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曼兒是開開心心出門的。
她生平頭一回出國,一顆心遏不住興奮之情六月完成及圣女中的學業(yè),同窗都要各奔前途,這是大家最后相聚的機會,她是萬分珍惜,為這趟畢業(yè)旅行做許多準備,歡天喜地的……
「早知道會出這種意外,我絕不讓她出去!苟珳I流滿面道。
董大使拍拍妻子的肩膀試圖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摘掉金絲邊眼鏡,抹著眼角。
飛行員喝了酒上路,他的同行說他當時的情況和一只醉雞沒什么兩樣,當局對此很難加以解釋,不過他們聲稱那條飛行路線的天候十分穩(wěn)定,「酒精方面」不致構(gòu)成問題。
飛機墜毀在莽莽蕩蕩的群山,不易展開大規(guī)模的搜索,勉強找到若干人機的殘骸,也就算完事了。心碎的家人放棄了希望,黯然而返。最后的事故報告上總結(jié),機上乘員無一幸存……
「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她的同學全都遇難了,自己造出許多故事來……」董太太哽咽道。藍藍回鄉(xiāng),文珊出嫁,好多同學還在氣憤那大胡子沒本事開飛機……
葛醫(yī)師代表醫(yī)學上的立場,侃侃說明:「一個人在受到重大的沖擊和刺激,造成身心的紊亂,精神上產(chǎn)生錯覺和幻想,這也不算稀奇!
這點或許不算稀奇,但是董大使剩下最后一點科學的懷疑精神,他提出絕對稀奇的問題:「曼兒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回到上海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不免帶上驚異感,他太太也不禁抓住他的手,夫妻倆都是滿臉的敬畏之色。
為這整件事做整體分析和解釋的,則非此刻昂然站在窗下那位大喇嘛莫屬了。
大家都和他維持有幾步的距離,這大喇嘛不僅僅面目陰沉,服色特殊,他身上就是有種嚴厲的空氣,教人一見就要退避三舍--現(xiàn)在他們和他同處在一個房間,這實在也有點不得已。
董樂華還清清楚楚記得今天清晨玉佛寺那種場面的震驚--他與妻子是在午夜下飛機的,一聽說女兒有了下落,忙不迭就隨同公安追了去。提到這個,他們還非得感謝葛醫(yī)師不可--曼兒一出現(xiàn)在醫(yī)院,葛醫(yī)師隨即報謦,給他們越洋電話。還沒有在玉佛寺親眼見到女兒那之前,他們夫婦心里還始終半信半疑著……
董樂華呼一口氣。好在他運用了一點影響力,把玉佛寺的騷動壓下來,控制消息,讓當局撤了回去,留下事關(guān)緊要的幾個人就此事密談。這當中,這位自稱自來十萬珠國的大喇嘛自然是重要關(guān)系人。
董樂華一生擔任外交使務(wù),熱悉列國列域,這輩子就從來沒聽世界上有個十萬珠國。當然了,赫定喇嘛也不稀罕就他的國家為眾人多做介紹--看來這國家完全不樂于發(fā)展觀光事業(yè)。
不過董樂華夫婦關(guān)切的不是該國的觀光事業(yè),而是奇跡似復活的寶貝女兒,又怎么和一個位處喜馬拉雅山的神秘佛國扯上關(guān)系的?
「我十萬珠佛爺?shù)幕昶歉缴碓诹顙荏w內(nèi)。」他說話宛如誦經(jīng),帶著一種魔力。
董樂華夫婦一時也分辨不了這算好事還是壞事,連同葛醫(yī)師一起發(fā)愣地望著他體體懇求他說下去。
「三個月前,在我十萬珠國界的孔雀石灘,發(fā)生一起驚天動地的變故,佛爺在變故中喪失生命,當時風云變色,想必是令嬡搭乘的飛機剛巧飛過,不知基于何種圍緣際會,我等凡俗無法悟解,佛爺?shù)幕暾龠M入令嬡的軀體……也因如此,令嬡才能夠在萬死中得一生,神奇地反回故里!
