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的山洞,一片漆黑,他在漆黑里望著懷中的少女……他有異能,能在黑暗中視物,一雙炯炯的眸子,宛然明燈,洞悉一切。
少女發(fā)上還殘留著雪花,眉目嘴巴冷凝而緊縮,身體肌膚一片寒涼。她在急遽的失溫,徜若她絕命在他懷里,那也是天數(shù),即使是他,亦不能救。
他能嗎?
懷里的少女在昏迷中嚶嚀出聲,還剩余那么一點(diǎn)意識,她那雙密密的睫毛逐漸結(jié)了霜,他的視線從她絕美的臉龐移到自己的胸前……他胸前懸掛著一顆玄色寶珠,迸著一星光輝。
圣珠乃歷代活佛的修持重器,百年相傳,不可離身。他明白這許多告誡,千叮萬囑……(歐倩兮《癡心咒》錄入:elaineiao)
一切都是因緣吧……他不自禁深深一嘆,抬起手來,緩緩把寶珠自頸項(xiàng)取下,他托起少女的頭,把寶珠戴到她脖子上。寶珠一觸及少女,瞬間迸出寒芒,而少女冰涼的軀體開始回溫,她的暖香在他懷里暈染開來,他驀然震栗,連忙以蓮座的姿勢坐著,靜心調(diào)息。
那古老的誡語,從洪荒的那一頭遙遙響起了警鐘:圣珠離身,必肇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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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她口渴,喃喃叫喚馬南王宮里的保母,「梅咪,梅咪,給我水喝!
梅咪遲遲不來,她難受得嗚咽。卻有一股鼻息拂來,然后不知是什么東西,清涼而柔軟,輕輕貼上了她雙唇,她即刻貪婪地吸吮起來,彷佛激烈地吻著一個人,那人受不住,呻吟起來,一雙手把她按下去,她又沉入夢鄉(xiāng)……
這個夢好長,她以為永遠(yuǎn)不會醒了,然而一種奇異的知覺挑動著她--她好象被包圍,拘束卻又溫暖,她的肌膚、她的胸脯、她的手心都有觸覺,都感觸到另一片肌理,另一個人體……
靈龍睜開眼睛,看見小喇嘛的面孔,陡然想起一切,她掙扎的伸出手,「啪」地給了他一耳光。
「你半夜偷親我的嘴!」
小喇嘛鎮(zhèn)靜地解釋,「妳口渴!
靈龍趴在他胸前沖著他說:「你以為你的口水是可口可樂嗎?」
人們相信,他的口水只需那么一點(diǎn)兒,沾在額上,便可消災(zāi)祛病。他起先沒吭聲,然后問:
「什么是可口可樂?」
靈龍瞠目。「這可奇了……連非洲部落都有了自動販賣機(jī),你還問什么是可口可樂!」
她無法掙出他的懷抱,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襲僧衣把他們糾纏在一起,她質(zhì)問:「這是怎么一口事?我為什么和你在這里?」
「妳忘了嗎?我們到這里躲避暴風(fēng)雪,妳全身濕透,凍暈過去,我把妳的衣服脫了--」
靈龍扭動中的身子倏然一僵!改惆盐业囊路摿?」她的腦子到此才真正的清醒,記憶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回來--營地,山洞,暴風(fēng)雪,他把她的衣服脫了……
一定是小喇嘛用僧衣把她與他一起裹住,她整副軀體與他相貼,因而每一吋肌膚,每一個地帶,都感覺到他一身精實(shí)的肌骨。從他身體迸發(fā)出來的熱度--他永遠(yuǎn)是那么溫暖--一絲絲鉆進(jìn)她的毛細(xì)孔,使她整個人灼熱起來,她的四肢,她的手掌,她的心口,她的面頰,沒有一處不是熱烘烘的,像燒著似的。
她裸身被一個少年僧人抱在懷里,他也同樣身無寸縷!靈龍想不到她會和男性有這么親密的接近,她發(fā)過誓不讓男人碰著她,對她來說,失身等于失去靈魂。現(xiàn)在,與小喇嘛這樣的裸裎相對,肢體交纏,她不能不感到震撼與惶恐,卻又,卻又夾帶一股驚心動魄的亢奮……
他感受到她的顫抖,把她抱得緊些,低聲問:「怎么了?」
那低沉的嗓子,是男人的嗓音……靈龍心慌地掙動起來,突然覺得胸口扎痛,她吃驚地低頭一看。
一顆鴿蛋大小黑漆漆的珠子,用三股紅絲線串著,掛在她胸前擺蕩。「這……這是什么?」
「這是十萬圣珠--夜里妳嚴(yán)重失溫,我把它佩戴在妳身上,它能渡厄解難!
