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個普通的春日午后,蘇旻淞和蕭湘安坐府中庭園,依舊各懷心事而相安無事。伴著那鶯聲燕語,他吹簫而她撫箏,一如五年間嘉靖公夫婦所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恩愛和諧。
然后事情突然發生了,大批武裝士兵突然如潮涌進了嘉靖公的府邸,打破了這如鏡般的平靜祥和。
“旻淞哥!”當蕭湘看見蘇旻淞被硬生生架起時,不由得大驚失色!澳銈冏鍪裁?快點住手!快放開他!”
但她驚惶的制止沒有人搭理,他們只是押著蘇旻淞,粗魯蠻橫地拖著他往府外走。
“旻淞哥!旻淞哥!”蕭湘一路追著,滿腔驚惶地叫。這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到底有誰能來告訴她?!
但蘇旻淞竟只是回過頭,微笑依舊。“湘妹,不要緊張。不過是場誤會,我很快就回來的!
誤會?什么誤會?蕭湘依然驚愕,腳步卻因他悠遠安然的笑容而止住,她傻傻地僵立在大門口,望著禁軍包圍著他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旻淞哥一向說話算話,但這次他卻失信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
然而更令人驚錯的消息卻一一傳了回來:嘉靖公通敵叛國、已被削爵打入天牢。
什么?什么通敵叛國?不,旻淞哥怎會做這樣的事?這一定是場誤會……但沒關系,嘯風一定也了解,打入天牢只是暫時,他很快就會為旻淞哥平反的……
蕭湘仍很有信心,直到那不停涌上門、幾乎踏破嘉靖公府門檻的諸多大臣們全都帶來那一模一樣的訊息──
圣上雷霆震怒,決定在三日后處決嘉靖公!
不!不可能!蕭湘驚得茶碗都拂落地面摔碎了。
身邊婆婆的哀號哭泣已震天價響。她瘋狂地哭求著滿廳位高權重的大臣能夠幫幫忙,救她獨生愛子一條性命。
但得來的回應不是凝眉搖頭,就是沉重嘆息。他們都說圣上這次是鐵了心了,連平日最敬重的孝賢太后都被暫時幽禁在景德宮中。
他們……說的那人真是嘯風嗎?蕭湘膝蓋一軟,便震跌在身后座椅上。不,不,她不能相信。嘯風沒有理由,他為什么?!
當她的問題一出,滿廳特異的眼光都直直地射向了她,個個欲言又止,神態間卻又好像已說明了一切……
她被這片若有所指而隱含譴責的目光給徹底震倒了。
他們……他們這是什么意思?他們是不是在說……說是她……都是她害了旻淞哥?
不……不,不!她劇烈地搖頭。這怎可能?怎會可能呢?
她沒有害旻淞哥!她沒有!她沒有!
然后她像瘋了似地狂奔至天牢之外,不管守衛士兵如何阻擋,她就是非見到旻淞哥一面!
衛兵阻擋不了她的狂亂,最后只有不得不告訴她──人犯蘇旻淞今晨已被帶離天牢,送赴法場,只待午時一到,即刻問斬。
“你現在去,說不定還能見到他最后一面!毙l兵仿佛看她可憐,還加了這一句。
蕭湘臉色死白地踉蹌倒退了兩步,而在半晌之后,她急急轉身,再度狂奔到午門。
“旻淞哥!旻淞哥──”她眼中仿佛容不下任何事物,伸手扳開了那層層疊疊的圍觀人墻,她狂喊著他的名字,終于擠到了最前一排。
但是……她氣息瞬間抽斷,瞪大眼望著法場上已身首異處的尸體。
“!”她握心驚駭大叫,整個人站立不住震倒在地。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禍害!”凄厲的哭吼已向她激烈襲來,她的出現正好給蘇太夫人神魂俱碎的悲憤一個最好的出口!罢l沾上你誰就倒楣!我早就反對淞兒娶你,但這傻孩子就是不聽!就是不聽!看吧,他果然躲不過惡運,被你這禍害給拖累!真冤哪!我那可憐的孩子,他真冤,真冤哪!”