「可是……」對這位本身儼然就像個佛爺?shù)娜宋铮岢鲑|(zhì)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樂華少不了要問:「怎么見得貴國佛爺?shù)幕昶鞘窃谖椅遗畠荷砩??br />
「她胸口那朵蓮花,」赫定正色道!概c我佛爺胸口上的蓮花毫無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覷了一眼,對于他們的女兒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蓮花,而且是那么渾然天成,根本是無從說起。
醫(yī)院的小會議室里有片刻的靜默,葛醫(yī)師皺著眉,其實他那副眉頭不皺的時候也像皺著,他忽然努著下巴問:
「那個和曼兒在一起的年輕人,和這件事有關(guān)連嗎?」
赫定喇嘛的面色劇轉(zhuǎn),馬上讓葛醫(yī)師知道他所提的問題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爺喪生孔雀石灘之人!」
董樂華夫婦和葛醫(yī)師都倒抽一口氣--倒不是因為他公布的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憤的神色,他一雙銳目所迸出來的寒光,都教人見之悚然。
然而赫定畢竟也是個有精沈修為的僧侶,他能控制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調(diào)息,用較緩和的口吻道:
「他在十萬珠國和佛爺結(jié)下極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爺?shù)臒⿶缾簶I(yè),佛爺在孔雀石灘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嬡之軀,追隨此人,這……」赫定的聲音突然一顫,掠過一抹悲凄與迷惑的神情!高@實在是我等凡俗無法悟解之事!
董大使簡直要舉雙手同意--他是學數(shù)理出身,但是現(xiàn)在碰上這個一下生、一下死、一下因果、一下惡業(yè)的佛爺,他的腦子再清楚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完全陷入我等凡俗無法悟解的境界。
董太太就來得比較識相,她不拿人的腦力去對抗無法解釋的靈異事件,她索性只要求說:「我不管別人怎樣,我只要我女兒平安無恙就好了!
葛醫(yī)師抓住這場談話中他出頭的機會,轉(zhuǎn)向大使夫婦,神色放得比那大喇嘛還要嚴重,沉著調(diào)子說:
「董先生,董太太,曼兒的心臟衰竭得非常厲害……」他頓了一下!肝遗滤龘尾痪昧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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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兒!
靈龍被夢里他自己的一聲呼喊所驚醒,猛然睜開眼睛。他躺在一間冷森的房間里,炎間空而干凈,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他身上一張薄毯也不能帶給任何舒適。
他搖搖晃晃的下床,一陣比先前更加昏沉的感覺,使得他忍不住呻吟,扶頭站在那兒。他卻漸漸想了起來--這全托葛醫(yī)師的福!在醫(yī)院里,他不許眾人把曼兒帶走,葛醫(yī)師于是抓住他的胳臂戳也一針,讓他倒下來。
至少他們把他當成病人,不是犯人,靈龍嘲弄地想。
但是曼兒呢?她人在哪里?
他記得他在失去意識之前,拚命注意他們把曼兒安置在何處,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
「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靈龍避開工作人員,在廊上抓住一個住院病人打聽,他喘著,因為昏沉而有點口齒不清!柑亍氐炔》吭谀膬海俊
這病患見到有人問題看來比他更嚴重,似乎很感安慰,熱心地指導靈龍!溉龢亲呃茸詈竽情g……走后樓梯快一些,而閱也沒有閑雜人等攔下你質(zhì)問你做什么!
靈龍躲在轉(zhuǎn)角好一會兒,確定護士俱已離開,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兒。灰綠色冷冷的鐵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許多插管和線路,床邊都是儀器,閃著紅的、綠的光點……每一樣都不像會讓她好轉(zhuǎn),只像會了她的命!
靈龍沖到床邊,胸膛像被什么給堵塞住。她的臉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藍了,她緊閉的雙唇仍然像花瓣,卻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靈龍有種感覺,覺得她今天這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頓時轉(zhuǎn)為痛楚。
靈龍伸出手輕撫她柔柔的面頰,記得吻她那里的滋味,那種甜蜜;他內(nèi)心充滿痛苦與溫柔,哽啞地低問:
「妳倒底是誰?為什么來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紅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連靈龍都為之震撼。紅衣喇嘛總在他的夢魘里恐嚇他,現(xiàn)實中卻有這女孩對他百般的護衛(wèi)和眷顧,使得靈龍不禁要問--紅衣喇嘛、曼兒和他三者之間,有著什么樣的糾結(jié)和關(guān)連?
