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鬧哄哄的例會。
下午茶時分，有些人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過氣來，故意在下午三點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來個少男少女，再加上母親姨媽姑媽，只叫了一杯檸檬茶。
媽媽說：“叫他們換一張比較舒服的椅子�！�
我說：“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鐘�！�
三姑說：“明濤你、水遠(yuǎn)這樣匆匆忙忙的�！�
其實我整個下午無事可做，只不過不想在這個華麗而沒有靈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夾起文件，便擺出“我不得閑，不同你們泡”的姿態(tài)。
媽媽拉住我：“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兩個孩子，你們還沒見過面呢�！�
我看看那兩個圓面孔的孩子，“見過的，家瑛小時候，我買過一件泳衣給她，鮮紅色，荷葉邊，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記了，有這樣的事嗎？”
家璞說：“明表姐根本不記得我們誰管誰，”他笑，“見了我們就敷衍�！�
我好不尷尬，“誰說我不記得？從右邊過去是彼得、思恩、瑪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發(fā)現(xiàn)一張陌生面孔。
這是誰？
他們都似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陽光朝氣，穿得無瑕可擊，但我沒有見過這個男孩子。
“好好好，”媽媽說：“有甚么急事？我們不留你了�！�
“你們還要坐到幾時？”我愕然，“在這里吃晚飯？”
“你別管我們，”姑姑笑，“去去去�！�
我說：“媽媽，這里由我付賬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離開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們，沒多久之前，還都是嬰孩，看看他們牙牙學(xué)語，沒多久就成長，到外國留學(xué)，現(xiàn)在怕都有了蜜友，說不定幾時成家立室，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會兒，選了幾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與媽媽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區(qū)住，而我則留下來。
我喜歡老房子的溫馨，而且說不定甚么時候要拆，更覺珍貴。
傭人替我開門，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說：“楊先生來過電話�！�
“給我倒一杯好茶來。”
我擱起雙腿，讓血液流通。不知為什么，最近兩條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紀(jì)大。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明濤，今天我來陪你吃飯�！彼婚_口便這樣說，算死我會在家等他。
“好�！蔽抑淮鹆艘粋�字。
還是結(jié)婚的好！丈夫不回來才通知太太，現(xiàn)在陪我吃一次飯，便要大肆預(yù)告，最好我擲出紅地氈歡迎他。真窩囊。
我微笑，但是有幾個女人真正能夠過獨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沒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過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揚而已。
我屬于半守秘，與楊必業(yè)來往，我不瞞人，但如果親友問起“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必然答八字還沒有一撇，一于否認(rèn)。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別讓人知道，留條后路，將來有什么轉(zhuǎn)變，也可以有下臺的機會。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電話又響。
我在洗手間內(nèi)接過話筒：“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那邊問：“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聲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窺視到，連耳朵都漲紅了，又不能掛電話，只好問：“哪一位？”
“我叫劉振華�！�
“我不認(rèn)識你�！�
“剛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當(dāng)中�！�
“啊，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們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聲音仍然很親切，我同這班小鬼簡直混得爛熟，他的朋友我也視之為小朋友。
“想約你出來。”
“今天不成，今天我沒有空�！�
“等楊必業(yè)是不是？”
我訝異，“你怎么會知道？”
“家瑛說的�！�
“哦�！边@小子，什么都給我說了出來�！懊魈彀�，明天你們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飯�！�
“太花費了，天天吃就一千幾百，沒個譜�！�
“是是�！彼ㄎㄖZ諾，但聲音中有說不盡的笑意。
我嘆口氣，我老了，動不動便開口教訓(xùn)人，對不相干的年輕人也這樣。
“明天會自己到�！�
“七點半我來接你�！�
“不用接�！蔽艺f：“我不一定先回家�！保�
“那么明天見�！彼麙炝穗娫�。
叫什么名字？劉振華。
我自浴缸中出來，看到楊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來了？”
“臨時取消一個約會�！彼e閑放下一本雜志，“跟誰通電話？”
“一個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們約我明晚出去。我還要到銀行去取錢，那班小鬼頭怕不吃掉我數(shù)千元──咦，你干嘛這么關(guān)心我？”
“我最怕別的男人打電話給你�！彼⑿φf。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論是否需要，非得霸住�！蔽乙参⑿�。
