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首富曲院。
“我不會談條件!”坐在廳堂中央那名玉樹臨風的男子閑閑地撥弄著指上的金戒指,抬起一只眼懶懶望著武天豪。
“她干爹在我手上,唐璨沒有談判的權利!武天豪,我尊敬你,讓你進曲家,是因為你過去還有這么點兒分量,不要當曲家是怕你們‘邊城三俠’。我不管你們三兄弟在關外是如何叱咤風云,都別到咱們江南來撒野,咱們就把話敞開來說好了!事實上,這件事我計劃了許久,如今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如果要,就趕緊讓她拿七采石來換人;她不要,我便叫人把陳阿文給抬出去!”
那男子仍在把玩著戒指,武天豪想到那截枯骨,想到璨璨壓抑的哭聲,幸好沒讓她來,他想。那種不悅的程度持續在他心里頭升高,連向來脾氣溫和的他都要受不了這種人,更何況是有直接仇恨的璨璨?
跟他談判的曲展同有著不可一世的驕傲,作嘔的虛假笑容,輕踐人命的態度,要不是他心里的律法,他會如法炮制,削下曲展同那根掛著金戒的小指。
“你惹得起狄家堡?”他問。
“哈!偷七采石的是唐璨,可不是我曲展同,狄家追的是她,干我什么事?”曲展同一攤手,高傲尖銳地笑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看那丫頭也不怎么樣嘛!聽咱家一個下人說,模樣雖好,身段卻干扁得很,平平板板沒半點女人味,而且性子還潑辣得很。女人嘛,我認為總
是柔順點好,怎么,武大俠喜歡那個調調?”輕桃地附在武天豪耳邊,曲展同極盡輕蔑地悔辱著唐璨。
下一秒,曲展同再也說不出話,在他還沒笑出聲前,便被武天豪一把捏住了喉頭。
“信不信,我可以馬上讓你變成死人?”
看到周遭的家丁紛紛拔出刀來,武天豪眉頭皺都沒皺一下,只是一徑地笑,溫文、優雅一如他進來時那般不卑不亢,但那對眼睛卻是不在乎地看著曲展同臉色愈來愈紫。
“說實話,我也等得不耐煩了!讓我見陳阿文一面。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會讓你拿到七采石,要是他身上再有少了什么東西,你不但拿不到石子,我還會連本帶利地從你身上討回來,懂嗎?”最后那兩個字著力很輕,但在空氣中卻宛如落下一枚寒冰。
曲展同用力去扳他的手,卻毫無用處,武天豪的手像鐵鉗股,怎么也動不了,曲展同猛力喘息,嗚嗚咽咽地只是猛點頭。
“照……照他的話……去做!”喉頭一松,曲展同又咳又嘔,兩手亂揮亂擺。
※ ※ ※
“什么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難得跨出暖香閣,才出門,便給丫頭撞了一下,杜秋娘頗為不快。
“大夫人,奴婢該死!”名喚絹兒的丫頭神色慌亂慘白。
“算了!算了!什么事情,看你嚇成這樣?”
顧了順氣,絹兒才把事情說明白,“方才……奴婢經過大廳,看到大少爺給人捏著脖子沒吭聲,護院拿著刀劍又搖又晃又罵的,奴婢嚇得……嚇得……”
聽到曲展同被脅迫的消息,杜秋娘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嫁進曲家多年,她早學會冷眼旁觀周遭一切動靜,曲展同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她這個名義上的娘,頂多在喪禮上揮灑幾滴眼淚。不過,憑良心講,她倒是希望那個阻大包天的男人把那混帳給掐死算了!
與其禍害干年,倒不如早死早好。她漠然地想,嘴上卻沒忘問一聲!笆钦l這么大膽,敢脅迫少爺?老爺花下銀子請來的那些護院呢?是死啦,還是怎么著?”
“奴婢不知,我只聽到那個抓住少爺的男人說要找個叫什么……什么陳阿文的,我……大夫人!大夫人!您怎么啦?”絹兒望著臉色忽然變得跟她一樣慘淡蒼白的主子,一下慌了手腳。
“沒事……你說,叫陳——阿——文?”杜秋娘艱難地問。
“是!”