「渡厄解難是嗎?」靈龍很藐視。她敢說上海豫園商場的玩具鋪?zhàn),搜得出一籮筐這種玻璃珠子。
「不可能!剐±镆豢诜穸。
「什么?」靈龍愕然。好象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肅然說道:「十萬圣珠不是尋常之物,它經(jīng)過歷代活佛加持,具有無邊法力,只有到仙女窟來坐關(guān)靜休,才能請出圣珠!
她遲疑地看著小喇嘛一臉的正色!赶膳?」
他朝他們所在的山洞努努下巴。靈龍仰起頭,四下張看,陡地倒吸一口氣。山洞已不再是黑沉沉的了,洞口那一頭的日光投射進(jìn)來,照見四壁處處是巨大如人形的仙女石雕,有騰云駕霧的,粉色衣帶子彷佛就要飄到人臉上來,有拈花微笑的,玉手上一朵花彷佛就要顫巍巍落下地,個個俱是粉綠朱紅,妙態(tài)橫生,簡直就像一群活生生正在起舞的風(fēng)流人物!
靈龍緩緩把視線踅回小喇嘛臉上,微光里,依舊是一雙亮灼灼的眸子,目如點(diǎn)漆,看得人心悸不已。靈龍忽然間失了神,望著他喃喃道:
「你臉還是臟的……」
她的手摸索著,抓過僧衣的一只袖子,僧衣大致干了,唯有袖口還留著一點(diǎn)潮濕,她便利用那點(diǎn)潮濕一抹抹擦拭小喇嘛的面孔。她想看他,不知怎地,她務(wù)必要看看他的臉,知道他的長相,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才能夠甘愿心安。
小喇嘛干凈的臉盤一露出來,靈龍竟然為之一呆--她不能相信世間男子能有這么明麗俊秀的相貌,他的臉迎著洞口的光,疏眉朗目,鼻準(zhǔn)挺拔,彷佛是鏤出來似的!
「哦!天啊……」靈龍望著他,對著這樣一張臉,一時間癡了。
小喇嘛雙唇微微翕動,欲言而未言。他的嘴型略為敞闊,線條是清楚的,卻又十分柔緩,因而使得那張唇顯出一種溫存的感覺。
撩撥著靈龍,撩撥著從未被男人撩撥過的她。
她頓然失去自我的意志,成了一具木偶,被一股無端的沖動牽引著,她恍恍惚惚向小喇嘛的臉靠過去,靠過去,她的雙唇觸及他的嘴,輕輕碰了碰,溫?zé)崛峄拇降慕佑|……靈龍震動了一下,然而沒有移開。
她吻他,記起夜里吸吮他的口津那種饑渴,那吻變得狂熱、醉人,令人失去理智。她攀住他的肩頭,把身子重重壓在他身上,僧衣下滑,暴露出她整片光潔的背部,她的背部像冰一樣的冷,胸口卻像火一樣的熱,火星落在他們熱烈廝磨的唇上,靈龍聽到呻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
靈龍終于感到昏眩,不能呼吸,小喇嘛必然也是,因?yàn)樗阉崎_,但是雙手仍抓著她的肩,兩人的喘息聲在空空落落的山洞造成一種奇異的回音。
他們驚異而且怔忡地對望,彷佛什么都不能理解。然后靈龍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有個奇妙的浮印,細(xì)看竟是朵蓮花,她不禁伸手去輕觸,迷惘地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小喇嘛才剛要啟口,靈龍卻搶先道:「如果你要說你是十萬珠活佛,我就要說我是埃及艷后。」
他默然不語,一徑注視她,瞳心好深好深,是無法測度的世界。
「靈龍,靈龍……妳在哪里?」
山洞外遠(yuǎn)遠(yuǎn)的呼喊,把靈龍嚇了一跳,從瞳心深奧的世界跌回到塵世。她聽出是田岡和劉子齊交相的呼叫。
「他們找來了,」靈龍急道,「被他們撞見我們這樣……」她腮上一燙!杆麄儠涯銡⒘恕!
