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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幻象
作者:亦舒
  張淑文趕到家中,已經累得動都不想動了,她將一包包的小菜往廚房里一擱,倒在沙發里,嘆了口氣,看看鐘,差不多是六點鐘了。

  她脫了鞋,拿起報紙,心亂得很,又放下報紙。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個臉,一眼瞥見小磁磚地板已經臟得不像話,早該洗刷了。

  她心里更煩,哪兒有空做這些呢?小兒子還在托兒所里,七點之前得把他領回來,換句話說,在這一個鐘頭里,她得把飯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凈,洗回澡……

  淑文閉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點半,她便得起床,趕到學校,是八點半,一連七八節課,教得聲嘶力啞,回到家里,還得像老媽子那樣的做。

  劉堅明,她那個丈夫,生下來便是老爺胚子,淑文氣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頭賺得盈千盈萬,回家來還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開心。偏偏堅明便不是這個樣子,他回來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襯衫一脫,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將電視機扭得震天價響,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飯。

  吃完飯便翻報紙,溜來溜去,與兒子玩玩,簡直是享清福一樣,淑文又得滿頭大汗的料理兒子,服侍兒子睡黨,洗碗、洗衣服。

  淑文覺得自己簡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過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裝場面,也不必從九點鐘裝到五點鐘,一本正此為人師表,淑文仰頭嘆了一口氣。

  她麻木的掃地,將沙發墊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過餅干,餅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來,這樣熟的天氣,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氣間里搓麻將,她卻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趕到廚房,起勁的弄了起來。她切菜、煮飯、燒水,把冰箱里的冷開水空瓶子拿出來,沖滿了,為自己調一杯果汁,一口氣喝光,總算有點清涼的感覺。

  不到二十分鐘,小菜已經可以下鍋了。

  淑文利用這個空檔,刷了浴室、廚房,攪得氣喘起來。

  不少人羨慕她結婚生子以后,身裁還那么苗條,淑文自己卻曉得,這大概是運動的結果。

  她在三十分鐘內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條,靠在廚房門看了一看,倒有點驕傲的感覺。

  淑文抹了抹汗,剛想放水洗個澡,卻聽見鎖匙開門聲。

  是堅明回來了?她想。

  淑文連忙去開了門,皺著眉頭。

  門外果然是堅明,他倒是一臉笑容,手中拿著一籃橘子,“淑文!”他喜沖沖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點!笔缥牡哪樂潘闪。

  “怎么?累了吧?”他走進屋子,松著領帶。

  “沒有!笔缥穆曇糨p輕的。

  他探頭進廁所,脫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堅明,剛洗過地板,小心別弄臟了!


  堅明笑了笑,依舊像個孩子。

  淑文心里有點慚愧,她心里是這么的抱怨堅明,堅明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堅明,”淑文稅:“我去把小明領回來,他就該吃飯了,你坐一會兒,看看報紙。”

  堅明洗著臉,“哦,讓我去吧,你也夠累了,你坐一會好了!彼鰜,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點!笔缥亩诘溃骸皠e跑得太快。”

  “知道了。”堅明笑道:“你老是擔心,小心把自己給擔心老了!彼_門走了。

  小明就托在樓下的托兒所里,跑幾層樓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堅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壞,她又回到了廚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兩個菜,便擺好了桌子,她坐著息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堅明回來。

  淑文思疑起來,到那兒去了呢?已經一刻鐘了,一刻鐘功夫,說什么都夠時間了吧?堅明就是這個樣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當她不開心的時候,堅明又笑嘻嘻的回來了,手中抱著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襯衫上一大片雪糕漬。

  “去了這么久?”淑文問。

  “買點東西給他吃,也給你帶了一點來!眻悦飨蛩f過去一包東西。

  “什么?”淑文問。

  “冰條!眻悦鞯。

  “唉,這么大熱天還吃這種不衛生的東西!笔缥纳焓纸舆^了小明。

  “  媽媽!毙∶鞔舐暼轮。

  “你看你,臟得那個樣子,一天洗十多趟,還是弄不干凈!”淑文扭著房子的臉頰。

  小明才二歲半,對母親的話似懂非懂,還是笑著。

  淑文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奔到沙發上去坐著。

  “吃飯了。”淑文說:“你喂小明?”

  “好,讓我來!眻悦鞯馈

  “你給他吃雪糕吃飽了,他還想吃飯?”淑文輕輕的抱怨。

  小明總算還乖,半碗飯一忽見就吃光了。

  “洗澡!笔缥姆畔峦。

  “淑文,你休息一會吧,”堅明道:“我看你實在是太緊張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氣來了,“我要是松著,菜還都在市場里,廁所像地獄一樣,你倒會講風涼話。”

  堅明看妻子一眼,有點悶悶的,不敢作聲。

  “我洗碗吧!彼f。

  “你洗得不干凈!”淑文。

  “讓我試試好不好?”堅明還是好聲好氣的。

  “算了,你與小明下樓去玩吧,讓我一個做好了”。

  堅明沒法子,拿起小明的腳踏車,下樓去了。

  淑文搖搖頭,繼續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淑文覺得無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著了。

  她也不知道是幾時醒來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邊,堅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堅明笑問:“喝杯茶嗎?”

  “不用了,”淑文撐起身子,“怎么攪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個澡,繼續睡吧!

  “小明呢?”淑文問。

  “我與他都洗過了。”堅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說:“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堅明看她一眼,溫和地說:“名不符實.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說正經的,淑文,你心浮氣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這個樣子!

  “還差三十年呢!

  “直覺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沒有!

  “能不能辭工?家庭欠缺溫暖呢,天天下班,就聽見一個女督軍在叱喝!

  淑文有點抱歉,她嘆了口氣!翱墒悄闼闼阄覀兗抑械拈_銷呀!怎么夠?總而言之,維持得下去,已經算是心滿意足了,我們生活雖不豪華,但也是一樣不缺的,辛苦點也無所謂,別提了,讓我睡一覺,明天心情自然會好。”

  “你老是這樣說,這一年來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媽老是覺得我虐待你!

  “說也只好讓人家說去,我辭了工,養胖了想再復工,也是難的!

  “這樣吧,把小明送到媽家去住二個月,你清靜點!

  “這倒是真的。”淑文看堅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雖然還是天天得回去替學生義務補習,但時間畢竟短點,就這么吧。”

  “那間津貼學校,也真是天晚得!眻悦鞑粷M。

  “你那家廣告公司呢?也不見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個子兒也不加,出薪水又不準,二號三號都還沒拿到錢。反正找口飯吃,是太難了!笔缥牡。

  “淑文,你什么都好,卻是脾氣暴戾點!皥悦餍α。

  “有什么辦法?你跟你媽說去,說小明去住二個月,看她肯不肯,一個月照給一百五好了,只要別給小明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洗兩個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當然行的!眻悦靼参恐。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還是很漂亮呢。”堅明微笑著看她,“記得當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記得唐初正嗎?我們叫他糖醋浸的那個,他是很厲害的,我好不容易擊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來已經要睡著了,一聽堅明舊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夢似的,快得驚人。淑文呆呆的想:她還做過少女?被男人爭奪過?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覺得生活實在把她磨折慘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問。

  真是,忙得連照鏡子的工夫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兒子的娘,還是別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觸。

  結婚的那年是二十歲,生小明是廿一歲,今年也不過才廿四歲而已,淑文想:還算是少女階級呢,人家大學剛畢業,才開始交男朋友,她卻已經老了。

  堅明與那個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學,家里的人都比較喜歡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選了堅明,她喜歡堅明的孩子氣,憨相,她覺得男人要有孩子氣才好玩,而唐初正則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與堅明結了婚,聽說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國去了,是不是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誰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來,淑文差不多已經把這個人給忘得一干二凈。

  她與堅明的環境,一直不太好,堅明的薪水,永遠只在一千元左右,他們有了孩子,又必需獨住一層樓,淑文也不慣與人夾居,開銷是頗大的,兩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僅僅夠用。

  淑文想了一陣子,于是便睡著了。

  第二天,他倆都是被鬧鐘鬧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腳趾頭。

  淑文一睜開眼睛,便心疼,連忙抱起小明,開了冰箱,拿出調好的奶粉,沖熱水,給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當。

  堅明總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著他那種懶懶的樣子,隔夜火氣又上升了。

  再加堅明不識相,說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為什么!”

  淑文冷笑一聲,“哼,大老爺身體自然是復雜一點的,我們奴才,就不會有這種煩惱!

  堅明一聽,也很不高興,于是進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鋪,將換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為什么要結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來做婢仆,又沒得著任何人的一聲道謝,做得辛苦,不過是為了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兒所去吧。”

  堅明的家境不好,父親早死,只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常嘮嘮叨叨的要錢,堅明的錢塞過去,自己家中不夠用,又得叫淑文去想辦法,真氣炸了淑文。

  如今把兒子送過去暫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來越重壓。她決定罷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飯了,機器都要休息,何況是人?!

  她馬馬虎虎的講完六節課,馬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發里,一肚子是氣,怨得不得了。

  這個時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來走去的。

  閑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起來。

  淑文不起勁的拿起話筒,“喂?”

  “請問張小姐在不在?”那邊問。

  淑文一怔,才憶起她便是張小姐。

  “是找張淑文小姐!币粋男人的聲音說。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來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聲音變沉了,你永遠猜不到我是誰的!蹦沁叺娜嗽谛,‘我是唐初正,現在在飛機場!

  “啃,是你?”淑文驚異得話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來了?”昨天晚上才提過他,沒想到就回來了。

  “排開眾人,打電話到你家去,你媽告訴我你住的地方,電話,我便打來了!碧瞥跽谀沁吽实恼f。

  “好久沒見了!笔缥挠芍缘卣f。

  “淑文,你還是老樣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說:“我兒子已經二歲半了,你說我好不好?”

  “堅明跟寶寶都好吧?”他問。

  “幫謝你,都好。”淑文有點感激。

  “淑文,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風的,現在催我走,車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真對不起!

  “沒關系!笔缥恼f。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淑文拿著聽筒,呆了好一會。唐初正。他回來了。學成歸來了。他才到飛機場,便打了電話來,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還沒忘記張淑文?

  淑文有點興奮,跑到大衣柜前面,拉開穿衣鏡照了照自己。除了臉上略泛汗光,有點倦容外,淑文覺得自己并沒有怎么的變。

  換句話說,她還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馬上可以恢復以前的樣子。淑文問自己: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當她對著鏡子照得起勁的時候,劉堅明回來了。

  他并沒有聽見淑文弄飯的聲音,跑到廚房去一看,廚房是空的,他發覺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彼兴。

  淑文嚇了一跳,隨即問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嗎?”堅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堅明笑,“你又來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確太無聊了,太苦悶了,她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幾時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過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聲。

  她在想:唐初正說今晚打電話來,不知道有什么事?他會說些什么?

