的,是這些年我投注在這片大地上的心血并沒有白費。這四個富庶的牧場,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樂的方法!彼钗豢跉猓錆M了驕傲。
她詫異地聽著,突然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了?”
“你的驕傲,怎么背負得下這些東西?”她幽幽地說。
狄無謙顫動了一下,眼底因感動而浮起淚光一般的溫柔。這世上,還有誰能像曲珞江,這樣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會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執(zhí)事者,背后都有太多的壓力!
“她不好嗎?”她低聲問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壞,豈是一句不好便可帶過的?”他嘲諷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個性,怎么沒把她給丟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實踐這個行動,但她是我的妻子,總不能做得太過火,不是嗎?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陽,然后這一切,都已結(jié)束了!钡覠o謙聳聳肩。曲珞江看得出來,他竭力要淡化這件事留給他的影響,但他做得并不成功。
這或許是他寧愿選擇孤獨的原因。那兩年的婚姻,一定帶給他不少痛苦的回憶。
“你對自己很苛,這一點跟我不太相像。”
“你?難道你不是這樣過日子?”
“至少,我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彼p柔地開口。
“胡說!”他攤開她傷痕斑斑的手!翱纯催@些,你難道不曉得,看在我眼里有多心疼!”
“人活在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順順,不受點苦、不受點傷?”每每提到過去,她總是有些不自在。謊言、欺騙,她永遠不知道,狄無謙得知這些后,對她會有什么感覺,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做這些事了!
她茫茫然聽著他的聲音認真說道,突然整個人埋進他懷中;不要想那些不快樂的事,至少現(xiàn)在她不該想,也不能想!
只要這樣就好了,貼著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愛自己的,這樣就夠了。
“我……呃……送東西來。”放下他平日換洗的衣裳,曲珞江瞅著他,靜靜地笑著。
“過來。”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擾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來的擁抱給怔住。
“是不是待會兒的長老會議讓你心煩?”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瘋!”他點點頭,聲音充滿惱怒:“要不是長老護著她,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就可憐如霞,老認不清這點,脾氣又好,事事都順著她!”
“她還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澀地開口。
狄無謙慍怒地點點頭!拔乙呀(jīng)不止一次說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們簡直是為難!”
“等我娶了你,他們該知難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無謙溺愛地親親她。
對,知難而退;雖然她認真地要嫁他,但橫在眼前的難題,卻不是知難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師父,她突然笑不出來,不想讓師父失望,更不想狄無謙傷心。
她環(huán)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緊緊貼向他。不愿他看穿她眉宇間的愁,就這樣讓他一廂情愿的幸福著吧!欺騙是一時的,終有一天,她會解釋這一切的。
一會兒,狄無謙將她帶上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皠e說話,就這樣躺一會兒!
“謙!”
“才分開一晚上,我就開始想你了!彼麥厝岬亻_口。
一句話足以證明太多,也讓她的心里更加沉重。她已經(jīng)不想當(dāng)那個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讓她想把那些包袱丟去。
愛——便是最重的那個包袱;也因為這樣,她已經(jīng)負荷不起師父的期許。
但……她也不想讓養(yǎng)育她多年的師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門外怯怯地喊著。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卻被狄無謙抱住。
“什么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幾位長老,請你開會去!毙∧蠎n慮地回答。
“有特別的事情值得她這么勞師動眾?”狄無謙臉色頓時繃了起來。
“小南,你去回覆他們,要開會,把時間延后敲定,眼前我沒空。”
感覺懷里的她有些不對勁,狄無謙疑問地扳過她。
“想什么?”
她搖頭,沉默著把狄無謙的頭發(fā)解開;接著,珞江也把自己的頭發(fā)解開,順勢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發(fā),就這么順了順,仔細編結(jié)起來。
“你在做什么?”他覆著她的臉頰,輕柔地問。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開始專注地編著辮子。
“做這輩子的結(jié)發(fā)夫妻!辈坏人兴貞(yīng),她又加了一句。
狄無謙的呼吸梗在喉嚨間。他為她的柔媚而傾倒,他抬起她的下顎,想看進她靈魂的深處,究竟還有多少他沒見過的美麗?
那眼眸里的表情似曾相識,有驚艷,也有些震愕,還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確定她見過狄無謙這樣的神情,但一時間,她怎么都想不起來。
“你不愿意?”
等了等,他卻一直沒有說話。
“好不好?”她沉靜地問,心里卻開始懊惱。她釋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變化,只要見到他,她就會忘了冷靜自制,只是一個勁地往前大步?jīng)_去。
鼓起勇氣抬頭看著狄無謙,心底已有準(zhǔn)備面對即將而來的難堪。
結(jié)果他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溫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兩人發(fā)間游移的一雙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天分,可以跟你拜師學(xué)藝?”