“干嘛要提現(xiàn)鈔？”他改變話題：“我替你去領(lǐng)一張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蔽艺f：“要申請，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媽那張的號碼還是第四十七。你對小歌星去獻(xiàn)殷勸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顯然坐床邊，“有一日我同自己說，萬一環(huán)境轉(zhuǎn)變，三天不吃飯，三天不洗澡，我還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種情況不會來臨，此刻你仍是譽滿香江的方明濤大律師�！�
“譽滿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記得我向你求過婚�！�
“我沒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蔽野脨赖恼f。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當(dāng)犯人，一定要我對你坦白，然后你才為我洗脫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來。他真是個滑頭，死不認(rèn)罪。
“什么地方吃飯？”他又改變話題。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噯，我也愛吃你們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歡吃星馬歌后做的咖喱�！�
“越說越離譜了。”他作勢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來。
“怎么了，生我的氣？”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幾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這個地步�！蔽覠o奈的說：“縮不了手，回不了頭，你叫我怎么走回廚房去？”
“這兩年你老了，”楊惟恐天下不亂。
“去你的！”我下意識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點，你開始疲態(tài)畢露，你的職業(yè)勞心勞力，且沉悶，苦干苦干苦干，但一點榮譽都沒有。”
我夷然，“你想我轉(zhuǎn)行干什么？開時裝店？寫愛情小說？做公關(guān)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楊說：“把我吵掉你想再找個人就難了，三十六歲的人附，都不曉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頭，“我不是沒想過，當(dāng)真吹了，也只好一個人過一生。誰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沒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來越理智……”楊埋怨。
“到臺灣去吧，”我笑，“臺灣女人好，肯替男人還債，肯低聲下氣，肯甘為二房！真的，我都勸男人往臺灣跑，至于我們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業(yè)支持社會繁榮，我們?yōu)楣ぷ鞫皇菫閻矍槎��！?nbsp;
“一天到晚借題發(fā)揮，誰認(rèn)識臺灣女人？”楊冷笑數(shù)聲，“最近見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悶�！蔽艺f。悶得坐立不安。
“還沒結(jié)婚哪�！彼嵝盐�，“婚后豈非更悶�！�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濤，別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頭來，“我真的疲倦，有時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勁來�！蔽夜竟镜男�。
“離譜！”他生氣了。
我斟著白酒喝，他把杯子搶過去。
“別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覺�！�
“好，趕我走�！彼酒饋恚叭涡缘姆矫鳚�。”
我抬起頭來，“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皩Σ黄��！�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著，蓋薄被子嫌涼，蓋厚被子嫌熱，枕頭高覺得不舒服，不用枕頭又覺得頭暈，索性起床看小說。
人就是這樣子得福嫌輕。
至深夜總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況激烈，不用細(xì)說，臨走叫老媽的司機來接我，連車子都開不動。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傭人都問：“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沒有沒有�！蔽疫�要出去強顏歡笑呢。
楊來電問候我，我懊惱的說：“明明有七分光，結(jié)果還是訟輸。”
“非戰(zhàn)之罪也�！�
“你當(dāng)然這樣說，事不關(guān)己，己不勞心�！�
“喂，你要我怎么說？”楊問：“你太難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沒辦好，心里悶得不得了。”
“明濤，我無能為力�！�
“標(biāo)準(zhǔn)的晴天朋友�！�
“明濤，這年頭晴天有個朋友已經(jīng)算不錯了。”
“我們改天再說，我要換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電話來？”
“不用了，我會找你�！�
“好好好�！彼麙祀娫�。
我塞一手袋的現(xiàn)款，披上衣服，便出門口。
到了老地方，我沒有看到一大群人，幾乎懷疑自己走錯地方。
剛站在飯店門口猶疑，侍者上前來說．！“方小姐？在那邊�！�
我看過去，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著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錯，正是昨天那個圓臉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來，“他們呢？他們還沒有到？”
圓面孔小男孩子說：“今天只有你跟我兩個人�！�
“什么？”我問：“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沒有說有其他的人�！�
“��？你噱我？”我笑起來，覺得甚為新鮮，“為什么？”我揚手叫伙計。
“你要什么？”他驚問。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說：“肚子餓得不得了，你不讓我吃飽，我馬上打瞌睡�！�
