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耐性,不要生氣,我們要建立溫暖而富有人性的司法,不可因為原告沒寫訴狀就直接駁回。
坐在法官席上,莫吟霏勉強壓下拂袖離去的沖動,第一百二十次問原告:“你主張的本案訴訟標的是什么?”
阿婆年事已高,識字不多,搞不好連訴訟標的四個字都不會寫,一臉呆滯地回望就快吐血身亡的莫吟霏。
“大人,我聽嘸!
莫吟霏和右側的書記官對望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無奈。
阿婆也知道法官耐性一點一滴用罄,皺著老臉哀求:“大人,我沒錢請律師,你麥甲我計較!
莫吟霏無奈地抿了抿唇。就是考慮到原告無力聘請律師,所以她才花時間慢慢訊問,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莫吟霏深深吸了口氣,盡量用她想得到最智障的方式問:“我問你,你要請求什么?”
借款債權?損害賠償金?給付貨款?原告總是要聲明本案訴訟標的,法院才能進行審理。
阿婆一改先前愁眉苦臉的態度!昂唵伟。∥乙埱箦X。 贝笕搜灸貑査吐犛欣!
莫吟霏差點從椅子上趺下來,再換一種方式問道:“我不是問這個。阿婆,你要我判給你什么?”
原告希望法院給他一個什么樣的判決?確認借款債權存在?還是判決被告應給付原告貨款一百萬元?原告要聲明清楚,法院才能進行審判。
“我要大人判我贏啊!”
咚的一聲,書記官連家瑜額頭撞上電腦螢幕。
老天,讓她死了吧!
莫吟霏放棄了,合上卷宗道:“你這樣我沒辦法審判!
阿婆急了,連連追問道:“我說錯了嗎?沒有啊!我上法院就是希望大人判我贏!拿回我的錢!
莫吟霏吩咐書記官寫下幾行字,轉頭道:“你去請人寫起訴狀。如果你七天內不補狀進來,我就要駁回。”
阿婆急得老淚縱橫,哀哀上告:“我要是有錢請人幫我寫訴狀就好了!我一角錢也沒有。”
莫吟霏很不忍心,又道:“外面有很多地方幫人免費寫訴狀,不用錢的,你去服務處問司法志工,他們會告訴你怎么去!
阿婆可憐兮兮地道:“大人,你不能幫我寫嗎?”
要是能的話,她何必在這里浪費時間?
莫吟霏抱歉地搖搖頭。“法律不準我這么做。”
阿婆雖然失望,卻沒敢再啰嗦。
法官曉喻原告補齊起訴狀,若原告七日內不補齊書狀,則予以裁定駁回。本次開庭結束。
莫吟霏看書記官鍵入的筆錄內容無誤,點了點頭。
“下一庭!
抬腕看表,剛好五點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莫吟霏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準時開完庭了!
雖然沒人敢抱怨,但莫吟霏知道她是不受歡迎法官第一名,因為她開庭總是開很晚,害庭務員和法警必須苦哈哈地陪她加班,怨聲載道。
她也不喜歡加班,也不是故意要拖很晚,只是案情不問清楚,怎么能審結呢?當事人也未必服氣。
走到書記官辦公室,莫吟霏笑道:“家瑜,你先回去吧!準媽媽要多休息,不要加班,卷宗給我!
連家瑜感激地一笑,同樣是書記官的老公已經在位子上等她。
“謝謝法官,那我先回去了!
莫吟霏笑著向年輕夫妻揮手道別。
法官室就在書記官室旁邊,走路不到兩分鐘就到了,莫吟霏卻不想進去,靠著墻壁,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了出去。
手中沉重的卷宗告訴她,今晚九點前能回家就偷笑了。
她已經有多久沒有準時下班?回家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只想倒頭呼呼大睡,覺得很累,說不出口的累。
每天開庭開到筋疲力盡,盯螢幕盯到眼冒金星,把上帝給的二十四小時當成四十八小時來用也不夠。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莫吟霏經常在化妝室鏡子里看到一縷面有菜色的幽魂,被自己嚇得半死。
走這行是她自己選的,再累也沒得抱怨。
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反問,真的是她選的嗎?
她能有其它的選擇嗎?