“你想學(xué)什么?”她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忘了那分尷尬。
“編辮子。”
“編辮……”她又是一怔,然后,眼淚快速地涌上她的眼。
“你這個狄家堡的堡主,學(xué)這女人家的玩意兒做什么?”她問,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頭捏著那編了一半的麻花辮兒,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錯了。
狄無謙低下頭,吻開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繃緊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不止這一輩子,來生,我要替咱們一道結(jié)發(fā)!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跟你生生世世。”
“無謙……無謙……”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嘆息再嘆息。她想,他永遠不會了解,這些話對她的意義!
那個“總有一天”,卻發(fā)生在兩天后,從狄無謙交給她一個盒子開始。
“一會兒你替我轉(zhuǎn)交給如霞,她知道這該放在哪兒!
“呃……”
“這東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別弄丟了!
“呃?”她瞪著他,隱隱猜得出來這大概是什么東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著錦盒。
“好奇嗎?這是七采石!彼⑽⒁恍Α!扮蠼。”
“呃……沒碰過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她抬起頭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著盒子的舉止失態(tài)了,可是她忍不住。
這是七采石。慷嗌偃思庇弥畢s施不上手,而現(xiàn)在它就在掌心里,只等狄無謙離開,它就獨自與她為伍了。十多年熬過的長長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終。
見曲珞江仍瞪著盒子不吭聲,狄無謙被她那股傻樣給逗笑了。
“七采石沒有你想像的這么了不起,它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治愈天底下各類奇毒!
她錯愕地望著他!叭绻荒墀煱俣,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要搶它?”
“你怎么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個人都想得到它?”狄無謙狐疑地問。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進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棧落腳,聽那店伙計說起來的,說這石子……
“這石子怎么樣?”
她吞吞口水,還是揮不開心里流竄的興奮:“說這石子是天上來的,誰得到它,誰就能取代狄家,成為天下巨富!”
狄無謙瞪著她半晌,忽然爆出笑聲。
“我說錯了?”對他的反應(yīng),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無謙仍停不住笑聲,邊笑邊搖手。“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有這么多人費盡心思要這顆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聽到外人對那七采石真正的說法!”
“你覺得很好笑?”
“不,我只覺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為只要擁有一顆石子,就能變成有錢人?”
“當(dāng)然不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無比,就像狄無謙說的那些愚蠢人。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這樣,她怎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她對七采石的心態(tài),何嘗不是跟那些人一樣?
“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采石就能擁有一切,今天我就不會跟長老們鬧得這么難看了!
“這么說是沒錯,但外人的想法里……”
他輕柔地捧住她的臉,笑著親親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這么多?”
她點點頭,幾乎是以一種苦澀不堪的心情捏住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么自己呢?
曲珞江凝視他的眼睛,這么深邃、這么遙遠,她突然有種想坦白一切的沖動!
如果把這些話告訴師父,他會相信這錦盒里只是個被過分流傳夸飾的石子嗎?
不!他們絕不會相信的!曲珞江心臟抽緊。師父是如此頑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頭,他們怎么會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這石子如果丟了,對狄家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她努力地把語氣裝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么。
“當(dāng)然不!”狄無謙失笑。“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征,百年來如此,狄家未崛起時有它,狄家發(fā)達時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論它在外人眼中的價值怎樣,這是上一代親傳下來的,倘若弄丟了,怎么跟宗親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內(nèi)防守不嚴,傳出去多少對狄家有傷害!
她愣愣地聽著那些話,一時間心緒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倒是狄無謙收住笑。
“珞江……”
“嗯!彼艁y地抬起頭。
“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愿意跟著我嗎?”
她胡亂的點點頭,無心研究他那復(fù)雜的口氣。
“嗯!钡覠o謙笑了,氣息輕柔地呵著她因掙扎而不安的臉頰。
“我去會議廳了,過兩天,咱們再見面!
分開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連結(jié),曲珞江看著他,不懂為什么心會沒來由地抽痛著……是這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緊嗎?還是疼憐他又要去面對那些打壓人的責(zé)任?
“你……你會好好的嗎?”
“只是去開個會,別擔(dān)心!彼,低頭親吻她憂心的唇。
“好!彼c點頭,漾著笑,沉重地送他到門口。
冷風(fēng)撫著發(fā)燙的臉頰,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時,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對狄無謙的吩咐,她終究失職了;未曾把盒子交給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裝束已換成簡便的牧場工作服,入夜后,往松林那條路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無人看守;只要狄無謙還在會議廳面對那些長老,這段時間,夠她從容逃進東方那個繁華市鎮(zhèn),等她到了京里,再搭幾日船……
馬鞍上回頭,曲珞江看著暮色深遠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點點復(fù)蘇,和她的所作所為交戰(zhàn)。
如果現(xiàn)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內(nèi)心煎熬著,伸出手扭住韁繩,下意識抱住錦盒。
“不!”曲珞江咬牙。蒼茫的冷風(fēng)中,大喊一聲后,快速拍鞭,發(fā)狠似的催著馬,急促地朝那條松林大道奔去。
對不起,無謙,真的對不起!等我回來,這一切我都會解釋清楚。等我!無謙,請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期望狂風(fēng)能將她兩頰的淚水給拂干。朝霞閣內(nèi),穎兒整個身子蹲下來,握著抹布仔細擦著茶幾底部的每一寸。
“穎兒!
