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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落花簾不卷 成熟女人
作者:亦舒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們說:毫無疑問。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飯。  

  一個攝影師沒有一架好的攝影機簡直是個侮辱,但我就偏偏沒有。  

  而且我拍攝的照片也非常無聊,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泰半是為少女雜志拍攝時裝,模特兒頭發如飛蓬,每件衣裳都鑲一道金邊一顆金星那種,品味壞透,但如果不應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經不悅的說:“好好英國文學畢業的人,淪落到這種地步。”  

  很多同學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車子,三十萬年薪,而我!收入浮動不定。  

  不過我很會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夠睡到中午才起床,避開擠塞的交通。  

  同學李淑馨同我訴苦:“跑馬的日子,自中環回太子道要兩個小時,當你知道從香港到臺北不過是一小時飛機程的時候,你簡直想殺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為什么不乘搭地下鐵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眾交通工具的,活該,為了維持高薪士女的矜貴,活該讓她在天橋上困在車內餓死。  

  通常我還真的沒有這么黑心,常常穿著粗布褲,梳一條大辮子同她去吃中飯。她們中環人視吃中飯為大事,當一宗祭祠儀式來辦,真老土,我常常懷疑,一頓飯下來,薪水還剩下多少。  

  剛剛初秋,李陳女士便穿著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樣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褲,球鞋……坐下來叫礦泉水與漢堡包。  

  她說:”伶玉,有點天才也不必這個樣子呀。”  

  “我并沒有天才!蔽艺f。  

  “我希望你可以趕快成家立室!  

  “沒有可能,結婚是很莊嚴的事!蔽艺f。  

  "我希望你別這么吊兒郎富!  

  “這是我生活作風!  

  “藝術家都這個樣子嗎?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燈方能應付。”  

  “見你的鬼!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在我臉頰上印上個響亮的吻。  

  我抬頭,是男性模特兒尊尼。  

  “尊尼,”我說:“明天下午三點在皇后碼頭等船到西沙灣,別忘了,你曾經有過失約的裊記錄,當心永不錄用!  

  尊尼敬個禮走開。  

  李陳羨慕的說:“你有你的樂趣!  

  “什么樂趣?”我萎靡的問:“為了一個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行里,每個女人都有女朋友,每個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經一點,伶玉,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魚目混珠。”  

  我召來侍者付賬,剛打開皮包,侍者說有人付過了。  

  "誰?”  

  “那位先生!笔陶哌b遙一指。  

  “唉呀!崩铌惔蠼校笆前氐铝!  

  這年頭的人都沒一個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沒抬一下。  

  “來,我替你介紹!崩铌愓酒饋怼  

  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坐下!女人一結婚果然立刻變魚眼睛,你少骨頭輕!  

  “狗咬呂洞賓。”她回罵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飯,讓你在中環活活悶死!  

  這時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過來,很禮貌的叫一聲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陳淑馨索然的介紹,“這是我先生的表弟,這是辜伶玉小姐!  

  我擠出一個三秒鐘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趕時間,我要走了!彪S手取過大袋袋,便逃離這個社交場合。  

  我不是對柏某有反感,而是對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條有惡感——你嫁不掉了,可憐的人,讓我來做一件好事吧,誰叫我認識你那么久?  

  也許我是多心了,據說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歲的人了。  

  街上沒有什么吸引的風景,獨身女人最怕空檔。也許我可以回家睡一覺,等電話出差。  

  一到公寓就聽到電話狂響,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畫報的編輯。  

  "你人呢?"她抱怨,“你應該裝個電話錄音機。"  

  "老土。"  

  "什么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機發作好不好?"我問:“什么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幾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聽,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伙計什么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聽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周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后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里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里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巖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么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趕回中區是有馀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異常不舒服,整個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懷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機到處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艙內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聲,船緩緩停了下來。  

  尊尼氣急敗壞的自甲板跳下來(他一直躺在那里曬太陽,維持他的太陽棕皮膚),“船壞了!"  

  我瞪大眼,“你說笑!"  

  "真壞了。"他說:“他們在搶修摩打。"  

  "怎么辦?"  