蘇太夫人痛哭得全身虛軟,得依靠身旁侍婢的攙扶才不致虛脫倒地。蕭湘卻被這番話、這串指責震得整個腦都昏了。她說不出話來,只有驚嚇至極地激烈搖頭。
“不,不,我沒有,我沒有!”她拚命否認,整顆心都緊抓。
“你有,你就是有!當年你害得圣上連江山都差點弄掉了,我的淞兒又怎躲得過?你這個禍水,你這個妖孽,你究竟是什么化身?我……我今日就打死你,我打你現出原形來!”
蘇太夫人已經痛昏得喪失理智,舉起龍頭杖便激動地沖向前,想將蕭湘立斃在杖下。
“我打死你!”
蕭湘震望著蘇太夫人涕泗縱橫的憎恨臉龐,一時驚嚇過度,只見那沉甸的龍頭杖就要在身上重重落下,她直覺雙眼一閉,準備承受那當頭痛擊。
但是預期的痛楚沒有落下來,反倒是一股力量從身后輕飄飄托起了她。蕭湘驚愕地睜開眼,卻發現蘇太夫人竟口吐鮮血、雙眼驚恨地緩緩向她倒來。
“你這……禍……害……”蘇太夫人往前踉蹌了兩步之后,終于撲倒,永遠也無法起身了。
蕭湘瞪大了眼睛,望著蘇太夫人傾倒后,背后站立的一大群手持利刃的士兵。那白刃上的鮮紅……一滴、一滴、一滴……
她震懾的眼牢牢盯著前方,但有人輕輕轉過她的身子,移轉她的視線,一張絕俊笑顏漸漸映入眼瞳。
“湘,什么事都沒有了,我們終于可以回去了!
她瞪大眼,望著眼前熟悉的五官。是……嘯風嗎?好像……又不是。那么……會是誰?這個在她眼前笑得喜悅非凡的人……他究竟是誰?!
“你……是……誰?”她恐懼到了極致,神思懸于一弦之間,不知不覺地恍惚輕問。
“你認不得了?我是嘯風啊!眹[風雙臂摟著她,仿佛疑惑著她的問題,卻仍輕柔至極地低答。
蕭湘卻因這句回答再度一顫,她怔怔地望著他,卻發現眼前的臉開始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最后,那根弦終于斷裂。她雙眼一黑,整個人往虛空中一墜,狠狠地昏死了過去。
當她再度醒來,世界已經變了。唯一不變的是他那輕柔如一的笑臉,宛如徐徐的和風,溫柔地拂過她全身每一個毛孔。
“湘,你終于醒了!彼缾偡欠驳匦χp輕摟她起身。
她望著他喜悅的臉龐,一雙煙眸迷迷蒙蒙,神智仿佛模模糊糊,竟是平靜異常。
“湘?”她真的醒了嗎?
他有些擔心,輕輕地晃了晃她。
過了半晌,她終于有了動靜,她嘴角牽動,對他露出一絲絕美的微笑。
“嘯風!彼穆曇糨p靈喜悅,一如當年,那個什么事都還沒發生的春天。
他這才松了口氣,徐徐地笑了。
“湘!彼俣葘⑺龘砣霊,心滿意足地低嘆!耙院笫裁词露紱]有了,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再也沒人能拆散我們了!
她卻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笆裁词裁词?我們本來就永遠在一起,是誰要拆散我們?”
他好奇怪,對她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他又在和她開玩笑嗎?真是的,早和他講過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玩嘛!
嘯風突然沉默,但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抬起她的臉龐,深深望進她美麗無垢的眼底。
“湘?”
“嗯?”她微笑地看著他。為什么要這么奇怪地看她?
“你認得我嗎?”他的聲音有些緊張。
她又笑了起來。“當然啊,你是嘯風嘛!”問這什么癡話嘛!
“那你……”他仿佛欲言又止,最終卻在她純真無邪的眸光之下咬住了雙唇。
他還想要說什么呢?這樣的轉變不是正如他意?
她忘了豈不正好!沒有記憶便沒有沉痛,她不記得這些,就永遠不會感到罪惡。
她沒想起來,他就不要告訴她。他會保護她,所有的罪孽只需他一個人擔!