說完,靈龍卻覺得自己這話是過于露骨的維護(hù)他,臉上越發(fā)火熱,小喇嘛則已經(jīng)拉開僧衣,披身而起,把靈龍的一堆衣服挪過來給她。
靈龍穿衣穿得手忙腳亂,毛衣、毛褲、毛襪、背心、外套、靴子……她覺得活像把一座衣櫥穿在身上似的!小喇嘛是拿了什么辦法幫她卸了裝的?這一想,臉又熱了,背過身子叮嚀他,「你小心藏著,不要出來,我去應(yīng)付他們。」
她奔出幽長的洞廊,外頭陽光普照,積雪亮得刺眼,她用手遮一下眼睛,這才看見停在石坡底下的吉普車,她艱難地走一段雪地過去,不見有人。
她繞車一圈,喊了數(shù)聲,訝異地回頭眺望,忽見田岡和劉子齊竟從山洞鉆出來,馬上她的心噗通跌到腳下。
糟了,讓他們找進(jìn)了山洞,這下不知道他們怎么收拾小喇嘛!
靈龍狂奔過去,卻給滿地溶雪的碎石絆倒,跌在泥濘上,顧不得起身,先就叫起來,「你們別亂來……」
田岡和劉子齊聞言趕到,發(fā)現(xiàn)她都露出喜色,連忙把她扶起。靈龍卻不領(lǐng)情,在兩人手里掙扎。
「你們又想把他怎么了?他人呢……人呢?」
兩人都覺得怪異,田岡張著手,一直試著擁抱靈龍!改阍谡f什么呀!靈龍?什么人?」
「你們剛才跑進(jìn)山洞,沒看見人嗎?」
劉子齊比較確定他沒瞎!干蕉蠢锖趬簤旱,什么也沒有……哪來的人?」
田岡也接口說:「可不是嗎?靈龍!妳是怎么了--這三天妳跑到哪里去?把我們活活給急死……」
「三天?」靈龍一僵,震驚地看田岡。
「三天前大家吃過晚飯,就發(fā)現(xiàn)妳失蹤了,一連下三天暴雪,根本沒法子找妳……妳怎么會跑到這距離營地二十公里的荒野來?」
這次靈龍真愣了--要不是田岡一夜之間發(fā)了瘋,就是她作了黃梁一夢。她和小喇嘛分明只走了幾分鐘路來到這山洞,那也是昨天晚上的事!
兩人嘰嘰呱呱描述三天三夜的雪地崩地裂,隊(duì)友如何避難,如何逃生,又有一車裝備墜落溪谷,他們已緊急遣人趕出去求援……靈龍聽得恍恍惚惚、迷迷惑惑,疑心究竟是誰在作夢。
不,不是她--靈龍手拈著胸口,清晰感受到層層衣下那顆堅(jiān)凝的珠子,小喇嘛用來救她的圣珠……哦,他人到哪兒去了?