隨著下人的肯定回答,杜秋娘的紗扇掉落在地上。
陳阿丈?不會的,只是同名同姓罷了!這世間不會這么巧,她很早便耳聞曲展同在西院關著一名犯人,但在曲家,每個人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圈,加以曲承恩向來功利至上的身教言訓,即使心里清楚誰要干什么泯滅良心、傷天害理的事,為少惹事端,彼此還是不會去搭理。唉!曲家的大宅是野州最華麗的房子,卻也是最富貴的牢籠!
她一直念著不會不會,但心里卻不停地冒出那種可能性。世間事哪有說得準的呢?這萬一要是真的呢?萬一那名人犯就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陳阿文呢?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去證實,珞江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她必須趕在這時候確定這件事。
“我到西院去。記住,任誰都不準提這件事!”
“可……老爺要是問起來,奴婢……”
杜秋娘霍然轉身,滿眼的輕蔑,“他還會想到我?哼!他的心怕不早飛到彩云閣那賤人身上去了。絹兒,你放一百個心,這暖香閣,到死都只有咱們主仆兩人。”
※ ※ ※
“夫人,你這兩天氣色不好,有事煩心?”
“沒什么!被剡^神,杜秋娘仍沉浸在與陳阿文見面的情形里。
再見故人,十多年的記憶全部一點一滴地被撥開。當年在老家,陳阿文和她親妹子春玉以及她和甄銘,兩對挺好的。阿文是莊稼漢,是個沒心眼的好人,而甄銘,是鎮上有名的縹師,不但武功底子扎實,對自己也是死心眼兒,如果她那年有春玉一半的心,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是因為她不認分,那時她年輕,仗著自己花容月貌,想著可以藉此換得比跟著甄銘更美好的生活,看過太多貧困的她,實在恨透窮人永遠擺脫不了和疾病、饑餓為伍的日子,那年……杜秋娘接過絹兒送來燙熱的手巾兒拭了拭臉,恍惚地回憶著——
那年她不顧一切跟了曲承恩,不在乎有沒有名分,甚至把久病的娘都氣死了!然后呢……甄銘似乎就為此斷了音訊,但她并不在乎,曲承恩送她的金銀首飾掛在身上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只顧自己永遠能笑得那樣雍容華貴,哪兒還管舊人去向?
河道潰堤了的那一年,大水淹沒了小村,春玉和她姊妹一場,哭哭啼啼地跑來求她收留;而阿文呢?杜秋娘記得那時她在鏡前拈著一頭長發,神色不耐煩地問春玉,誰知這一問,春玉倒哭得更兇了,說阿文人老實,給壞人栽臟人了獄,不知流放到哪兒夫了。大水淹了田里毀了生計,她肚子里還懷著沒滿三個月的孩子,一個婦道人家不知怎么活
“絹兒,我要你問的事,問了沒有?”杜秋娘警覺地回神,轉頭問丫鬢。
“奴婢問過管家,珞江小姐這會兒已經越過地界了,絹兒猜想,現正在路上了!
“樊記的人呢?到了沒?”
“也在路上,大概這一兩天就到了。”
“嗯!倍徘锬锷裰怯行o散,十六年了,她一直不曉得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樣,是跟她爹一般平實敦厚,還是像她娘一樣嬌憨可人?女孩家嘛,該長得像娘的!
但杜秋娘心知,她是寧可珞江生得像她親生父親陳阿文,也不要像春玉,美麗的女人在這個世間,是沒有個什么好下場的。
但愿珞江不會有那種結局,雖然她的出生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
“大夫人!大夫人!”絹兒小小聲地,推了她一下。
“什么事?”她不悅地瞪著丫頭。
“老爺真的要跟。樊記商號,結下這門親事嗎?”絹兒怯怯地問。
“我怎么會知道?”她惱怒地說。
想到樊記那對色迷迷的父子,她一股火氣就直直上冒,曲承恩合著該干刀萬斬,他把誰視作聯姻工具都沒關系,就是別想動珞江的主意!
春玉都給他逼死了,現在竟連她唯一的女兒都不放過,杜秋娘咬牙切齒地想。
“下去,別來煩我!”
“是!苯亙何攸c點頭。
“慢!你記得一會兒到后院地牢給那陳阿文送碗雞湯去,要是旁人問起什么,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彪m然疑惑不解,但絹兒這次沒敢再亂開口。
下人走后,杜秋娘再度陷進沉思——
陳阿文……她喃喃念著,對了,珞江那孩子究竟生得怎么樣呢?杜秋娘繞著縷發絲,很渴望地想象著;只要別像春玉,“樊記商號”也許會放棄這門親事!