“嘯風?”他眼中有奇怪的神情,她依舊微微地笑,如煙似霧的美顏上卻有著或多或少的迷惑。
他卻傾前牢牢地吻了她,靈舌在她口中擷取著夢寐以求的香津。但這次終究不是幻夢,她確實在他手中。
他深深淺淺地吻著她,引來她深深淺淺的喘息。當情人間的熱情疾速地蔓延燃燒,他向后將她推倒在那一片無邊床海。
他不會再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哪怕是將與全世界為敵,他也情愿。
他甘愿失去全部的一切,只為能換取那么一瞬,與她的纏綿。
他的舉動震驚了滿朝遍野。他們不相信這是巧合,嘉靖公剛死,他就將嘉靖公的夫人迎入后宮?日夜專寵她一人。
當他終于從溫柔鄉中離開,恢復了那中斷已久的早朝,海嘯般的狂濤巨浪即刻向他漫天襲來。
他們聲聲句句要他幡然醒悟,黜逐蕭湘。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將她再弄回自己身邊,他們卻要他再度離開她?別開玩笑了!
他抬眸望著臺下,有幾個叫囂得特別激動的大臣。他向身邊禁軍略略揚眉,帶刀的侍衛們立刻領命,鐵蹄往臺下包圍而去。
“皇上?!”大臣們大驚失色,這從不是大宋的慣例,自太祖開國立下不殺言官家法以來,朝上便從未有動武情事發生哪!
“還有誰是要朕罷黜蕭湘的呀?”他緩緩站起了身,陰狠的眸中已經喪失了清明。他陰沉地微笑,為了保有蕭湘,他已決定無所不用其極。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又是為了蕭湘!
法場上蘇太夫人的怒罵雖然已經消散在空氣中,但她的每一句卻狠狠地嵌入了所有人的心胸。
五年前為了蕭湘,他連太子都不當;五年后為了蕭湘,他無憑構陷嘉靖公,毀去磊落大好青年;而如今,他竟然把這些又對付到滿朝官員的身上!
圣上簡直是瘋了!被狐媚妖女迷惑,徹徹底底地瘋了!
所有人都認定,激烈的反對更加洶涌而起。
“妖女狐媚惑國,圣上千萬不能耽于美色,徒然葬送大宋國運!臣等懇請圣上賜死蕭湘,禍水一日不除,大宋一日不得安寧!”
“住口!”嘯風真的動怒了,他一把搶過身旁侍衛的劍,怒火滔天地將之抵在發言大臣的咽喉。他瞇起危險至極的眼眸,“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看!
敢要他殺蕭湘,他先殺了他再說!
宋吏什么沒有,骨氣最多,孔老夫子也說過:威武不能屈。
“蕭湘禍國殃民,圣上應盡早賜死──”
忠言直諫還沒告一段落,他便睜大著眼,不敢置信眼前沾著自己鮮血的劍鋒。他緩緩地向后倒下,自始至終,死不瞑目。
“皇上!”諸臣已變成滔天怒吼。
但嘯風已經什么都不管了。反正為了得到蕭湘,他手上早已染血,如今就算再多上那么幾滴,究竟又有何妨?!
他瘋狂地哈哈大笑,將染血的劍柄交回侍衛的手中,緩緩在龍袍上擦了擦手后,他的笑聲驀然停頓了下來。
他冷眸睨視群情激憤的眾大臣,目光冰寒凌厲得足以凍結任何人的血液。他輕啟唇齒,竟是狠戾陰道:“還有再敢說一個字的,全都給朕拖出午門,斬、立、決!”
“皇上!”
那是一場腥風血雨,當他狠了心,所有死諫也失去效用,只徒留那數不清具死尸,堆躺在午門之外,個個死不瞑目地詛咒著那迷惑了賢明圣上的禍水、禍害……
但是外界所有紛紛擾擾,她都不會知道的。
她沉睡在一場夢里,在那里面,所有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和嘯風依舊甜蜜,活在那永無止盡的春天里面。
她蜷曲著身子,困然臥睡在櫻花樹下。隨風飄落的粉櫻如雨,拂了一身還滿。她天真無憂的睡顏如此絕美無瑕,清麗不似凡塵,他還能如何不為她癡狂?