他微慍，“你懂不懂規(guī)矩？身為女人，亂舉手叫侍者，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訴侍者。”
我一怔，“哦，是嗎？”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劉振華。”
“哦，劉振華，我要一瓶普意菲賽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帶子�！�
他喚來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來，我取過面包就大嚼起來，別說是對牢這種小朋友，就算對面坐著大明星，也就是這個樣子，我餓。
劉振華看著我，一臉驚恐，“你怎么像流浪記里的三毛？上次見你，你明明是個大律師，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抬頭，“別后悔，”我大口喝著酒，“我來付這一頓飯的賬單�！蔽乙檬澄飦砟鐢牢业臒⿶�。
他笑了。
我擦擦嘴，繼續(xù)吃，“你在什么地方念書？”
“早畢業(yè)了，我在做事�！�
“難得，”我問：“在那間銀行？”
“我并不是做銀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來。
像他們那種男孩子，多數(shù)讀了管理科碩土回來，千篇一律在銀行里做襄理之類，賺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問：“你干哪一行？”
“我是電視劇演員�！�
“演員？”這次我真的跌眼鏡，“你是一個演員？俗稱明星？”
“正是�！�
“我沒有看過你的戲，”我說：“你拍的是武俠片？”
“你不看電視？”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搖搖頭，“晚上是我做功課的時候，”我很抱歉。
“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這個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劇集？”他很有趣。
“實在太浪費時間了�！蔽艺f：“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時電視，我有這個精力，寧愿用來學(xué)史華哈利士語�！�
他情緒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樣請你吃飯，別哭喪著臉�！�
“名氣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認(rèn)識我，叫我怎么開始？”
“開始什么？”我又揚一揚手，“伙計，給我一客鮮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聽？”
我嚇一跳。他真好膽子。
我看看他，“對不起�！彼确ü龠�威嚴(yán)。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對人沒些尊重，你書念到什么地方去了？為什么這樣粗糙？”他責(zé)備我。
我瞪著地，我從來沒有給人這樣子連珠炮似的攻擊過。
“做一個普通點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問。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個女人那么簡單，我是方明濤大律師�！�
“大律師不下班的嗎？”他責(zé)問。
“一個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從不承認(rèn)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來侍者，“結(jié)賬�！�
他嘆口氣，“我來請�！�
“不必客氣，下次才輪到你�！�
“還有下次嗎？”他問。
我取過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發(fā)現(xiàn)了他，開頭是回頭張望，后來就叫出來：“劉振華！”擁上來叫他簽名，我趁機會叫部街東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噓出一口氣。約會我？這樣子的毛頭男孩子來約會我？我累得還不夠交關(guān)嗎？
第二天我沒有事，想出去買幾件衣裳，一出門，就看見那個劉振華站在我們口，倚在一輛日本小跑車旁邊。
我非常詫異，“你干甚么？”
他揚一揚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說：“像是車子駛到這里剛剛壞了�！�
“我追求你。”
“別瞎說，聽說你們這一行是很忙碌的，連吃飯功夫都勻不出來，還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車，“劉振華，我可以做你的媽媽，你請回吧！”我將車子開出去。
到了購物中心的停車場我才發(fā)覺地跟了上來。
我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停好車走。
他那種手法在十七八歲女孩眼中，無疑是蕩氣回腸的佳作，可是我是個千年成精的塑膠花，吃的鹽多過他吃的米，過的橋多過他走的路，一顆鐵石般的心不打算為任何人軟化，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進(jìn)名店試穿衣服，女售貨員很端莊，對櫥窗外在張望的英俊小生一點不感興趣。
我買了必須要買的東西，打電話到楊必業(yè)的寫字樓。
女秘書說：“方小姐，他出去開會了。”
我道謝，然后掛上電話。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劉振華如影附形的跟上來，“這次我請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約家瑛吧，她有的是時間�！�
“做個朋友又何妨？”
“我們的確是朋友�！蔽艺f：“不然我怎么會對你說話？”
“女朋友�！�
“小朋友，別開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開玩笑�！彼芄虉�(zhí)。
我溫和的說：“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說：“你要我向你證明我也已經(jīng)成熟？”
“劉振華，你回家吧�！�
他嘆一口氣。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已經(jīng)愛上了你�！彼f。
“原封不動把臺辭搬過來用�！蔽铱此谎�。
“真的，你同家瑛她們不同。”
“當(dāng)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從你那里，我可以學(xué)到很多�！�
“學(xué)甚么？”我會心微笑，“學(xué)到法律的知識，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錯了。”