  他說有一大班朋友與他去晚飯,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來天天弄飯,滿手油膩,真是沒有味道。

  淑文下意識的摸了摸雙手,的確是粗糙了。

  堅明見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覺得無聊。

  “我去抱小明回來,我們出去吃飯。”他去了。

  淑文聽見他開門的聲音,方才一驚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來.她實在是很疲倦。

  不一會,堅明回來了,小明照例又是臟得不像話,淑文只看了兒子一眼,也不響。

  “淑文,去吃飯吧,大家肚子都餓了!”堅明有點不耐煩。

  “我不餓,你與小明去吧。”

  “淑文,這是什么回事呢?”堅明皺著眉頭,“有什么不滿,盡管說出來,我知道我是窮,害你吃苦,可是當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過你,你自己情愿的!

  聽了他這些話,淑文瞪起了雙眼,給堅明這么一說,倒反而是她不對了。

  “老夫老妻,淑文,將就一點吧,來,你換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個澡,我們出去玩玩,看場電影!

  淑文依然不想動。

  “來,對媽媽說句好話,”堅明把兒子拖過來。

  小明含糊的說:“媽媽……去街。”

  淑文的心軟了下來,“真是,二歲多了,話還是說不齊!

  “好了好了,媽媽開心了!眻悦髂四ê。

  “我替他洗罷,你坐一會兒,趕來趕去的!笔缥恼f。

  “就是呀,誰也沒享福,淑文,只要你高興,我便有氣力,小明也快活──”

  “夠了!笔缥目嘈σ幌拢八阄移獠缓!

  她替小明洗澡,換上了紅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長長的頭發,抱他出浴室。


  堅明放下報紙,“好漂亮的孩子,是誰?唔?”

  小明聽了,知道是稱贊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堅明大笑起來。

  “乖兒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兒子!

  淑文見他樂成那個樣子,精神也略覺好了一點,她選了一件許久沒穿的絲旗袍,旗袍腰身略顯得窄了點,但是花色并不大舊。

  堅明一見,便說:“來,漂亮媽媽與漂亮兒子,一塊兒去吧!彼熘拮拥氖直。

  淑文看他一眼。這家其實是夠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點,正如堅明所說,他也沒享福呢。兩夫妻,似乎是應該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時又厭倦這種乏味的生活,一時又責備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

  堅明選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館,一家三口,唏哩嘩啦的大嚼一頓,才吃了十塊錢。小明喝著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點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這樣,就好了!

  “常這樣?那也很容易。”堅明說:“其實我們倆的薪水,加在一起,實在不算少了!

  “可是額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說:

  “像你媽那樣,一個月也至少給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責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煩在家煮,我們就出來吃好了,貴一點也無所謂!眻悦髡f。

  “好吧!笔缥膰@口氣。

  “何必這樣悲觀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這樣的,我們家比起許多人,是相當美滿的,只不過你工作過勞一點,下星期開始,你可以休息了!

  給堅明一說,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開始覺得一切的憂慮、不滿,都是多余的。

  他們在飯后,又到游樂場去逛了一會兒,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

  淑文對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堅明高,堅明滿足的,淑文卻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強過得去,不過是最低的水準,淑文除了這些,還希望有一點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錯,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親又一直賺得到錢,難免嬌縱一點,一嫁到劉家,像是貶了值似的,這種情形一過四年,當然不高興。

  堅明也了解到這一點,故此他對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沒過一會便睡著了。

  淑文剛脫了鞋子,電話鈴便響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來,一定是他!

  她拿起聽筒,“喂?”

  “淑文,你睡了沒有?”果然是唐初正。

  “沒有!笔缥恼f:“我們也是剛回到家!

  “堅明在嗎?”他問。

  “  在!笔缥恼f。

  “那好極了,你告訴堅明,我們后天一塊吃飯,我會再通知你們的,現在晚了,不打擾你們,替我問堅明好,再見!碧瞥跽徽f完,又掛了電話,他好像非常忙的樣子。

  “誰?”堅明問:“這么晚還有電話來?”

  “唐初正。”淑文說:“他回來了。”

  “誰?”堅明一問:“他?”

  “是。他說后天與我們一起吃飯!笔缥恼f。

  “他為什么不與我談談?我們有四五年不見了!”堅明很興奮。

  “后天你們不是可以談個夠了嗎?”淑文說。

  “你剛才好像沒有什么驚奇的感覺!眻悦饕苫蟮氐馈

  “他黃昏已經來過電話了,那時他還在飛機場!

  “哦,原來如此,你應該早點提起!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現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眻悦餍Φ溃骸拔覀冏蛱觳耪勂疬^他,這些年來,他一只字也沒有寄給我們,但是一回來,卻又跟我們聊絡上了!

  “看你,好像很開心似的!

  “當然,”堅明說:“我們的朋友又不多!

  “堅明,說正經的,明天我們就把小明送到你媽那兒去住幾天吧!笔缥恼f。

  “為什么又急了起來?”堅明問。

  “沒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靜點,小明越來越煩,我又沒有足夠的時間打理他!笔缥碾S便想了幾個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帶過去!

  “唔,現在睡吧。”淑文說。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幾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覺得香。淑文一向覺得家里是不錯的了,簡單、潔凈,小小的單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來,不知怎么的,就嫌這家不夠豪華了。

  況且冰箱擱在客廳里,也差勁得很,離大方太遠了。兩個房間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貨。任何人一走進這屋子,便會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過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著一個空的下午,將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盡了她的力使這個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記起來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龍塘。

  淑文奇怪為什么好久以前,她沒注意到這一點。一切生活還過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視物質,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過維持得如此的時候,才會忽然想起來,如果當初……會有多好。

  淑文這么想著,但是她卻告訴自己,這是不對的,愛情當然要比物質重要得多。

  淑文又記起唐宅墻內的紫藤花,墻外火紅的影樹,比起那種夠氣派的住宅,再豪華的大廈,也給嚇了下去,不要說是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來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對她極好的老傭人,雪白的真絲唐裝衫褲,碧綠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錢,而……而堅明卻太寒酸了。

  假如她當初嫁了給唐初正,現在的小明怕專門有一個傭人帶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會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個孩子。這種想法都是不對的,既然已經是劉堅明太太了,就應該一輩子忍受下去。

  堅明本人倒沒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門子窮親戚,拖大帶小,撩撥是非的,實在太煩太討厭了。

  淑文無聊的站起來,放好了沙發座墊,這幾天她一直心思不屬,心中納悶,要特別找出一個使她不快樂的原因,又尋不出來。

  總之每天都是這樣,上學、放學、改簿子、看小明、買菜、煮飯、洗衣服、掃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這些無關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會不耐項。

  淑文又坐了下來。

  她想,她并不介意廚房娘姨,帶孩子,只是做了這些,就別叫她再去教書賺錢,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況且賺來的薪水,也全部貼補到家用里去,根本沒花到多少。

  這個年頭,做女人是越來越苦了。

  氣人的是,劉家還以為她在享堅明的福,并不曉得她出錢又出力,已經熬了四年了。堅明呢,被他母親說上幾句,有時候也會擺出一付自經為是的樣子來……

  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錯誤不是在嫁了堅明,堅明是好人。淑文不該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與能力都未有足夠應付兩個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煩惱,所以才引起了現在的怨氣沖天。

  堅明聽淑文的話,把小明帶去給他母親照顧,祖母看見孫子,總是高興的,對媳婦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頭一陣松,那天晚上,她以為自己總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不必心驚肉跳,分分鐘準備跳起來替小明蓋被,喂水的了。

  堅明起初也顯得開心,他們在商量請唐初正吃飯的事。

  堅明說:“應該由我們請客的,他那么遠來,我們替他接風,也不枉朋友一場!

  “這一頓飯,要吃多少錢?”淑文問他。

  “最多幾十塊錢。”堅明說。

  “我沒有幾十塊錢!

  “我出好了!眻悦餍χ呐男乜。

  “哼,到了月尾,不夠又問我借,借了呢,也不見還。上次你母親生日,硬生生在我這里借了一百塊去,哼。你老娘笑得眉開眼花,只道兒子孝順,卻不料出錢可是我這個眼中釘媳婦!”

  堅明尷尬了,“這……”

  “不是我不夠大方,我老做這種笨事,有誰見我情了?你媽、你姊姊,還都嫌我不夠三跪九叩,三從四德呢!”淑文的臉色漸漸黯了下來。

  “淑文,我們講請客的事,怎么又拖到這里來了呢?”

  “不提你們還會以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們欺侮也沒敢出半句聲!”

  堅明有點不快。

  “怎么?講錯了?”淑文火氣大了起來,“我嫁給你,受過你們劉家什么聘禮?!現在居然給我做規矩?動不動便板面孔?別給面色我看,我紅黃藍白黑都見過!”

  “給面色人看的是你!”堅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紅,“先把老婆養得舒服點,才發老爺脾氣未遲!”

  堅明嘆一口氣,回到房間去了。

  淑文想想沒意思,忽然哭起來。

  別的男人看見女人哭,總會安慰幾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無了。但是堅明卻很特別,他每次看見淑文哭,便是鐵青著臉,坐著抽煙,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來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個臉,在沙發上睡了,堅明也不去理她。

  本來好好的一個晚上,也就這樣給破壞了。

  淑文第二天起來,堅明已經去了辦公,淑文看見自己眼睛腫腫,昨日的氣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個電話打到學校去,也不去替學生補習了。

  淑文越想越氣,真是自結婚以來,享受是一點也無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籮,還惹得看堅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劉家什么,今世要這么的償還。

  正在這時候,淑文聽見電話鈴響了,她懶洋洋的拿起接聽。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點鐘到你們家來怎么樣?”唐初正一開口便說。

  “唐,”淑文一直這么叫他的,“你現在有空沒有?”

  “現在?在整行李,怎么?”

  “沒什么,我沒事在家,想出來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輕聲的說。

  “淑文,你跟我還講這種客氣話?現在是十點半,我十二點來接你好了,我請吃午飯!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還是老樣子!

  “見了面再說吧,你那兒是九樓吧?你媽說的!

  “是的,中午見!笔缥膾焐想娫。

  她心頭一陣痛快,好像已經對堅明報復了。

  她還有一個半鐘頭打扮自己。淑文連忙放熱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覺得輕松了不少。

  抹干身體她搽了點香水,在鏡子里看著,眼睛還是腫,只好刻意的化妝了一下,敷好一層薄粉,淑文自覺美了不少。淑文平時趕得匆忙,是不化妝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鮮艷,更覺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時間,還有大半個鐘頭,淑文又拿出皮鞋,細細的抹干凈了,在鏡子里左顧右盼的,滿意了,才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等唐初正來。

  四年不見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變了沒有?