自從靈龍在書樓醒來,彷佛大病一場,忘卻過去,冥冥中也曉得那過去的不堪回首,情愿自己渾渾噩噩。碰上朵麗絲更讓他不想要回憶,回憶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亂,更感到膽寒。
然而現(xiàn)在,仍然帶了那份膽寒,他卻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兒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膚,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鏤在那里。
靈龍雙目瞠開來,覺得驚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震顫從骨子里直冒上來;他抖著手,以指尖去輕觸那朵蓮花,沿著花紋慢慢的走……
一種熟悉感從他的指尖直掠向心頭,他的意識處突然像打起了響雷,一聲聲敲著他的記憶,那遙遠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記憶……
驀然之間靈龍熱淚盈眶。
他什么都失落了,他什么都忘了,但是有一種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靈底層的記憶,卻被喚醒了,現(xiàn)在回來了,回到他的生命。
靈龍的淚水滾滾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床上的女孩如同聽到召喚,幽幽張開了雙眼,那雙靈秀清柔的眼睛看著他,眼睛深處的那條靈魂看著他……
他記得那樣的眼神,他記得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蘊的那條靈魂,它曾經(jīng)用無私與寬廣的愛來容納他,現(xiàn)在它飛渡過千山萬水,渺茫的生,絕望的死,歷經(jīng)一切,癡癡地回到他身邊,依舊帶著那份不悔,要來續(xù)這未了的情緣。
靈龍什么都忘了……然而他只需要記得這個,也就足夠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牽到自己淚漣漣的面頰上。這一刻,兩條靈魂也跨過生死形體的隔閡,得到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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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麗絲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床邊的那一幕讓她無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讓她曉得她自己人生里的欠缺。欠缺而無望的人,永遠對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護士進了病房驅(qū)趕靈龍的時候,又發(fā)生了小小的騷動,最后叫了兩個打雜的來把不速之客架走。當然靈龍又挨了一針--他的情緒一直太激動了。
但是朵麗絲另有方法,她在一個適當?shù)臅r間溜進靈龍的病房。他沉睡著,然而極不安寧,他的頭發(fā)凌亂地散在額上,一雙俊濃的眉打著結(jié),那張臉很不快樂,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頭去觸摸靈龍的雙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聲「曼兒」,把她嚇一跳,清醒過來,她的臉孔顯出一種更尖銳的恨意--這個男人把他吝惜給她的東西,捧在手心奉給另一個女人,單單這點,就夠她一輩子恨他。
她從口袋掏出針筒和一只小小的黃色藥劑,趁四下無人之際,把那劑藥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過了多少,靈龍被一個女人的聲音給叫醒。她的聲音很熟悉,但不親切,她背著光站在床邊,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靈龍,」她把嗓音壓低,催眠似地說:「曼兒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靈龍急迫地想說話,想做反應(yīng),可是整個人了是異常遲鈍,像中了麻藥,躺在那里動不了。
那女人把臉湊近來,她有雙黝黝的眼睛!钢挥心隳芫人,靈龍,她需要你,你愿意嗎?你愿意救她嗎?」
他拚命掙扎,拚命叫嚷,然而看不出動作,也聽不到聲音。
「你愿意把心給曼兒,救曼兒一命嗎?」那女人用諄諄善誘的口吻問著他。
終于,他從干枯的喉嚨迸出聲音來,「曼兒……我要救……曼兒!」
她笑了,一只手搭在他心臟的位置,經(jīng)言細語道:「我就知道你愿意。」
她走了,留下一股濃香把靈龍又推入無意識的狀態(tài)里。
朵麗絲慢慢地走,搖曳生姿地上三樓。他們都在特等病房,每一張面孔都是凝重的。
董大使扶著董太太挨在曼兒的床邊,董太太摀著手帕不斷擦眼淚。「她的情況本來控制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惡化成這樣子?」
赫定喇嘛在房間另一頭,此刻也出現(xiàn)憂色。千辛萬苦的尋來,他可不希望活佛化身有個三長兩短,說什么他也要這女孩保住性命……但是他了解原因,他陰沉地說:「凡人之軀負荷不了佛爺?shù)幕昶牵螞r她又是有病在身……」
董大使轉(zhuǎn)向赫定喇嘛,氣急敗壞道:「那就叫你們佛爺離開我女兒的軀體,別再折騰她!」
赫定怒道:「你以為這像脫件衣服那么簡單?轉(zhuǎn)世化身,靈魂附體,本來就是奧妙天機,凡人尚不得解,又豈能扭轉(zhuǎn)?」
董大使語塞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向葛醫(yī)師,「葛醫(yī)師,難道沒別的辦法救我女兒了嗎?」
正在監(jiān)看心電圖的葛醫(yī)師回過身,還沒開腔,一副深蹙的眉頭就讓人一顆心直往下掉。
「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他說。「就是做換心手術(shù)了!
