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在眼角余光瞄到她身旁那個似曾相識的小香袋,朱清黎大概也不會對這侍女多生出什么特別的感覺。
“你叫什么名字?”朱清黎偏過臉,一束長發(fā)輕柔地垂下。她凝視著這名侍女的臉,又掃過那個掛在對方胸前的小袋子,語氣間有些漫不經(jīng)心。
應(yīng)該是認錯了,這款普通樣式的荷包,在江南夏日并不特別突出;唯一跟她記憶里相似的,是那抹溫柔淡雅的茉莉香。朱清黎啃著指頭,默默地想著她過去曾認識的一個姑娘。
她回話。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似乎狄家的重要人物,都不約而同地把眼光放在她身上。
“你是江南人氏?”直到現(xiàn)在,朱清黎這才驚異她的口音。
“是。”
“這就難怪了。”她喃喃說道,忽然微微笑了起來。是嘛!既然是南方人,對這枚荷包,還有什么好疑問的?
爽朗的笑聲讓曲珞江微微心動。一方面覺得好奇,曲珞江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卻見未清黎整個人全朝她轉(zhuǎn)了過來;嫣紅色的緞面袍子隨意掛在肩上,襟前微敞,露出一截誘人的白皙,桃花般燦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直盯著她瞧,姿色嬌媚絕倫。
看到眼前的美女,突然讓曲珞江從來便實際的想法起了變化……倒也不是相較的妒心作祟,而是質(zhì)疑。也許別人眼中,她的姿色是有那么一點吸引人,但比起眼前這個巧笑倩兮的清黎郡主,她承認自己是完全被比了下去。
或者,生得美麗——并不是一件壞事。
同一時間,朱清黎也在觀察她,從每一個動作,到精簡回答的每一個字。
“怎么會大老遠跑到關(guān)外來呢?”
“奴婢自幼無父無母,到狄家,只想圖個溫飽!鼻蠼患膊恍斓刂貜(fù)著早先編好的謊言。
基于女性的某種知覺,朱清黎并不相信這番話。
但她也沒有拆穿對方的謊言,只是目光審視著曲珞江。
不知為何,面對那樣的注視,曲珞江向來控制得宜的脾氣發(fā)作了。她一向討厭、也痛恨自己被人這樣探索,方才她在狄無謙那兒所受到的侮辱還不夠嗎?
本能地,她將腰桿挺得筆直,冷冰冰的眼睛不妥協(xié)地迎上狄家堡的大夫人。
那是一對冷靜而且相當(dāng)堅定的眸子,好像在這個女孩認定的世界里,沒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懷疑。
朱清黎先是愣了愣,隨即目光帶著贊賞地笑了起來。
年紀(jì)這么小,便能有此修養(yǎng),的確不簡單!朱清黎啜了一口茶,略帶深意地看著曲珞江。
尤其迷人的那一部分,就是這渾身上下不輕易妥協(xié)的倔傲。
也就是那分感覺,讓曲珞江整個人看起來——光華璀璨。
這種光芒不是華服金飾、眾人呼擁就可以襯托出的;這種氣息也不是布衣粗裙、蓬頭垢面可以遮蓋的。
就像梅花一樣,愈寒愈艷、愈冷愈香,更別說十個豐潤嬌美的玉如霞,就連她,可能也要靠邊站。
還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曲珞江卻被狄大夫人一個深思的微笑給笑愣了!她瞪著那燦爛美好的笑容,訥訥的,竟然無言以對。
“沒事了,你下去吧!”
