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我都在惴惴不安中渡過。金醫生和韋小瑞折騰了很久,出具了語焉不詳的驗尸報告,通篇都在描述解剖所見,對深靜脈留置管和死亡的關系避而不談?上攵@樣的報告當然被打了回票。明天是最后期限,一定要在正式的醫療事故鑒定開始前得到最終的結果。韋小瑞沒有吃晚飯。金醫生的頭發似乎又掉了一把。我因為回避制度不需要也不能參加這項工作,悠閑地在實驗室分離DNA樣本。表面看來似乎還是我最輕松。不過我的心里也同樣是七上八下沒個底。
匆匆扒過幾口晚飯,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一本“飛碟探索”雜志,我不時斜眼去看放在柜子上的鬧鐘,暗自盤算著應該從家里出發的時間。我非常想給馬南嘉打個電話?墒侨绻『糜腥瞬樗耐ㄔ捰涗,查到我給他打過的這么個電話,我就是長上100張嘴,也說不清楚。
時針一點點接近9,而我的心也隨著秒針一起跳動。就在我扔下雜志去拿自行車鑰匙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
“喂?朱夜嗎?”聽筒里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
“啊?。 蔽乙粫r沒有反應過來那是洛毅在說話,“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家里有人來,不方便說話。晚一點再給我打電話。如果我在家,我們再詳談。好嗎?”
他的聲音嗡嗡的,好象用手捂著話筒在說話,也聽不清背景里有什么特殊的聲音。我有點擔心地說:“喂,你沒事吧?”然而洛毅很快地掛上了電話。
裝模作樣地翻了幾頁“飛碟探索”,瞄一眼鐘,分針只走過去10格。手癢癢地伸向電話,又怯怯地縮回來。究竟是誰在洛毅家里呢?就這樣反復幾次以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拎起電話快速地撥了號,生怕萬一撥慢了又失去繼續撥號的勇氣。
電話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響過6聲后,我沮喪地掛上電話。該死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夜漸漸深了。對面樓房的窗口一個接一個變暗。我拿著卷成桶形的雜志一下一下敲著自己的頭,思前想后,過去的事情一莊莊在我眼前閃過。10點半時電話仍然沒有人接。不祥的感覺如同揮之不去的蚊蚋,越是到人靜時,聽上去越嘈雜。我打電話到他妹妹家。洛毅的媽媽接了電話。話筒里聽上去很熱鬧,幼兒的哭鬧和年輕夫婦慌亂的呼叫如同家務大合唱。洛毅的媽媽還記得我,但是肯定地說沒有見到洛毅。
當時鐘敲過12點時,我又打了一次洛毅家的電話,仍然是沒有人接。我很想叫個無關的人去他家看一眼,但是又沒法不把自己扯進去。為了排除醫院有急事把他叫去,我還特地打電話到廣慈醫院急診室,問今夜有多少例急診手術,有沒有呼叫過額外的備班醫生。但是得到了干脆的否定回答。又過了1個多小時,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抓起自行車鑰匙沖下樓。
離洛毅家還有三條街的時候,我看到一輛警車開過。開車的年輕警官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面熟,下意識地頷首招呼。突然我的心變重了。望著呼嘯而過的警車,我心里默念著,祈禱這只不過是一個巧合。畢竟即使在正常情況下,夜晚也是有警車巡邏的。
我看到警車拐過洛毅住的新村門口,朝橋的方向去了,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氣。停下車,我飛速地跑進黑黝黝的樓道。突然四下大亮,把我嚇了一跳,我張著嘴大口喘氣,心臟跳動的聲音如同擂鼓般響亮。綠化帶里傳來“喵”地一聲,我向那里看去,一只白貓飛跑而過;仡^時才發現原來老式的工房也裝修過了,裝上了感應式的過道燈。
老天,我準是腦子出問題了。
低頭看鐵門和門鎖,似乎一切正常。紅色的門鈴上沾滿了灰塵。我記得這是有一年暑假馬南嘉裝的。當時被泰雅嘲笑說沒有人會來按,因為聽見按門鈴就知道是陌生人,而洛毅太害羞,所以不會來開門,裝了也是白裝。那一年天特別熱。即使開著門,底樓的天井里一絲風也沒有。那時我正在做飯。馬南嘉順手撈了碗里的涼拌黃瓜吃,一邊說沒關系,這是我們自己賺的錢買的,就算沒有實際作用,用來紀念這個夏天也是好的。洛毅和泰雅跪坐在鋪在地上的席子上分裝隨廣告派送的小袋化妝品。洛毅還端端正正地穿著T恤衫和西裝短褲,跪在那里一份一份地擺好。而泰雅早就脫得只剩藍色條紋的游泳褲,岔開腿坐著,領口和胳膊上日光曬過的地方顯眼地留下小麥色和乳白色的分界線。汗水從他精瘦結實的背上一道道流下。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毛巾搭到他背上的時候,他愉快地叫了一聲“喔!爽!”
除了我,誰還記得這個夏天呢?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是誰拿了那條毛巾?我?洛毅?還是老馬?
“朱夜?!你在這里?”