赫定道:「你就快做這手術(shù),還等什么?」
董大使找到報仇的機會,馬上還擊,「你以為換心手術(shù)像換件衣服那么簡單?一時之間上哪兒去找一顆適合的心臟來換?」
葛醫(yī)師頜首!傅却龘Q心的患者不少,我手上現(xiàn)有就二人……三個月來一直在等適合的心臟,有一位昨天已經(jīng)去了……」他掉頭看床上的女孩。「曼兒的情況要來得更緊急,我怕她連一周的時間都熬不過去……」
董太太捂嘴哭起來,董大使和赫定喇嘛這時候雙雙敗壞了臉色,倒是取得難得的一致。
朵麗絲知道出場的時間到了,她款款步入病房,像個報佳音的仙女,對他們微笑道:「曼兒小姐有救--有個人愿意捐心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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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工作積極而穩(wěn)密的展開--一對救女心切的父母,一個一心一意只求護主的喇嘛,加上一個非常了解他在這場情況里能有什么收獲的醫(yī)師,形成堅強的陣容。
葛醫(yī)師在這整件事里固然有董大使保障的前途,有大喇嘛許諾的質(zhì)實好處,但是最教他躍躍欲試的還是科學實習的這一部分--活生生的從人體里剖出一顆心臟!感覺好象回到納粹時代那種生猛的實驗精神里去,太教人興奮!
曼兒的神智時明時昧的,她一直在掙扎,想要醒來,必須醒來,最深的意識里知道,她鐘愛的那個人在等待她,她必須回到他身邊。
她悠然睜開雙眼,茫茫望著灰白的天花板,逐漸地回憶,然后啞著喊了聲:
「靈龍……」
一個白種女子移而病床邊,卷來一股濃香,曼兒看她片刻,說:
「妳就是潛入書樓那殺手!
朵麗絲一愕,但隨即嗤地笑了,搖頭道:「可憐的女孩,病得胡言亂語了,」她抬手親昵地撫著曼兒的額頭,一邊柔聲說下去,「不過妳別害懊,妳不會死,靈龍要把他健康的心臟捐給妳……他多愛妳呀,愿意犧牲自己來救妳!以后他的一顆心就會在妳的胸腔里跳動,多么奇異,多么感人呀!」
曼兒突然發(fā)出尖叫,在床上猛烈掙動,把插在身上的管子都扯掉了,驚動護士和隔壁休息室里的董先生、董太太,一起奔進來。
「曼兒!怎么回事……」
女孩揪住父母的手,聲嘶力竭道:「我不要靈龍的心臟!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朵麗絲在混亂中優(yōu)閑地走出病房,她曉得不管曼兒再怎么哭嚷,怎么反對,也變更不了事實--這天之驕女,大家都愛她,都要保全她的命,即使不擇手段。
把這對純情男女的愛情像汽球一樣刺破,完成目的的最后一個步驟,她感到痛快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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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龍縱然不能動彈,不能做清楚的言語表達,神智卻還留著幾分,知悉四周的動靜,或者說陰謀--先是一群人圍在他的床邊,像參觀木乃伊一樣的打量他,竊竊私語。
「這樣合法嗎?行得通嗎?」曼兒的父母問。
馬上有比他們強烈的意見,掩蓋疑慮和最后那一點理性,是喇嘛,是葛醫(yī)師--曼兒命在旦夕,務(wù)必要救她,舍此別無他法了,況捐心人生命訊息薄弱,看來也活不久了。完全是正當與理智的訴求,聞不出一絲血腥味。
他們問他:「你愿意救曼兒,把心給她?真的愿意?」
靈龍咬牙筋喊:我不要曼兒死!救救她!
不見得他們是真聽到靈龍內(nèi)心在吶喊,對于他的反應(yīng)和意愿,他們亦不加詳查。救人的行動求快,靈龍可以察覺四周忙碌緊湊的動作,給他抽血,給他檢查,把他推進推出,做一切準備。
靈龍感覺到危機,像斷崖邊緣生死的一刻,他卻仍然恍恍惚惚,迷失在五里霧中。
霧中有個聲音親愛而急切地叫著他,「靈龍,靈龍,快醒來,醒來保護你自己,別讓他們傷害你!」
他的生命有危險,他們準備將他開膛剖腹,快醒來!