  以前他有一張四四方方的臉,笑起來薄薄的唇,對一個男人來講,他是夠標準的,現在有沒有胖、瘦?還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著報紙,怔怔的發呆。

  忽然之同,門鈴響了起來,淑文跳起來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唐初正,還是一張四方臉,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著,牙齒是雪白的。

  “淑文!”他熱誠地叫:“這是你,對不對?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頭!”

  唐初正笑著,一步踏進淑文的客廳,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將她輕輕地搖了兩搖。

  “淑文,我真高興,終于又見到你了!彼f。

  “是嗎?”淑文問:“為什么不寫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攤攤手,“我從來不相信寫信,你問我媽好了,連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這筆債慢慢算。你請坐!

  “不要客氣了!碧瞥跽谒麄兗业男∩嘲l上,打量了客廳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還是汽水?”淑文問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這里真整潔!碧瞥跽D過身來看她。

  “謝謝你!笔缥牡菇o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問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來。

  “啊,你不帶他?”唐初正詫異的問。

  “本來是寄在托兒所里的──我要工作!笔缥牡偷偷恼f。

  “什么工作?”唐初正問得很多。

  “教書!

  “你一直是討厭教書的!碧瞥跽粗

  “這份工作比較單純點!笔缥恼f。

  “可是也非常辛苦!碧瞥跽由先フf。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嗎?”淑文反問。

  “淑文,你成熟了。”他說。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艱難了。

  唐初正又問:“堅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見你,見到了你,真覺得安慰,沒想到一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親了,”他嘆一口氣──“就是我,還是老樣子!

  淑文注意著他,唐初正在這么大熱天還穿著整套西裝,那種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貴,是淺黃色的麻,一條淡藍的領帶,配得極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時髦,他家里有錢,自然可以盡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接觸了,使淑文有點不好意思。

  “你這次回來,”她找話題說:“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請堅明幫幫忙!彼馈

  淑文不快,“你這是諷刺嗎?要堅明介紹?你自己隨便往哪個叔伯的公司去一鉆,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氣還那么壞!彼Φ。

  淑文不響。

  “淑文,別生我氣,我剛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們吃午飯去吧。好不好?”唐初正問。

  淑文點點頭,她站起來關窗門,怕下雨,水會沾濕了地板。

  唐初正看著,“你真能干,我有時候真羨慕堅明!

  “你還用羨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彼柭柤纭

  “你眼界太高了!笔缥呐c他出門,鎖好了兩重鎖。

  “不瞞你說,在外頭的女孩子,不是丑得驚人,便是有幾分姿色,便亂交黃毛藍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說得那么浮滑!笔缥陌姿谎邸

  “不相信?”他笑,“像這種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給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還有空去讀大學?”

  “我們這種,沒有這種福氣到外國去優哉悠哉是真的!”

  電梯來了,他倆踏進去。

  “淑文,也許你是說得對,我眼界是高了一點!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著她,有點呆呆的。

  淑文推開電梯門。

  “怎么樣?”她問:“叫車子?”

  “我有車子,就在那邊。”唐初正連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車子的確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開了車門,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車。

  “是爸的車子,”唐初正說。

  “載我到哪兒去?”淑文問。

  “希望我還記得路,帶淑文吃飯,當然是上等飯店!

  “別說笑了!笔缥恼f。

  唐初正選的飯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沒踏進這種餐廳,已經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結婚以后,就沒來過。也不是說來不起,不過省一點總是好的,一頓飯花這許多錢,犯不著,況且這會超出他們家用的預算。

  淑文的虛榮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現在總也有點快樂的感覺,她又一向愛吃法國菜。

  侍者招呼他們坐下,唐初正熟練的拿起餐牌。

  “要吃點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笔缥恼f。

  “好吧,我喝啤酒,我們先談談,有的是時間!彼Φ。

  淑文問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來,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點輕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彼f:“堅明呢?他很忙?”

  淑文閃了閃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揚了揚眉,“一會兒你打電話給堅明,請他出來,我們再一塊晚飯!

  “你可以陪我們一整天?”淑文問。

  “當然,我們一直是老朋友,這次回來,還不敘敘,要等幾時?”他說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發覺他還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問。

  “看你。淑文,不見你這么久,你比起以前,還要美了許多。”

  “胡說,嚼舌頭。”淑文不以為然。

  “你小時候,難免做作一點,現在風韻增加了,人也變得更自然,皮膚還那么細膩!

  “你這話說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歡你這一點!笔缥陌姿谎。

  “難道堅明沒說過這種話?”唐初正笑問:“不會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點怔怔的,堅明可沒說過這種細膩的贊美話。淑文心中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淑文,我們吃東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豐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屬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堅明的薪水可以豐富,這樣他們就可以比較空閑,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堅明家的環境可以好一點,那么負擔也就輕了不少。

  唐初正問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點累!

  “那么休息一會兒!彼⑿Γ昂纫槐!

  淑文感激他的體貼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發覺被人體貼,原來是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的表情,像個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個孩子!碧瞥跽谝慌缘偷偷恼f。

  “是嗎?那就常常請我吃飯吧!笔缥男Α

  “對了,我差點忘了,淑文,我帶了一點東西給你!

  “禮物?”淑文驚喜的問。

  “談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還要送來西給我呢,客氣得那個樣子!笔缥挠窒胪妻o,“不用了吧?”她客氣了一下。

  “帶都帶來了,你看看喜不喜歡!碧瞥跽酝馓卓诖锶〕鲆粋小盒子。

  “現在拆?”淑文問。

  “好,你就現在看好了!彼是笑。

  淑文拆開來,打開盒子,是一只紅寶石的金胸針,做成一只小狗的樣子。

  她笑起來,“把我當孩子了,這么名貴的東西,真虧你送我的!彼粗,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其實這里也有得賣。”唐初正說:“不過我總得送你一點東西。我記得你愛穿套頭毛衣,別一只這樣的胸針,會顯得活潑點!

  “謝謝你!笔缥恼f:“謝謝你。”她小心的將盒子放進皮包里,看著唐初正。

  “離開了這么些年,地方也變了不少,我們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問。

  “你想到哪兒去走?唐,今天晚L,我們請你吃晚飯,請你別再客氣!

  “好,我答應你好了!碧瞥跽惺陶邅砀读速~。

  “我們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沒有?”淑文問。

  “沒有,我只是想看看!碧瞥跽f:“今天我有空,我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免得與那些叔伯親戚敷衍。”

  他們倆沿著大馬路走,唐初正一邊走一邊說,淑文聽著他談笑風生,心頭寬了不少,漸漸把昨夜與堅明的沖突給忘記了。

  蕩蕩一會兒,淑文問:“幾點鐘了?”

  “三點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樣?要打電話給堅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點點頭,臉上紅了一陣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問。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來了,多花點錢也是無所謂的,于是便說好。

  “我們到茶廳去打電話吧!來!”唐初正笑著把淑文拖進去。“好了,你打電話,我先到那邊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撥了號碼,“喂?”

  “喂!蹦沁呎菆悦。

  “我是淑文!彼f:“你怎么?工作忙嗎?”

  堅明沉默了一會,“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氣啦?”

  “別提了。你幾點鐘下班?”

  “要出去嗎?”

  “不,我與唐初正在這里茶廳喝茶,你早點下班,可不可以?”淑文問。

  “最快也要半個鐘頭可以趕到!彼麊枺骸疤圃趺磿龅侥愕?他不是說晚上才去找我們嗎?”

  “后來……后來他說有空,便早點出來了!笔缥恼f。她把茶廳的地址講給堅明聽。

  “你們等我一等,我把東西整好了以后,馬上會來的!

  “快一點啊!笔缥亩谒。

  “曉得了,一會兒見!彼麙炝穗娫。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點點頭。

  “替你叫了一杯凍茶!彼f。

  淑文看著玻璃窗外的行人,“這茶廳真別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彼f。

  “日子過得真快!碧瞥跽龂@口氣,他的臉正經起來。

  “你還嘆息什么?學成歸國,等著享福!笔缥恼f。

  “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彼f。

  淑文覺得他好笑,“你這個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視著她,“我這一份寂寞,你是不會了解的。”

  淑文扮個鬼臉,“你們這些人,真是!”

  “淑文,告訴我,這幾年,你快活吧?年紀輕輕,連兒子都有了。”

  淑文沒料到他會這么問,淑文自覺她自己過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說道:“還好!

  “真羨慕你們。我媽才說:你幾時結婚?人家的兒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學著他母親的話。

  淑文笑著聽。

  “我媽見了我,只有一句話:你幾時結婚?我催也給她催死了。現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經結了婚,何必這么苦?流浪在外頭四年,才得一張文憑,吃沒好吃,穿沒好穿,

  唉!

  “那個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氣的,”淑文笑嘻嘻的說:“現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還不是一樣?”唐初正問。

  “我們?我們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還有零零碎碎的無數煩事,嘿!”

  “可是煩有煩的樂趣,不是嗎?”

  “有個鬼!”淑文笑道:“兒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樓還來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贊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來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開懷了,昨夜的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噯,你看,這不是堅明嗎?”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頭一看,可不正是堅明!穿著件短袖襯衫,匆匆忙忙的,但是還顯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堅明推門進來,唐初正已經先站起來了,“堅明!”

  堅明也吃吃的笑了起來,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點也沒有變!”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

  淑文的慚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實在是太骨頭輕了,與唐初正出來了這么久,而堅明卻一點也不生氣,他永遠是沒機心的。

  “坐坐!”唐初正說。

  “不用客氣了,應該我們是主人才好!”堅明笑道。

  堅明不住地拍著唐初正的肩膀,“好家伙,你終于回來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們坐下來好不好?”淑文說:“瞧,大家都在盯著你們看了!

  堅明擁著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來。

  “這一頓晚飯我們請客。”淑文聲明。

  唐初正不以為然,“剛才講好的,由我請!

  “幾時講的?”淑文不服氣,“真是!”

  唐初正笑,“誰跟你們女人婆婆媽媽的?太無聊了!

  “你自己答應好的,我們不愛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強詞奪理,我們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隨便怎么樣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讓我先好好的把堅明看一遍再講!

  堅明又笑了起來,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頓晚飯,花了四十五塊錢,淑文覺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著小調。可是她也故意不與堅明搭訕。

  堅明也曉得她心思,他覺得要淑文滿意,最好還是不出聲,但是淑文正等著他出聲,奚落他兩句,她也就沒事了。堅明就是在這種小地方出了錯。

  直至他上床睡了,還是未發一言,他怕講了又錯,多講多錯。

  淑文呢,反而以為他依然擺架子,等妻子先出聲,也自有點發悶,于是擁枕而眠,一于少理。

  兩夫妻間的冷戰并無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來,發覺小明不在,確是使整間屋子一片清靜,她去補了課,又不需要弄飯,自己中午開了一罐湯作午餐,把去年買的剩余乳膠漆拿出來,想把小明弄污的墻再掃一掃。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勁來。

  正當她把手弄臟了的時候,門鈴響了。

  淑文連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唐初正。

  “喲!又是你!”淑文驚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進門來,“‘又是你’!口氣好像很討厭我呢!這怎么可以?”

