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澄真和季如帆兩人的第一次出游,是在一個微陰的午后,約會地點,臺南火車站旁那條補習班擁塞的中山路上,那兒有兩家書店——金石堂和敦煌。
其實杜澄真也搞不清楚她怎么會跟季如帆相約來逛書局的……最近這幾個禮拜來,她總是會在練完琴回家的路上巧遇也正要回家(季如帆瞎掰的)的季如帆,每次遇上,兩人總會停下腳步閑聊著,一回,杜澄真突然提及,她下個禮拜六勢必得撥點空到書局走一道。
“因為家里的空白琴譜用完了。”她說。
“好巧!我最近常念著要去書局看點書……那不然這樣好了!下禮拜六我跟你一塊去!毕袷莿偤门銮上氲剿频模救绶R上說道。
心思單純的杜澄真當然不置可否的同意了。
只是當兩人一前一后走在馬路上時,杜澄真才從櫥窗上的反射警覺一絲異狀。
她跟季老師走在一起的樣子……感覺……怎么有點像在約會!
這點體悟,瞬間讓杜澄真的兩頰禁不住地緋紅。
“等一下買完琴譜之后,還有想到哪去嗎?”
走在前頭的季如帆稍稍停下腳步,回過頭瞧著一路無言的杜澄真。
杜澄真只是輕輕的搖頭。
看著仍舊微低著頭的她,季如帆的目光不自覺的放軟、放柔。
支吾了許久,季如帆終于鼓起勇氣把話說出口。
“那……我們等一下買完東西后,再沿路逛到中正公園那兒走走,你說好不好?”
聽聞著季如帆的要求,社澄真瞬間怔忡了下。
猛然抬頭瞧見季如帆如絲的眸光,杜澄真羞得連耳根都紅透了。隨便哪個人都能從他瞧她的眼神,猜出他未說出口的情意。
只是……她該怎么反應才好呢?
一顆純情的少女心禁不住怦怦狂跣,在感覺欣喜的同時,困惑也難免從她的心底悄悄的冒出芽來。
好為難呀!從不識情滋味的她,根本就不知該做什么反應才叫恰當,若馬上點頭說好,感覺又太沒少女矜持,可是若要搖頭拒絕,心里,總覺得有些可惜……
“讓你為難了,是嗎?”瞧著杜澄真不知所措的反應,季如帆在心里暗暗吸了口氣。
只是想難得兩人能相約出游,他想乘機多跟她相處一會罷了——可是瞧她為難的模樣——他還是太急了吧!
“沒關系!我們先去買你的琴譜,買完你若還想跟我在附近逛一逛的話,你再跟我說,這樣好嗎?”
“嗯。”杜澄真低著頭輕哼了聲好,然后才又舉步,默默的尾隨季如帆進入窗明幾凈的連鎖書店中。
站在幾乎和人平高的書柜前,季如帆從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書冊拿在手上翻著,已挑好琴譜的杜澄真走到季如帆身邊,側著頭睇著他專注看書的模樣。
他手上拿著的,是席慕蓉的詩集《七里香》。
這是頭一次,杜澄真有那個空暇認認真真、好好仔細的看他。
季如帆身材不算太高,一七五左右,穿著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褲的身型不胖也不輕瘦,梳理整齊的短發(fā)看起來極為柔軟,然后是他的臉……杜澄真的視線停留在季如帆專注的眸上,察覺到她的凝望,季如帆先是扯了抹微笑,然后才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
“挑好了?要走了嗎?”季如帆作勢將書本合上。
“不趕不趕……我們可以多待一會再走!倍懦握孢B忙搖手說道。
季如帆點點頭,小聲的對著澄真說了聲“再給我十分鐘就好”,便又再度埋首于手邊的書上。
杜澄真手撫著胸輕舒了口氣,然后她調離她的視線,將目光停留在前方那面擺滿書的書柜上。
隨手抽出同樣是席慕蓉所寫的《無怨的青春》,她靜靜看了幾分鐘,但她發(fā)覺她一直沒將書里的鉛字給看到腦子里……腦海中閃過的,全都是季如帆瞧她的眼神。
季如帆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什么樣的眼睛才算得上溫柔?其實杜澄真沒辦法確切的形容出,但見到季如帆的眼睛,反正就是可以很直接的把他凝睇的眼神,填注上“溫柔”這一個形容詞。
“喜歡看詩嗎?”約莫過了十分鐘,季如帆突然站到杜澄真的身邊說道。
恍惚中的杜澄真被他這么一問,慌得差點連手上的書也拿不穩(wěn)。
“你嚇到我了。”杜澄真嬌瞄了季如帆一眼,那不自覺流露女性嫵媚的眼神,撩動了季如帆本已不平靜的心弦。
“這么禁不起嚇?”