  "不要緊,自有別的船經過來搭救我們,我們不會做魯濱遜。"  

  我很懊惱,“要遲到了,我還有下一檔的工作。"  

  "伶王,"他還詫異,“你干嗎這么辛苦?"  

  "要賺些老本買一套哈蘇,明白嗎?"  

  他松口氣,“我以為你要儲錢結婚呢。"  

  "結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錢。"我喃喃說。  

  船在一小時后修好,我急得跳腳。  

  終于駛回皇后碼頭,共遲了一小時零三十分,我飛奔到金玻璃大廈,心中并沒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經走掉,那還用說嗎?等打玲也沒有等一個半小時的事了,我趕來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阿施痛罵我的時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開興昌工程公司的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女秘書馬上站起來問:“辜小姐?"  

  我歉意的點點頭。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趕得冒汗,整個人有種異味,像一把臟地拖在太陽下蒸曬久了的模樣,我的衣褲皺得如一箸菜,我的頭發散亂,我整個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書說:“請進去。"  

  我提著重達三十磅(我磅過)工具箱跟著女秘書進"總工程師"室。  

  柏德烈并沒有坐在那很偉大的桃木寫字臺前,他背著我們,站在長窗前,把所有的燈都熄了,除一盞臺燈。那種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驚,我忘記了疲倦與急躁,這個男人的氣質,令人神往。  

  他聽得女秘書開關門的聲音,并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說:“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說:“柏先生,我來了……我遭遇一些意外,遲了許多,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意外,然后說:“我們開始吧。"  

  我說:“我想……要杯飲料。"  

  他點點頭,“我們有水有酒。"  

  "有沒有契安蒂白酒?"我異想天開。  

  "有!彼。  

  我掏出攝影機,裝上大光圈的鏡頭,這時女秘書給我遞上冰鎮的白酒,我貪婪的一口喝下?斩亲幼钜子芯埔,一剎間胃部便覺得暖洋洋,整個人松弛下來,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我按著快門,柏先生似乎有點詫異:拍人像真的可以這么快么?在廿分鐘內,我已經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濃。  

  我收起攝影器材,跟他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氣。"  

  我掠掠頭發,本來以為還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覺上很久,沒再聽到什么,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鐘內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點半就醒了,從頭到腳的將自己洗刷,肚子餓得癟了進去,人真是不經用,一餐沒著落就落得如此下場。  

  連忙做一客總會三文治塞下肚子,總算找回一點人生樂趣,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話筒。  

  是阿施。“你這死鬼,你失約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書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說:“我拍到他,九點鐘我會借用貴雜志社的沖印間。"  

  她沒聲音。  

  我問:“那樣的男人,為什么會接受訪問?"  

  "是廣告性質的。"  

  我明白了,“是宣傳他們公司的成就?"  

  "對了,他與公司的成績。"  

  "原來如此。"我說:“我想他不會是自動愿意接受訪問的人。"  

  "接受訪問有什么不好?"  

  “貴雜志又不是時代周刊或新聞周刊,能寫得出什么好文章?連這種小小虛名兒都不放過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鷂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個人,嘖嘖嘖,可是現在他的名字還不是要登在我們雜志上,淪落到理發廳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為生活另作別論,"我笑嘻嘻,“像我這樣,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與你這種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長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電話。  

  我將濕頭發梳了條辮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這么早,已經這么擠的街頭,車人爭先恐后,香港是越來越叫人、心驚肉跳了。  

  一進雜志社我就發牢騷:“這種山卡罅地方!開頭在中環,后來搬灣仔,現在是筲箕灣,每況愈下,他媽的,幾時喬遷南丫島?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里浸,看著影象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機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這個價錢。"  

  "怪不得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么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種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仿佛聽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種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機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氣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機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壞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聽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種標準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墻柜、褐色玻璃茶幾,一屋子室內植物,墻上掛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幾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聽,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問他:“什么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么笨。"  

  我松口氣,“還等什么,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脫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憐的鞋子,可憐的我。  

  淑馨一邊幫傭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氣,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縮在沙發上聽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傭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聽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真奇怪,他算準了、永遠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妝壓糊,人都幾乎睡著,身上白麻紗衫子像胡桃殼中取出,他來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頭一個鉆進去。  