春玉就是生得模樣太好,對了曲承恩的眼,下場才會這么凄涼,然而……杜秋娘恨恨朝手背張口咬去,淚水迸流,這種疼痛算什么呢?那個悲劇,難道她不是始作俑者?
那時曲承恩正妻才病故,尸骨末寒,曲家大大小小眾侍妾吵成一團;只有她,冷靜得一如花豹,看準了目標伺機而動,等待一口咬死獵物地致命出擊。
她用最現實的殘酷逼得春玉妥協,讓曲承恩拿到他要的;而她,就這么不費吹灰之力地扶了正,安安穩穩坐上曲家大夫人的寶座。
至于春玉,她根本就忘了這個妹妹……
她就這么呆坐著,直到約莫午后時分,暖香閣的門,傳來了輕叩響聲。
“大夫人,珞江小姐來了!”絹兒歡喜地在天井旁朝里頭一陣輕喊。
房里的杜秋娘站了起來,細碎步走出。
“珞江!姨娘盼這天好久了!”杜秋娘望著蒙臉的女孩,臉上全是期待的神情,又摻點討好的笑容。
掩上門后,杜秋娘看著女孩慢慢拉下面罩,一張淡漠無笑稚氣清純的臉蛋頓時顯現。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齡,姿色有說不出的白皙照眼,但配上那毫無感情的表情;尤其是那略帶些褐色的眼眸,讓人一接觸就自腳底冷上心頭。
笑容僵在當場,杜秋娘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寒顫!
那張臉好像——春玉,她閉上眼,整個人搖搖欲墜。
如果她沒記錯,珞江今年才不過一十六,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一個在無情無義,只有權力至上的教條下教育長戚的女孩;而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禍首,全是她杜秋娘!
這些年來她一直想著珞江,含著歉疚的心,她想著珞江的模樣,想著珞江的性子,用妹妹春玉的框子去想象;好不容易盼到這孩子回來了,卻是一個失去歡顏的女孩。
甄銘。甄銘,她心里哀哀地喚著一個人,不停地問:這孩子是無辜的,你怎么可以報復在她身上?
“師父要我來看看您!鼻蠼涞琅f,態度只像執行一個命令,完全沒有個人情緒。
甄銘!他還……記得自己?杜秋娘心情分外激動。
提及故人,這個她曾論及婚嫁的男子,卻因自己嫌貧愛富而放棄的幸!徘锬锏难蹨I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在她扶正后沒有多久,甄銘便以他高強的武藝被曲承恩延聘進了曲家護院。再見面的兩個人,隔著重重奴仆,男的不再溫情以侍,他稱她的口氣是恭敬的一聲“大夫人”,但他看她的眼神,卻鄙視地像看待妓女,不但鄙視,而且嫌惡!
她記得她那時居然能夠視茗無睹,只是一徑貪婪瞧著在丈夫那肥短手指上的那枚閃閃發亮的金環,那么純色的金亮光澤
“他……他近來好嗎?”面對曲珞江的沒有表情,杜秋娘整個人更加畏縮。
“老樣子!鼻蠼淅涞坪踉趲煾傅恼{教下,也不太瞧得起這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中年美婦。
是。∥铱吹搅,杜秋娘痛苦地笑笑。她是自食惡果,她認命,如今活著,也不過是個錦衣玉食的活死人罷了!悲矣!悲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八個字,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悔啊——
曲承思很快地就玩膩了總是愁顏不展的春玉,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在無依又失寵的情況下,是應該安分些,但春玉卻一再企圖逃離曲家,曲承恩為此大怒,把春玉關進了柴房。她這個做姊姊的才登上“大夫人”的位置,為了保住地位,把丈夫的話當成了金科玉律,戰戰兢兢沒敢半句違背;只有甄銘,念著故人情誼,總在夜深人靜后,按時偷進了柴房悄悄替春玉加衣送飯。
直到珞江一落地,春玉就自殺了,臨死前把珞江托給了甄銘,待她聽到消息,趕進柴房時,只來得及面對那雙空洞的含恨雙眼。
那時她就后悔了!哭著想要把孩子抱回,甄銘推開她,只是一臉陰惻,望得她毛骨諫然!
