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長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剛生出來的時候,母親瞧見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過一聲,差點沒嚇暈過去,我真對不起她。
不過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親一直原諒我。后來我大了一點,在街上走的時候,路上跑過的人總會朝我看上幾眼,然后再看看母親,仿佛攪不清楚,怎么一個容貌端莊的女人,會生下我這么一個怪孩子。
母親似乎一點兒都沒察覺她兒于是個怪物,也一點不介意她兒子是怪物,親戚朋友滿腔熱心的跑來看她第一個孩子,想象著一個活潑伶俐。白白胖胖。圓臉圓眼睛的寶貝,一眼發覺是我的時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話都說不出了。
當然,他們也得講一點話才示公允,于是他們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終于說:“這孩子,倒真壯!”
我的確是很壯健。
我又粗又黑,雙耳兜風,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時候照照鏡子,會發覺自己左右兩邊臉頰不平衡,左邊好像比右邊略大啊,還有,我的頭發,無論用什么發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這么問她,給我聽見了,外婆這么問:“孩子這么丑,你難道不難過嗎?”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躲在門后面,想聽母親怎么回答。
誰知母親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兒丑?很丑嗎?怎么我沒發覺?”
我的信心恢復了一半,但外婆那個大驚小怪,仿佛怪母親有眼無珠的表情,使我覺得很痛心。
母親大笑起來,笑外婆那個表情,然后說:“男孩子,丑一點算什么!”
對,講得對!
看見外婆不以為然,母親又拍了拍她的膝頭,說道:“媽,你放心,我再生個女兒,保證漂亮!”母親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趕緊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個兒子已經這么難看,再養個丑女兒,八十歲嫁不出去,你養她一輩子?假如又是一個像康兒那樣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兩手一攤,說戲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親鐵石心腸,絲毫不為其所動,硬崩崩的道:“媽,你放心好了,準漂亮,一定是個女兒!”
母親是守諾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個妹妹,一生出來,就是美人胚子,頭發又長又黑又濃,眼睛圓而亮,如假包換的雙眼皮,皮膚白里透紅,笑容可愛,不用講,她馬上變成外婆的心肝寶貝。
當然啦!她女兒生了個漂亮孩子,馬上給她臉上增光,不會給我們親戚笑,笑她的外孫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麗,康麗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倆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懷疑,我們兩個之間,總有一個是在醫院里給人調錯了,我希望調錯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聽說過,嬰兒小時候丑的,大起來會漂亮,小時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會保持原樣,我不是盼望康麗大了日漸丑樣,而是希望終歸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鏡子,發現自己漂亮起來。
但是我始終沒漂亮起來,康麗卻一天比一大美麗,到今天,我已經習慣成自然,再也不對自己的兜風耳、豎頭發而大驚小怪。
同學都叫我“阿丑”,從來沒人叫過我“陳康兒”。再說“陳康兒”也不好聽,二十多歲的男人,名字后面抱著個“兒”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對他們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認事實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認了這一個事實,于是“陳丑”啦!靶〕蟆崩,那全是我。
從小學到今天,同學們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證上的名字,將陳康兒三字從此抹過不提,永遠不提。
康麗與我的感情很好,我們從來不吵嘴不打架,也許她很怕我,看見我的樣子就怕了。我記得有一次,當她還是主寶的時期,我貪玩去抱了她一會兒,事前征得母親的同意,外婆則在一旁監視。她讓我抱了三分鐘,沒馬上發覺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來她滾圓的小眼睛盡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見鬼魅,大哭起來,我學著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兇,后來康麗就讓外婆給抱回去了。
我只抱過她一次,頗傷我的自尊心。
后來她看慣我,也就不再覺得奇怪。
康麗今年十六七歲,喜歡穿短裙,腰上縛一些唏哩嘩啦的金屬圈子,問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帶,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間里四十五分鐘,不到這段時間不肯出來,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誘也好,絕對無效,于是我為康麗養成早起的習慣,多余的時間用來跑步,在屋外兜幾個圈子,吸吸新鮮空氣,相當有益的。
但是康麗又不滿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皺著眉,用她那種十六歲女孩特有的、陰陽怪氣的聲調提出抗議。
“大哥,”她怪聲的道,“有同學告訴我,咱們家門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個瘦得像竹竿頭上戴一頂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著我問,“大哥,你說:那個人會不會是你?”她皺皺鼻子。
“這。這還用問?”我笑著,“當、當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麗假正經,學著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還忘了提,我有這個該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話永遠不能好好的說完,因為這個缺點,我遵守“緘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點點頭,承認那個跑步的“怪東西”是我。
“唉!”康麗的文章又來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難看!”
我看康麗一眼,我真的很難看嗎?
康麗這個小鬼,真聰明,馬上洞悉我的心事,說道:“瘦當然沒肥好,記得你小時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氣的嗎?你堅持要運動,最好就是在房里練啞鈴,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來,“好。好吧!蔽艺f,“答。答應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來,“謝謝你!大哥!
我看見她快活的樣子,不禁懷疑起來,康麗為什么要謝我呢?謝我什么?
于是我問:“康麗,你不是怕怕別人曉得你有一個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麗像是被冤枉謀殺了人一樣,“誰說的?誰說的?誰說你丑怪?”