她的音樂天份奇高,當年茱利亞音樂學院聽了她寄去的大提琴演奏錄音帶,核準讓她入學,莫吟霏卻沒能堅持。
爺爺說,音樂陶冶性靈,用來消磨時間可以,不能當職業。
說到職業,世上還有什么職業比法官更值得社會敬重?莫家子孫一向都是高風亮節的司法菁英。
好法官?她做得到嗎?
莫吟霏垂首無語,映在長廊上的身影顯得更單薄了。
良久,她轉身走進辦公室,撲鼻的玫瑰香氣拉回神智。
用聞的就知道誰來了。
心中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反而覺得腳步更加沉重。
程定安,另外一個法學家庭工廠出產的規格品,目前是地檢署檢察官,辦公室就在隔壁大樓,每天都來接莫吟霏下班。
在程家眼中,莫吟霏是最佳孫媳婦人選,莫家長輩也認為程定安的條件配得上莫吟霏,程莫兩家的長輩一拍即合,三天兩頭地暗示明示,希望程定安趕快把莫吟霏娶進門。
莫吟霏對頻率一日日增強的催婚感到累。
老實說,程定安沒有不好,反而好得挑不出一絲缺點,男人所有的美德全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這么好的男人,她卻沒有一點感覺,只能怪兩人靈魂的波長不對,激蕩不出愛的火花。
走進辦公室,莫吟霏毫不意外看到九十九朵紅攻瑰驕傲地霸占辦公桌空間,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皇,理所當然地要求眾民叩首膜拜。
“吟霏,開完庭了?”
程定安本來坐在她的椅子上和其他法官聊天,看到正主兒進來連忙讓位,另外拉了把椅子坐下。
“學長,謝謝你的花!
莫吟霏冷淡的道謝,將花束移到電腦旁邊的置物柜上頭,她的辦公桌放不下那種龐然大物。
和莫吟霏同期的年輕女法官周怡霓取笑道:“學長是我們在叫的,你怎么也叫學長?該改口啦!”
為什么怡霓這么說?他的確是她的學長!不論是在大學或是司法官訓練所,程定安都高她兩屆。
程定安尷尬地咳了一聲,俊臉紅了起來!耙黯,我跟大家說我們快訂婚了,所以……”是該改口了。
莫吟霏秀眉微皺,臉上登時沒了笑容。
她從來沒答應他的求婚,只敷衍兩句說會考慮看看,他怎么能以她的未婚夫自居?太過份了!
雖然女主角沒有當場發飆,但氣氛已經顯得怪怪的。
周怡霓知道自己不小心誤踩地雷,連忙換話題!岸嗵澯幸黯冢覀兠刻觳庞刑瘘c吃。”
一語驚醒夢中人,程定安將西點盒推到微帶嗔意的女主角面前,討好地道:“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焦糖瑪芬蛋糕。”
謝謝他的通知!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最愛吃焦糖瑪芬蛋糕。
莫吟霏懷疑程定安根本不知道她的飲食習慣。
口味清淡的她對糖份高、用油多的西點蛋糕始終提不起興致,自稱是她未婚夫的他卻說那是她的最愛,不是很奇怪嗎?
滿心不樂,卻也不愿程定安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莫吟霏掰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口中,連同味蕾的抗議用力吞下肚。
程定安臉上難堪的紅潮漸退,指著置物柜上玫瑰花束問道:“喜歡嗎?我在網路花店訂的。”
花束包裝精美,火紅的玫瑰與純白滿天星相互輝映,搶眼又不失協調,重重花瓣間擠了一只可愛的小熊,小熊衣服上印著花店名稱,莫吟霏露出進辦公室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花藝設計師──藍慕華?”原來是小藍的杰作啊!
程定安心中大呼好險。女孩子果然沒辦法抗拒鮮花的魅力,稍稍彌補他犯下的錯誤。瞧!吟霏不就笑了嗎?
沒事先征得女主角同意就宣布訂婚消息是他不好,吟霏很少發脾氣,一旦讓她大動肝火,那就是世界末日。
程定安摸摸鼻子。他不是有意唐突佳人,實在是等不及了。
過了今年他就二十七歲,莫吟霏一直不肯答應嫁他,兩家長輩邊鼓敲得震耳欲聾,小妮子卻聽而不聞,硬是不點頭。
理由只有一個,她還不想嫁。
為什么她還不想嫁?程定安每天反省三次,每次反省三十分鐘,難道吟霏覺得嫁他不好嗎?還是她不想那么早被套牢?
周怡霓聲音又羨又妒的!拔抑肋@家花店,它家的花新鮮又漂亮,可以從網路下單,很方便!