蒼茫的黑夜,那聲音牽引他,無比強大,讓他在迷障中見到光芒,他向那光芒走,從黑夜走到天明……他張開了眼睛。
床前巍巍立了個老喇嘛,窗口白茫茫的天光下,只見他一身極麗的紅衣,鬢眉盡白,端詳人的時候,神情是慈憫的,使人要拜倒在他腳邊,向他訴冤。
「你醒來了,薛靈龍!估侠锍辆彽拈_口。
「你是誰?」靈龍?zhí)稍诖采蠁枴?br />
「我是十萬珠的甘珠國老,受召而來。」入定中,被一股天宇更強的力量傳喚而來,來主持一個公道?v然這公道令他難為,因他也免不了私心,他仍必須問清楚:
「薛靈龍,你是求生,還是求死?」
靈龍霍然間有種感應(yīng),這老喇嘛是趕在他四周重重的危機里來解救他的,一個聲音把他引出迷障,現(xiàn)在這老喇嘛可做他最大的護持,使他免于一死。
他脫口喊道:「我不要死!」
老喇嘛凝望他,仍然是慈憫之色,卻多一分矛盾,但過了半晌,他悠悠一嘆。
「我想,這正是佛召我來的用意,生死有天數(shù),你還不到那時候。」
老喇嘛徐徐轉(zhuǎn)身出去。
朵麗絲見到一名雙眉雪白,氣宇尊嚴的老喇嘛飄然行走,整條廊上恍然無一人,她吃了一驚,跟在后面追,像追一陣風似的永遠落后,及至追到特等病房,還更驚異。
那一向氣焰高揚的大喇嘛合掌躬身在雪眉喇嘛跟前,像見了金剛下凡一樣的敬畏。盡管這老喇嘛一臉祥氣,一旁的董先生、董太太和葛醫(yī)師似乎都十分惶恐,退居在后頭,半點不敢造次。
雪眉老喇嘛以奇異的腔音說:「赫定,棄了換心的計畫,一切順其自然吧!
赫定急得揚首道:「國老,這女孩不換心就活不了,佛爺?shù)幕昶且部謱⒉槐# ?br />
「天有定數(shù),事無可奈何!
「但是……」赫定那張蒼黑臉忽然一垮,眼角滾出碩然的大淚,望著病床,抖顫地伸出雙手泣道:「德機魂魄這一去,我……我何時得再見我幼弟?」
一聲悲問,盡是手足不舍之情,甘珠國老一生從未見過赫定撤下感情的藩籬,露出如此坦蕩的內(nèi)心,他也不禁悲從中來,愴然道:
「既是天數(shù),不該由人來安排,赫定,你我須得盡力悟脫,明白天命呀!」
病房里,只聽到赫定抽搐的鼻息,董樂華夫婦從那老喇麻飄也似地進門后,根本就呆在那兒,不知如何反應(yīng),但是葛醫(yī)師恢復過來,認為他有為客戶和他自己爭取權(quán)益的責任,挺身說道:
「兩位,兩位,曼兒小姐的換心手術(shù)是醫(yī)院和當事人之間的決定,與外人無關(guān)--」
甘珠國老卻斬斷老葛滴溜溜的說辭,嚴聲道:「這換心手術(shù)得先取人命,這薛靈龍并不愿意做犧牲者--」
「我愿意!
門口沙啞的一聲,引得眾人回頭,靈龍排開擋著路的朵麗絲,走了進來,他步履飄搖,精神也仍舊恍惚,然而一雙目色卻透出一股毅然。
朵麗絲攀在門框上,直勾勾瞧著靈龍,忽然自己從心底戰(zhàn)栗起來。
靈龍看著大家說道:「我愿意捐心給曼兒!顾叩铰鼉捍策叄幌ス蛳,凝眸望著那張慘白得泛青的小臉,心痛而充滿情意,他把她失去生命力的手拉到自己腮邊,柔聲呢喃:「我愛妳,我愿意為妳而死,但是我覺得幸福--這一切是妳教給我的。」
「年輕人,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嗎?」甘珠國老沉聲問。
靈龍?zhí)ь^面對所有人,低而堅定地說:「我愿意獻出自己一條命,一顆心,讓曼兒活下來,只要她平安活著,好好活著,我死而無憾!