拋卻所有無益的心思,曲珞江終于決定不再讓自己放縱了。在桌上,她開始根據(jù)腦中的記憶,在紙上陳列著狄家堡的一切資料——
狄無塵:邊城三俠之首;官階,將軍,狄家故堡主狄嘯天的長男,生母乃是狄嘯天正妻的陪嫁丫頭,因庶出身分,所以未能位堡主。
珞江考慮了一下,提筆先畫掉這個最厲害的人物。她早想過了,在她想辦法混進堡內(nèi)之前,這個男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朝廷召回,他不是她應(yīng)該正視的對手,接著是朱清黎……
曲珞江提筆,毫不猶豫地涂去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人。狄無塵回京時,會帶走她的,沒有一個丈夫會留下這么美麗的妻子。
關(guān)于美麗這個字眼,珞江直視被墨汁澆去的名字,眼前恍惚地升起了朱清黎健康美麗的笑容,開朗大方的氣度不似一般閨閣女子。
事情似乎總有變數(shù),原打算混進狄家堡之后,便開始計劃偷石一事,但是現(xiàn)在,曲珞江卻因為某個毫無關(guān)系的理由,把七采石的事情給擱置了一旁。
全是因為伴扶著新娘子走入大廳的那一幕,曲珞江確信自己并未遺漏當(dāng)時狄無謙當(dāng)時每個表情的變化。
狄無謙的神情,轉(zhuǎn)變得太快了,快得令向來敏銳的她立刻察覺了不對勁。
是因為朱清黎生得太過美麗嗎?曲珞江支著額心,安靜的臉上浮現(xiàn)了困惑,她視而不見的盯著眼前微曳的燭火,努力想用自己的邏輯對這個問題做出合理的解釋。
應(yīng)該不是美麗這一項。沉思了一會兒,曲珞江推翻了這個結(jié)論。狄無謙不會是這樣的人,自他前妻數(shù)年前身亡后,從來沒傳過他跟任何女人有過牽扯,想當(dāng)然不可能如此巧合,尤其,朱清黎還是他大嫂。要知這種行為在江湖中,稍有俠義之心的人都會唾棄的。
那么,又該怎么解釋,那種從喜悅到近乎苦澀的情緒呢?不懂,她真的不懂。
有關(guān)感情這一部分,師父從不教她,甚至,嚴禁她動情動欲;十六年來,她也習(xí)慣了無嗔無喜、無悲無樂地活著,師父不提,師兄自然也不教她,情字……她咬著下唇,那濃濃的疑惑變成了更多的苦惱,瞧著被抹去的三個字,她徐徐將視線轉(zhuǎn)至另一個有姓無名的女子。
永氏?珞江秀眉輕蹙;這位曾入主過狄家堡的永家千金,是狄無謙的元配,數(shù)年前莫名身亡,只為狄無謙留下狄雪陽一個女兒。
狄雪陽,珞江接著涂掉這個名字;一個孩子,對她而言沒有太多的威脅。
然后下來是玉如霞;狄嘯天之妾姜幼玉所認養(yǎng)的義女,曲珞江的手稍停了一下,這個跟自己同年的女孩,清楚七采石的下落嗎?頓了頓,曲珞江決定暫時保留下來。
最后一個,就是最棘手的人物了。
狄無謙,狄嘯天和正妻所出,血統(tǒng)高貴的狄家次子,有著標(biāo)準(zhǔn)說一不二、強勢冷硬的鐵漢個性。接任狄家堡后,在短短時間內(nèi),將狄家勢力自原來的規(guī)模里,擴張了數(shù)倍之遠。
她下意識捏緊筆管,怔怔地沉思起來。
下午那一面,珞江已有初步認知,狄無謙是個對一切都會野心勃勃的男人。
篤篤的敲門聲響,珞江以最快的速度捏爛了字張,雖然心里尚無決定該怎么開始,但至少,她已知道曉得最重要的對象是誰了。
接獲新派的工作指令,曲珞江有些錯愕。她被調(diào)至川風(fēng)苑,服侍狄雪陽。
一開始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畢竟,一個沒有牽涉到孩子的工作,會讓她自在許多,也有更多時間進行自己的事。
但接觸狄雪陽之后,她改變了想法。
那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聰明文靜、懂事乖巧,完全不像狄無謙。
像碗清淡的桂花釀,細長迷蒙的眼,淺淺淡淡的眉,嘴角無辜的笑渦,當(dāng)她瞧著人的時候,不但沒有驕氣,那帶著點羞怯卻忍不住想探索的表情,反而顯得更加生動。
曲珞江習(xí)慣的冷漠,似乎不適合用在這樣一個孩子身上。
尤其是個幾乎被父親遺忘的小女孩。從她被派進川風(fēng)苑后,兩個多月來,竟然從來沒在苑內(nèi)見過狄無謙。
而她一心想要的七采石亦無下落,在狄家堡內(nèi),沒有人討論過那顆石子,好像江湖中的傳言都是空穴來風(fēng),純屬虛構(gòu),狄家堡只是個固若金湯的城堡,七采石只是個不被證實的流言。
“我的字好不好看?”
她聞言回神,和其他丫頭一樣,對鼻尖沾了塊墨漬的小女孩笑了笑。
“小姐寫得很好!彼醒绢^一致笑道。
面對這習(xí)以為常的贊美,狄雪陽的反應(yīng)是偏頭打量自己的杰作,然后露出不確定的笑容。
“如果拿去給爹爹,他會喜歡嗎?”