莫吟霏驕傲地宣布道:“靜雪花坊是我大學同學開的,大家如果要訂花的話,我可以拿到外面要不到的折扣!
程定安脫口而出問道:“你大學同學怎么會開花店?”
“誰規定法律系畢業的人不能開花店?”這個食古不化的豬頭!
程定安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吟霏最重視朋友,你批評她,她不以為意,更不會生氣;你批評她的朋友,她跟你拼命,絕對沒完沒了。
急欲岔開話題,程定安抹了抹額頭的汗!耙黯悴皇且掖蚵牐兀嘏沙鏊木靻?是哪一個?”
笑意在唇畔凝結,莫吟霏心中怒氣未散,小藍開花店很好!他憑什么用那種低級態度批評她的朋友?
雖然火大,但莫吟霏知道分寸,大家假裝在忙,實際上卻豎著耳朵聽她和程定安講話,就算要吵架,也不能選這種場合。
“杜天衡,你認識他嗎?”
程定安從鼻孔噴出兩口惡氣!叭貦z署沒有人不認識他!
莫吟霏好奇心被挑起,杜天衡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壞事,連學長這么斯文的檢察官都對他很感冒?
“他……很糟糕嗎?”插干股?喝花酒?還是擄妓勒贖?
程定安搖頭道:“他不是糟,而是皮,比剛炸好的油條更油條,他在警政署擔任要職的父親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莫吟霏回想他的言行舉止,承認程定安的評論沒有過當。
他的確很痞,無可救藥的玩世不恭。
跟十年前的他大不相同,簡直判若兩人。
莫吟霏托住下巴,跌入回憶的洪流中,怔忡失神。
十年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的他古道熱腸,連小女孩無理取鬧半夜打電話亂報案,他也不生氣,還肯幫忙。
程定安氣沖沖道:“他移送的案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案,遇到復雜的大案子,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拖拉拉,叫他補證據比叫賓拉登給布?念^更難,很多檢察官都吃過他的虧!
莫吟霏靜靜聽著!熬瓦@樣?”沒別的了嗎?
程定安兀自忿忿不平!斑@還不夠嗎?警察本來就該配合檢察官,他不肯乖乖配合就是怠忽職守。主任檢察官前陣子參他一本,他被降調到交通警察隊,開罰單比較不能擺爛!
“喔!
可能是身份不同吧,莫吟霏無法像程定安般痛恨拒絕配合的警察,甚至連一瞇瞇討厭的感覺也沒有。
程定安毫不掩飾對杜天衡的厭惡,哼道:“如果不是生在那么杰出的家庭,也許他還不算太糟。”
莫吟霏眉頭輕輕打折。“杰出家庭?”
不知怎地,這四個字讓她很反感。
程定安將她不肯捧場的焦糖瑪芬蛋糕掃進肚子里。
“杜天衡的爸爸杜智深是警政署的高階警官,大哥杜天律在刑事局偵九隊,二哥杜天寒在聯合國國際警察組織受訓。杜家在警界的影響力,就好比你們莫家在司法界的影響力!鄙踔劣羞^之而無不及。
程定安喝口水又道:
“和成就斐然的父兄相比,杜天衡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辦案績效鴉鴉烏,他是杜家的污點!
莫吟霏在心中反覆咀嚼程定安的話,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隱隱約約明白杜天衡放浪形骸的原因。
壓力……無所不在的壓力……無論你再怎么斗,成就也無法超越父兄的失落感像影子一樣緊緊糾纏,擺脫不去……
沒有人在乎你這個人,他們只在乎你是誰的兒子、誰的弟弟,走到哪里都要恪遵祖訓,半點錯不得,否則就有你好看。
活著被爺爺踢出家門,死后被祖宗趕出祠堂。
活得好累,好辛苦,壓力好大。
郁積的不滿、憤怒以及不被了解的痛苦,由于得不到抒發的管道,日積月累化成驚人的叛逆能量。
與其一輩子委曲求全,倒不如反抗到底,反正眾人的批評注定逃不掉,干脆不理它,至少這樣還能保證活得痛快。
莫吟霏輕輕嘆了口氣,她多么嫉妒杜天衡的漫不在乎!