  “你怎么曉得我在家?來也該先打個電話!笔缥恼f。

  “像你這樣的標準太太,哈,當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問。

  “咦,你在干么?漆墻壁?”他跳起來,“這種事你還自己做?你成了萬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對不起,你等一會,我就快好的!彼f。

  “沒關系,我替堅明、小明送禮物來了!

  “你又客氣!賣弄有錢,對不對?”淑文笑,“送什么?”

  “給堅明一只很好的煙斗,孩子一套電動火車!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買的?”

  “煙斗不是!彼α恕

  “可是堅明并不抽煙斗。”

  “他喜歡煙斗,我知道的!碧瞥跽f。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層,可是新舊兩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來!笔缥恼f。

  “這房子是自己的?”他問道。

  “租的!笔缥拇。

  “很可愛,很……很小巧!彼f。

  “當然沒你家大!笔缥恼f:“你家那個小陽臺,可以騎腳踏車!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樣?”他問。

  “好呀,許多時間沒去了。”淑文笑。

  “馬上就去!碧瞥跽f:“我的車子在下邊!

  淑文遲疑了一下,“我還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沒有洗衣機?不會吧?”

  “沒有,”淑文覺得他的語氣不很好聽,“我們這兒沒有什么要洗的東西。”

  “放一放不行嗎?”他央求。

  “不,唐,今天沒空,真的,何況我還得做點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說書架子太亂了,被單得換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著你做怎么樣?”

  “有什么好看的?”

  “我絕不騷擾你,我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只要你不趕我走!碧瞥跽f。

  “聽你的話,好像真有人要趕你走似的。你喜歡耽在這間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讓唐初正看見她做傭人似的做,于是便陪著他聊天。虛榮心是每個女人都有的。這一個下午,便這樣的耽擱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沒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邊。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兒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檔可以與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與唐初正見面。

  淑文與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滿現實生活。廚房里的碗越積越高,沒有興趣洗,浴間的磁磚該擦已經一個星期了,她也眼開眼閉的。

  甚至是對堅明,她也很冷淡。堅明說話,她便搭兩句,他不響,她也不出聲。

  堅明一向不愛講話,屋子里又沒有小明,兩口子的對白極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點熱鬧。

  唐初正最愛說的話是:“堅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我們當初都沒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這話會得罪堅明。

  有幾個丈夫愛聽別人說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認,他也不能否認,淑文畢竟沒有享福,他只在眼色里透露出幾分不滿。

  一方面淑文聽了這話,有點心酸,她想到當年做小姐,多么逍遙自在,現在做家務且不要說它,堅明對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們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識相的人,贊過淑文,當然也捧捧堅明,這樣轉眼間,他回來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

  堅明下班回來,一進門便對淑文說:“媽叫我們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嚇,放下掃帚。

  “沒有,回去看看小明!眻悦髡f。

  “那么緊張?既然沒事,有什么好去的?路又遠!

  堅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兒子!已經有兩個星期沒看過他了!”他說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會把他領回來。這話是誰叫你講的?你姊姊打過電話給你了?別否認,我什么都知道,她們妒忌了?你媽才帶了小明十天,她們就難過死了?怎么不叫她們也生個把兒子來瞧瞧?”

  堅明是獨生子,他姐姐又盡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會有這種話。

  堅明不出聲,看樣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聲,“告訴她們去,我叫你媽帶孩子,是付代價的,她們氣不過,付錢好了,我一個子兒也不出,依舊把兒子接回此地住,豈不更省錢?”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問:“你就會聽著些閑言閑語,回到家來,老婆也不認了,專門尋岔子!不是我講得難聽,娶了老婆,當母親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著呢,不但天雷沒打死,還發了財,你學到他們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沒叫你學個十足!”

  淑文撐起腰,大罵四方,模樣也相當可怕。

  堅明給淑文講得一言難發,只好認輸。他習慣一聲不響的返入房內,這一次自然不會例外。

  淑文覺得這樣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鬧,太沒意思,她不好過,堅明當然也不會好過,但是堅明每一句話都觸動她的怒火,似乎沒有辦法可以不起沖突。

  淑文在吵過之后,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后頂多不出聲,忍著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悶在家中,連唐初正來約他們,她也不高興出去,任憑他怎么好,淑文想,自己總是已婚婦人,最好不要與他多見面。

  開心的時候,還可以找朋友聊聊,現在這種心情,往哪兒去都提不起勁。

  人懶了起來,也是會懶慣的,淑文放了假好幾天,不但抽不出空暇來,反而似更忙,在家連家務也不想理。

  堅明與她,也好幾天不瞅不睬。

  他們兩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卻老上門來找他們。

  他來的時候坐一會兒,放下一點水果,說兩句話,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與堅明兩人的感情是不似當初了。

  唐初正是個城府很深的人,誰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壞人。

  堅明開始對他有點不滿。

  他問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們家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淑文說:“我們家又沒什么好讓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歡迎他,你自己對他去說好了!

  “哼,他恃著自己怎么?每天到我們這里來坐著!”堅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點怔怔的,他現在顯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爭口氣,追上唐初正,反而干吃醋。這象是劉堅明嗎?

  淑文看著他。

  劉堅明當初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淑文嫁的劉堅明,當初并不是一個這樣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著。

  堅明現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壓力使他變了質。淑文對他失望了。

  當唐初正再來的時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訴他,堅明并不歡迎他。

  “他不會的吧?”唐初正問。

  “怎么不會?”淑文懊惱的說:“他變了!

  “他變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堅明,他是有點倔強,但我這個老朋友,他不至于討厭的!

  “你清楚他,還是我清楚他?”淑文反問。

  “那自然是你!碧瞥跽Φ。

  “所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淑文低著頭說:“也許我自己也變了,總而言之,我們,唉!”

  “別垂頭喪氣的,你們之間,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碧瞥跽σ恍。

  “男人分很多種,一種尊重妻子,另外一種視妻子為附屬品。”淑文說。

  “堅明屬哪一種?”唐初正問。

  “你沒看不出來?”

  “堅明沒你想像中的那么離譜!碧瞥跽f:“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鞍Γ!”

  “結了婚,已不是少女啦,還得想這個想那個的,當然會對現實不滿,這還用說嗎?”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說:“但是女人總是女人,又有什么話好說呢?”

  “女人總是女人!碧瞥跽肓艘粫䞍,“這句話說得真有意思!

  “所以別責怪我!笔缥膰@了一口氣,“這幾個星期來,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實在是悶死了!

  “我曉得你的意思!碧瞥跽呐乃绨颍皝,把苦衷訴給我聽,我喜歡聽!

  “你這樣問我,我倒是什么都說不出了!笔缥男πΓ澳阋矂e氣堅明,他不是壞人。”

  “看,還是幫著他,我也沒說他是壞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離間你們兩人的感情了,所以說,我這個朋友是難做的。”

  “唐,請你不要這么講,我是感激你的!笔缥恼f:“找一個好的朋友并不容易呢!

  “你要我幫忙嗎?”唐初正問:“去教訓堅明一頓?”

  “教訓他什么?”淑文笑,“算了。”

  “以后還能不能到你們家來?”唐初正問。

  “當然可以,當堅明脾氣好一點就可以來了!笔缥牡溃骸耙悄悴唤橐獾脑挕!

  “我不會介意你們的,你們這一對,別這么吵吵鬧鬧就好了!碧瞥跽πΑ

  “相信我,我也希望這樣!

  “你該對堅明好一點!

  “好一點?我刻薄他嗎?”淑文驚異的道。

  “嗯!碧瞥跽溃骸霸谀撤矫鎭碇v是有一點的,你讓他的心理負擔太重了!

  “啊,我的負擔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爾別動脾氣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苦衷,你別多管我們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過得并不太舒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遷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這一點,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么?”

  “淑文,我們別談這個了,算了,等我明白一點的時候,才教訓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兩個人,大家都不會了解!

  “淑文,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如何?”

  “不去,一會兒叫人看見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來,“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媽媽起來了!

  “形勢比人強!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幾個堅明愛吃的小菜,不要與他冷戰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幾天沒好好的弄飯菜了。堅明沉默寡言,不說什么,但是心里當然是不滿的,她應該對他好一點。

  聽唐初正的話?

  淑文說.“好,我回去了,買幾個菜!

  “聽我的話,準沒錯!碧瞥跽馈

  “嗯!笔缥拿蜃煨π,“就這么吧!

  “有空叫我來,別挑撥我與堅明的感情!彼f笑。

  “貧嘴,真嚼舌根!笔绨αR。

  淑文與他分手后,果真打醒精神,去買了菜,煮了飯,弄了幾弄,興趣反而來了,于是再接再厲,燒了菜,預備好好的讓堅明吃一頓。

  淑文在廚房里弄了半天,才記起來,她與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現在反而沒去,莫名其妙,反而聽了他的話,回家弄飯菜了。

  淑文聳聳肩,覺得唐初正真還是一個朋友,堅明對他沒好感,他反而幫堅明講話,朋友也應該這個樣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將飯菜排在桌子上,等堅明回來。

  堅明在七點二十分回來,看見淑文樣樣預備得好好的,不禁有點驚異,又看看淑文臉色,平靜和易。

  他問:“我打過兩個電話回家,沒有聽,怎么你沒出去?”

  “出去買菜了!笔缥恼f:“休息一會兒吧,要不要喝杯水?脫了鞋子吧。”

  堅明呆呆的看著她!霸趺矗磕悴簧覛饬?”

  “別說這種話了。肚子餓了沒有?快點吃吧!

  堅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蝦?”

  淑文微微一笑。他們兩個人說的話是這么的無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樣,一談到正事,馬上就起沖突。所以淑文也只好跟著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那吃飯吧,你也吃!眻悦髋呐乃氖,“辛苦了!

  他們兩夫妻總算和平共處了一晚。

  吃完了飯,時間好像特別的長,淑文拿了一木雜志看,堅明看報紙。兩人都忽然空閑起來,也沒有什么好說。終于堅明開口了!耙灰タ措娪?”

  淑文松了一口氣,“沒有什么好的戲,不看也罷!

  “你悶不悶?”堅明問。


  “不悶。你呢?”淑文呆呆的反問。

  “我倒有點累了!彼蛄艘粋呵欠。

  “才九點半呢!笔缥恼f:“很早!