朵麗絲感到血流在兩耳轟轟響,這不是她所預(yù)期的情況,靈龍不該自甘犧牲,他應(yīng)該痛苦、凄慘的死去,絕非是幸福地走上絕路。她控制不住的對他尖叫:
「薛靈龍,你忘了嗎?你從前最痛恨為人而死這一條路,如今為什么自己走上這條路?」
他幽沉的眸子在那一端看著朵麗絲!敢苍S,」他緩緩開言道,「從前我所知道的為人而死,都存著敲詐的私心,現(xiàn)在,我認識到一種為人而死,」他把曼兒的手牽到自己胸口!改遣皇菫榱艘刂、要占有,那是為了要奉獻,那是出自于一種寬容、無私的愛!
這是我從這女孩以及她體內(nèi)那條靈魂身上學來的,靈龍默默道,覺得他內(nèi)心從沒有感覺如此寧靜幸福過。
然而朵麗絲瞠著一雙眼道:「不,這不是你!我不懂……」
「妳不會懂的,」靈龍淡然應(yīng)道,「妳一心想要奪取,不惜要脅,不惜設(shè)計,傷人甚且殺人……」
朵麗絲變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對我注射藥劑,捏造事實,說我要捐心,這不是妳嗎?我甚至想得到,妳曾經(jīng)潛入書樓刺殺我……因為曼兒的警告,因為妳掉在地上的手術(shù)刀,因為妳身上的香水味……」靈龍再度抬頭看她,她退了幾步!笂呅睦镏挥凶运降哪铑^,一味的奪取,到頭來,除了仇恨妳一無所有!
朵麗絲的小三角臉整個扭曲起來,從喉嚨里逼出難聽的叫聲,倒退走著,走著,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為事跡被揭發(fā),或受靈龍一番話的刺激太大,她發(fā)了狂似的一路扯著頭發(fā)嘶叫,沖出醫(yī)院,沖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終。
靈龍覺得氣力在離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識時,他向曼兒訣別,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雖然曼兒衰弱得已不能反應(yīng),但她一只手抓著他,淚水不停地從眼梢落下來。
「我懂,我懂,」靈龍把臉貼在她頰上,對她悄悄私語,「但是妳千萬不害怕,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就和妳一樣!
他吻她淚濕的發(fā)鬢,把她的氣息,她的觸感深深烙進心靈,就算死后,他也不會忘卻她。
「我并不是要離開妳,我要進入妳的生命,和妳一起活著,我的心會永遠為妳跳動,永遠陪伴妳。」
他忽然緊緊抱了曼兒一下。曼兒若死,他們便永無相守的機會,他捐心給她,卻將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這時候他反而感到一種決絕的快樂,幾乎是興奮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戀戀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諾。董先生、董太太哭了,護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識熄滅了,靈龍昏在曼兒身邊,他的面容出現(xiàn)稀有的柔和線條,雙眉舒展,唇際宛然帶著笑。
葛醫(yī)師沖上前摸靈龍的脈信!甘虏灰诉t,立刻動手術(shù)!
※※※※※※※※※※※※※※※※※※※※※※※※※※※※※※※※※※
手術(shù)室里充滿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開刀小組所有成員聚集一堂,鋒利的刀械針器閃著冷光。
曼兒不能動彈,然而她看得到靈龍,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須好好活下來,和她一樣!
讓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讓我走!
曼兒體內(nèi)的那條靈魂像變色的天與海,奔騰澎湃,不可遏抑。不,不,不能再留在這里,曼兒因此而病危,而他們?yōu)榱吮K拿,以靈龍做犧牲……那靈魂奮然掙扎,必須出去,必須離開,救曼兒,救靈龍!
所有醫(yī)療儀器都打開了,點點閃光,鳴鳴響動,醫(yī)師穿手術(shù)衣罩頭罩臉,將靈龍團團圍住,手上的刀光無比刺眼,燈下裸露著靈龍的胸膛,那刀,那刀朝他中心劃下去……
不……
那靈魂狂嘯,石破天驚地爆發(fā)力量--刀械霎時化成碎屑,銀光四濺,整座手術(shù)室,整座醫(yī)院,整個天地,頓然風起云動,天旋地轉(zhuǎn)。那靈魂在撕裂、曲折、翻騰的痛苦里沖出曼兒的軀體,沖出人的有限生命的制約,沖出一時一地的限制,翻入朗朗的乾坤,回而宇宙時空的洪流里。
--曼兒覺得她整個人在劇烈的晃蕩,好象有個巨人拈著她用力甩動,他們在可怕的風云里跌來撞去,曼兒滿耳聽到的都是尖叫哭喊……
飛機在往下掉!