綿密的吻落在眉畔睫間,他情難自禁地吻醒了她。她惺忪地眨了眨迷蒙大眼,望進他說不盡多少愛戀的眸光。
“風!彼_一臉笑顏,張臂撲入他的懷中。
“你睡著了。作了什么夢嗎?”他極輕極柔地擁著她,所有的狠戾在她面前都消失,因為這是一場夢,夢里不能有任何丑惡。
“嗯……”她倚在他的懷中,有些迷惑地攏著眉!拔易髁艘粋夢……爹和娘不準我們在一起……他們把我嫁給別人……然后……然后……”
她然后了好半天,像是遇著什么痛苦的瓶頸,她思索不出,雙眉緊蹙。突如其來的恐懼卻驀然襲上背脊,讓她渾身透體冰涼。蕭湘用力甩了甩頭,驚惶地睜著大眼。
“這只是場夢,對吧!”她扯著他的衣襟,瑟縮驚問。
“是的,只是場夢!彼念^一痛,俯首便深深地吻著她。他傾注所有的熱情,只為轉移她的注意力。
那只是場夢,一場惡夢。她沒必要想起,更沒必要憶起。
她被他吻著,神智不禁逐漸模糊。但在那朦朦朧朧之間,卻不由得顫悸。
他的吻中,有血的味道。
她驚悚了一瞬,隨即被自己給安撫下來。
那只是一場夢。如他所說,夢里的情景都做不得真實。她何必害怕?
她再度閉上眼睛,開始逼迫自己遺忘──遺忘在她夢中的那一片,淹滅了整個世界的血海汪洋。
“皇帝暴虐無道,國事已不可為!”
一道低沉痛憤的聲音在密室中響起,還間歇伴隨惱火的痛擊桌面悶聲。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身為臣等莫可奈何!币粋無奈的聲音響起。
在場的人全是當日不敢出聲的幸存者,他們還有什么顏面再評論世事?
“我們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另一個不茍同的聲音響起,不辨時勢枉送性命,那才是盲勇。
“您說得是。那么請問,我們還有什么柴可燒?”連死諫都失效了。
“圣上會如此殘暴失常,全是受了妖孽的蠱惑。我等欲盡為臣之忠,自當為圣上除去妖孽,還圣上耳聰目明!”
“你的意思是……殺了蕭湘?”
“正是!”
“蕭湘被鎖在深宮內院,大內戒備森嚴,你一介文人哪有能力清君側?說來說去全是廢言!”
“這──”他還想辯駁,另一個聲音卻已鏗鏘地響起。
“不一定是廢言。”
全場人的眼光全往這低沉的話聲出處望去,卻無不驚訝地瞪大了眼。
“妖孽出于吾門,蕭家難容這奇恥大辱。”陰暗的角落里,只有蕭時桐一雙眼睛炯炯發光。“請各位讓我將功折罪,提妖孽的頭來見!”
“二哥,你真的要去殺了湘妹?!”步出密室,蕭時雨快步追著蕭時桐。湘妹再有不是,她總是他們的妹妹呀!
“住口!笔挄r桐撇過臉,凌厲的眸光讓蕭時雨頓時滅了音!爱斔思页,自甘墮落和嘯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便再也沒有妹妹了!”
憑借著高超的武藝,蕭時桐成功地躲過了重重侍衛的巡邏,潛進宣和殿。但即便如此,要達成目標還是困難──
一男一女緊緊相偎,散落的青絲披拂周身,就好像那綿密的情絲環繞,為他們隔出了另一個世界,世間最完美的夢。
蕭時桐卻幾乎吐血,不敢相信檐底那不知廉恥的,果真就是他唯一的妹妹!
她果然該殺!蕭家的門風絕不容許被如此敗壞!
再長的等待終于也有盡頭,當他在檐頂潛伏,直到月漸西沉的時候,他終于逮著了機會。
一縷纖白身影飄飄忽忽地步出了宮殿,在月光之下,多么清晰明顯。
蕭時桐不愿辜負良機,立刻從宮檐輕跳至樹梢,跟著她的蹤跡,看她要往哪里去。
蕭湘漫無目的晃蕩了好久,終于在一座廣大的湖前,她停住腳步。
她怔怔地望著湖心晃動的月影,不知不覺又陷入了迷惘。
是夢,還是現實?她沖動地步進水中兩步,但那徹骨的冰涼還是無法給她絲毫助益。
她弄不清楚了。她好像作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夢里她和嘯風不能結合,痛不欲生。但是……好像又不對。她作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中她和嘯風從未分離,快樂似仙。
究竟哪一個才是夢?她怔望著月光粼粼的湖面,忽然之間頭疼欲裂。她低鳴了一聲,全身失去力氣,癱倒在湖水里。
刺骨的冰寒瞬間包圍了她,凍得她失去知覺。這也是夢嗎?可是這個夢真冷……真冷啊……
她迷迷糊糊地,就要閉上眼睛,一股力量卻突然揪著她的衣襟,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湘妹!”蕭時桐氣急敗壞,沒想到才剛跟上她的身影,就看到她差點溺死在湖里。
她恍惚睜開眼睛,看到二哥焦急的臉龐。
桐哥竟出現在這里,果真是夢。她頓時漾起了夢般的微笑。
“桐哥……”她笑著悠悠喚他。
而蕭時桐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他本來就是要來殺她,如果她溺死自己,不是更省他的事!