季如帆伸手接過杜澄真手上的書冊,合上封面,瞧了眼上頭的書名。“你也看席慕蓉?”
“坦白說……”杜澄真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搖頭!斑@是我第一次看她的書,而且感覺還不是那么適應!
“我了解。很多人第一次看詩,都會跟你有一樣的感覺,不太答應!奔救绶c點頭,然后將自己手上的書跟杜澄真所看的書一塊放回書柜上!拔覀內ソY帳吧!
“嗯!
片刻,兩人再度一前一后步出書店,季如帆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的表,然后又抬頭瞧瞧杜澄真。
想問她是否還愿意跟他到其他地方走走,可是想到她之前為難的模樣,一句簡單的問話,此刻卻像魚刺般的梗在他的喉嚨。
瞧著季如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杜澄真清麗的雙頰微紅了紅,她捏捏手上包著空白琴譜的紙袋,低低說了一聲,“要不要……再去哪走走?”
瞧著季如帆聽到她話時那驚喜的表情,杜澄真的心中,不禁悄悄滑過一絲甜甜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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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之后,好像沒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又舍不得就這樣分開,所以季如帆沉默了幾秒鐘后便主動提議,問杜澄真要不要跟他到附近隨意走走。
杜澄真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下午四點半多,一些放學的學生們將整個馬路街道擠得水泄不通,貪靜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拐進了旁邊的小公園里,公園里頭坐了一對年紀相當?shù)男∏閭H,兩個人正旁若無人的你推我、我推你的玩鬧起來。
看著那對天真無邪的稚氣臉龐,杜澄真差一點就閃了神,誤以為坐在她面前玩鬧的,是多年以前的季如帆和杜澄真——
曾經,她也單純的以為,她能夠一直和他這樣嬉鬧,快樂的過完他們倆的一輩子……
只是這世間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恒不變,許諾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的呢?
杜澄真至今還沒找到,不過,她至少能夠確定,發(fā)生在她和季如帆身上的愛情,就不是她曾以為過的……一輩子。
略過了仍在那兒打打鬧鬧的小情人,兩道同樣修長的身影緩步走在公園的小徑上,季如帆在前,杜澄真在后,她凝眸瞧著他幾乎沒什么改變的身影,心中忍不住揣想,究竟他當初是為了什么而變?而今,又是為了什么再度開口約她呢?
發(fā)覺到身后的人沒再往前移動,走在前方的季如帆略略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瞧見她那依舊瘦削的身影,一股沒來由的心疼,禁不住從他的心頭緩緩涌上。
你這些年……真的過得好嗎?
雖然再見之初他曾開口問她,而杜澄真也馬上回答她過得很好,但從她的眼底眉梢,從她的舉手投足,季如帆就是感覺得到,她并不快樂。
至少,不是他認為,那種過得很好該有的快樂。
只是,他如今又憑哪一點能再問好這句話?而就算問了,知道她過得并不好……他又能如何?
很多事情,一開始錯過了,就錯過了……
季如帆回視的目光輕輕的放在杜澄真的臉上,杜澄真感覺到了,但她只是靜靜的斂下眼瞼,用一種讓人無法探知她心思的態(tài)度,冷淡的反應。
瞧著她臉上那抹毫不遮掩的排斥,季如帆的心倏地一緊。
那感覺……真的——
好疼。
走在季如帆的身后,杜澄真瞇著眼瞧著他的身影,腦海里突然跑出了一段一直被她放在心中難以忘懷的,關于他和她年齡差距的話語。
“我知道我跟你之間相隔著長長長長的時光之河,但我相信只要我耐心的追,慢慢的追,總有一天,我跟你之間的距離,總是會被我給追上的……”
算一算,距離當初他決定不再和她見面,時間也已過了八年之久,八年,能帶給一個女人多少的改變?!
原本只到耳邊的短發(fā)蓄長了,圓潤天真的臉龐也因歲月的淬煉而變得瘦削優(yōu)雅,總是閃著夢幻光芒的大眼逐漸被不在乎與冷淡給取代——還有身上所背負的責任,從只是很單純的把學校的課業(yè)給完成,到必須開始獨自建構一樁可能會影響一家公司本年度盈虧的重大case……
八年過去了!試問,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到底是被她追上,或者是超越過了沒有?