田岡突然操日語咒了一聲,「馬鹿!」靈龍和劉子齊跟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靈龍心頭一撞--他幾時上了那座小山崗?他立在那兒,高曠閃藍(lán)的天空下,他是玉樹臨風(fēng)的一抹栗紅的影子。
「我就懷疑這小子在作怪,」田岡咬牙道。「是他把妳挾走的吧?」話未說完,人已氣騰騰往小山崗沖了去。
「田岡!」靈龍惱聲叫。小喇嘛到底克著他什么,他不冤枉他好象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田岡才到中途,猛也就剎住了,姿勢突然變僵,呆望著山崗的另一側(cè)。靈龍揪住劉子齊的雪衣的袖子,問道:
「你聽見沒有?」
他聽見了,他那起了異樣表情的臉孔就是答案。一股像發(fā)自地心的低沉聲響嗚嗚響起,一波高過一波,一陣長過一陣,逐漸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勢洶涌而來。
靈龍與劉子齊面面相覷。那是喇嘛的法號聲,他們在拉薩看寺廟做法事時聽過,然而此處是荒無人煙的深山野地,哪來這么大規(guī)模的法號聲?聽那音量,少說是上百人的陣仗。
劉子齊拉著靈龍,急而忐忑上了山頭,還沒到田岡身邊,就和他同樣目瞪口呆怔住了--那豈只是上百人的陣仗,那是上千人的陣仗!
山崗下的荒原,無以計(jì)數(shù),密密麻麻的紅衣喇嘛,宛如燎原的野火花,向他們直燒過來。愈是逼近,那鐘鼓鐃鈸,法螺喇叭,加上喇嘛念咒的轟然之聲,羅織成震人心弦的巨響。
站在山崗上的三人,彷佛魂都跑了,只能站在那兒呆看。一支騎馬的隊(duì)伍自人堆里馳騁上山,他們也都一動未動。
這批喇嘛鮮衣怒馬,人手一支長鞭,個個濃眉大目,威風(fēng)凜凜。而為首的一個,身上的服色又與眾人更有不同,他穿的是一襲露了一肩的絳紫大袍,頭戴黃色冠冕,冠冕下蒼黑的臉,突凸的頰骨,眉宇有種神秘而猛鷙的感覺,令人望而生畏。
紫衣喇嘛掃視他們一眼,目光停在靈龍臉上,做著研究,兩道銳利的眼神,使靈龍機(jī)伶伶打了個哆嗦。
他把手一揚(yáng),一群喇嘛蜂涌上來,靈龍沒犯什么法,卻還是嚇得倒退--在這種陌生荒苦的絕境,做主的是神,誰知道她剛才一個哆嗦是不是就犯了天條。
那群僧人從靈龍身邊沖過去--捉拿的人不是她。靈龍一口氣還沒透過來,驟然想到小喇嘛,急忙跟著回身,小喇嘛已陷在包圍里,旋即被挾上馬去。
靈龍忘了害怕,不假思索大叫:「你們做什么?」沒有得到任何的理會。她挺向前,田岡和劉子齊都拉不住她!改銈兪鞘裁慈?你們要把他帶到什么地方?」
那紫衣喇嘛側(cè)頭嚴(yán)峻地看她一眼,依舊一言不發(fā),卻把手一揮。法號一陣陣風(fēng)聲鶴唳的響,他們把小喇嘛團(tuán)團(tuán)押著,策馬下山。
「小喇嘛!」她嘶了聲喊。
他在前頭的馬背上回首看她,開朗的天光下,他的眉目益發(fā)顯得鮮麗無倫,野風(fēng)獵獵,把他的僧衣吹得像旗幟一樣飛揚(yáng),他再沒有任何表示,掉過頭走了。
靈龍追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她追上去,一名執(zhí)鞭喇嘛旋身暴喝一聲,颼地?fù)P起鞭子,田岡和劉子齊都驚叫:
「不要!」
靈龍把手壓在胸口,好象這樣可以護(hù)住自己,駭然睜大眼睛,望著那道凌空朝她劈來的鞭影,那種赤焰色的猛厲……她知道她會被劈成兩半,在這里斃命。
再也見不了小喇嘛……
她手壓著胸口那顆珠,滾下熱淚,蒙朧中見到那條鞭子突然猛烈抖了起來,蛇一樣反竄向空中,力道太大,把執(zhí)鞭喇嘛整個人拉下馬來。
田岡和劉子齊一起奔到靈龍身邊。穿絳紫大袍的高僧回過馬,陰黑的雙眸迸出寒芒,看著靈龍足足有一分鐘之久。他赫然下了令,掉過馬首,整支隊(duì)伍踏過雪泥和碎石飛馳而去……尾隨在后的,是那個下墜了馬又踉蹌爬上鞍的喇嘛。一支長鞭跌在山崗下。
靈龍渾身在顫抖,又圖追去,被劉子齊死勁給拉住。「夠了,靈龍,我們走吧……走吧!顾蛱飳寡凵。
「不,我不走,我不走!顾纯怪。
靈龍年輕力強(qiáng),個頭又高,兩個男人賣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車,一路竟像在博斗一樣。
田岡忍不住抱怨:「怎么我覺得我成了斗牛士?」他跳上駕駛座,開了車猛沖。
靈龍大拍車門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靜一靜,靈龍,我們也不回去。」田岡說,駕車沖上山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陣已走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股鐘鼓的余音,在荒原上隱隱游蕩。
劉子齊指著荒原那一頭,群山之下,說道:「往那兒走--他們在那個方向!