他們要墜毀了,往喜馬拉雅群山里飛旋而去。曼兒撞回座椅上,胸痛又發(fā)作了,喘不了氣,喘不了氣……
飛機旋轉(zhuǎn)著、震動著、沖著,然后搖搖晃晃拉高起來,像個醉了三百年剛醒過的酒鬼,在那兒顛著、抖著,但是好歹漸漸地穩(wěn)住了身勢。
「行行好,別再叫了!鼓岵礌栺{駛回頭對她們吼,他自己也在急喘,下巴抖得八成一根煙都叨不住!肝铱刹幌朐賮硪粓龈呖仗丶急硌!」
曼兒慢慢溜下位置,在走道上摸索著,找到藍藍,她爬進曼兒懷里,嚇得哭也哭不出來了,只是干噎氣。曼兒自己哆嗦得不停,仍然拍著好友的背,極力安撫她,也像安撫自己。
「好了,藍藍,沒有事,剛才……」曼兒大口吞了一下口水!竸偛胖皇菤饬鞑环(wěn)定,飛機稍微失控,現(xiàn)在沒事了!
藍藍這才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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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藍藍,經(jīng)過那次九霄驚魂記,她現(xiàn)在連秋千蕩高一點都支持不了!
一個多月后,曼兒在自家客廳與藍藍通過電話,擱下話筒,靠在藍沙發(fā)上這么想。尼泊爾畢業(yè)之旅,就因為最后這場飛機意外,使得大家敗興而歸,據(jù)說好些同學所受的驚嚇,到現(xiàn)在還恢復不了。
就像她自己……
不,曼兒怔忡地搖頭,她的心情和飛機事故不太相關(guān),那是一種沒有名目,無端端的憂郁,一顆心幽幽的、柔柔的牽痛,卻不知為什么。
為什么想掉淚?為什么想呼喚?在空虛中彷徨,哀愁而無法自抑?尤其一個人獨自坐在夜里,隔著窗看見廊外的冬青樹,在月色下只是綽約的影子,卻總是挑起一種強烈而傷心的思念,彷佛她在思念一個人,想著他,惦著他,如此著急,然而不知他在哪里?
曼兒的心絞動著,她慢慢俯下身,把臉放在大理石幾面上,幾面冰涼的,像絕望的心思。她的眼淚流了一臉。
夜夜都是如此。從尼泊爾回到上海之后,她像變了一個人,藍藍是這么對她說的,連遠在美國的爸媽也似乎感到疑惑,他們在趕辦手續(xù),要盡快把她接過去。
曼兒自己也不能夠了解--她并沒有任何憂郁的理由,但是她也無法感到快樂,她的心沒法子收拾整齊。多少次了,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睡夢中把枕頭都哭濕了,總是作同樣一個夢,夢里同樣有一個人……
波浪般的頭發(fā)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凝睇著她,眼底有一抹溫柔的微藍,他在等待等她,向她期盼地伸出手……
靈龍!
曼兒叫著這個名字驚醒過來,把被子擁在胸口像擁住心愛的人,不住地悠悠顫悸。窗上的月光像一縷呼喚,她抬起淚臉望出去,又是冬青樹輕曳的影子,然而不是她家的那一株,是隔著墻與樹籬的另一株,佇立在鄰家幽深的庭園里。
鄰家幽深的庭園……一股牽動,一股感應(yīng)太強烈了,涌上她心頭,在她全身抽搐,她痛苦似地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靈龍!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叫,整個身子滾燙起來,眼前彷佛出現(xiàn)熊熊的火焰,火焰里是一座書樓,有一條影子在那里頭……
曼兒倉皇從床上跳起來,沒命的往樓下跑,跑出后門,跑過院子,整個腦海全是飛掠回來的記憶,一幕幕,一場場,電光閃爍,清晰迅疾……她全記起來了,一切一切,靈龍、喇嘛、換心手術(shù),然后,然后……
一股熱焰撲向曼兒,她猛抬頭,樹籬另一端,鄰家的書樓在燃燒,千百條飛竄的火舌宛如向夜空狂笑。曼兒嚇得魂飛魄散,口里、心里、腦子里都在竭力呼喊……
靈龍,靈龍!快逃命,快離開書樓!