  堅明搔搔頭皮,“也許是日間的事比較忙,你在家中,不覺得吧?”他說。

  淑文聽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為什么堅明永遠不會學乖,永遠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實上卻剛相反。

  如果要吵的話,又可以大吵一場了。但是淑文沒勁,她也似懶洋洋地,聽過不開心,也就算了,也不計較。堅明站起來,回睡房去躺著。

  他高聲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沒有應他。她曉得堅明不到十分鐘,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講也無謂。

  堅明亮著燈睡著的,他連澡都沒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該換的衣裳取出來,疊在沙發上。她實在睡不著,但是坐在那里看堅明的睡相,并沒有什么好看。

  堅明睡得像個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遠不躺在枕頭中央,也不會留下一邊床給淑文,整個人橫在當中,淑文搖頭,又替他開了鬧鐘。

  做了這些瑣碎事,淑文掛念起小明來,也許忙也有忙的好處,如果小明在,她就不會想得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燈關了。

  很久沒嘗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張床好象特別硬,街上的車聲也特別鬧,還有堅明的一條腿老是不客氣的擱到她身上來。

  淑文嘆口氣,站起身,撥了撥頭發,又躺下來,終于她在三點半睡著了。

  堅明的鬧鐘吵醒了她,她連推了他幾下,他才怨氣沖天的起床,堅明是永遠睡不夠的。

  淑文覺得每天都這樣,實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虧堅明與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還可以多躺一會兒。但是今天是輪到她補習,她也該起來了。

  堅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鋪,也出了門。

  補了一上午的課,使她有點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個午覺,偏又有人來電話。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講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樣?”唐初正問她,“有沒有照我的意思做?堅明有沒有感動?”

  “感動!”淑文笑了起來,“感動到他昨天九點鐘睡到今天九點鐘!”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來!罢嬗腥!”

  “我想打個午覺。”

  “我不會來吵你的,你放心!”

  “我沒有那種意思。”淑文說:“你也真多心!

  “我媽說你這四年來,一次也沒去過。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該如此!以前我們在學校,你起碼一個禮拜來一次,現在影蹤也不見!

  “唔。”淑文應了一聲。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沒有!笔缥牡。

  “算了,我們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會不知道嗎?”

  “唉,改天再見吧。”

  “別動氣!碧瞥跽岸嗫旎钜稽c!

  “唐,我真的太煩了,一會兒睡醒以后,還是得去買菜弄飯,每天都這樣,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沒人欣賞,現在還嫌煩,開了學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過的!

  “猛吐苦水,可別讓堅明聽見。”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與他講!笔缥牡。

  “這樣不行!碧瞥跽馈

  “不行也只好這樣,否則只好離婚!”

  “淑文,這種話你可不能出口!

  “為什么不能?我需要轉變環境!笔缥牡溃骸斑@副樣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訴我好多人怎么樣,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發脾氣,“我不想講下去了!

  “好好,我讓你休息。別再生氣,堅明回來,你也不要發作,怎么樣?答應我!”

  “唔!笔缥膾煜铝穗娫。

  她很后悔,她是馬上后悔的,實在不該對唐初正發這么多牢騷,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較了解她的。

  淑文覺得這種事只關于他們兩個人,不該讓旁人留下話柄,況且要離婚,又說不上什么理由,這不過是一時沖動而已,況且他們還有小明。

  總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該每天來電話的,他為什么要這么關心她?沒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覺,沒精打采的去買菜,剛回到家,又接了個電話,是堅明要遲點回來。

  淑文有充份的時間慢慢弄菜。

  堅明看見她又是心平氣和的,不禁安樂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這一場事好似過去了,一切恢復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媽那兒,你舒服一點。媽很喜歡小明,你又就開學了,隨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問:“把小明長久放在你媽那兒?”

  “不行嗎?我覺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會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嗎?”堅明一連串的問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隨你好了。”

  “看你好像還是不放心似的!眻悦髡f。

  淑文想著小明在,她也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這樣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隨堅明。

  堅明說得對,又馬上要開學了。

  也只好暫時逃避一下責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過去得不多,她不想母親為她的煩惱擔憂,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親,對于她的環境,多少是知道一點。有了孩子,還得上班,又沒傭人,總說不上是享福吧?不過女兒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來。

  要正經做起來,家里的事實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擱下了這些,跑到家中去坐著,也一樣的開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動手就沒人動手,到了娘家,母親還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點心下點心的弄給她吃。

  有時候到傍晚的時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撥一個電話,把堅明也叫過來。

  一連幾天,堅明開始有話了。

  “要不我們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媽家來住著!彼f,臉上雖然有笑容,可是話才不好聽。淑文也不響,反正現在無論她做什么,堅明總是有話好講,她也隨他去。

  吵架她是不會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堅明一天比一天陰沉下來,說的話都很難聽,非常難受。

  淑文也慣了,反正她說的,也不見得溫柔體貼。

  兩夫妻只能愛那么一點時候嗎?也許當初嫁了唐初正,就不會冷淡這么快?

  她覺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為了錢。錢不用太多,可是總得夠用。目前“夠用”對于淑文來講,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讓他們用一個傭人。

  不過很可能在有了傭人之后,又會生出別的花樣來,但是這個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種自卑感。她希望劉堅明可以爭氣一點,找到更好的職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個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貴了,丈夫不好,這女人便賤,面子且別去說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說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陽臺,小明就快可以騎小腳踏車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個陽臺,小明可以快樂得多。但是她家是這么的小。婆家那邊更是不用說,可以說是此地的落后地帶。

  淑文決定再讓小明住兩個月,便把他去帶回來。

  過了沒幾天,淑文去看過她兒子一趟。小明臟得離譜,地上的廉價玩具撒了一地,也沒人理他,他獨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見小明這個模樣,心中不快,想著她婆婆說帶孫子,總也得像帶才好,弄成這樣子,還不如托兒所,她化錢也情愿化在托兒所里。

  看這樣子,二個月實在住不下去,但是堅明的母親,卻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覺得她是為了那幾百塊錢。而且堅明對于兒子從那么干凈忽然變得衣衫不整,也像視若無睹,這才叫淑文生氣。

  淑文都忍著不出聲。

  沒幾天,她不發作,劉家的人倒有意見了,打個電話來給淑文,說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堅明姊姊之一,說她母親因為照顧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連連,也不去與她吵,更不與她一樣見識,掛了電話算數。

  人瘦了,忽然孝順成那付腔調。淑文氣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現在她想把兒子要回來,老太婆才慘呢,一個人孤零零的,孫子見不到,錢又收不著。

  他們倒是好想頭,淑文氣得一夜沒好睡,也不與堅明說話。這個兒子給她帶來的痛苦,勝于歡愉。把這件事告訴堅明,也是沒用,姓劉的總是幫姓劉的。

  趁著最后的幾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幾件衣服,然后再從頭開始,把小明去要回來,也免得他們多說。

  她在櫥窗上站了一會兒,衣料也沒有什么特別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見了唐初正。

  這次倒是她先看見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這樣空?”她問:“不是說己經在上班了嗎?”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堅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笔缥恼f。

  “與堅明言歸于好了吧?”他問。

  淑文笑笑,不響。

  “買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點絲料,找來找去,也不會挑!彼Φ。

  淑文興致來了,只有與唐初正在一起,她才會撇開一切煩惱,變成無憂無慮。

  “什么絲?”她問:“也許我可以幫你忙。”

  “做旗袍的!碧瞥跽f:

  “送給女朋友?”淑文問。

  “算了,改天再買吧,今天不為這個動腦筋了!彼p輕的帶過,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問題。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點不開心,她覺得這么老的朋友,問問也無所謂,唐初正不回答,無異是說她問得不妥當。她開始覺得唐初正有點虛偽。

  隨即一想,他也不過是一個朋友,虛偽不偽為,又有什么關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進去買兩塊,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氣!

  唐初正一怔,他是聰明人,豈會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說:“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點!笔缥恼f。

  “淑文,既然碰見了,難道打個招呼就說再見?”

  “下次吧,”淑文堅決拒絕,“我根本是打算一個人逛,你不用客氣!

  唐初正看了她兩眼,再敷衍兩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著臉,覺得適才自動與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惱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見了她,只是不出聲而已。連唐初正也這樣,何況是其他的朋友?

  不過她是已婚婦人,兒子都那么大了,獨身男人與她走在一起,也實在太不像話。淑文結果什么也沒買,胡亂在公司里兜了一個圈子,便出公司門。

  甫到門口,她發覺唐初正在對面的一家銀行門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門內看。過了沒一會兒,一個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過來了,笑得很嬌媚的樣子。

  唐初正親親熱熱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點十五分,他們約的時間大概是三點,那個女的遲到,唐初正又早了一點,故此到這里來走走。

  他為什么要虛偽成那個樣子?為什么不干脆說是等女朋友?

  難道怕宣揚出去?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況且淑文又一向不愛講人閑話。她對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虧她還處處以為他是一個真朋友。

  原來當初她對他的印象是對的。她一直覺得他浮滑,而事實卻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歡,距離便保持得遠一點。

  幸虧剛才沒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覺得一個女人結婚以后,便不受歡迎了,好像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可避則避。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難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點妒忌那個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記得,她也做過那樣的女孩子。

  現在她能有幾歲呢?隔了四年而已,這四年的變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來她今生今世也不再會有那種日子了,F在只有她等堅明的份,這個老遲到,哪兒還會有人在街角等她呢?這樣想著,她不禁呆了一陣子。

  淑文以前,倒并沒覺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處,反而顯得很煩,今天與這個出去,明天又與那個出去,小時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覺得開心,于是她結了婚。

  人總是這個樣子的,淑文覺得自己有點可怕,雖然今天有點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為他還是真的一個朋友呢。

  在外頭跑了一整天,淑文有點累,她忽然沉默起來,等堅明回來的時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樣?”堅明問她:“今天還好吧?你的衣服還沒換呢!彼f。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還穿著旗袍,縮成一片,她連忙姑起來,實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這是送給你的!眻悦髯怨掳锬贸鲆恢恍⌒欧饨o她。

  “什么?”淑文問。

  “看看好了,”他笑著。

  淑文打開一張望,發覺原來是三百塊鈔票。

  “咦,不是還沒出薪水嗎?”她問:“這錢──”

  “有沒有發覺我這半個月每天遲了一點回來?”堅明問:“我在公司里趕了一點設計圖樣,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覺堅明沒回來,她的心飛到哪里去了?她拿著那只信封,心中有無限的悔意。她太對不起堅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著想,其實淑文又何嘗替堅明想過?他工作繁忙,有時也得看看老板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沒的。

  說淑文沒在享福,是事實,但是堅明也不見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這里,忽然醒覺了一  點。

  “我看你很想置幾件衣料,三百塊夠了沒有?”堅明有點擔心。

  淑文看著他,手忽然有點顫抖。

  “不,”她忽然說:“你去縫套西裝,買雙皮鞋吧。”

  堅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這種外快將來還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頭,“那是……什么樣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點神就是了!