立刻田岡的吉普車便射了去。
靈龍顛簸著從座位上坐正起來,喘氣睨著兩人。她該知道的:這兩家伙吃的是哪行飯,這群神秘喇嘛的蹊蹺,他們怎肯放過?他們比她還想追上去弄個清楚!
「搞新聞的,就是鬼頭鬼腦!」靈龍啐道。
一時,三人在緊張中都笑了。
靈龍靠著,暫且松弛下來,這才感覺到心跳得多么狂。那顆珠子扎著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發(fā)熱,她按著它,按著珠子,問著自己:剛剛是怎么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經(jīng)抽下來了,是什么力量使得它峰回路轉(zhuǎn),又彈了回去?
很不幸田岡和她靈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題目!竸倓倢(shí)在太不可思議了!那條鞭子簡直像在變魔術(shù)!」
不料田岡興高采烈的回憶卻惹火靈龍,她壞脾氣的說:「變魔術(shù)?你以為那是羅宋馬戲團(tuán)在表演嗎?」
田岡的嘴被這么一堵,不吭聲了。靈龍?jiān)贈]法子平靜,思來想去,越發(fā)急于去找小喇嘛,無論如何要再見到他。她自己也不能了解,為什么此舉變得這樣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與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與他分別?
他們追過荒原,進(jìn)入峽谷,峽谷高聳如石門,地勢也變得陡峭,兩側(cè)石壁刻著巨大驚人的神佛,不知是否為嚇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猙獰險惡,看著十分可怖。
山徑旋選而上,絕壁落石紛紛墜下來,路太險了,他們不得不棄車步行,靈龍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憂急交加著。
沒想到才轉(zhuǎn)過一個彎,便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崇山峻嶺間一片金璧輝煌,殿宇重疊,樓閣燦爛,彷佛另一座布達(dá)拉宮,卻還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么地方?」劉子齊驚異的囁嚅。
田岡只是茫然搖頭。
那是我們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靈龍心想,感到無比的戰(zhàn)栗,不由得又去摸索頸間的那顆珠子。接下來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蹌。
不久,竟聽得雞犬之聲,從高處眺望,山下是明艷廣大的谷地,良田錦翠,屋舍稠密,最遠(yuǎn)處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遠(yuǎn)便看得見的奇麗宮廟。
就在那兒,在那兒!她知道,她那直覺像一刀劃下去那么的清楚強(qiáng)烈。
靈龍率先自崖頂下山,讓田岡和劉子齊在后頭追著,穿過遍野的花田像穿過仙境,走入一個神秘、優(yōu)美、令人迷惘的國度……
繁華的市街,一片歡欣喜慶之氣,鑼鼓敲得震心,嗩吶朝天吹著,人人放懷地唱歌跳舞。隨處可見高大莊嚴(yán)的佛像佛畫,三五步設(shè)一座雕爐,焚香不斷,煙云裊繞,人走在其中,一步云一步霧,都成了神仙。
如果靈龍、田岡和劉子齊以為他們會被當(dāng)成外寇入侵,造成轟動,那就錯了--他們走入故事里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沒人注意他們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戶戶結(jié)彩掛玉壺,沿街排開紅漆的供桌,堆得滿滿各色點(diǎn)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繞著他們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輪番敬青稞酒,一片殷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暈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給,暈頭轉(zhuǎn)向。
「明日十萬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壽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舉國歡騰,七日不休!」眾人如此喧嚷。
靈龍被拉入舞陣,周旋在彩衣飛袖之間,正當(dāng)熱鬧得不能自己,忽聽見一陣紛沓的馬蹄聲,一抬頭,看見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來。靈龍直覺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岡和劉子齊卻被喇嘛揪著了,連拖帶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馬車?yán)铩?br />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從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車廂。車門「砰」一聲關(guān)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車?yán)锵聍蛔铀频臐L來滾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穩(wěn)住身勢。靈龍攀在門邊的橫欄上,喘氣道:「我的預(yù)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覺很棒的時候,就有壞事要來!