她鉆過樹籬洞,又跌又沖地朝書樓跑去,然而來不及了,她聽到轟然一響,整座書樓在火海里傾圮下來,成了一堆憤怒枯紅的尸骨。
曼兒跪倒在露濕的草地,捧著胸口撕了心般地哭泣。她遲了一步,她不能相信她才剛想起靈龍,轉(zhuǎn)瞬間又失去靈龍,她不能承受這無情的安排。
「曼兒……」
一個沙啞低柔的聲音叫著她,她霍地回過頭,朦朧淚眼見而冬青樹下一道搖搖擺擺的人影,條長,高逸……那么熟悉,那么親愛!
她的心腑掀騰起來,從地上爬起,嚶嚀一聲向前跑,一直跑,伸出雙手,撲入那人懷抱里。
「靈龍……」曼兒又是哭又是叫又是笑!肝乙詾槲沂ツ懔!」
靈龍把她擁住,戰(zhàn)栗、哽塞,如夢如真,在她發(fā)上耳語:「曼兒,真的是妳?真的有妳嗎?」他的熱淚一顆顆落在她的頭發(fā)里!肝野牖璋胄,以為一切只是夢境,都是虛幻的,突然聽到妳的呼喊,叫我逃命,我跑出書樓的時候,恍惚想起了一切,但是不敢相信……」
曼兒把他緊抱住,隨即又松開來,急急地上下摸索他,問他:「你都好好的,平安無恙,是不是?」
靈龍慢慢點頭,他打著顫,然而身軀是溫熱,健康,有力的!笂呉埠煤玫,沒有病痛,沒有意外?」
曼兒笑著流眼淚,重又把他摟住,發(fā)誓永遠,永遠也不把他放開。「我好好的,但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覺得傷心,無比的傷心,直而剛才依稀聽到一種呼喚,突然間我知道那就是你了……」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低問:「曼兒,曼兒,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又吻他,唇與他纏綿,依然是那種醉心滿足的感覺!敢苍S我們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夠了解,」她一雙手把他箍得更緊更牢。「現(xiàn)在我只知道…:我愛你,我永遠也不要和你分離!
無數(shù)快樂與美滿的感覺像天上的星,一顆一顆接二連三在靈龍的胸中亮了起來,使他的生命整個發(fā)起光來。他擁抱曼兒許諾道:
「我愛妳……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妳。」
滿天還是繁星,然而遠遠的傳來了一陣柔悅悠長之音,宛如殷殷地在祝福,那是黎明前的鐘聲,好象在近處,又好象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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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佛國,鐘聲不斷。
大風獵獵把喇嘛的紅衣吹得高高揚了起來。
赫定仰望夜空,忍不住又嗟嘆:「可惜他慧性湛深,竟一時迷失菩提……」
甘珠國老手持一串琥珀念珠,冥思片刻,悠然開口道:「赫定,你可知我的悟解?這或許不是德機迷失菩提,而是他甘心投入情業(yè),他雖有佛性,畢竟為人,也有人性,他所作所為正是有上有肉的人性之現(xiàn)。」
「但因此毀失修持,這……」
甘珠國老凝目看著黎明前的穹天,說道:「唯有通過人的惑業(yè),才能進入佛心,也許這正是他在修成正果當中必須歷練的一步……你我何嘗不是?」
赫定默想了半天,又凄然道:「不知如今他魂魄何在?」
國老玄思而答:「或在男身,或在女身,有情天地,無所不在。」
赫定深深一嘆,以無限慕念的口吻道:「他何時返回十萬珠,再做我子民的明師,度我眾生?」
國老回首望著十萬珠大殿,夷然道:「他會回來的……有朝一日,他總會回來的!
赫定隨國老一雙目光,遙看大殿,隱隱可見一股明光透出殿口。那是十萬圣珠所散發(fā)的輝芒,沒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現(xiàn)在德機舊日的坐榻上的,只知它端然守在座上,彷佛等候著主人,夜里便發(fā)出光來。
它總在黑夜里發(fā)光。
后記:德機喇嘛這號人物,原擬只是書中一個過客,但我寫著寫著,卻無法收筆。德機的動人心處,在于他選擇實實在在的做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表達得好,但我恐怕會一直記得,寫他的時候,受他感動的那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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