  “要是體力支持不住,那還是不要賺!笔缥恼f。

  “你放心,怎么會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決定叫朋友關照一下,每個月也好多點收入!

  淑文將信封收好在抽屜里,不響。


  “我也想你過好日子。”堅明說。

  “現在的日子也過得去!笔缥恼f。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堅明的手。

  “堅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嘮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亂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擔子太重了。”堅明憐惜的道。

  “堅明,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好像舒服了點!笔缥男πΓ耙苍S是因為天氣太熱!

  “如果是因為天氣熱,那就好了,很快就轉涼了!

  “望明,今天還早,我去買菜,兩人合作弄飯好不好?”淑文跳起來。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膩了,我去買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說的兩人合作,什么都快點。”堅明也振奮起來,他把淑文一把拉起來。

  “堅明,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三百塊錢,才做飯的吧?”淑文笑問。

  堅明一呆,“不,我從來沒想到過,你怎么會這么說呢?”

  “那就沒事了,我們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結果兩夫妻置菜,弄飯,才不到一小時。

  堅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買菜回來了,兩個人一塊做,比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這辦法!笔缥恼f。

  “還有小明,反正住托兒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媽那邊好了,怎么樣?”

  “怕你家里面的人會說話。”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暫時性的,等你情鍺、身體都好了一點以后才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說幾遍‘好’給我聽聽,”堅明笑道:“我從來沒聽過那么悅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兩口飯。

  從唐初正的虛偽中她看出了堅明的誠懇,她開始恢復了信心,覺得當初自己的眼光還算不錯。堅明的優點是沉默寡言,但這也是他的缺點。

  每個人都有缺點,既然與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勸解,精神上不禁好過了許多。起初她常拿堅明與唐初正比較,深覺唐初正勝過堅明多多,現在才知道那只是錯覺、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堅明也告訴她他睡得很好。

  堅明去了辦公,淑文又把那三張鈔票又取出來看,她決定將它存進銀行里去。反正沒有什么特別要用的地方,不如節蓄起來。

  回了學校教三個鐘頭的補習,淑文覺得精神還不錯,于是便換了被單枕頭套子,剛在忙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她跑去接聽。

  “哪一位?”淑文問。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來,想請朋友們吃一頓飯,你總肯賞臉吧?”那邊是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淑文有點不樂,心里面想著這種富家太太,整天無所事事,就是愛攪這種玩意兒,兒子回來起碼已經有一個月了,還請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著手,少不免得破鈔買點東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會呢?”淑文敷衍著:“是哪一天?”

  “你與堅明一塊來吧,這個星期六!彼f:“大家都想見見你,我是代初正約你的,記得啦!早點來!

  “知道,謝謝你,唐伯母!笔缥膾炝穗娫。

  她也是說過算數,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堅明。其實堅明以前也常常上他們家,不過現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來。

  等她換妥了被單,她幾乎將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為自己沖了一杯奶茶,喝著倒也覺得心平氣和,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又穩定下來了。

  翻翻書報,看一兩篇小說,她更覺得有點高興,這樣的生活,雖然說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這已經是不容易了。

  淑文將下學期的課程表拿出來看看,她將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學期教五年級,是輕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點。

  說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堅明也常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實在是過份了一點。堅明的事,她是從來不幫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決定改過了。

  但是她的心境無法平靜下來,每當她洗碗的時候,她就想起那些用傭人的主婦,說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覺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覺。

  淑文告拆自己,這種日子,怕還得過好幾十年,還是看開一點算了,雖然沉悶,總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堅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鎖匙開門,淑文聞聲出來!斑,你怎么回來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個電話給我,他說今天晚上在他家請吃飯,他母親已經通知過你了,不是嗎?”堅明邊說邊動手解領帶,“你怎么提也沒提?”

  淑文說:“我不想去!

  “為什么?”堅明問她,“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該告訴我!

  “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氣了嗎?”淑文問。

  “沒有,這倒是不會的,不過我覺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飯!眻悦髡f。

  “我菜都備了……你不是對唐初正沒好感嗎?”

  “前一陣子情緒惡劣,當然對任何人都不歡迎,今天唐初正說得很客氣,我想去去也無所謂,他請的都是老同學,也都好久沒見了。”

  “你那些同學,非富則貴,去什么?”淑文說。

  “也不見得,”堅明說:“我們也不太寒酸呢,來,換件衣服吧!”他推淑文進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勁,“要不你一個人去好了,說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堅明有點不開心,“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關系?”

  “我頭也沒洗,又沒新衣服!

  “你永遠是漂亮,淑文,來,別擔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卻,只好聽他的話。

  但是她已經想到結果會怎么樣的了,去參加這樣的場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們又沒車子,唐家又那么遠,去還容易,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車。

  但是堅明要去,她也只好跟著去。

  淑文并沒有晚裝,只好取出一套較為好看的旗袍套裝換上了,略略化妝一下,她也沒有什么首飾,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結婚戒子。

  堅明過來說:“看,我說得沒錯,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弄停當了,看看也有六七點鐘,于是便時了車子駛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堅明說:“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悶著。”

  淑文想:是的,散心當然好,不過她不想沾別人的光,堅明怎么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車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種老房子,還是一樣的夠氣派,淑文有點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淑文發覺他們是第一對客人,又后悔來得太早,這可得怪堅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裝,堅明的服裝比起他,顯得相當寒酸,淑文板起了臉,恨堅明不量力,偏要來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唐初正說:“歡迎歡迎!闭写麄冏铝,但是也沒有過來與他們多談,依然站在門口。

  淑文如坐針氈,她覺得他們這一次來,真是多此一舉。

  堅明說:“記得嗎?以前我們老來這里!

  淑文低頭頭,一聲不響。堅明不以為意,他慣了。

  客人陸續來了,都打扮得很光鮮,大多數是他倆不認識的,也沒有對他倆多加注意,任由他們坐在一個角落里,堅明到這時也顯得有點尷尬。

  但是是他要來的,故此也不能說什么。

  淑文發覺女賓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幾個手指上的鉆成閃閃發光。

  唐初正忙著打招呼,始終沒過來與堅明說話,淑文真想轉頭便走,費事受這種侮辱,至少她覺得這是侮辱。

  “嗨,”堅明忽然說:“那是老張,淑文,記得嗎?打籃球的老張!彼酒饋斫校骸袄蠌!”

  淑文覺得他的舉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經來不及了,她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有不少人向他們看過來。

  幸虧那老張走過來,身旁跟著一個女人。

  “是劉堅明嗎?”那老張笑道,“果然是!許久不見了。”

  “老張,這是我太太,淑文,你們以前也見過的。”

  那老張點點頭,“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堅明笑,“恭喜你,幾時結婚?可別忘了我們那一餐!”

  那老張也笑說:“不請客了,她的意國是要旅行結婚,做丈夫總是太太至上,對不對?我倆打算到歐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幾萬塊而已──對不起,那邊有人叫我,我們過去一下子!

  老張又拖著他的未婚妻走了,堅明默默的坐下來。

  淑文心中冷笑著,覺得堅明是自作自受,活該。

  當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沒有心思,稍微吃了一點而已,堅明看到這情形,胃口也不會很好。

  這次請客,氣氛很好,但是淑文卻非常不樂,這也許不關別人事,也許純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卻希望可以快點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說:“堅明,我有點不舒服,我們走吧!彼死馓。

  “好吧!眻悦饕矝]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說一聲。”

  “不用說了,人那么多,有什么關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來不來都一樣!”

  他門走到門口,卻遇到了唐初正的母親,身旁站著一個女孩子,淑文認得,正是那日在百貨公司門口,唐初正約會的那個。

  “唐伯母!笔缥臒o奈,只好招呼。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氣,“不多坐一會兒?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們是熟朋友,當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沒有這意思,明天還得上班,真對不起!笔缥倪B忙解釋道。

  “堅明,”唐初正的母親又道:“你真福氣,淑文越來越漂亮了。來,我與你們介紹,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這是劉先生,劉太太。”

  她身旁那個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極是傲慢。

  但是淑文覺得她總算是挽回了一點面子,再三告辭,唐初正的母親總算放他們走了。

  唐宅門外擺滿了名貴的車子,淑文慶幸他們早走,不然人家開走了私家車,他們還等著出差車,更是難看。

  歸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語不發。

  到了家,她將衣物一股腦兒的脫下來,往沙發上一摔。

  堅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罷!

  淑文進房,她連澡都不想洗了。她發誓在堅明未出人頭地之前,再也不在這種場合上出現。她只是想大哭一場,以泄心中之悶郁。

  既然沒人看得起,最好的辦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簡出,哪兒有像堅明這種不通氣的人物,去自討沒趣,連帶妻子也跟著他受委屈?

  結婚這么多年來,一直是這么個樣子,幾時才可以叫她吐氣揚眉呢?淑文太息了,怕這一生,大概都沒這種日子了吧?

  堅明推門進來,“淑文?”

  淑文裝睡著了,在床上不動。

  “淑文,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會有這么多生人。我只想讓你去散散心。并沒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著了?”

  淑文依然不出聲。

  堅明嘆一口氣,走出客廳去。

  淑文的眼淚濕透了枕頭。她心中的悶氣無法消除,丈夫賺不賺得了錢,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堅明這么不體貼,這么傻,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當初沒有見他這些缺點?

  為什么會嫁給了這樣的一個人?

  淑文覺得頭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堅明的臉了。

  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皆因堅明要去那種宴會,不去還要生她的氣,才會弄成這樣子,她怨恨堅明,使她的地位隨他降得這么低。

  淑文暗自傷神,提不起精神來,她一連好幾天沒與堅明交談,家事又全部耽擱下來了。她沒有心思理,也沒有氣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堅明遇到這樣的事,當然也不太高興,唐初正在他們的心目中,已經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過了沒多久,一天堅明下班,又與唐初正一道上來,淑文覺得很驚奇,唐初正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淑文問:“他在什么地方碰見你的?”

  “碼頭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車子,我想是順路,于是便不客氣,他沒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沒說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說。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說不理就不理呢?總得客氣客氣,以前畢竟是極熟的朋友!皥悦髡f。

  “我不想招呼他!笔缥恼f:“他這個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聲。

  “你也該打理打理,明天便開學了。”堅明說。

  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講,便將書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堅明提高聲音說。

  “星期六再說吧!笔缥拇。

  “小明嚷著要你!眻悦鞲嬖V她:“孩子也很久沒見你了。”

  “唔!笔缥膽,“禮拜六吧,比較空閑一點。”

  “那我打電話告訴他!眻悦髡f。

  “帶他到公園去逛逛,現在天氣也沒那么熱了!