這就不是做奴才的能代為決定的問題了,一時間,每個人都靜了下來。
只有曲珞江誠實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
狄雪陽表情黯下來,對她可憐兮兮地笑了一下。
曲珞江突然覺得很懊惱,她為什么不能安靜一點呢?看來,實話實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會兒,狄雪陽鼓著腮幫子吹干了墨汁,卷起來交給身后的婢女。
“收起來吧!我肚子有點餓了!
“我去端些點心!鼻蠼c頭,避開房間沉悶的氣氛。
然而,走出廚房,才踏上川風(fēng)苑的回廊,遠遠的她便聽到狄雪陽的哭叫聲。
丟開餐盤,曲珞江動作快得嚇人,她直奔聲音來處,看到一名高大的黑衣人扛著狄雪陽,從容不迫的走出房間,一名婢女倒地不起,顯然是被打昏了。
第一枚錐子夾帶強勁的殺傷力,企圖擋去黑衣人的去路,那黑衣人頭不回,掌心一翻,錐子平平飛向直撲而來的曲珞江。她偏頭閃過,空中再甩出一枚錐子。
“孩子留下!”怒吼間,她被黑衣人化去攻勢。
第二枚錐子則釘在距黑衣人正前方一指之遙的木窗上。那黑衣人緊急煞住腳步,轉(zhuǎn)過另個方向,提身想翻墻而去。
但連續(xù)兩次,都被曲珞江攔下。
黑衣人被逼得動氣,扭過身子,眼底透著警戒。
“孩子放下,我讓你離開!鼻蠼淅涞亻_口,袖里又暗暗滑下兩枚錐子,食指慢慢地叩緊,她在衡量,目前的情勢究竟對自己有多少勝算。
“如果我不……”
在江湖上,未等對方把話說完就先動手,是件相當(dāng)勝之不武的事,但曲珞江不在乎這些規(guī)矩的,她也無意花時間搭理對方的挑釁,袖子一揚,第三枚錐子朝黑衣人疾射而去,人再度飛撲而上。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她這著棋,錐子擦過他的耳際,削下一層皮,再釘至回廊上方。
“好個小賤人!”那黑衣人吃痛叫了一聲,護著耳朵吼起來,無疑地,這個清瘦的小丫環(huán)把他惹火了。丟下狄雪陽,黑衣男子抽刀舞得虎虎生風(fēng),凌厲的朝她攻來。
一擊落空后,曲珞江再變招而上,每一招都藏著濃烈的殺意,她心里清楚,最好的攻擊時間已過,為此她更要速戰(zhàn)速決,在沒順順利利拿到七采石之前,最好任何人都別試著干擾她的計劃。
但是,她顯然低估了對方的功力修為,還有在體力上,她也及不上這個男人。擋過百招后,曲珞江開始盤算著其它救人的可能,打斗之間,她想盡法子把苑外的花草桌椅大力搗毀,盼能快速引來外頭的侍衛(wèi)。
無關(guān)怯懦,她的想法向來實際。
她從沒為任何事祝禱過神明,但眼前,她卻希望上天有知,不要讓狄雪陽受到傷害。
黑衣人對她的死纏似乎已經(jīng)不耐煩,再度咒了幾句惡毒的粗話,目露兇光,顯然決定對她重下殺手。
后頭人聲隱隱喧騰,腳步移動聲跟著火光快速朝花園移來,曲珞江正心喜于自己快出現(xiàn)幫手時,一陣劇痛卻迅速在她腋下炸開。
那錐心的痛楚,幾乎令曲珞江當(dāng)場昏厥。
她蹣跚退走了兩步,看見那枚攻擊落空的鐵錐子穿透她的身子,啷NB456跌落在石板上,濺灑了數(shù)滴深紅的血珠。
朦朧中,曲珞江只見黑衣人縱身一躍,挾著狄雪陽欲上屋檐,她來不及細想,撐著最后一一口氣,掏出懷中的匕首。
“放開她!”曲珞江迸出低吼,一刀戳空。
刀身鋒利無比,輕易的便沒入涼亭的石柱中,她則因為暈眩而跪倒。
“青巖刀!”那黑衣人震愕的瞪著那把匕首,突然嚇得松開手,任狄雪陽摔落在地。
“你這丫頭怎么會有本閣信物?”那黑衣人一把揪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開始大力搖晃她。曲珞江失血更厲害,眼光也開始渙散。
追來的腳步更近了,黑衣人衡量情勢,丟開曲珞江,拔下刀子,匆匆躍墻而去。
曲珞江在地面上咬牙撐著,無視鮮血正源源不斷地自她身上涌出,拼盡殘存的一絲力量,她辛苦的掙扎至小女孩身邊。
狂風(fēng)大作的午后,那片血跡染紅了鋪在花園小徑上一大半的細碎小石,曲珞江冒著冷汗檢查狄雪陽身上,確定小女孩沒有受傷,才真的松下心來。
之后她只覺得眼前一暗,寒冷撲面而來,整個人脫力的、輕柔的飄浮起來……
夜色之中,一道閃光發(fā)亮了天空,風(fēng)聲狂嘯。