我嚇得幾乎停止了呼吸。
“正好?禳c給我過來。”胡大一不由分說地拉過我,“我們需要你。在那幫菜鳥把爛泥踩得分不出東西南北以前,給我找出點什么來!
“等……等一下……”我結結巴巴地說,“你要找的是什么?”
“腳印、血跡、兇器、任何東西。”
“在哪里?”
“橋邊廢棄的老碼頭!
“誰……誰死了?”我的舌頭都在發抖。雖然見證死亡是我的工作,但是如果這個人活著的時候你就認識,見到他的尸體時感覺完全不一樣。
胡大一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一下我背后的門牌號碼,犀利的目光稍作停頓,轉而直射我的雙眼:“你和葛洛毅是什么關系?”
“不會吧?”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你找的不是他吧?你弄錯了吧?你……你搞錯啦!不是他!”我抓住他的雙臂大吼大叫,一直到兩樓的過道燈也亮起來。
***
看到葛洛毅臉朝下趴在泥溝里的尸體時,我已經沒有眼淚。原則上我和這件事情有牽連,不應該參加這次刑偵工作,但是法醫人手不夠,而現場又復雜,在老胡的默許下,我也參加了搜尋。
我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誰,為什么。這個念頭如同晚春的爬山虎,一步一步爬滿了我的心。
我給洛毅媽媽打電話以后,老人也不放心兒子。洛毅的妹夫李明自告奮勇去他家一次。敲門之后沒有反應,看看夜深,想先回家商量商量再說。他沿著大路朝橋的方向走,準備叫出租車的時候,聽到老碼頭那里野狗在打架。開始他并沒有在意。接著一條野狗叼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飛逃而另一只在后面猛追。有什么東西落下。當他看清楚那是他小舅子外套的格子衣料時,連滾帶爬地撲到路燈下比較亮的地方,用手機撥了110。
死亡的原因很清楚。兇器就在現場。生銹的塔吊邊,防汛墻外淤塞的泥溝旁,有人用晾衣服的尼龍繩勒住他的脖子。他肯定沒有馬上斷氣,可能連同兇手一起跌進泥溝,而后扭打了一番。溝底留下了無數的痕跡。最后兇手占了上風,搬起隨地堆放的水泥塊中的一塊,從后面砸在洛毅腦袋上。
這是誰干的?
這是為什么?
從李明那里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這個靈牙俐齒的房產銷售員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在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還能聽到他牙齒在打戰。
目睹這一切的只有銹蝕的塔吊、支離破碎的欄桿、風化的防汛墻和生苔的傳送帶。如果它們能夠說話,我原意花任何代價去傾聽。雖然即使捉住兇手把他正法,也永遠不能帶回那個不聲不響、總是帶著羞澀的微笑的葛洛毅。
我走到預定的搜索區邊緣。前面是通向另一條干道的小路。路旁低矮的平房里,滿目狐疑的外來妹從門縫里露出警惕的眼神。警官們相互招呼的聲音和被驚起的閑人的交談聲順著河面吹來的風聲掠過我的耳邊。一股臭味傳來。我的目光落在半開的垃圾桶口。我快速走上幾步,用手電筒向里照。我聽見周圍幾家人家悄悄地關緊了門。我順手操起一根竹棍,挑出一個黑色的東西--印著“MEDTRONIC CATHETER”字樣的牛津背包,看上去還很新。這種醫療器械商贊助的東西出現在這種地方而和葛洛毅無關的可能性為零。我把手電筒夾在腋下,匆匆伸手進去,觸摸到一些零碎的小東西:皮夾、通訊錄、筆、手帕……任何象他這樣仔細的人會塞在書包里帶到教室去的小東西。想到這里,酸楚再次爬上我心頭。
突然間,搖曳的手電筒燈光照到了垃圾桶邊一戶人家放在屋外的煤球灰堆上的一團紙。那個紙團看上去太干凈,因而突兀。我跑上幾步,拾起紙團,在手電筒的燈光下展開拼攏來一看,上面是打印的字體,一排排寫著整齊的數字。開始我沒明白,看完最后一行以后,我心里開始發冷。這里列出的,是每月經醫務科批準,麻醉科向設備科申請購買的各種器材的數目和每個月手術消耗的數目。任何不懂醫理的人都會發現實際的手術消耗數目遠遠大于購買數。所有應該一次性使用的氣管插管、面罩、導管、接頭和穿刺針都在反復使用。少則使用1、2次,多的可能10次都不止。每月這些消耗品產生的利潤超過20萬元。每年將近300萬。
清單的末尾寫著:“我保證以上所列舉的醫療器材申請購買數量和實際消耗數量都是事實。廣慈醫院麻醉科 主治醫師 葛洛毅”。最后的署名下面還有手寫的簽名。
這就是他說要私下告訴我的東西?因為良心的譴責,他打算告密?所以,有人殺了他?這是誰干的?
一連串念頭在我心中飛速閃過。在我弄明白我自己在干什么以前,我已經把破碎的清單撕成更小的紙片,團成一團,跑到防汛墻邊,甩手丟進河里。我裝做向河里吐痰,四顧之下,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我;蛘哒f,我覺得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潤潤嗓子,朝胡大一的方向大聲喊道:“嗨!這里!我有重要發現!我找到了他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