他忽然一怒,立刻松了手。而她的身軀失去支撐,又跌落湖水之中。
她怔怔地望著他,發現他臉上的戾氣。她有些迷蒙地視線往下飄,發現他手上正緊握著一把匕首,隱隱發顫。
啊……原來是這樣……她發現二哥的意圖,驀然會意。
“桐哥,你來殺我?”她仰著螓首,天真地對他微笑。
蕭時桐震了震,依舊死瞪著她,沒有說話。
“這樣也好啊……很好……”她歪首呢喃,聲音細微,也不在意對方聽不聽得到。
夢境交錯之間,她曾如此接近真實。其實她一直知道,什么才是夢,只是現實太恐怖,她不敢觸碰,所以只有轉身逃進那反反覆覆無盡無數的夢里。
但終究不能長久啊。枉死的魂魄不停催討,他們的春天宛如脆弱的薄鏡,只消輕輕一敲,終將片片摧毀破滅。
她知道這不能逃避,卻總心虛地盼望拖過一天是一天。而今……這時刻終于來了嗎?
也好……也好……至少動手的人是桐哥,她很放心。∷K于可以贖罪了!
“桐哥,我等你好久了。”她對他張開雙手。“快,殺了我吧!彼┛┬χ蝗鐑簳r的嬌憨。
而蕭時桐握緊了匕首,掌心掐得幾乎出血,雙臂幾度高舉,但在那張曾是最疼愛的臉龐之前,就是怎樣也下不了手。
他終于狠嘖了一聲,丟開匕首,一把將坐在水中的蕭湘給抓了起來。
“湘妹,該死的人不是你!”他痛恨地低吼。他太明白,他的妹妹多么善良、多么無辜,現在發生的所有事,都不該由他妹妹承擔,冤有頭債有主,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那可恨的嘯風!
她迷蒙地望著他,蕭時桐卻將丟開了的匕首再度放回她的手中。蕭湘迷茫地望著手中利刃,像是完全不了解發生什么事。
“湘妹,嘯風殺了太多人,他的罪惡罄竹難書。如果你是蕭家的子弟,你就應該為民除害,殺了嘯風!”他抓著她的肩,語氣激昂地對她說。
“殺了……太多人?”
“對,他是個暴君,朝中的大臣已經有一半死在他的淫威之下。湘妹,你的夫君也是為他所害,記得嗎?”
“旻淞哥……”她怔愣地望著他,怔愣地道。
“是的。所以你該為你的夫君報仇,你應該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那一句比一句激動的吼聲敲擊著她的神智,聲聲轟得她頭昏腦脹。
她昏昏沉沉、迷迷茫茫,呆立當場,蕭時桐已在不知何時離去,只留下那無盡回蕩的聲響在她腦中。
殺了他……殺了他……
蕭湘望著手中亮得發光的刀刃,恍惚地搖晃了兩下。
倏然,又是一陣頭痛欲裂。
當他睜開眼睛,發現她不在身邊,他整個人倏地翻起,驚悚萬分地放目四周搜尋她的蹤影。
直到倚在窗前軟榻,失神凝望窗外的人影落入眼簾,他才徐徐松了一口氣。呼……他剛剛差點以為又有人來帶走她了。
他抹了抹臉,也走到窗邊。他望她所望,發現那只是株新開的三月桃。
“湘,桃花又開了。”
她沒有答話。
“我們哪天再到那個江邊,好嗎?”
依舊沒有聲音。
他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仔細望向她的臉蛋。
“湘?”