  我嗚咽一聲,躲到沙發背后去。  

  老李尚不識相:“伶玉,過來呀,老柏帶了好酒來,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劉伶女算了。  

  我沒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見是我,意外中帶些迷茫,隨即取出酒,開了斟出,我便老實不客氣的喝起來。  

  "你們怎么不說話?"淑馨問:“應該很熟的了。"  

  我尷尬的笑笑,拾起一條橡筋,束住頭發。  

  "還有你這小子,"淑馨說:“不來又來,搞什么鬼?"  

  "開會,我餓了,有什么吃的?"  

  "去廚房看看有什么殘羹冷飯吧。"老李笑說。  

  他果然走到廚房去。  

  淑馨問我,"要不要補妝?"  

  "補個鬼。"我沒好氣的說:“我走了。"  

  老李不反對,“也好,改天再約,你也疲倦了。"  

  連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門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沒法度。"我揚手叫部街車。  

  照說我是斷然不肯受人安排擺布的,無論人們多熱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許為了老柏的沉默及氣質。  

  年前有人把一個光棍帶到咖啡座,不過是點頭之交,那人馬上出去宣揚:"我想同她(指我)試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這種話馬上張三傳李四,李四傳王五的傳到我耳中,我連那人面長面短都忘了,也沒有動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單身女人都忽然之間會得被窮酸選中,成為他們心目中試婚的對象,這是一個思想與言論均自由的社會,又不能不給他這么說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連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實在是因為害怕的緣故,這個俗不可耐的社會中充滿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時候情愿與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為老柏那種高貴的孤芳自賞的氣質,即使他覺得辜伶玉永遠衣冠不整的像個有工作狂的難民,他也不會宣之以口,太好太難得了,我因這個而感動。  

  雖然這樣,我也沒有采取什么行動。  

  柏的照片登出來,尊尼第一個受委曲,他撒嬌似的嚷出來——  

  "我不管,伶玉,你這個人沒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帶著,而你,你從來沒有為我拍攝過這么好的照片。"  

  我認罪。  

  "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說:"因為你沒有那種氣質,你是一個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聲,大發脾氣,走掉了。  

  我問:“何必傷害他?"  

  “有時候他令我神經衰弱。"阿施說。  

  可憐的阿施。  

  她又說:“有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問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戲。"  

  "是嗎,有這種事?"我訝異。  

  "有。我說他不是模特兒,他是真的工程師,他們還不相信。"  

  "也許老柏會有興趣。"  

  "你開玩笑。"阿施說:“他是那種真正在國際得獎的科學家,應聘來發展一項數十億元的科技發展——喂,你沒有看那篇訪問嗎,你以為他在外國沒得做才回來混的機會主義者?"  

  "咦,"我莞爾,“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說:“我最佩服科學家,"她神往,“如果我還沒結婚,一定追求他。"  

  我說:“他這個人滑不留手,很難下手。"  

  "唷,你試過?"  

  “我沒有,我一向不打沒把握之仗。"我說。  

  "你是只懦弱的小雞!"  

  "說對了。"  

  以后淑馨也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面,太露痕跡!  不好做,況且男女雙方都沒有表示有興趣,她這個中間人何苦巴巴地再勞神傷財。  

  這件事與那個人,告一個段落了嗎?  

  我們又見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個酒會,我是被邀請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會,但是這次被人拉了去。  

  沒想到他也在。  

  他見到我,猶疑一下,便緩緩走過來,他臉上有股說不出羞澀,使我驚喜。  

  我連忙瞄一瞄自己:頭發、衣裳、鞋子,都還算整潔過得去,我心安了一點。  

  他站在我對面,不知如何開口。  

  我大方的問:“好嗎?"  

  他點點頭。  

  我又說:“看到那篇訪問與照片了吧?"  