  “沒想到暑假過得那么快。”堅明說:“又明早了,老看見你開學,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個月左右而已!笔缥拇。

  “你又得忙了!眻悦髡f。

  “慣了!笔缥拇。

  “人家說你放假的時候與唐初正出去過幾次,是不是?”堅明忽然問道。

  淑文一怔,她的確與唐初正去過一兩次,她覺得沒有告訴堅明的必要,況且那個時候,她又正與他在斗氣,不曉得堅明會忽然問了來。

  “是的,吃遇兩次午飯!笔缥暮艽蠓降拇穑骸罢l看見了?”

  “我姊姊。”堅明說。

  “她為什么不與我打招呼?”淑文反問。

  “她說不好意思。”

  “她想講閑話才真。幸虧你也認得唐初正!

  “你應該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么?吃頓飯而已,我回娘家吃飯,也沒和你說過,你怎么不問?是不是你姊姊又說了旁的話?”

  “沒有。”堅明否認,“你別多心!

  “你別多心才真。”淑文說。

  “其實你與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無所謂的!眻悦餍π,“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當然,我幾時做過錯事了?”

  “好了,那我們別提這事了!眻悦髡f。

  淑文卻又道:“我當初也以為唐初正是個朋友,怎么會曉得他是這個樣子的?現在他請我吃飯,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堅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對不對?”

  “你還討沒趣呢,現在還提,真給你氣壞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這個人也怪,你猜他今天與我說什么?”

  “別賣關子了,他說什么?”

  “他說他母親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眻悦餍Φ。

  “哦,那就是那天我們見到的那一個女孩子了,驕傲得很,不會是什么好脾氣的。”

  “他所以說痛苦。”堅明道。

  “痛苦?不見得呢!笔缥恼f:“他表妹長得相當好!

  “不理他了!眻悦髂闷鹆藞蠹垺

  淑文說:“我的功課表放到哪兒去了?”

  “壓在書底下了。”堅明說。

  “嗯,找到了!

  淑文開學了。功課沒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來,她倒是少了不少煩惱,小明一直沒接回來,使她的工作減少了,清靜許多。

  她放學,有時候順風搭同事的車子回家,有時候坐公共汽車,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會來開車接她。

  當淑文看到那輛車子的時候,大吃驚,又有點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曉得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尷尬極了。

  “來!”唐初正招呼道:“坐進來!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進車,徒然會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進去。

  “我已經通知堅明了,請他出來吃飯!碧瞥跽d高采烈的道。

  “他答應了?”淑文冷冷的問。

  “沒有,他叫我問你!碧瞥跽衍囎娱_得飛快,“我們到哪兒去?”

  “對不起,唐,我們今天沒預算出去,家里還有很多事要做,你順路的話,就把我送回家吧!笔缥耐频袅怂

  唐初正的臉色一變。

  淑文覺得這次堅明做得很對,心頭一寬。

  “真的不能去?”他又問。

  “我們不能臨時決定的,唐,下次你想來,或者約我們,請早幾天通知!笔缥恼f。

  “這……真是對不起,我以為我們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見得吧?”淑文沖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會這樣說?”唐初正面色更難看了。

  “對了,我家里就是這條路,謝謝你!

  唐初正無可奈何,把車子停了下來。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來?”他死心不息的問。

  “對不起了!笔缥恼f:“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車開走了。

  淑文得意之極,她覺得這一次報仇什么都報了,也讓唐初正曉得這世界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馬上打電話給堅明,堅明剛預備走。

  她叫堅明回家來,一切回家再說。

  三刻鐘后,堅明回來了。淑文將經過情形告訴了他,隨即笑了出來。

  “好久沒看見你這么笑了!眻悦髡f。

  “像他那樣的人,活該!”淑文說:“他把我們當什么了?以為我們是傍友?你說是不是活該?”

  堅明笑笑,“也許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問:“像他那樣有錢人家,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有什么煩惱?你等著瞧好了,這次以后,他必然不會再來找我們了!

  堅明想想,覺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時間來,淑文說怎么,他就怎么,只有這樣才不會出錯。

  不過淑文這次倒是估計錯了,唐初正不但沒生氣,隔了兩天,便打電話來道歉,又再預約他夫妻倆。

  淑文覺得很意外,但是她說:“我們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們了?告訴我好不好?”他問。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不想出去吃飯。”

  “那么我來你們家?”唐初正問。

  “也好,不過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點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這事告訴了堅明。

  堅明說他無所謂。

  唐初正準七時半到,他神情有點憔悴。一到便倒在沙發上,有點筋疲力倦的樣子。

  “怎么了?”淑文看著他。

  “做人煩惱煩惱!”他說,擺擺手。

  “說什么?”淑文笑著,給他一杯茶。

  “幸虧我還可以逃到這里來,謝謝天,我家里實在住不下去了。”他嘆著氣。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問:“你講清楚一點行不行?”

  “我媽媽要逼我娶表妹,你說怎么辦?”他問!拔腋@個表妹,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平時吃吃茶是可以的,談情說愛,就不行了,你說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這里來干什么?”淑文問:“我們能替你消災解難嗎?”

  “至少可以解解悶氣!碧瞥跽f:“我表妹比我小十年,這種年紀,你說配不配?”

  “照我看,”堅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長得不錯。”

  “你們見過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貴人健忘,”堅明笑笑,“那天你們請客,我們見過了,還是你母親介紹的。”

  “說起那天請客,”唐初正說:“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媽攪出來的。”

  “還不是為了你好?”淑文笑道。

  “堅明,”唐初正說:“我不怕你吃醋,老實講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這么慘了!

  堅明笑問:“是嗎?”

  淑文心頭上有點快樂,她也覺得有點驕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整天就愛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幾個錢,光是這樣而已!

  “有錢便夠好了!眻悦鞯溃骸半m然說錢不能買到一切,但如果我賺多一點,淑文就可以舒服一點,是不是?”

  唐初正又說:“交個朋友,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馬上論婚嫁,不是離譜了一點嗎?”

  “你不能勸勸你母親?”堅明問。

  “誰曉得媽會打這種主意?我離開這里的時候,表妹才十三四歲,”唐初正感喟的說:“誰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樣快,對不對?”

  “吃飯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別客氣!”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氣吃了兩碗半飯,這使淑文很開心。

  唐初正又怨氣沖天的訴了一陣子苦,然后告辭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訴苦這么簡單?”

  “誰曉得!”堅明說:“他這個人,本來就是滑頭!

  “也許是看見我們生氣了,于心有愧,所以才來藉故重修舊好?”淑文問。

  “也許吧,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了。”堅明說。

  “他這個人,”淑文搖搖頭,“不過他這么一來,我的氣倒平了一點!

  “我是無所謂的,做人是自己做,與別人無關!眻悦骺戳怂谎。

  淑文曉得他又是針對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這樣到她家中去演一場戲,使淑文覺得她對他是誤會。

  淑文便是這樣的主意不定,其實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終有一點地位,她覺得他不錯,況且唐初正的一張嘴實在會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這許多時候,忽然一聽見有人對她節節稱贊,如何能不開心?

  唐初正的一句話,便能令得淑文開心半天。他說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總之淑文聽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堅明像一塊木頭一樣,撥一撥動一動,不撥不動,甚至撥了也不動。

  淑文對唐初正的一場誤會,至此又可謂差不多終結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無意間約淑文出去,淑文沒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為沒關系,總不想想,唐初正在動什么腦筋。

  雖然說堅明是沒有脾氣的,但是總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學影蹤全無,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過幾次!也會不高興。

  追究之下,發覺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講了幾句不好聽的話。

  他說:“你畢竟是結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別聽別人講閑話。”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點,以前我也說過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覺得悶,可以與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這一年來,我不知道是為什么,總之你變得很厲害,我無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關系?你要我聽你的,我便聽好了,不必多說!”

  淑文非常生氣,無奈理虧,只好不響,但是當唐初正有電話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訴苦埋怨。

  歷年來的不滿積在她心中,非得發泄不可了,找到了對象,便源源本本地傾吐出來。

  她與堅明的感情當然一日壞似一日,幾近破裂邊緣,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諒解狀,完全站在淑文的一邊。

  就在這時間,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還是在學校里,接到堅明的電話,說小明受了傷,叫她馬上回家。淑文嚇昏了頭,只好連忙請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見到堅明鐵青著臉等她。

  淑文心急驚忙的問:“明兒怎么了?他在哪里?”

  “媽把他送到醫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臉色發白。

  “開水燙的。”

  “開水燙?燙在哪兒?”淑文聲音都變了。

  “大腿上!

  “怎么會燙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媽怎么沒好好的看住他?要住醫院?傷勢很重?”

  堅明冷冷的道:“問你自己!”

  “問我?”

  “當然問你!孩子應該是由母親照顧的,你不負責任,現在出了事,想賴誰?”

  淑文跳起來,“你……你!虧你說得出口,上個月是誰說要把孩子交給你母親的?孩子在誰的地方,出了事就誰負責,你媽不長眼睛的?只有一個孫兒,還不看牢他?還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傷他?”

  “你別含血噴人!”

  “你才含血噴人,劉堅明,我告訴你!我兒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饒過你。”

  “你這簡直是潑婦作風,”堅明喝道:“難道他不是我兒子?”

  淑文哭了起來,“兒子出了這種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要不要到醫院去看?”堅明青著臉。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見孩子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辦?”

  “你不去,我可去了。”堅明站起來。

  他襯衫上濕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沒時間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來,“我也去!

  “去就快點!”

  淑文哭著跟堅明出門,心急如焚。

  趕到醫院,找了半晌才尋到兒童病房,淑文便聽到小明的哭聲,她一沖進去看,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小明解紗帶,孩子傷在左腳,滿滿是一個個小泡,有點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價響,一個護士使勁按著了他的手腳。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氣苦,幸虧只是外傷,可是這么熱的天氣,叫小明裹著紗布,也夠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堅明走在后面。

  她看見堅明的母親坐在一邊,臉色也是相當慘痛,于是嘴里便不說什么了,她悶悶的站著。

  沒一會兒堅明的母親走過來,低著頭說:“小明打破了熱水瓶,燙著了。”

  淑文不搭腔,等護士將小明裹好了,連忙抱起小明,眼淚不斷滾下來。

  小明也叫著媽媽,漸漸止了哭聲。

  堅明問過醫生,醫生說總要一個星期才可以出院,當然是為了孩子好,在醫院中打理也容易點,待新肉長出來了走比較理想,這樣一算下來,醫藥費總要三數百。

  這一切淑文都聽著,她又懊惱又難過,早知如此,何必貪圖幾個星期的空閑,這筆錢用了出去不算,還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點怪自己,她應該知道會有這種后果。

  淑文哄著小明睡著了,還坐在小床邊不肯離開。

  沒到一會兒,堅明的大姊也來了。

  一進門便道:“這孩子,也太頑皮,熱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親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反而賴了孩子。

  淑文一聲不響,強忍著氣,想著與這種人吵,只有落得沒面子,有什么好處?裝作聽不見也算了。

  堅明開口了,“那么熱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曉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這么講,媽是故意燙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這種結果,于是她站起來對醫生說:“這是我兒子,沒有我領他,不準任何人帶他出院,我會把身份證帶來的。”

  堅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頭也沒回過。

  堅明也不出聲,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聲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將衣物塞了進去,再梳了梳頭,洗了一個臉。

  堅明問:“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聲,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門走去。

  “你做什么?”堅明急了,再問一遍。

  “回家去。我沒有辦法再與你生活下去了,我也無法與你的姊姊母親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歸我養,我們辦分居手續吧。”

  堅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經決定了。”淑文去開門。

  “慢著,你,你這樣就走了?”堅明震驚地說。

  “是的,我無法忍受,我應該早就告訴你了。”淑文心硬的說:“我不希望你們再去碰小明、你們不必負責!