他漲紅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沒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邊又有人來叫你簽名了，這頓飯你付吧。”
我站起來走。
才到家，女傭說：“楊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電，他劈頭就問：“你開幼兒班授課？”
我暗地咒罵一聲，哪個嚼嘴的將來落拔舌地獄！把消息傳得那么快，這種人，辦正經(jīng)事如果這么落力，早已發(fā)了財立了品。
“沒有的事�！�
“有人看見你同一個男孩子走，像兩母子�！�
“別那么夸張好不好？”我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歲了�！�
“聽，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問：“找甚么碴？”
“我過來陪你。”
“不要！”
“新歡會找你？”
我說：“楊必業(yè)，你少滑稽，我同你兩個人都是個年老妖精，說什么不要緊，人家可還是純潔的青年，而且事業(yè)剛開始，一旦行差錯錯，一生就完了�！�
“嘩，這么替別人若想。我過來好不好？”
“你在我家進(jìn)進(jìn)出出，甚至過夜，誰說過不好？”我啪一聲掛斷電話，真無聊。
我在做功課的時候他來了。
他推開我面前的參考書。
我脫下眼鏡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鏡把玩，“你遠(yuǎn)視得早�！�
“什么遠(yuǎn)視，干脆說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嘆口氣，“頭發(fā)也白得早�！�
“嘖嘖嘖，才四十歲不到�！�
“你想說什么，楊必業(yè)？”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嗎？他知道你染發(fā)嗎？他知道你的臭脾氣？他知道你臨睡要服藥？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聽十小時音樂？”
“你想說基么？”
“我想說：人不如舊，你與我在一起，不必做戲�！�
“我一向不做戲�！�
“多多少少總有一點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倆，人到中年，一切湊合，振作起來的時候打扮一下，也還頂充得過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說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蔽野姿谎�。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誰緊張，看誰害怕？”我微笑。
“明濤，我們太過知彼知己，簡直站不起來�！�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為放寬。
“結(jié)婚吧！”他說。
我不響。
“我訂了套首飾，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開書，“我們出去吃飯吧�！辈幌朐僬f下去。
早上，天色還算好，除了少許煙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著呵欠，活脫脫似個癮君子。
“嗨。”
我轉(zhuǎn)頭。
劉振華穿了運動裝倚在他的車子邊，朝氣十足。
我想起楊說我們像兩母子，不禁不服氣。這種笑話由我自己來說無所謂，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氣。
“你又來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蔽艺f：“我慣了一個人。”
“去哪里？”他非常堅持，“女人不可以獨來獨往�！�
“北九龍裁判署�！蔽艺f。
“做律師是怎樣的？”他很羨慕，“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夠做專業(yè)人士�！�
“怎么樣？讀書的時候很辛苦，壓力很大，畢業(yè)后建立聲望花掉我十年，現(xiàn)在？為大眾服務(wù)。一般人以為做專業(yè)人士最開心，高高在上，事實上剛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價，專業(yè)人士便得為他們服務(wù)得鞠躬盡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戲也是專業(yè)，觀眾捧你場，花少許代價，你就得日日求進(jìn)步，多累。“
他點點頭，“你說話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經(jīng)驗豐富，當(dāng)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說得那么老？為保護(hù)自己？j他笑，“我不會侵犯你。J
“叫人看見你與我出入，不大好。”
“對你不好？”他似乎很受傷害。
“怎么會？”我說：“對你不好，當(dāng)紅的小生明星……應(yīng)當(dāng)保持形象純潔�！�
“你說得對，還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說：“沒有壓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說就遲到了�！�
我扭地不過，還是上了他的車。
在車中他絮絮告訴我他的一生。我有一雙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簡單，中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演員訓(xùn)練班，一炮而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眾，他偶然的機會認(rèn)識家瑛他們，再聯(lián)帶見到我。
他一定要堅持愛上我。
這我相信，他們的愛是泛濫的，略為歡喜便稱之為愛，來時似一陣風(fēng)，去時也似陣風(fēng)，當(dāng)時認(rèn)真得不得了，隨后忘得一乾二凈。
不比我們中年人，一件舊衣服要送人還得考慮遲疑半晌。
他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花費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興趣便是愛。
──我愛巧克力杏仁糖！
──我愛沙宣牛仔褲！
我愛巴黎。
我愛──
一切都是愛，愛的世界。
他們的情感還未轉(zhuǎn)酸。
我問：“你幾歲？”
“九月就廿二歲了�！彼麊枺骸澳隳�？”