然而,曲珞江連后頭那震耳欲聾的雷聲都聽不見了。
狄無謙以最快的速度趕進川風(fēng)苑內(nèi)時,看到的就是這種情形;護主重傷的丫環(huán)被抬進房里,他的女兒窩在幾個婢女的懷里,跟著那幾個昏迷后醒轉(zhuǎn)的丫頭,驚嚇得嚶嚶啜泣。
狄無謙沒有時間察看女兒好不好,事實上,還能聽得到狄雪陽的哭聲,這就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而這個珞江……如果他該死的還沒忘記她名字的話,這女孩動也不動地躺著,身下那片原來洗得干凈純白的被鋪,因她鮮血的澆灌,像開了一大片嫣紅的杜鵑。
“找楊炎來,快!”他盡可能自制的說話,但里頭慣用的簡單命令卻比咆哮還更有驚人的威力,房總管臉色一整,飛快點頭,奔出了川風(fēng)苑。
出手封住她身上所有的脈門。狄無謙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宣誓著:他絕不允許這女孩死在狄家堡內(nèi)。
沒有一個下人會在這里死于非命,他犯過一次錯,他絕不允許那種事情再次發(fā)生。
某個時候,狄無謙個性里的執(zhí)拗是相當(dāng)嚇人的;他不會讓曲珞江死,至少,不會讓這些血成了女孩人生最后的一首送葬曲。
“封鎖堡里通往各個牧場的出入口,明天太陽下山之前,不論死活,我都要見到兇手的模樣!庇质且痪涿钫Z,冷酷地昭示著他真動了怒氣。立刻又有一個男仆領(lǐng)令,飛快的離開苑內(nèi)。
床上瀕臨垂死的女孩出現(xiàn)微弱的氣息,出血情況已經(jīng)緩和下來,然而,狄無謙不敢貿(mào)然行動,他不精通醫(yī)理,不必要讓曲珞江擔(dān)這種風(fēng)險。
縮在房內(nèi)一角的眾丫頭婢子仍不時傳出些微的啜泣聲,狄無謙冷淡地瞟過她們,慢慢走過去,抱起了女兒。
“到外頭去!彼疽馑齻,那些于事無補的哭聲只會讓人心煩意亂。
“雪陽怕不怕?”他凝視著八歲的小女兒。如果不是盛了過多畏懼,這雙眸子該是慧黠可人的。
但是,無論如何慧黠可人,對他而言,都沒有用。從狄雪陽出生至今,狄無謙從來就沒有過身為父親的喜悅。
六年了,他還是習(xí)慣自己一個人存在著。
就在六年前的某天午后,他妻子沒留下只字片語,就在床上瘁死,僅僅留給他這個女兒。在那場以利益取向的婚姻里,狄無謙從沒承認自己愛過那個蠻橫又驕縱的女人;或者也因為如此,對于狄雪陽的到來,他并不是很能接受。
被父親問及,小女孩嘴角一撇,紅通通的眼眶眼看又要浮出淚水來,但是很快的,它又用力地;厝ァ
“有爹爹在,雪陽不怕!彼凉翊鸫鸬哪橆a偎著狄無謙的,大力地搖頭。
狄無廉立刻把臉頰移開了一些些,他不習(xí)慣這樣親膩的接觸,也不喜歡。
在他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是一個男孩,而且,是跟自己深愛的女人共同孕育;但是身為一座城池的掌握者,他卻很可悲,兩者皆落空。
脫開他人眼中的狄堡主,他所求的幸福是如此簡單,但是,卻是一片空白。
其實,等著他點頭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卻沒有一個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狄無謙咬牙,忘了吧!朱清黎的人,朱清黎的心,都不是他的,對他珍愛的事物,他不愿強奪,他只要一輩子看著她平安喜樂,那就夠了。
“爹爹,您在想什么?”狄雪陽怯怯地問。
他沒說話,臉上卻浮起了淡淡的愁。
亡妻是被毒殺的,兇手終成懸案;為此,永家牧場相當(dāng)不諒解他這個女婿,但礙于狄家越來越龐大的勢力,什么都沒敢過問。面對這種結(jié)局,有一段時間,狄無謙曾期望自己能出現(xiàn)一絲絲罪惡感,但諷刺的是,他卻只有松一口氣的釋然;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竟是傾盡狄家堡的力量,卻找不到兇手的難堪。
長久以來,狄家堡的一切對他而言,早高過他個人的恩怨榮辱、愛怨嗔癡,背上肩負的責(zé)任是那樣沉重,浮華之外的威風(fēng)凜凜他并不稀罕。如果可以選擇,他又何嘗愿一肩擔(dān)扛!