  "訪問?"他茫然。  

  我很喜歡。有一次我們訪問一個人,書出來之后那人來不及的買了十來廿本,四處放在他寫字樓,強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難得胡涂,是個頂可愛的人。  

  "不要緊,"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你是辜伶玉。"  

  夠了,我心想!夠了。  

  "今天……很熱鬧。"他說。  

  我說:“你也來這種場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說。  

  "?"真不知道我們兩人誰比誰更胡涂一點。  

  他也懷疑,“你記得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氣,我們相對而笑。  

  歡迎你來。  

  不客氣。  

  他訕訕地仿佛還想說什么,終于猶疑的住了嘴。  

  我鼓勵的看著他,并不走開。  

  上一次我鼓勵一個男人開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帶到圣誕舞會去。  

  終于他說:“我有你的電話號碼。"  

  "是嗎?"我問:“誰告訴你的?"會不會是多事可愛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們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問。  

  我噗哧一聲笑出來,“任何有趣事情,當它變成你的職業,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觸的人那么廣。"他溫和的說。  

  "那自然,但他們只是我攝影的對象。"  

  "也總比對牢打字機好。"  

  我點點頭。  

  應該有下文,他不應特地攀談,而只提到我的職業是否有趣。  

  "第一次見到你,你與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們吃午飯。"  

  "我……見你同一個很時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說得沒頭沒腦的。  

  我不解,盡量回憶,時髦男人?誰?  

  老天我才如夢初醒,“呵,尊尼。"我說:“他是時裝模特兒,最紅的一個,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攝影師。"  

  "我一直以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爾,“尊尼,不會的,他沒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覺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對這種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說:“有空通電話吧。"  

  那邊有一堆人走過來要跟他說話,他百忙中向我點點頭。  

  我識趣的退開,公眾場合中,話也只能說到這里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記得總是好的,女人就是這樣沒出息,沒有結果不要緊,當時愉快就已經足夠,所以占上風的永遠是男人,因為男人根本少為將來作打算,只要女人肯點頭。  

  但無論怎樣,我有種感覺,老柏是不一樣的。  

  他這個人慢熱,需要培養情緒的時間也比別人長,要給他機會。  

  這樣也好,如果他打電話來,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陳淑馨促成,少一個恩人,免得將來要圖報。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來,一邊覺得自己好笑,一邊暗暗的留意電話鈴聲。  

  連阿施都諷刺我,“莫非轉性?以前電話響得掉下來也不理睬,現在一兩聲就來聽,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氣和的說:“我買了個無線電話,怎么,你放心沒有?"  

  "尊尼找你。"  

  我說:“又有新裝?"  

  "他走運,歐洲好幾個大師找東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連帶你也賺個飽。"  

  "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為自己印行一本小冊子,推銷自己用。"阿施說。  

  我慨嘆說:“這年頭賺點銅鈿真不容易,能怎么賣就得怎么賣。"  

  “是呀,有什么尊嚴可言?除非你是總工程師。"阿施調侃我。  

  我不是沒聽出來,"是的,"我贊成,"除非你是這一號人物。"  

  "明天三點他在長窗酒店咖啡廳等你,帶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過電影,做過電視,終于成為職業模特兒,人雖娘娘腔,但不討厭,對女人尤其斯文有禮,那是因為他家境不錯,有點教養的緣故。  

  那日中秋已過,太陽卻還那么剌目,我依約而去,他已經在等我。  

  我說:“嗨。"  

  尊尼說:“替我拍得好一點,你為我拍照,美則美矣,總是少了靈魂。"  

  我但笑不語。  

  "笑什么?"  

  "沒什么。"老約在咖啡室拍照,怎么會有靈魂?才怪呢,"但我也費事同他爭辯。  

  "要拍得你與那個人拍的一樣。"尊尼說。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輯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連我自己都非常滿意。  

  我裝好了底片,往鏡頭里看進去,嚇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幾乎懷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頭,“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紹:“柏德烈,這是尊尼。"  

  尊尼凝視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時候一個人做不用動腦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著遲鈍,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聲。  

  我向他微笑,“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與客人在這里喝茶。"他說。  

  我說:“我們還是沒通電話。"  

  他說:“我一定會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慮太久?一個電話而已。  

  "不妨礙你工作。"他禮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問我:“你的男朋友?"  