她還是沒有回答,失神的大眼只是毫無反應地望著他。
“湘?!”他伸手觸碰她,卻發現她身體寒冷如冰。這讓他不禁慌了,抓起她的手便急切地為她搓揉。
“你怎么了?快點醒醒!”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她自始至終望著他,桐哥的臉和聲音卻一直在他們之間飄蕩。
他殺了很多人……朝中一半的大臣都死在他手下……他罄竹難書……快為民除害……
快為你夫君報仇……快,快……
快為旻淞哥報仇!
桐哥灼灼的目光和逼人的聲勢遽然逼近在眼前,她嚇得抽斷了氣息,那瞬間慘白的臉色震驚了他,他急忙湊前想慰問她。
但他還沒開口,她的慘烈尖叫便宛若從地獄發出般響起。他猛然被股大力一推,晃動之間就看見銀光在面前一閃而過,他直覺地側滾,手臂上卻撕裂地一痛。
他望著手上開啟的血口,抬眸卻更加震驚地望見:她手持染血的匕首,滿面失魂落魄地僵立在當場。
“湘!”他不禁錯愕大吼,而她喪失的心魂仿佛在這一刻才被找回。
她渾身陡然劇震,仿佛回神地望見他捂著手臂的血口,以及那一滴又一滴,從他指間不停溢出的鮮血。
“喝!”她嚇得往后一震,匕首匡啷地落在地面,而她直覺地向下一望,那白刃上的鮮血……一滴、一滴、一滴……
你這個禍害,誰沾上了你誰就倒楣!
我早就反對淞兒娶你,但這傻孩子就是不聽!看吧,他果然躲不過惡運!看吧,冤哪!他真冤哪!
那白刃上的鮮血……一滴、一滴、一滴……
漸漸地積沙成塔、慢慢地彌漫累積……那白刃上的鮮血……一滴、一滴、一滴……愈淹愈高、愈淹愈高……
他殺了很多人哪……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死在他手下……
人頭成了一座山,血海逐漸升高,淹過了一層又一層。隨著血海的高度,她的視線漸漸向上移,有好多好多熟悉的臉龐,而在那最尖端安放著的──
是旻淞哥的頭!
“啊……”她恐懼至極地低喊出聲,開始激烈無比地顫抖。
“啊……”每個人頭都向她轉了過來,睜開含恨的眼睛,嘴巴的開合整齊畫一。
你這個禍水,你這個妖孽,你是禍害、禍害、禍害──
“啊──”她慘絕人寰地凌厲尖叫,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啊──”
“湘!”她一再的凄厲慘叫讓他慌亂失措,他箭步向前想要擁抱她,但她卻又慘叫了一聲,伸手一把推開了他,連鞋也沒穿便跳下軟榻,向外狂奔。
“湘!”他大驚失色,顧不得手上的傷,便急忙向外追。
“啊──”她一邊跑,一邊尖叫,一路奔出宣和殿。
殿外來往的宮人全被她震住。他們震愕地望著那美似天仙的湘妃娘娘如發瘋一般地往高高的月虹橋上奔去,然而其后傳來的大吼卻震醒了他們的驚愕。
“快點攔住她──快──”
可是卻已經來不及,嘯風在遙遠的池邊,眼睜睜見著她素白的身影從拱橋頂端一躍而下,消失在光滑如鏡的水面。
“不──”
她沒有死在湖里,他也瞬間跳進水中,撈起了昏迷的她。
但她也沒有活。
她的魂已經死了。只要一醒過來,她整個腦里充塞的,就是尋死的強烈意念。
她割腕,他便把全宮殿的利器全丟掉;她撞墻,他便將她綁在床上;她嚼舌,他只好將她連嘴也塞了起來。
可是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她永遠不放棄。她每天掙扎在床榻之上,痛苦的哀鳴從布塊之后悶悶地傳了出來。
他站在床前,害怕至極地望著她已全然瘋狂的渙散眼神。他望著她即使已摩擦出血仍想繼續掙開布條的兩只拳頭,忽然再也無法忍受。
他驚嚇地邁步向前,一指點了她的昏穴。
當她的掙扎隨他的手指離開而完全沉靜的時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但更加劇烈的恐懼卻隨之加倍而生。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草草吩咐宮人們好好看住她,他無法再停留半刻地疾步而出。
直到奔至宣和殿側手植的一片桃花林,他才倏然虛軟地跪倒在桃花樹下,幾乎要含住自己的拳頭才能命令自己別再顫抖。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徹底崩潰了,而且是他逼瘋了她!