聽到那聲音,穎兒抬起臉,整個頭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來,顧不得先護著頭,她慌張地起身站好!敖蛉撕谩!
“要你幫忙清理這兒,辛苦了。喲!”姜幼玉食指撫過茶幾面!斑@塊小地方也弄得這么干凈,你真花心思呀!”
“這沒有什么,夫人……您……您要做什么?”穎兒難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后,她丟開抹布,整個人驚嚇得朝后移去。
下一秒,她連話都說不全了。穎兒只是瞪大了雙眼,似乎不太確信那把刀尖就這樣快狠準(zhǔn)地插在自己的心窩上;她朝前一撲,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里殘留著兇手的臉,然后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點手段,難以激起無謙對那丫頭的恨。為了如霞,只好犧牲你了!苯子癜忾_她的手,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將荷包隨意扔置地上。
“我想,這樣子就足以讓無謙改變心意了!彼哉Z。
她注定是要穩(wěn)穩(wěn)留在狄家堡一輩子的。她是狄嘯天的女人,不論為妻為妾,誰都不能動她分毫;長老們的支持對她來說還不夠,她要完全鞏固自己的權(quán)力。
“阿姨,你有沒有瞧見珞江,謙哥說她會把七采……”邊走邊說走進來的玉如霞睜大雙眼,看著血泊中的穎兒,驚恐地覆住了嘴。
“穎兒!”她尖叫著去扶住丫環(huán),穎兒軟綿綿地倒著她懷里,動也不動。
“人是珞江殺的!睙o視這般血腥的場景,姜幼玉忽而起來接下她的話。
“但……”她瞪著姜幼玉漸漸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殺的,你要這樣對每個人說,包括狄無謙,知道嗎,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好,別搞砸我的計劃。”姜幼玉笑著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幾乎掐進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頭,遮去視線里呼吸已斷的穎兒,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蝎的笑靨。不!這只是個惡夢,天大的惡夢!
“你跟我在同條船上,你不得不說,如霞,你不得不幫我!”姜幼玉搖得她昏天暗地!奥牭?jīng)]有?”
她抬起頭瞪著姜幼玉,一雙眸子落下斗大的淚來,她忘了說什么,也什么都不會說了。
那方森冷石桌圍坐了一群年老的長者,長桌彼端,預(yù)留了一個位置。當(dāng)?shù)覠o謙把門推開時,他們?nèi)继痤^,陪立在一旁說話的房總管收住了口,對他微微點頭,然后才從容地走到一邊去。
面對此情此景,狄無謙有說不出的惱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決定的婚事,當(dāng)傀儡的滋味和代價,至今他心底仍有余怒。
這些長老里,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余全是他母親娘家的堂兄表弟。狄無謙大清楚這些人存在的意義;權(quán)勢令人腐敗,這群人泰半都是這樣。挾著長者尊榮,對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滿足他們心里的權(quán)力欲。
“無謙,坐下!弊钅觊L的狄傲然拈拈胡須,威嚴地說道。
“主題是什么?”他開門見山,也不跟他們啰嗦。
“聽說你帶著一個小丫頭,離開牧場兩天。”另一位狄家長老水云生等不及,首先發(fā)難。
他突然明白他們的目的。這些人全是沖著曲珞江而來的,而積極促成這場批判大會的,除了姜幼玉,還會有誰?
愚蠢!狄無謙滿腦子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這場會議。他瞟過會場,不見要找的女人,心里才想起來,長老會議,女人是不被允許參與的。
“水長老聽誰說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會議,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這女人的春秋大夢。
房總管抬起頭,狄無謙不再說什么。他心底清楚,被拖進這場是非,房總管有多么無奈。
“房總管,你說!”水云生命令。
“這場會議的目標(biāo)并不是房總管,何必多此一舉呢?”狄無謙坦然說道,眾長老詫異地各自對望。
“你是狄家的執(zhí)事者,我們并沒有權(quán)力限制你該做什么。只是你應(yīng)該清楚你的身分地位,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當(dāng)!钡野寥磺迩搴韲担患辈痪彽亻_口。
妥當(dāng)?什么叫妥當(dāng)?狄無謙陡然冒起怒氣。每回提狄家堡的責(zé)任,率先犧牲的總是他這個——身分、地位都了不起的執(zhí)事者。當(dāng)他們?yōu)榱藵M足自我私欲,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場利益的時候,可曾想過什么叫“妥當(dāng)”?