  我說:“看樣子沒希望了,即使是小嬰孩,看到喜歡的東西也會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對我不感興趣,認識近一個月也不來約會。"  

  "也許人家慢熱。"  

  "再慢也不能這么慢。"開頭我也樂觀過。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證一打以上的男人來約會你。"  

  我說:“少廢話,坐下來別動。"我按動快門,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錯,儀態高貴。"  

  "別說話。"  

  等我們拍完照,老柏已經走了,他客氣地替我們付過賬。  

  這家伙,神龍見首不見尾。  

  尊尼間:“為什么我沒有那樣的氣質?"  

  我說:“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經營,尊尼,你不能揮灑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儀態。"  

  "你說得太玄,我不明白。"  

  "換句話說,別太用心,順其自然。"  

  "我還是不明白,我又沒有強逼記者對牢我拍照,是他們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為什么要出席那種有記者的場合呢?"我嘆口氣,他這個人如牛皮燈籠。  

  "人家請我去呀。"他理直氣壯,“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個俗人,無藥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說:“說了半日,伶玉,我保證你交給我的又是行貨。"  

  "當然是行貨,不然還嘔心瀝血不行?"我大笑,“我哪來那么多血?"  

  "真拿你沒折。"  

  "只要我的行貨比別人的行貨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這是一個比較性的社會,只要你認為你已經得到比人家好的,就應該滿足。"  

  "是,小姐。"他不悅,“再見。"他走了。  

  沒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電話。  

  “是你?"奇怪,有話他剛才為什么不說?巴巴打電話來,而這個電話,他偏偏考慮了一個月才撥。  

  "出來吃晚飯好嗎?"他問。  

  “好。"終于動嘴了。  

  “七時正來接你。"  

  我洗刷得特別用心,頭發梳得光亮,服裝端正,還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說:所有梁山泊好漢的風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極富情調的法國飯店,有人在你桌子邊拚命拉提琴那種地方。  

  在吵耳的環境下,他的話題漸漸入港。  

  這一刻就要來臨了嗎?我覺得滑稽,像電影情節般呢。  

  他說:“……我沒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單調。"  

  我禮貌的說:“每個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現象。"  

  他嚅嚅的說:“你會明白嗎?伶玉,看上去,你是一個很智慧的女孩子,你會了解嗎?"  

  我很耐心,溫和的說:“你可以向我傾訴,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獨了許多日子,為了一個人,我回香港來,現在我覺得創傷已無痕跡,可以從頭開始。"  

  "沒問題,人總要活下去努力將來。"我啜飲拔蘭地。  

  他很為難,耳朵漲紅,幾近透明。  

  我心中存著一個老大的疑團,對我,他同必這樣?  

  他把杯子轉來轉去。  

  我說:“你可以相信我!蔽野崔嗖蛔。  

  "你的朋友尊尼。"他沒頭沒腦的說。  

  "尊尼如何?"我摸不著頭腦。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問。  

  "我想你介紹尊尼給我認識。"他沖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間靈光一現,我明白了。  

  我們之間有一剎那的死靜。  

  在那一剎間我內心錯綜復雜,但廿秒鐘內我平靜得無可再平靜,原來他是那種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經夠少夠少,而他卻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與脫俗的他?  

  老柏緊張得如豎起毛的貓兒,他急需安慰,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該怎么做。  

  我連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緊,柏,我會替你安排,我會叫尊尼跟你聯絡,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幾乎落淚,“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當然。"我喃喃說:“當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齊齊冒起。  

  這場幻象之后,我又恢復同李陳淑馨的邦交——在中環午餐。  

  我例牌用手撐著下巴,萬念俱灰的樣子。  

  李陳在說:“……成熟女人應該像你這樣——"  

  成熟,熟得爛透,皮都皺了,早掉地下了,稱贊一個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個人走過來,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見。"聲音親昵無比。  

  我一抬頭,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邊跟著名模尊尼,尊尼老實不客氣的吻我面孔。  

  淑馨睜大眼睛瞪看他倆。  

  他倆打過招呼后瀟灑地離去。  

  淑馨問:“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著呢,對我又好。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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