“回房睡覺去!彼念^,沉聲喚了一個丫頭進來。
“吩附下去,今晚堡內(nèi)加強戒備,保護所有的女眷,沒事不得外出。”
“是!
除了一名守衛(wèi)留在川風(fēng)苑的月門外看守,狄無謙遣退了所有人。
關(guān)于這個叫珞江的丫頭,自那晚簡短的談話里,她那超乎一般人的冷倔,并沒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多感覺,因為他的嫂子,早占走了他全部的心。
而今昏迷中的她,依舊持著那一貫的孤冷,清麗的姿顏顯不出女人柔弱的溫潤。
慢慢的,狄無謙坐上床邊,他握住女孩的手,冰涼涼、軟綿綿地偎在他掌心里,狄無謙無法不注意,那些曾讓他關(guān)心過的粗劣傷疤。
重新端詳這些淡淡痕跡,他心念一動,像是想起什么,急急推門而出。
從廊下階梯滴流到花園碎圓石間的血滴仍怵目驚心地存在著,其中一大片,匯流在房外的走道上。狄無謙抬起頭,遠處的雷光隱隱乍現(xiàn),天色更黝黑了,狂風(fēng)把地上凌亂的花樹卷得亂飛。
看來這場即來的雨勢不小,說不定會讓找人的行動更加困難,他皺起眉頭,緩緩拉上門,想趁下雨之前,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第一記雷聲砍下來時,玉如霞捂著耳朵,差點跟著馬車外頭亂叫的馬兒哭出聲。
早知這樣,她該聽無塵哥的話留在西牧場過夜的;可是阿姨的話又不能不聽,她心慌的掀開簾子,外頭那道亮得駭人的閃電光柱嚇得她趴下來。
離狄家堡至少還有三里路遠,她能順利抵達嗎?
“干叔!
“玉姑娘,您還好吧!”車夫回話,在外頭關(guān)心地喊。
“我沒事,車子怎么不動了?”
“這幾匹馬兒嚇壞了,姑娘,您別怕,您在車里頭很安全。哎呀!畜牲……”
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更強大的第二記雷聲乍然而落,仿佛要劈開天地,所有的馬兒尖聲狂叫,亂跺亂踢,聲勢大得驚人,加上車夫連綿不絕的咒罵哀叫聲,玉如霞擔(dān)憂地攀著座位起身,拍打車門。
“干叔!”她拍打車門!澳銢]事吧?”
沒有回音。一大顆接著一大顆的雨滴用力敲上車頂,沒幾秒鐘便聚集成激烈的雨水沖刷而下。
她推開門,狂風(fēng)帶著更強大的水氣潑進車里,朦朧間,幾匹馬兒在曠野中愈奔愈遠。
“干叔!”她吃力的張望車夫的人影。
“我在這兒,姑娘,你進車去,里面比外頭安全,我去想辦法把那幾匹不中用的畜牲追回來!崩宪嚪虿挥煞终f地把她扶進車后,關(guān)上門,便朝馬兒的方向蹣跚走去。
“不要去,太危險了,風(fēng)雨太大了!”她透過車窗大喊,怕自己一個人落單。
這樣可怕的世界不是她所熟悉的,她不能、也不想一個人面對。
“姑娘,要是沒有馬,咱們到不了堡內(nèi)。你忍著點,我馬上回來!”
“不要去!干叔——”
老人搖搖手,風(fēng)雨中吃力挪動著步伐,背影愈來愈模糊。
“干叔!”她開始大哭,斜吹的雨勢濺濕了她整個人。
風(fēng)雨雷電同時以驚人的速率呼嘯著,馬車在原地被掃得搖搖晃晃,玉如霞被震得摔到另一頭,渾身濕透的她環(huán)抱著自己,嚇得噤聲。
眼前只剩下她一個人,玉如霞捏著衣襟,開始抽噎。
隔了一陣子,正當(dāng)她心喜于風(fēng)雨的停歇,車子忽然開始滑動,她嚇得彈起來,攀著窗沿起身,卻發(fā)現(xiàn)四周的景物慢慢地加速移動。
意識到車子正順著雨后松軟的泥地快速沖下坡頂,車門被風(fēng)速掃開,她緊緊攀住另一邊的窗沿,開始呼救。
“干叔!”