曲承恩對春玉的余怨末消,連帶遷怒到孩子身上,他完全知道珞江的血緣,要不然以他好面子的個性,絕不會任曲家骨血流落在外。不顧杜秋娘的哀求,他要甄銘帶走孩子,假以時日,將珞江訓練成一名只供曲家軀使的奴才。
她不敢相信,看著甄銘木然地點點頭,之后,他便走出了曲家,再也不歸!
甄銘這一走十六年;這一走,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姨娘,東院地牢新轉進的那名犯人——”
曲珞江猛然收口,看見倒茶的杜秋娘一時間沒有提穩茶壺手把,失手潑出的茶水把桌上淹得一片濕透。
曲珞江眼光銳利地盯著心慌意亂的杜秋娘。
“沒……沒事,這茶燙手!燙手!”杜秋娘語無倫次。
“……”曲咯江沒有續問,但已了然于心。
你爹的為人不值得你敬重;但是杜秋娘,更讓人鄙視!
師父的話仍言猶在耳,她看著杜秋娘,想著這婦人藏不住的茍且之事;為此她更加作嘔。
“我只是來告訴姨娘一聲,這段期間,爹把東院交給我管轄,西院的那名犯人已經轉交東院,我來找大娘是因為守牢的焦伯說,姨娘對那陳阿文特別照顧!
“我……”
“人言可畏,加上姨娘的身分,不可不檢點!”
杜秋娘刷白了臉,這些話……她眼前一花,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
她不怪曲珞江說出這種話,當年是她種下的因,理當由她來嘗這惡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透,眼前跟她講話的人真的只是個小女孩?
而這其中,竟聞不出一絲惡毒的冷諷,就好像她生來就是這么講話似的。
“陳阿文是你親娘的一位舊識,姨娘……姨娘這么做并沒有錯!”她囁懦地解釋。
“是嗎?”提到從沒印象的親娘,女孩的態度依舊冷得嚇人。
見女孩轉身要走,杜秋娘叫住了她,“珞江,你要去哪?”
“大牢!
話才說完,杜秋娘己經沖到她面前!
“珞江……你見陳阿文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迸M過她一眼,漠然地回答。
“也是我的事!倍徘锬锝衅饋,“珞江,你不可以傷害他,千萬干萬不可以!”
略過這女人的懇求,曲咯江合上門,轉過身的面孔略略出現了慍意。
從小師父就教她討厭、鄙視這個女人,這個和她有血緣關系的女人,在自小養成的是非觀念里,杜秋娘就像是她黑白人生中黑色的一面,沒有為什么,也沒有理由可循,在師父嚴厲的教導下,她從也不會去問自己不該明白的事,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仿佛她只為著一個使命而生,師父命令,她要拿下曲家,她要坐上曲家的龍頭位置,不管她是否為女兒身,不管她只有十六歲,師父說過,甚至在必要時,她連她親爹曲承恩都可以推下來——
抽掉人性最基本的親情,人世間只有自己最可靠。
記住教訓的,才能成功,記住感情的,就一定會失。
從她五歲那年被迫哭著宰殺了一只活生生的白兔,她就知道沒有感情是一件很梗利的事,只為師父說過,在“利”字當頭的權貴之家,只有這么做才能確保她的生命安全。
“讓我告訴你什么才是你的事,你的位置已經是有名無實了,乖乖地過日子,不落他人口實才是你應該做的。至于那陳阿丈,爹既然已經下令了,你就沒資格過問這些事。”曲咯江冷言出聲。
“啪”!一個耳光打在曲珞江生嫩的臉上,杜秋娘望著自己顫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她!
“我……對不起……珞江,姨娘不是……對不起!”杜秋娘掩著臉哭了起來。
捂著臉頰的曲珞江仍舊無表情,只是目光里充滿了更多的嫌惡。
“這一次就算了!珞江敬姨娘是個長者,但是下次……你不會再有機會碰我。還有,我在的這段時間,不準你再去見陳阿文!