田岡則是抱住角落一根桿,車身抖一下,他就跟著抖一下。「我不相信這會兒妳有什么『很棒』的感覺!
「我這會兒感覺很糟!顾嫉。
田岡和劉子齊都松了一口氣!改蔷蜎]問題了。」
「不,」她正色道!肝腋杏X很糟的時候,那事情會更糟!
靈龍不知道田岡和劉子齊信不信她,不過哥兒倆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嚨,臉和那顆球一樣白。
奔騰過后,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見了,轉(zhuǎn)為黑暗。田岡驚喊:
「咱們最多是非法入境,他們竟然要把咱們打入地牢!」
「閉嘴!」靈龍輕斥,「我們不是進(jìn)地牢,是進(jìn)地道!顾D了頓!肝蚁胛覀円呀(jīng)進(jìn)入內(nèi)部!
田岡和劉子齊雙雙問:「什么內(nèi)部?」
靈龍沉默半晌,顫抖,遲疑,輕聲道:「十萬珠寺!
這是她頭一次把十萬珠寺說出來,面對它,承認(rèn)它的存在--靜疑也好,震驚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時候像在認(rèn)命。
馬車猛停下來,喇嘛喝令他們下車,趕上一道寬大的石級,沿壁有熒熒的火把,盤旋三道,上了地面--從幽暗到明亮,一時睜不開眼,只覺得大風(fēng)掃在耳邊。
喇嘛推他們前進(jìn),靈龍張了眼……他們在遼闊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銅瓦琉璃墻,飛檐如鳳,直指向藍(lán)天,殿前一列盤龍黑柱,好比千年參天的巨木,大殿之后,起起落落,重重疊疊,還有更高、更遠(yuǎn),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樓臺殿閣……其恢宏、俊麗、巍峨,至于驚魂動魄的地步!
九級的白玉大階雕著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過一尊銜花負(fù)鼓的石象,匆匆下石階,態(tài)度卻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漢語道:
「十萬珠僻處深山,罕有外人到來,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見……請隨我來!
頃刻把三人領(lǐng)進(jìn)深曲的紅石回廊,過一片綠葉綠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陣風(fēng)來,落花拂了靈龍一身,靈龍正忙著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廳。
大廳黑色的四壁,繪著綠蟠龍,卻有陽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見瑪瑙地一片晶瑩奪目,兩旁一字排開的護(hù)法喇嘛,手持禪仗,高大魁梧,銅人一般。
大廳深處張開一幅瑰麗極端巨型的絹畫,畫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獅子寶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蕩蕩簇?fù)硪晃桓呱霈F(xiàn)--正是在山崗上領(lǐng)車的紫衣喇嘛。也往獅子寶座前面那么一站,凌厲的眼神橫掃大廳,更見得那股昂藏的威嚴(yán),讓人望風(fēng)震栗,連臺下兩列銅人陣好象都瑟縮了起來。
「我的天,他就是傳說中的十萬珠活佛!箘⒆育R顫道。
靈龍一顆心彷佛要從咽喉跳出來,只覺得紫衣喇嘛兩道銳利目光像箭一樣射過來,把人穿透。她感到驚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謁見任何神仙菩薩,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這詭譎異常的地方,他人在哪里?她要從何找起?他被眾人押回,難道是犯了法,發(fā)生了不測!