山坡另側(cè),一匹馬兒撤開四蹄,快速奔向失控的車子。
“跳車!”馬上的男人大喊。
玉如霞瞪著那快得看不清楚的路面,本能地搖頭。
“跳車!”
“不,我怕!”她尖叫。
一連喊了幾次,她的回答還是一樣。眼見馬兒快追不上失控的車子,男人也被她的頑固弄得氣絕,他兩腿一夾,將座騎貼近車身,一手握鞍,頗長的身子探過去,快速地拖下她。
“放開我!”玉如霞被此舉嚇得不輕。她又急又羞地猛推那雙環(huán)在胸口下的手,甚至忘了落淚。自小的禮教,不允她接近任何男子,何況還是個陌生人。
而巫青宇作夢也沒想到,懷里頭誤以為的男孩,居然是名怯生生的少女。
玉如霞掙也掙不開的情況下,張口咬住他的手。
面對她的掙扎不休,巫青宇忽然冒火了,將人抱離車后,他讓馬兒轉(zhuǎn)向奔馳一陣,才勒馬停住,接著,一股刺痛自他手背傳來。
他不吭一聲,拎著人跳下馬,在她還不肯松口之前,加了一些力道,將女孩連同手上的馬鞭一道丟在地上。
雨水和著他手背上的傷,泛著紅艷的血色流下。
玉如霞狼狽的摔倒在地上。美麗的臉上沾滿了骯臟的泥水,她似乎震驚之至。被自己粗野的行為,也被對方毫不憐惜的動作給再次嚇住。
生于狄家,長于狄家,狄無塵兄弟倆,對她呵護備至,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人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更遑論做出對她動手的事。
“你是什么人?”顧不得痛楚,玉如霞瞪著那張看不真切的臉,驚慌失措地向后拖曳了幾步,無法明確思考,她隨手抓起一旁的馬鞭朝他揮去。
巫青宇只是冷哼一聲,快速地奪下她的鞭子,看也不看地就將之折斷,而后丟棄。
然后他盯著手背那冒血的齒痕。
“早知如此,我會讓你跟車子一塊撞個粉身碎骨!”他冷冰冰地在大雨中說完話,便頭也不回朝頻頻跺腳的馬兒走去。
玉如霞被罵得無言以對,只是呆望著他那一跛一跛的身影發(fā)愣?膳碌娘L(fēng)雨。
巫青宇拍拍馬兒,雖見她跌跤,卻連一點點的同情心都吝于給她。
“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對他的無情,坐在地上的玉如霞,既忿怒又震驚。
“有何不可?”
她被這話氣得無話可說,望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衣裳,身上有幾處還微微作疼,淚花在眼底打轉(zhuǎn)兒,她的委屈、傷心一古腦兒全部涌上。
與其跟這種人低聲下氣,干脆一個人在這兒給雷劈死算了,她忿忿地想。
光芒點亮了天空,她捂住耳朵,別過臉,玉如霞幾乎嚇得要嘔出來。
巫青宇注視她,在方才那瞬間看清了她的臉,除掉臟兮兮的泥水,這張臉應(yīng)該是美麗的。怪異的感覺在四肢百骸漫開,仿佛暴風(fēng)雨擴散的程度,快得讓他擋也擋不掉。
該死!他討厭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女人,這個女人尤其是。從剛才到現(xiàn)在,那小小的肩膀就沒停止顫抖過,見她哭成這樣,不知怎么地,弄得巫青宇心煩無比。
珞江就不會這樣,她從小到大,掉淚的次數(shù)可以扳著指頭數(shù)出來。
“你的臉很臟!彼麑嵲拰嵳f,下馬走到她身前;安慰人向來不是他拿手的事。
“……”她抽泣著捏著臟掉的裙擺,腦海中凈是一股沖動想在他惡毒的嘴上抹泥巴!
打從小,阿姨的教育就是要她完完全全像個女人,她連發(fā)脾氣都發(fā)不全,更何況是把粗話對個男人罵出口?
笨……她咬住心里罵人的話,漲紅著臉,委屈的淚水掉得更多了。
沒有回答,她讓他像個傻子跟空氣獨白。
真的太無聊了!巫青宇搖搖頭,聲音依舊維持一貫的冷淡。
“要掉眼淚等離開這兒再掉,我沒興趣聽你的哭聲和野狼相應(yīng)!