我，還不能夠做他的媽，不過幾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學(xué)校服時的瑣事；看公余場、飲冰、買電影畫報、逛公司……！任何細(xì)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引起無限歡愉。
現(xiàn)在……現(xiàn)在連結(jié)婚生子都不過是例行公事，一句“這是我應(yīng)得的”就掃除了一切快樂。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喪失作業(yè)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劉振華問我。
“沒什么，在想年輕真好�！�
“你也年輕，年輕得很呢。”他說。
“不，不一樣了，我已經(jīng)為下樓梯作好準(zhǔn)備，怎么樣斯文高責(zé)地消失退出，是門藝術(shù)�！�
“我以為只有女明星才關(guān)心這一套�！八Γ坝袇f(xié)女孩子說難得趁這幾年多賺一點，但是在銀幕前對著觀眾日漸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問。
“賺一點錢，做做小生意……我沒想得那么遠(yuǎn)？”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遠(yuǎn)。
“我在這里等你�！彼f。
“別傻，好幾個小時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彼f。
“好的，七點半請來接我�！�
“謝謝你�！彼鋈桓袆恿�，要拉我的手。
我溫和的說：“我要遲到了。”
那日心情特別好。情緒好跟情緒壞都會令工作失水準(zhǔn)，我為自己的失態(tài)啞然失笑。
就是為了這個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楊必業(yè)按按車號叫我。
“你？”我故意說。
他推開車門，我上車。
“四十多歲，還開這種時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車？”
“唔，你認(rèn)識什么人廿多歲就開得起這種跑車？”很有深意的向我投來一眼。
我不答腔。
“腳踏兩船是非常危險的事。”他又說。
“我身邊一只船也沒有，哪有這種福氣！”
“別太謙虛了，我們隨時可以結(jié)婚�！�
“婚后呢？”我問：“很多人以為結(jié)婚是一個高潮，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會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辦？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還結(jié)什么婚，干脆維持現(xiàn)狀�！�
“我會在家陪你�！�
“太陽也會西天出�！�
“要對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爭這種意氣？我并沒有使人改邪歸正的異能�！�
“我答應(yīng)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經(jīng)過去，忽然之間在這三兩日之內(nèi)要逼我嫁你，你若真為我改變，你也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我忽然好想結(jié)婚�！�
“因為結(jié)了婚你會有一個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饒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楊必業(yè)，如果你真的那么愛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該做了爸爸，現(xiàn)在也不遲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歲，外頭大把發(fā)育時期的少女可以為你傳宗接代，我無能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來，“鐵樹開花？”
他把車子開上山頂。
我很感慨，結(jié)不結(jié)婚都一樣，我與楊的感情已經(jīng)起了老繭，不復(fù)新鮮。
但正如他說，人不如舊，再要我花三五年去發(fā)掘另一個男人的好處，我怕來不及了。
“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風(fēng)景�！�
“必業(yè)，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厭倦。明濤，如果你對我疲倦，只要說一聲，我絕不纏你�！�
“這我相信。”我說。
楊必業(yè)纏女人？聽也沒聽說過。
他把車子停在避車處，往山腳下看，一半景色現(xiàn)在霧里，美得不能形容。
這樣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帶我來過，現(xiàn)在要與人爭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楊必業(yè)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車中，彷佛也不知該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別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過來了。
真尷尬，看來我們除了結(jié)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楊不愿分手，他要結(jié)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們的關(guān)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貼。
年輕人就只會談戀愛，他們大概有他們的享受吧，在我看來，頂多不過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長途，美則美矣，毫無實際，新鞋保證把雙足夾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沒有那個情趣，最主要是舒適，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發(fā)，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悅，“好極了�！�
“三兩天內(nèi)答覆你�！蔽覈@口氣。
“我先去買戒指�！彼f。
“你別太篤定。”
“明濤，我們都太清楚對方，其實你心已經(jīng)活動，我替你物色婚紗�！�
“婚甚么鬼紗？”我笑，“非得大鑼大鼓告訴全世界人說，這個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從簡，你讓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們到巴黎去靜靜住上一個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約會。”