站在濃密的林蔭下,季如帆仰頭望著從樹葉間篩落的光影,一邊若有似無的探問。
“還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高就呢!”
杜澄真只是靜靜的從隨身的包包中掏了張名片,淡灰底小紙片上,印上了黝深的小黑字——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杜澄真。
“你在廣告界工作?!”瞧見了上頭那名聲極響亮的公司大名,季如帆難掩詫異的低喃。
杜澄真只是淡淡一笑,“不像嗎?”
“也不是不像……”季如帆很難用言語來訴說他此刻的感覺——不是說他瞧不起杜澄真的工作能力,而是在他的腦海中,她一直是存在著一種,需要他人去保護呵疼的印象,但當見到她身負著總監(jiān)這個稱謂時,不由得讓季如帆替她覺得太過沉重。
但換個角度想想,隔了長長的八年,他和她早就都變了!說不定,在眼前這個小小人兒的身體中,已經凝聚了某種堅定不屈的意志,對于外在所給予的壓力,她早就游刃有余了……
雖然想是這樣想,但心里,仍舊覺得有些舍不得呀!
“工作辛苦嗎?”瞧了瞧她平靜依舊的側臉,季如帆再度低聲探問。
聽見他的問題,杜澄真斂下了長長的眼睫,然后輕輕的笑了。
“有哪個工作是不辛苦的?”明亮的黑瞳頭一回停站在季如帆的臉上,眸中,難掩經過歲月光蔭淬煉過的滄桑與睿智。“我只能說,雖然廣告業(yè)是一種瞬息萬變的工作,但也由于它多變,才更加吸引人!
“意思是——你還滿喜歡這份工作就是?”
“應該這么說才對,我目前的能力,還勉強能夠勝任它的瞬息萬變。”
“嗯……”季如帆點點頭,算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那你呢?”兩人靜默了好一會,才突然聽到杜澄真主動反問。
“我?”季如帆心頭猛一跳,禁不住轉頭詫異的多看了杜澄真一眼。“我什么?”
“你的工作呀!”
“哦……”他剛剛還以為,她是在問些別的事……季如帆掩去驀地浮上心頭的黯然,佯裝出一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的坦率!拔椰F(xiàn)在在補習班里教數(shù)學——國中數(shù)學。”
“嗯……”杜澄真點點頭,突然想到什么,又忍不住開口問,“怎么沒繼續(xù)留在學校當老師?”
“環(huán)境跟薪水上的問題!奔救绶幌氩m她,幾個字,就明確的點明了他之所以會轉換跑道的原因!扒皫啄晡壹依锇l(fā)生了點事……不得不辭退學校的進補教界,說來慚愧,在補教界嘗到甜頭后,一比較之下,我就不想再回學校去了!
很現(xiàn)實層面的問題。
杜澄真聽出一些他沒說出口的原由,雖然她一直是在一個富足的家庭中長大的,但心思細密的個性,多少能夠體會到社會中那一文錢逼死一個英雄好漢的心酸痛苦。
只是……想不到當初信誓旦旦說要一輩子作育英才的豪氣青年,終也有放棄理想屈服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一天呀……
“五點多了,我差不多該回家去了!
兩個人徒步繞了公園兩圈,實在是想不出其他話題可聊的情況下,季如帆終于不得不黯然的接受杜澄真想要回家休息的明顯暗示。
“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好了……”
杜澄真輕輕的搖了搖頭,低聲的表示她可以自行搭捷運回家!拔易〉牡胤诫x捷運站很近,走個幾步就到了。”
“可是……”他當然知道捷運現(xiàn)在便利得很,但是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能由他送她回去。
一方面是考慮到她的安全問題,另一方面則是,他希望能多爭取一點時間跟她相處。
非常堅定的,杜澄真再次推拒季如帆的好意,微微笑著同他說了聲“bye”后,她便頭也不回的,緩緩朝捷運站走去。
在杜澄真走了不到兩秒,原本呆站在原地不動的季如帆突然一個箭步緊追上她。
“不然也讓我陪你到捷運站里去!
轉過頭看著季如帆執(zhí)拗到有些可笑的表情,杜澄真輕吸了口氣,不再堅持她非得要一路獨行的決定。
“就隨你吧!只要你不覺得麻煩就好!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的越過馬路進到捷運站里,當杜澄真毫不留戀的穿越過剪票口時,獨留在站里的季如帆就只能癡癡的看著她瘦削的身影,一點一滴的慢慢離他越來越遠,終至全然消失不見。
直到此時季如帆才猛然想起,他從剛剛到現(xiàn)在,竟都忘了跟杜澄真說上一聲“再見”或“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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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在戀愛中的人呀!總是會不自覺的詢問對方,到底你是喜歡上我哪一點呢?