如果她也那么瀟灑不羈,如果她夠勇敢,當年就該義無反顧帶著大提琴飛往紐約,獎學金不敷使用就去餐廳打工,再苦也甘之如飴,只要大提琴在她手下發出如天籟般的聲音,一切就值得了。
她能撫摸大提琴的心,卻無法掌握法律的真諦。
莫吟霏又嘆了口氣,嘆自己的膽怯,也對長輩的鉗制感到忿忿不平。既然奶奶傾盡家產也要買給她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名琴,為什么爺爺不能成全她學習音樂的心愿呢?
二十四歲是人生花開最盛、芳華最美的年紀!她要在法院耗過一生嗎?平淡寡味、又疲累不堪?
五十年后……當她老到剩下最后一顆牙,驀然回首,立在燈火闌珊處的只有滿坑滿谷永遠做不完的卷宗嗎?
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莫吟霏茫然了。
程定安摸不清她的心思,他在意的是另一件重斗。
“吟霏,你怎么突然問起杜天衡?”
莫吟霏從自傷自憐的思緒中抽身而出,心情仍然盤旋谷底,不想多說,清清淡淡地交代原因。
“前幾天在地下室自助餐廳吃鈑,聽到好多學長姐都在說他的……是非,一時好奇就想向你打聽看看!
杜天衡……
莫吟霏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霎時間,她對十年來共有兩面之緣的男子,興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懷。
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想和他喝一杯咖啡,聊一回心事。
凌晨四點,城市燈火一盞一盞地暗了,大部份的人都已墜入夢鄉;除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就只剩下派出所還大放光明。
“唉!”一聲長嘆,接著是一句嘟嚷:“嘸望了!”
才從警專畢業沒多久的警員腦筋轉了半天還是一盆漿糊,想不出來就是想不出來,發出類似小狗被踩到尾巴的哀叫聲。
可惜,沒人理他。
值班的警員做事的做事,抽菸的抽菸,發呆冥想的也不在少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煩惱,誰也沒那美國力氣替小學弟分憂解勞。
菜鳥警員皺著眉頭思索良久,終于宣告放棄。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難自己的腦袋并無意義,還是厚著臉皮向學長請益,說不定能找出破案的一線機會。
他走向后頭抽菸沉思的男子,口氣十分謙恭!皩W長,這個案子能不能請你幫我看看?”
杜天衡似笑非笑地瞟了小學弟一眼,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教人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什么。
“這是一樁肇事逃逸的案子,案發當時為凌晨兩點,被害人騎機車在省道被超速的車輛撞斷兩條腿,現在躺在醫院,尚未脫離險境。全案沒有目擊證人。怎么辦。科撇涣艘!”
杜天衡朝空中呼出接連不斷的煙圈,眼神閃過一抹銳光。
同事小張擺擺手道:“這種肇事逃逸的案子,被害人不是被撞昏,就是身受重傷,沒記下車牌號碼,又沒有目擊證人,警方也莫法度!
杜天衡眼神變得明快冷厲,唇角更是嘲諷地揚起,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打從骨子里發冷的氣勢與干練。
不會生牽拖厝邊,你家隔壁的阿花、對面的阿毛就算沒受過專業訓練,可能也知道去哪找線索,只有你破不了。
白癡是不能變笨的,白爛是沒有極限的,大哉斯言。
“目擊證人一定要是人嗎?”
突如其來地,杜天衡沒頭沒腦地丟出問題。
菜鳥被問怔了,連小張都不免楞了楞。
“學長,我不懂你的意思!
杜天衡是個矛盾的人,大部份的時間都冷血得令人發指,推浮尸這種事也干得出來,毫無人性可言;但偶然也會好心得不像話,會拿飯盒去喂路邊的流浪狗,幫幫小學弟的忙。
完全看他心情好壞而定,此時他心情還不錯。
杜天衡抖抖菸灰,又丟出另一個問題:“如果你開車撞死人,逃逸時會慢慢開車上退是飛奔逃命?”
“當然是開愈快愈好,逃得愈遠愈好。”才不會被逮!
“省道是重要干道,全線安設多少雷達測速照相器?案發當時是凌晨兩點,不會有太多車輛經過,你只要調出測速照相記錄,應該就可以過濾出肇事車輛的車牌號碼,還怕找不到兇手?”
江湖一點訣,說穿了就不值錢了!杜天衡三言兩語解釋完畢。
菜鳥恍然大悟,連聲稱謝,只差沒跪在地上叩首涕泣。
杜天衡懶懶地閉上雙目,又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