他心里連連冷笑,表面上卻默不作聲。
“無謙,你是糊涂還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長老慶倚令說,語氣全是火藥味。
“我知道,但這一切跟珞江無關(guān)。”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閃。
“是的!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還有她進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么你打算收這個珞江當(dāng)二房嗎?”水云生憋著怒氣開口。
“想都別想,她只有一個身分,就是狄家的當(dāng)家夫人!
所有人皆錯愕地忘了反應(yīng),只有房總管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于心。
“胡鬧!簡直胡鬧!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不成!看看無塵,雖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親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們狄家說出去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大江南北多少名門閨秀等著讓你挑、讓你揀,誰曉得你居然這么不成材,想娶個奴才!”水云生大拍桌子罵出聲。
“那又怎么樣?”狄無謙嗓音一貫冷淡平穩(wěn)。長久以來,他就痛恨這種勢利的比較態(tài)度。過去,為了挽救財務(wù)岌岌可危的牧場,他沒理由,也沒權(quán)利反對;現(xiàn)在的他,再也不讓自己被人擺布,這一次說什么他都要保護自己和珞江。
“為狄家該做的,我都做了,至于我的妻子,八年前你們替我決定過一次,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忿怒的水云生還想說些什么,狄傲然開了口,口氣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為那場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決定置狄家的面子于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顧面子,早用金銀珠寶把這些老家伙扔出狄家去!狄無謙顯然也冒火了。“沒錯!”他低吼:“我就是這個意思!”
“豈有此理!”慶倚令震怒無比。
“要不你們,就廢了我這個堡主。”他不忌諱與他們撕破臉,一句話便堵了所有人的嘴。眾長老全靜了下來,面面相覷,顯然狄無謙的反應(yīng)超乎他們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們逼走了我大哥,因為他一來庶出,二來大娘家世不好,為的是什么?血統(tǒng)不純,哼!兩年后你們讓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于面子,你們要我休掉她。就算是個奴才,也不該這樣被對待,然后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們又為了面子,沒有解釋,給永家一筆錢了事。我忍,我不說話,是因為我敬你們,不要動不動就抬出堡主這位置來嚇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們又開始用面子來壓我,也許當(dāng)我脫離堡主這個身分,那時才能跟珞江‘門當(dāng)戶對’吧!”
大廳里氣氛死寂,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就連水云生也收了性子,臉色灰白地坐下來。
狄傲然緊閉雙唇;要狄無謙離開狄家,那是萬萬不能的事。狄家血統(tǒng)一脈單傳,他們還是不承認狄無塵的身分,更別說他人還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不能回來接掌,眼下除了狄無謙,家族里根本沒人能扛起這繁復(fù)又龐大的責(zé)任。
狄傲然很清楚這位侄兒的硬脾氣,敢說這種話,肯定是有備而來。
“房叔!”狄無謙頭也不抬,寒著臉叫喚房總管。
“少主!
“回頭把狄家所有帳列成清冊,交給長老們。”
房總管沒說話,低聲應(yīng)是。
“慢著!钡野寥活j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彼酒鹕恚T口走去。
“如果那個叫珞江的丫頭,是為七采石而來呢?”水云生尖銳的聲音在廳內(nèi)回蕩。
狄無謙再也忍不下這火氣,他冷冷地掃過眾人一眼!拔艺f過了,這純粹是狄家內(nèi)部的事,不要把她扯進來,我也不想聽到任何中傷她的話!”
慶倚令忿怒地直喘!澳惚凰曰枇,你完全被那個小妖精迷昏了!”
狄無謙掃了他一眼,慶倚令隨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給嚇得噤聲。
恨恨地別過臉,慶倚令心里充滿了對他掌握無力的忿恨!拔沂菫槟阒搿!
“你們?yōu)槲蚁氲梦疵馓嗵嗔恕!钡覠o謙嘲諷地說。
“無謙,如果你執(zhí)意要這么做,我們也不能說什么,但至少你先把一個人的話聽完?昭▉盹L(fēng)的事,我們是不會說的,幼玉——”狄傲然揚聲命令,大門應(yīng)聲而開。姜幼玉走進來,輕輕對每個人福了一福。
就像過去的經(jīng)驗,每個人的立場仍不偏向他。狄無謙坐下來,眼神仍一般堅定,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說。
在狄無謙的注視下敘說曲珞江,需要極大的勇氣,但姜幼玉已經(jīng)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穎兒抓出的幾道血痕猶新,還有她來不及拭凈的手指,殘留著曲珞江信箋的灰燼。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頭。
活著必有活著的理由,穎兒死去的代價不能白付,她必須把籌碼壓在這一局,只要能捱過這關(guān),將來她能為自己爭取到的,一定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