  “你回哪兒去?”堅明的臉色變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讓開點。”

  “你一點情都不講?”堅明的聲音是顫抖的。

  “是!笔缥膱詻Q地答。

  “你──!眻悦鹘o她一個耳光。

  淑文掩住了臉,強硬的說:“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馬上逃出家門,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趕著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親來開門,見到女兒忽然之間提著一只旅行袋來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問淑文。

  “回來往兩天。”

  “堅明呢?”她媽問。

  “別再提他,我們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親愕然地問。

  “我要跟他離婚!

  她母親大吃一驚,“這種話可不能胡亂說的,淑文,你與堅明吵架了,回娘家來住兩天,是天經地義的事,兩夫妻吵吵鬧鬧,總是有的。”

  “他對我不。 笔缥目蘖似饋。

  “他外邊有人?”

  “憑他也有資格?”淑文說:“他們家把小明燙傷,一只腳上都是水泡!”

  “燙傷了?怎么燙的?”淑文媽大吃一驚。

  “都進醫院去了!笔缥目蓿爱斘也皇侨说沽T了,當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沒享他們什么福,還得每天受氣!”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爛了熱水瓶,這種人家!”

  “那熱水瓶總是小明打爛的,老人家一時疏忽也有──”

  “媽,你究竟是幫誰?要是你認為我討厭,我可以不住這里!”

  “淑文!你這話叫人聽了怎么受?太不講理了,媽怎么會討厭你呢?”

  淑文又說:“那么你不要管我,讓我在這里住幾天,清靜一下!

  淑文媽嘆口氣:“好,你住下來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幾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鍺低落,心情惡劣。放了學,她去看小明,但是卻沒有碰見堅明。

  淑文的母親對她說:“我見過堅明媽了,人家也怪可憐的,為小明哭了幾個晚上。祖母總是痛愛孫子的,這次是意外,總不能怪人家!

  說完了她看看淑文,走開了。

  淑女不響,她心情更壞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這兩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來談談?

  淑文一天放學,便順路住九龍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亂想,消磨一點時候也好。

  她按了鈴,女傭人來替她開門。

  “唐先生在嗎?”淑文問。

  女傭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請進!

  淑文進去了。隔了一會兒,傭人倒來了茶,沒到幾分鐘,唐初正的母親也出來了。

  她見到淑文,像是吃了一驚,臉色變了一變。

  淑文站起來,“伯母。”

  她緩緩的走近來,看著淑文。

  淑文覺得很奇怪,“伯母?請問初正在嗎?”

  “他不在!碧瞥跽哪赣H連聲音都有點不妥。

  “?”淑文有點失望。

  “你找他,還有事嗎?”她問道。

  “沒有什么事,不過是想與他談談。伯母,實不相瞞,我已與堅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暢,所以想找朋友說說。”

  唐初正母親的面色大變,“淑文,堅明也是個不錯的孩子,況且你已經答應了初正──”

  “我答應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認?”唐初正的母親指著她問。

  “不承認什么?”淑文站起來,有點生氣,“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親驚異了,“你先坐下,淑文,這件事我們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來,瞪著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與堅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曉得,你是我第一個通知的人。”

  “連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搖搖頭。

  “你與堅明不和,是因為初正嗎?”

  淑文呆住了,她可沒想到過,當然是因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對堅明種種的不滿,但是這種不滿,遲早都要爆發的,引火線有好幾條,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悶氣之余,與唐初正來往頗密,但是這不過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并沒有什么快樂可言。

  “你說呀,淑文!”唐初正的母親催她。

  “沒有這事!”淑文沖口而出,聲音是憤憤的,“我與堅明是自己鬧意見!

  “那初正豈不是撒謊?”她問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會這樣欠禮,一聽到這句話,更覺不對頭。

  “他怎么說?”淑文問。

  “他說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應他的要求,他說他會與你結婚!”唐初正的母親說。

  淑文聽了,不怒反笑,“他說什么?”

  “他威協我,不肯與他表妹結婚。”

  “他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問。

  “也許因為他知道我們曉得,好幾年前,他的確是愛過你的,淑文,他是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處?”淑文問。

  “我只好答應讓他再出國,并且撥了一筆款項給他,可是我也有條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們必須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聲音很冷靜,但是手都是顫抖的,“你們兩個都利用了我,得償所愿!

  “淑文,是他騙我,我只知道你們常常有往來,又聽到你與堅明分居的消息,只當是真──!

  “他人呢?”淑文問。

  “辦手續去了!

  “我的名譽,該如何補償?”淑文責問道:“你們這樣,對得起我嗎?”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兒子不對,但是他只想利用你來騙我,騙的是我,淑文,不是你。況且這件事也沒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與你們鬧不成。”

  “不過你說他沒騙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對他是朋友,而且因為他,曾與堅明起過爭執!

  唐初正的母親嘆口氣,“沒想到他連我也騙,我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要留他在身邊也不行。不是我說風涼話,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堅明的好處了吧?堅明一直老實,就是因為他老實,所以才不討人喜歡!

  “你說得對,”淑文說:“堅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與他鬧了!

  “你勸我,是為我好呢?還是始終為你自己?你怕事實不是如我所說對不對?”淑文不留余地的反問:“為了你兒子說追求我,你不惜犧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說說看!

  唐初正的母親唯唯諾諾。

  “你說說看,難道我身價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結過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個孩子,這……做母親的人,總不希望兒子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會喜歡你兒子?”

  “對不起,淑文,是我們對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來,“算了,算我倒霉還沒倒盡,現在總算攪清楚了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會讓初正走了,他必須留下,隨便他出什么花樣,我都不會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說:“那是你與兒子的事。”

  “我叫司機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剛走到門口,巧遇唐初正開著車子進來,他一見到淑文,大吃一驚。

  淑文什么表情都沒有,在他身邊走過。

  “淑文!你來了?”唐初正擦汗,“來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馬上叫了街車走。

  不過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會太平了,他母親不是那么容易應付的人,他是會有苦吃的。

  淑文覺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個朋友也沒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點沉痛。以前心中,滿以為自己婚前的魅力還未消失,至少還有一個唐初正可以滿足她的虛榮心。誰知道唐初正卻是徹頭徹尾的利用了她。

  有誰對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堅明了。

  她卻妄想還有其他的人會對她好。淑文這時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難過,只是覺得自己愚蠢,這么大的人了,還要;樱惺裁春锰幠?

  她考慮了半天,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總不能一輩子住在母親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覺得對不起堅明。

  淑文忽然想起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須去接孩子出來,但是錢卻不在身邊,還在家中呢,就是堅明開夜工賺回來的外快,想不到剛好給兒子做醫藥費。

  即日離開,是這么的急促,要錢一定得回家拿,幸虧鎖匙還在身邊。

  她看看時間,堅明在這個時候還沒有下班呢,靜靜回去一下,他是不會發覺的。

  淑文這樣決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電梯的時候,她有默感慨。用鎖匙開了門,堅明果然還沒回來,睡房是凌亂的,客廳是什么都沒動過,家私上頭都有一層灰塵。

  淑文拉開梳妝臺的抽屜,看見那三百塊錢一動不動的放在那里,本來是要存銀行的,后來因為沒有空,一時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塊錢,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堅明鋪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臟得不像話,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這些,淑文才發覺她這次是偷偷來的,這樣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發上靜坐了好一會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廳諸物也揩干凈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覺得舒暢,她看看,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才把門鎖好離開。

  她到醫院去的時候不早也不遲,淑文故意先尷尬點的辰光,免得碰見堅明的家人。

  小明的傷勢痊愈得很快,疤痕不過是一些牽紅色的新肉,有護士告訴她孩子任何傷勢都好得快,而且燙傷的孩子,幾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藥費,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帶著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媽見了小明很是高興。

  她道:“不是很好嗎?孩子受了傷,你便要與劉家拼命了,小明確是你的兒子,可也是她的孫兒呢。她不寶貝,寶貝誰?淑文,別這么沖動了,對你沒好處。”

  淑文媽抱著外孫,看女兒一眼,回房間去了。

  淑文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呆呆的。

  她母親過一會兒出來了。

  “小明睡著了,我看過他的腳,大了一點都不會看得出來。”她說。

  淑文低下了頭,誰也不曉她心中想著什么。

  淑文媽還想說些話,電話鈴響了。

  她去接聽!笆鞘牵谶@里,睡著了,來看他?歡迎歡迎,好,叫堅明陪你來吧!彼樟司。

  淑文抬了抬眼。

  “是堅明媽,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經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訴一聲,她急壞了!要來看小明!

  “我聽見了。”淑文低低地說。

  “他們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樣?!跟堅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頭,“我也有點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會睡著,她躺在小明身旁,看著小明輕輕的呼吸,心里難受了。

  沒過一會兒,她聽見門鈴響了。

  那一定是堅明來了。淑文又聽見他們的談話聲。

  淑文后悔她走進小明的房間來,他們一定想看看孩子,現在她倒變得無處可避了。

  正在這個時候,堅明推門進來,他的動作很輕。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襯衫有點皺。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著他。

  “我回過家了,謝謝你把地方整干凈!

  淑文不說什么。

  “媽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對,你們把小明帶過去住幾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這里來!笔缥暮鋈徽f。

  “你放心?”堅明驚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堅明問。

  “我留在這里。”淑文靜靜的說。

  “淑文,以往我有錯,我不該──”

  “不,我錯了。”淑文說:“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誰錯都好,我需要你,請你回家去吧!

  “不!笔缥牡拖铝祟^,眼淚滾下來。

  “淑文,難道你就不原諒我?”堅明問。

  “你讓我清靜一陣子,讓我想想,再作決定。”淑文掩著臉,“我現在……非常混亂。”

  “好的,”堅明笑了,“淑文,你就在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會回來。”

  淑文哭了。

  堅明緊緊的抓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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