靈龍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開腔說話,把她嚇得顛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貴至尊,超凡入圣,沒有;鄣乃纵叄菬o緣晉見的--你三人拜謁佛爺,只此一次,務(wù)必要誠意正心,珍惜福緣!拐f罷,回身高唱,「請佛爺!」
「這紫衣喇嘛不算,還有個佛爺?」靈龍三人都駭想。
殿外鐘聲響起,眾人從內(nèi)部徐徐小心的攙扶出一個人,恭恭敬敬送上獅子寶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麗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靈龍心心念念、奮不顧身要找的人嗎?
靈龍的心房突然跳起來,不由得向前挪幾步,遙遙地與小喇嘛的眸光相遇,他的唇角牽起一個似有若無,最輕微的笑意,只有靈龍看得出來……他讓她整個心懷都涌起一股欣喜。
他端坐龍椅,披緞紅錦袍加高冠,冠上兩條黃絲穗從清秀的雙鬢直垂下肩際,明眸皓齒,一派的豐神秀絕……靈龍只覺得森嚴(yán)的大廳有了他,彷佛從暗沉中迸出一片明亮的光采。
「是他!」田岡呆子似的喊,「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六百七十九歲那么老!」
劉子齊絕對沒有更了解,他訥訥道:「我也不相信!
靈龍如在夢中,來不及多想,迷迷糊糊被人推向活佛寶座,壓下來叩首跪拜,行禮如儀,匆匆謁見過活佛……而殿堂里的眾僧顯然不愿三人在此久留,才剛拜見,隨即倉卒的把他們往外送。靈龍哪里肯定?就怕這么一走,再也沒有機(jī)會見到小喇嘛。她一找到縫隙,掙脫僧人,反身跑回寶座之前,輕喘著,怔忡著,望著小喇嘛,兩人相對,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后,他嘆息地一吁,低聲道:
「妳我一場際遇,已到了盡頭,今日一會,就是最后……妳也該走了!
靈龍見他說話的神態(tài)語氣深厚老成,和她在石林里所遇,在山洞里相處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像有天壤那樣的差別,她感到心驚,更覺得凄愴委屈,啞著嗓子質(zhì)問:
「你見我這一面,就是要趕我走?我踏出這十萬珠寺,以后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定靜地望著靈龍,眼神極為深沉,極為博奧,又彷佛有一種慈悲,他說:
「凡事有了始,就會有終,好比人之有生,便會有死,有始有終,有生有死,是循環(huán),是天道,也是圓滿……我們要?dú)g喜接受!
不,她沒辦法歡喜,她沒辦法接受!這人是個出家僧,是佛門中人,甚至被尊為轉(zhuǎn)世九代,壽數(shù)六百七十九的活佛正身,然而,她愛上了他,一種奇異、擾亂、漩渦般把人卷入的情愫--才短短三天,從來不曾愛過人,發(fā)誓絕對不愛人的她,愛上了一個不是她能愛的人。
靈龍所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絕望,是她絕無法抗衡的力量,即使小時候在馬來王宮,她也不曾這么無助,這么憤恨過!