狼!她驚嚇得抬起頭,那泛著淚的眸子更圓更亮。一記雷劈下,她嚇得栽進他懷里。
該死!這女人的行動總是這么毫無預(yù)兆嗎?巫青宇快速地拉開她,身子微微顫抖,不是渾身濕透,而是因為那猝不及防的接觸。
可惡!他喃喃在心里詛咒自己的無能。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姑娘、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卻比那些武林高手的一招半式更深地影響了他。
“想要起來?”
“沒……沒看人家起不……來嗎?”她吸吸鼻子,語音哽咽。天!她痛恨自己這樣軟弱。
“要我扶你?”他居然問她,還是正經(jīng)八百的口吻。
他——實——在——太——過——分——了!玉如霞急怒攻心,咬牙切齒地漠視著身上的痛楚,用力地站起來。
夠了!收拾掉自己的心情,巫青宇惱恨再這樣糾纏下去。他如之前那般的抱她上了馬,不管她開始掙扎哭鬧。
“你要到哪兒?”
她抽泣,掩著臉不肯抬頭,半晌才怯怯地朝狄家堡的方向指去。
按住她不安的身體,巫青宇驅(qū)著馬朝她所指的方向奔去。
白熱化的灼痛,燙醒了曲珞江。
接下來的痛楚沒有斷過,一波比一波來得兇,一次比一次來得猛。曲珞江緊合著眼,起初還有些自制忍著不喊出聲,耳邊有隱約可辨的交談聲,低沉、嚴肅。是男人的聲音,但她無法接收得更清楚,那些聲浪嗡嗡嗡地縈繞在旁,似乎在抱怨什么,又似有關(guān)懷的口氣;到了后頭,她的忍耐漸漸被那愈來愈加強的痛楚給掩蓋掉了。
“你確定要這樣做?”一個男人問道。
“一直把她穴道封住,也不是辦法!绷硗庖粋人說。
兩個聲音飄近她耳邊,曲珞江想睜開眼睛,卻絕望地發(fā)覺,她連這樣的力量都失去了。她只能蠕動干裂的嘴唇,渴望有水能流進她的身體里。
意識到有人正輕柔地解開她的外衣,她搖搖頭,奮力地要睜開眼,想看清楚是哪個混帳膽敢脫她的衣服,然而,眼皮卻沉得張不開。
不能任人擺布,曲珞江喘息著;也不知哪兒生來的力量支撐著她的意識,倏然,她彈起身子,朝那個正在撥開她貼身小衣的混蛋揮出一拳。
“噢!他媽的!”一聲受到劇創(chuàng)的呼痛。
曲珞江摔了下去,再度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把褪了一半的衣衫解開,狄無謙轉(zhuǎn)向房中另外一個人。
“她已經(jīng)昏過去了,你不打算再繼續(xù)?”
“不干!”
那一臉胡渣、怒發(fā)沖冠的中年男子,正捂著左眼,粗劣地低咆著。
“楊炎,只是個小丫頭!
“女人、丫頭、老太婆都一樣,他媽的,竟敢打老子!你就讓她死好了,我告訴你,這事沒得商量!”一揮手,楊炎又罵起粗話來。
“有點氣度,別跟一個小丫頭計較。”
“他媽的!就因為是個丫頭,又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才會這么忍耐!”楊炎的手放下,左眼正正一個瘀青的印記,在他那兇狠的表情上添了一絲滑稽的味道。他橫過狄無謙一眼,不忘朝床鋪上的女人恨恨地指去!敖裉焖莻男人,老子早讓她從半個死人變成徹頭徹尾的死人!”
“楊炎!”狄無謙譴責(zé)地望了望他。
“難道老子說錯話了?”楊炎給他這么一瞄,暴躁的脾氣又發(fā)起來:“老子活了四十好幾,就沒見過這么兇悍潑辣的娘兒們!都只剩半條命,居然還打人!”
狄無謙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楊炎一定是氣糊涂了,據(jù)他所知,提到兇悍潑辣這些特質(zhì),無人能出楊家嫂子其右,她那吼聲一到,可是狄家堡眾所皆知的。
“我相信她已經(jīng)疼得神志不清了,加上我們又打算剝開她的衣服……”
“神志不清可以把人打成這樣?!”楊炎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黑了一圈的眼睛!暗覠o謙,就當(dāng)你眼睛沒瞎,也別凈把胳膊肘兒朝外伸成不成?早知道你這么維護她,這一拳就該換你來挨挨看,老子就不信你還能笑得出來!毙丝跉,又嘀咕出聲:“干干扁扁的身材,女人該有的都沒有,就算老子想對這丫頭做什么,我家那惡婆娘也不會饒我!”