“好好好。”
車子下山，我們看見男男女女扭股的樓在一起。
我跟必業(yè)說：“我們從來未曾這樣過�！�
他搔搔頭皮，“噯，奇怪，一見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從何開始�！�
我哈哈大笑起來，“或許是我不夠風(fēng)騷。”
“不可以的，你會是我正式的妻�！�
楊忽然正顏的說：“不能風(fēng)騷，輕骨頭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謝謝你�！蔽尹c點頭。
“這是我的一點虛榮心�！�
下得山來，已是華燈初上。
我很訝異發(fā)覺劉振華坐在我客廳中。
“還沒到七點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無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說。
“不要緊�！蔽椅⑿Γ肮ぷ饕o，來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彼馨脨赖恼f。
“太不值得了�！蔽艺f：“你的前途要緊�！�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見�！蔽宜退鋈�。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靜靜聽音樂渡過。
但家瑛上來告訴我，他們一隊人隔數(shù)日便要回學(xué)校。
她問：“聽說你跟楊大哥要結(jié)婚了？”
“誰說的？”我問。
“楊大哥說的�！�
“嘿！”
“表姐，你們早該結(jié)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劉振華有沒有找你？”家瑛問。
“怎么，幾時做了包打聽？”我一怔。
“劉振華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沒有讀過什么書……不過交朋友無所謂，不能這樣勢利。他很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實上他的劇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開電視。
螢光幕上出現(xiàn)了劉振華，正在與一個少女談情說愛。
誰會看這種劇集？我所感動的，不過是年輕人一顆熾熱的心。
“我們同他很談得來，他工作很熱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點點頭。
“最近他接到的劇本很荒謬，三十集的戲都要他跟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談戀愛──怎么可能！他很頭痛，由此可知，吃他們那一行飯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觸動。
“我們同他說：不如找個假對象，設(shè)法了解一下對方的心態(tài)�！奔溢告傅纴�。
我如胸頭給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日吃茶見了你，他就問我們拿你的電話，”家瑛笑，“我們都說他找錯對象，后來他也承認(rèn)，編故事管編故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緩緩轉(zhuǎn)過頭去，“我成了別人排戲用的木偶？”
“不是，當(dāng)然不是，”家瑛訊異的說：“只不過劉振華想接觸一下他從前沒有機會接觸的人而已──一個有高貴職業(yè)，年紀(jì)略大的女人�！�
我鎮(zhèn)靜下來，微笑著，“他的結(jié)論如何？”
“他說你對他很客氣，你說話充滿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簡直在解剖研究我�！拔疫�沒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羨慕的樣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這種年紀(jì)，還有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說老老老，不過是打趣自己。就因為外表看去！并不覺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這個老字、沒想到在她們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婦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劉振華也說你保養(yǎng)得真好。再過十八年，我也會三十六歲，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來，“沒有什么可怕的，每個人都會到三十六歲，除非他三十五歲死了�！�
家瑛吐吐舌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走了。”
我并沒有留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
我撥了電話到揚必業(yè)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濤？”他非常訝異。
“我考慮好了�！蔽艺f。
“我去訂兩張飛機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蔽艺f：“我們在英國注冊，也不必請客了。”
“一切唯命是從。”必業(yè)很高興。
“必業(yè)，外頭的世界到底怎么樣了？”我茫然問。
“反正不再適合你我，現(xiàn)在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他們很狠的，合則留，不合則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我說：“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濤，我們明天一早見�！彼参课�，“別想太多�！�
“明天見�！蔽艺畔码娫挕�
我很疲倦。
滿以為多認(rèn)識一個小朋友，誰知人家別有用心，我苦笑著搖頭，幾十歲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滾的蕓蕓眾生。
至于我，我還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沒有那種勇氣。我深深嘆一口氣。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yǎng)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