她僵在那兒,一雙眼睛大大地看住小喇嘛,想辯駁,想發(fā)怒,孩子似的撒野吵鬧,卻連說話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覺得兩眶刺熱,眼淚岌岌地要崩落下來。這時紫衣喇嘛大剌剌走上前,朝她怒喝:
「佛爺已經(jīng)開示,還不心領(lǐng)神受,快快的退下!在佛爺之前拖拖拉拉的,成什么體統(tǒng)?」
靈龍出身王室公主,性情本來就嬌恣,一向受不得氣,此刻心情正在痛苦急切的當(dāng)兒,遭人這么一激,恨得反唇就頂撞,「我和小和尚說話,他坐的是這頂寶座,官位該比你大吧?你老禿子有什么插嘴的余地?」
紫衣喇嘛一聽,怍然變色。靈龍不知道這紫衣僧名叫赫定,是十萬珠國的大攝政,小活佛成年登基之前,由他主掌一切國事,位高權(quán)重,心性極為高倔,哪容得下外人一丁半點(diǎn)的忤逆?當(dāng)場就暴喝:
「十萬珠大殿,哪能讓妳這樣子撒野?妳再不滾,我命人把妳打出去!」
兩列銅人陣頓時赫赫逼過來,靈龍吃驚倒退,小喇嘛也從座上站了起來,他沒開口,靈龍的腦子卻清晰晰聽見他緊急的聲音--
「妳快走!」
她卻發(fā)了倔牌氣,硬挺在那兒喊:「小和尚,要走你跟我走!」
赫定喇嘛大怒,整張臉瞠漲成紫黑色!笩o知女流,要賴潑鬧,活佛至尊哪能由妳叫著走就走?來人,給我拿下!」
十來名壯僧立刻向靈龍涌上,小喇嘛急了--赫定是他俗家的親兄長,長他二十多歲,自他認(rèn)定為轉(zhuǎn)世靈童,迎入宮中,赫定對他的管教和維護(hù)始終不遺余力。赫定拿嚴(yán)刑峻法治事,人人都忌憚,他若是擒住靈龍,絕不會寬貸。
靈龍眼看著執(zhí)法僧人迫近,腦中又傳來小喇嘛急喊,「請圣珠!」她下意識伸手去抓胸口的珠子,一群僧人猛地像撞了墻似的,在她四圍跌得東倒西歪。
靈龍恍然間明白了--小喇嘛說的都是真的,掛在她頸上這顆圣珠具有神力,山崗上的執(zhí)鞭喇嘛和眼前這群僧人,都無法近身傷害她,有了圣珠,她就有了保護(hù)……
也有了要脅小喇嘛的依據(jù)。
十萬圣珠,傳國重器,他不能不要回去--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旦產(chǎn)生孩子氣的執(zhí)拗,不會輕易放棄,一定要到底。他一開始就不該見她,不該動一心,種下這因緣結(jié)果,到這里難收拾,然而就算他慧性深湛,畢竟也有人心里那柔軟的一點(diǎn),那一點(diǎn)情意,即使是佛,佛心也有情……
靈龍跑到大殿那一端,在天窗下回頭對他喊話,聽得出來嗓子有點(diǎn)顫,卻說得極為倔強(qiáng)。「小和尚,你的法寶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對你很重要,你想索回,就得來找我拿--就在你給我寶物的那地方!
她最后看小喇嘛一眼,轉(zhuǎn)身往殿外跑,料準(zhǔn)了眾人對她無可奈何。赫定喇嘛吼著想追上去,這回小喇嘛出聲把他喊。骸负斩ā屗グ!她沒有傷害性。」
赫定喇嘛往殿外看,咬牙切齒,對小活佛的命令畢竟得服從。他雖為小活佛長兄,又是一手輔佐法王的要人,但是一如十方廣眾,對于轉(zhuǎn)世活佛充滿愛戴崇敬之心,多年辛勞,一心就盼靈童年滿十八,正式登基為王的一日到來,在這大好吉日的前夕,越發(fā)不敢造次生事。
「你們都下去吧……明日登基大典,仔細(xì)打點(diǎn),不要出岔了!剐』罘鹆钕,赫定率眾僧怏怏退去了。
他獨(dú)自立在大殿中,默默與獅子寶座相對,身后,是殿口五彩的天光。他緩緩閉目,平心平氣,不一會兒,他的掌心煥然發(fā)出光來,三股紅絲線從掌邊悠悠垂下來……那顆十萬圣珠已然回到他手上。
圣珠認(rèn)主,聽到召喚,會自動回歸主人身上。
殿外的喧嚷聲低下了,靈龍去了,他知她會平安離開十萬珠國。他們終不會、也不能再見。在相會的那當(dāng)初,就注定了別離,他了悟這無邊惑業(yè),不該有憐憫,不該有不舍。
小喇嘛闌珊走一步,舉目望著大殿,這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看起來是這樣空渺,他既是佛,也是人的那顆心,不也早就證得一個「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