“你總算想到嫂子了,她最近還是這么身強體壯嗎?”狄無謙嘲弄一笑。
“是呀!出拳那股勁才猛呢!”想起妻子那醋意一來的剽悍勁,楊炎的咕噥聲更大,方才被珞江揍出的惱羞成怒全不見了,此刻唯唯諾諾像個小男人。
“你真的不幫她?”
“老子說不干就不干!”楊炎跳起來,很有氣概地走出去。
“但她的傷只有你能……”
“傷口雖深,但很干凈,流掉的血,多的是帖子藥方可以補回來,反正這丫頭既然還有體力可似揍人,她就絕對死不了,老子獨門制的創(chuàng)傷藥全在箱子里,你自己想辦法!”
看來他是真動了氣。要是平日,狄無謙干脆就算了,但珞江的生命要緊,他雖不擅長軟言相求那一套,但為了救人,也顧不得形象了。
“楊大哥!”
“叫我楊叔叔、楊爺爺都沒用,想拐老子再去挨揍,門兒都沒有!”
“楊大……”原來還想再說些什么好平息對方的怒火,但最后大力的關(guān)門聲卻代替楊炎回答了一切。
再一次,狄無謙皺著眉頭望著因護主而重傷的女孩。
不怪楊炎的反應(yīng),今天要換成是他,可能也會氣得跑掉,狄無謙看著珞江,悶悶忖道。但是……話又繞回來說,既然狄家堡的名醫(yī)都說沒問題了,那他也可以安心了。
染血的貼身小衣,此刻仍安穩(wěn)地枕在玉臂上,狄無謙仔細地拉開衣裳一角,看見紅肚兜兒上兩條結(jié)至女孩頸后的細長帶子。
狄無謙忽然遲疑了。
他并不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事實上,要是一個小女孩也能引起他波瀾不興的欲望,那么,他這些年也算是白活了,他只是猶疑,這種行為,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外頭多的是等著他差遣調(diào)動的丫頭,他可以選擇輕易避開的。
然而,那些猶豫立刻就拋開了。想這么多!平常,他是從來不為這種小事考慮再三的,狄無謙為自己的不果決而慍怒,他是珞江的主人,就算今天這丫頭不為他女兒做的,他也理當(dāng)有責(zé)任照顧她。
狄無謙抱扶起她,合著眼的珞江,軟綿綿地依偎著他,在血腥味撲鼻而來的同時,一股清雅的茉莉香輕輕散開。
狄無謙微愣,扣住那香味的來源,是一枚垂掛于女孩頸上的精巧香袋。
他脫去香囊,瞧見起伏極大,高凸在眼前的肩胛骨,又看著那結(jié)在頸后的肚兜小結(jié),某種煩躁的心情突然席卷了整個人。
狄無謙從不曾對女人憐香惜玉過,他亦不放任自己輕易去同情任何人,就算對朱清黎,他所做的也只有單純的寵愛和依戀,可是這其中,他并沒有摻雜任何的憐憫和疼惜。
可眼前的女孩顯然又讓他破例……狄無謙咬咬牙,手指勾開了那個細結(jié),珞江僅存的貼身小衣松開來,在兩人之間滑落。
她發(fā)育還算完整,但胸脯底下兩排貼著皮膚明顯表露的肋骨卻令他下意識攏起了眉心。這女孩比他想像中還要瘦,她真的已經(jīng)十六了嗎?狄無謙凝視著那血淋淋的傷口,紛亂的感覺無從說起。
他疼惜珞江?見鬼!珞江的瘦弱、珞江的無依、珞江泛流而出的鮮血,甚至在她手掌每一道傷疤和繭痕。
這一切一切,全都要歸罪于她這一身傲骨;然而,偏偏連她的驕傲和自不量力,他都會心疼,都會不好過!
該死!他大了這女孩不下十多歲,居然在這當(dāng)頭會管不住自己!
狄無論扳過她的身子,細細拭凈她胸下四處橫溢的血跡。有段時間,他幾乎因為受不了這種折磨而想奪門而出!狄家堡上上下下數(shù)百個丫頭婢子,他可以隨便叫個女人繼續(xù)他這種“卑微”的工作,就算看在珞江不是個普通丫環(huán),他盡可以喚玉如霞做,甚至更可以請朱清黎做,他只要退避一旁,眼不見為凈。
然而,他總是忍下了,但心里卻沒意義地咒罵著;咒罵楊炎、咒罵那個企圖想抓走他女兒的該死刺客、咒罵這個叫珞江的女孩為何要這樣勇敢!她讓他欠下這份還不起的人情,但花下他更多心思詛咒的,是他自己控不住的心。
他已經(jīng)出軌一次了,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回復(fù),但天殺的是為什么要發(fā)生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