“珞江!”杜秋娘慘叫一聲,然而回應她哭泣的,是女孩越過水謝花臺不曾停駐的腳步聲。
珞江,你不準傷害陳阿文,你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杜秋娘想奔出去大喊那個深埋在心頭多年的秘密,但是她不能,這會殺了珞江,那女孩承接了甄銘十六年來所灌輸的曲家驕傲,秘密一旦出口,不但會砸碎洛江,也會害死她自己!當年珞江被甄銘抱走時,曲承恩就逼著她當著春玉的尸身發過毒誓,關于此事,她終生不得泄露半字!
然而,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區區一條賤命了,從春玉死的那刻起,杜秋娘日日夜夜,便活在被良心鞭苔的痛苦里,她留在曲家,為的就是她能從保護珞江的行為中獲得一點救贖。
只是一人算不如天算,當年她再怎么狠,都狠不過曲承恩。珞江被甄鉻帶走了,被訓練成沒有感情的工具,杜秋娘知道甄銘是在報復她,報復她當年貪慕曲家榮華而毀婚的薄情。
“珞江……不要,聽姨娘一次……不要傷害陳阿文,他是……他是……”嗚咽中,杜秋娘始終沒把“親爹”那兩個要命的字說出口,仆倒在臺階上,杜秋娘自春玉死后,第一次為往事哭得肝腸寸斷。
※ ※ ※
從被移進這個更窄小的監獄之后,除了吃飯、安歇,還有杜秋娘偶來的探視,陳阿文總是在一種閉目瞟思的狀態,好像他一點兒都不關心自己的生死。
的確是這樣,就在西院,他和杜秋娘兩人和淚相談后,他就再也沒有活著出曲家的打算了。
最可憐的是小璨那孩子,阿文嘆息,他深知義女的個性,她不把自己帶出這牢獄,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只希望小璨能聽聽武先生的勸,那男人是個正直的好青年,過去他點化不了小璨,武先生那溫文又且堅毅的性格,應該可以軟化她。
“喂!喂!陳阿文!”獄卒在鐵門上大力地敲打著。
陳阿丈緩緩睜開眼睛,暗淡的光線中,他看到那窮兇惡極的守牢人身后有一名個兒嬌小的女孩,然后……他的眠睛睜得更大了。
直到那毫無表情的女孩在他身前蹲下,這時間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連呼吸都緩了,就怕不小心一動,女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退下!”那女孩語調平板地交代一聲。
當沉寂的大牢只剩他們兩人,陳阿文終于驚喘一聲,整個身子朝旁一歪,脫力靠倒在欄桿旁。
曲珞江打量著被囚的男人,接受著對方從一見到她就出現的眼神,那是一種……一種她完全不熟知的感覺,似乎……太柔軟了,軟得連她十六年來所培養成的冷漠都會自然地化開,就算面對自小把她照顧長大的師父,她也沒有這種感覺。
在她看來,這個陳阿文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姨娘不可能會跟他有什么瓜葛,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所謂“同鄉”的說法了。
那……他也認識娘嗎?
對曲珞江來說,親娘的存在與否,只是暗藏在心里的一個疑問,不是親情。
她從來就沒有感情的,只是不知為何,在這男人的面前,她卻輕易地就卸了甲。
“你……你一定是珞江,對不對?”陳阿文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微笑著說,臉上的表情不算激動,只有一分定定的歡喜。
對于這孩子的事,杜秋娘沒有瞞他,可是她卻不曾提及,這孩子長得這么像春玉。
“是的,我是曲珞江!背龊跻馔猓蠼l現自己竟然反常地沒用點個頭就帶過這問題,她向來不愛說太多廢言廢語。
“長得……長得真好!跟你娘一個樣,都好看!好看!”他大膽地仲出手去,顫抖著輕撫了她的臉頰。
從來沒有男人能在對她這樣之后還能活著!曲珞江并不稀罕他稱贊,但是這位初次見面的壯年男子,他的碰觸和贊美卻沒讓她有作嘔、虛假的感覺,仿佛就像是父親對一個女兒的疼愛,父親……對女兒?
她在想什么?她從來不需要感情作點璨,就算要,她姓的是曲,她的父親是曲承恩,這種疼愛不該從個陌生人身上討。她忽然快速地站起身,掉頭避開獄中老人殷切的視線,下意識地,她捏緊拳頭。
“好不好看是我的事,跟你毫不相干!”說完她像要逃離什么似的,發急地奔出了地牢。
在她身后,陳阿文只是默默地凝望著曲珞江的背影,兩行熱淚靜靜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