不可免俗的,杜澄真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在四周繚繞著輕柔樂音的單人小套房中,杜澄真坐在季如帆的懷里,滿懷嬌羞的,低低問出已梗在她心頭許久的疑惑。
“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
“喜歡你的敏感、你的纖細……還有喜歡你害羞臉紅的模樣……全身上下,我無一處不愛、不喜歡……”環(huán)著她瘦削的身軀,季如帆一邊回答她的問題,一邊輕輕用著指尖,挲摩著杜澄真形狀秀雅的下顎和脖子。
杜澄真仰起頭,像貓咪似的享受著季如帆溫柔的碰觸。
“好希望能這樣一輩子,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
伸出手,杜澄真將自己的手心熨貼在季如帆敞開的寬大掌心上,手心傳來的暖熱觸感叫杜澄真滿足的吁了口氣,然后她頭倚向環(huán)住她的季如帆。
“我想吻你……”季如帆用鼻尖輕輕蹭著杜澄真的耳際,又輕啄了下她纖細的肩胛,杜澄真只是嬌羞的微微縮了縮身子,對于他紳士般的詢問,她除了臉紅,還是臉紅。
“你要我怎么回答……”垂低下頭,杜地澄真用著像鳥叫般細小的聲音埋怨道。
“那就回答我……好!”
那……那你干脆一開始就別問嘛!
聽著季如帆帶點霸氣的回答,杜澄真轉頭瞄瞪了季如帆一眼,逮著她轉頭的機會,毫不猶豫的,季如帆溫暖的唇貼上了杜澄真薄軟的小嘴。
“唔……”
杜澄真無助的閉上雙眼,用著全身的意識,去感受品嘗體內那種快要把人給融化般的熱情。
季如帆稍微緩下吻她的動作凝眸對著她,杜澄真只是酡紅著臉,低低的喃了一句叫季如帆聽不太清楚的話。
“你說什么?”他將耳朵湊到杜澄真的嘴邊,催促的叫她再說一次,“再說一次,我剛沒聽清楚!
杜澄真害羞的紅了紅臉,抿著下唇掙扎了好久,才又勉強將方才吐出口的話再說了一次。
“我說……”
我喜歡你。
一句甜如蜜般的告白,就像是遍尋不到解藥的毒物一般,就此深深潛在季如帆的四肢百骸中,無藥可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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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一個黝暗的深夜,季如帆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仍泛著淡淡咖啡香氣的寂靜室內,傳來他頻率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腦海中的,仍然是那句甜蜜的,飽含著深刻情意的低喃——我喜歡你。
說話的人,是那個仍舊著短短頭發(fā),總是睜著一雙含羞帶怯眼瞳瞧著他的可人女孩……季如帆將頭埋在手掌間,情不自禁的發(fā)出一聲嘆息。
本以為忘得了的……本以為只要下定決心轉頭離開,一切的一切就都能回復到原本正常的道路上頭,他本以為他做得到,也能夠做得很好的!但是誰來告訴他,為什么總在夜深人靜時,他的心,會抽疼得如此厲害?
季如帆踉踉蹌蹌的爬下床鋪,步伐不穩(wěn)的走到懸著淡藍色窗簾的窗戶,猛地伸手唰一聲拉開飄搖的藍色窗簾,夜風像鬼魅般竄進清冷的室內,那透人骨骸的溫度,不由得讓季如帆聯(lián)想到那一雙眼。
杜澄真的眼。曾幾何時,她那總含著信任與甜蜜的眼眸改變了,變得如此冷淡,如此……無動于衷了?
是因為他嗎?
頹喪的用手揉揉自己的臉,然后關上窗戶,隨手從衣柜上拉了件大外套披在身上,抓起車子和大門鑰匙,睡不著的季如帆,決定拋棄那聲仍回蕩在室內的愛語與他難堪的情緒,獨自出外流浪。
只是……逃得掉嗎?時間、空間、人物,可以因為離開而不去面對,但心呢?!記憶呢?!他當真能逃得掉嗎?
當發(fā)動車子的引擎聲敲碎沁冷的臺北夜空,手握著方向盤的季如帆,心中不由得浮現(xiàn)如此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