他的春天已逝,這點他早知道。但為什么就是不情愿、不甘心、不放手?!
他以為只要豁出一切,逆行倒施,他就能夠逆天而行,就能追回那只存于記憶、再也不復追尋的戀人之春!
……可是他卻做了什么?
他只顧追求自己的快樂,卻忽略了她的心有多么纖細、多么脆弱!是他毀了她,是他一手毀了他用整個生命去愛的蕭湘!
但他現在又該怎么辦?他不能讓她死,不能讓她死!
他雙手抓著枕木干,急劇地顫抖。他眼前一陣青一陣白,等那強烈的暈眩過去,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他昏昏茫茫地搖晃回宮,卻在宮門之外隱隱聽見里面傳出的一個熟悉至極的女音。
“乖……喝下這個,你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呼吸仿佛瞬間中斷,他立刻踢開房門,迅雷不及掩耳地沖進,一掌拍掉了孝賢太后手中拿著的藥碗。
藥湯傾覆在地上,發出滋滋的白煙,是劇毒的表征。
孝賢太后……孝賢太后竟然拿毒喂他的蕭湘!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狂怒燒光了理智,他紅眼撲向前,直想將孝賢太后扼斃在掌下,但孝賢太后一聲顫抖的低喝卻定住了他所有動作。
“你要殺你就殺吧,反正從此之后你就再也沒有任何真正關心你的人了!”她含淚對他大吼,“你以為我就真的很想活嗎?我兒子和女兒在我面前一個死了、一個走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想活了!可是我為什么撐到今天,你還不明白嗎?!”
渾身的顫抖止不住,一粒一粒的淚珠從眼眶中掉了出來。孝賢太后顫巍巍地走向前,雙手緊緊抓著他。
“嘯風,我視你如親生子,至今未改。你殺了嘉靖公全家,我也不會怪你。但你想想,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想想,湘兒究竟為什么會落至這步田地?你自己想想,自己好好想想……”
她最后連話音都沒結束,便掩面再也泣不成聲地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僵立當場。
時間不知過了有幾世紀之久,他才終于緩緩地轉身,一步一踉蹌地伏近她的身邊。他顫抖著手指,幾乎使不出力氣點開她的昏穴。
但她終于醒了。
這次卻沒再像之前一般瘋狂地尋死。她只是睜著空洞的目光,仿佛凝望著那虛空中無盡無數的冤魂。
“拿我的命走……不要去找嘯風……他沒錯……是我害了他……我是禍害……所以我來……我來替他抵命……”
當這幽然的聲音飄進他耳中時,他頓時淚流滿面。
他終于知道,他究竟該怎么做了。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他輕撫著她面無表情的玉容,淚已成河。
他戀戀不舍地撫摸著她,但他明白,這已經是最后了。
“此恨平分取!彼麅A下頭,最后再吻了她一次。又望了她半晌后,他逼自己站起!跋妫阋煤没钕氯!
當他最深切的叮嚀完畢之后,車門如他所指示地關上,從此隔斷了有情人間最后一點的聯系。
當馬蹄答答地響起,當馬車的搖晃緩緩震動了她,胸中的某個部分仿佛被震醒了,空洞無神的眸子霎時一閃,她震然望向那緊閉的車門。
就在此時此刻,她忽然再清晰無比地知覺:門縫后的那張容顏,就將是今生的最后一面。
“不……不要……”隨著微弱的哀鳴,她開始搖起頭來。
周圍的宮女發現她的異狀,紛紛圍前探望!澳锬?”
但她突然排開這群人墻,整個人撲到那堅固的車門上。她用力地拍著哭著吼著,驚嚇著宮女全都涌上來拉她扯她。
“娘娘,您別激動,娘娘……”
她什么都沒聽到,只是不停地向外嘶吼著:“嘯風──嘯風──嘯風──”
當她的聲音遙遠地隨風飄來的時候,他所有的防備被徹底地擊潰。他雙膝一軟,整個人伏倒了地面,他聲嘶力竭地大哭痛哭,全場人都沒有聲息,都被震懾住了。
他們靜靜地瞧,仔細地瞧,睜大了雙眼。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們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哭得像個嬰孩那般地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