我聳聳肩,對這樣一個妹妹,有什么辦法?她瞪著那么清白的圓眼,仿佛我終于變漂亮了,現在已經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過——”康麗有下文,“你假如肯脫掉那頂草帽,我想會好一點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夾起幾本書,逃一樣的上課去了。
我那頂草帽,的確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剛理了發的幾日。草帽的用途是來壓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豎的頭發,我的頭發長的速度非常驚人,一味向上發展,起碼要一個星期理一次才勉強可以使我看上去順眼,我又沒那么空整天坐在理發館里,于是那頂草帽,便是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沒辦法,我描述了這么久,也講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當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駝子”好看一點,因為至少我不駝,我的牙齒也還算潔白整齊,唉,不說也罷。
但是我的功課,一直做得很好,從小學到今天,交過的學費寥寥可數,全是免費,考第一就免費,很簡單的事。不是說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績單的時候,才承認我是她的外孫,平時很少與我講話,或是稱贊我。
康麗,在這方面,卻鬧個大大的不爭氣,雖然沒有留級,但是次次僅僅夠升級,趟趟險過剃頭。這個家伙,對念書全無興趣,父親辛辛苦苦將她弄進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貴族學校,她卻偏跟爸作對,以成績單上的紅字為榮。
她也從來不問我她不會的功課,就拿課本往我桌一堆,留張條子,上書什么“請做代數十題(代數是代做的),第三八頁五題到十五題,請于后天放在我床頭上”。
連謝都沒一句的。功課大多由我包辦,考試時候我又不能幫她去考,于是康麗便每學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幫她,每次看見她的心肝寶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罵考試制度。
但康麗真幸運,我說過,她從來沒留過級,我要學她,到現在還念小學呢,她念三遍書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還差得遠,她真是聰明,凡是聰明人老不肯讀書,讀書的責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麗的異想天開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問:“大哥,你念化學的對吧?”
我點頭說是。
她問:“你有沒有把人縮形的藥水公式?”
我說沒有,“怎么可能?”我又懷疑起來,“你你要這這種藥水的公式干嗎?”
康麗極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將你縮形,放在我耳朵里,帶你到試場去,幫我算代數!”
這就是康麗,我的妹妹。
當然,要是沒有康麗,我也不會認識茱莉。
而不認識榮莉,我也不會有現在這么煩惱。
茱莉是康麗的同校同學,比康麗高二級,也年長二年。
也就是她告訴康麗,她門外有一個跑步的怪東西。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
我并沒舍得立即放棄跑步,跑步畢竟跟了我好幾年,放棄跑步,在某種感情上,像是放棄一個良友一樣。
但當你有一個像康麗那樣的妹妹,你不得不為她犧牲一點。
于是,我在這個星期天,趁康麗還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離別哀悼式的一次。
當我跑到后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勁的在按門鈴。我就覺得奇怪,這么老清早,誰來我們這里呢?而且后門里面是廚房,沒有人會聽見的。
我輕輕的走過去,想告訴她這一點,但是當我走到她背后,還沒來得及出聲的時候,她忽然把頭回了過來。
是我先嚇了一跳,我連忙跳后一步,“對,對不起!
她瞪著我看,也沒講話。
我的臉,馬上就漲紅了,必然有點像豬肝之色。
看見女孩子的禮貌要脫帽子,可是該死,我已經二個星期末去理發了,如何能脫帽子呢?天啊天,快點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個女孩子還是瞪著我,天地良心,她長得極是美麗,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該多好,或是至少長得較為上臺盤一點,事情也就容易應付。
我呆著老半天,既無法升天,亦無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對現實。我遲疑地脫去我的草帽,感覺到頭發以飛般的速度一條條地豎起來,而我的兩只兜風耳,也自然地被襯得更加像扇子。
我連脖子都漲紅啦,只聽見自己說:“小小姐,這這是后門,不不會有人應應的,請請往前門去去吧。”我這樣說。
天曉得我平常的口吃,絕對沒有這么厲害,誰都可以證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向我一笑,然后說:“謝謝你!
她轉身往我們家前門走去。我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來,我想逃,可是來不及逃,她用聲音抓住了我。
“這是陳家吧?請問。”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來找陳康麗的。我常常在門口看見你沿這間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對面。”她笑說。
“我我是,”我艱難的說,“是康康麗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麗那個在念大學的哥哥!”
沒想到康麗居然會標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臉上去!安徊诲e!蔽掖。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麗高二級的同學!
天呀!她還把手伸了出來呢!我應不應該跟她握呢?我考慮了好幾秒鐘,用手在褲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來好久,已經尷尬地縮回去一半,見我又伸手,趕緊也伸出她的手,與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這種人,連與女孩子握手都不會,就算自殺謝世全世界都應該高興,除了我的化學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卻臉色自若,她說:“很高興認識你。你也進屋去嗎?”
我當然想陪她進去,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嘴居然會說出以下的傻話來:“不不,我還想跑一會兒步呢,我還要跑一會兒!”說著說著,我的雙腿,也不聽我腦部指揮,居然跑了開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門去,為她開門的是康麗。
我在一旁躲著遠遠的看,她跟康麗小鬼又講又笑的,咕咕噥噥,還用手朝我指指點點,不用問,準是說我壞話,不過講老實的,我又有什么好話可以讓她們講?
我坐在一條街階上發起呆來,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麗的同學。她長得真漂亮,而且雖然活潑,卻沒有康麗那種小潑皮小無賴的感覺。
康麗實在太可惡。康麗越是可怕,就越顯出這個女孩子的可愛,她穿純白色的衣服,我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在領口有一條小白花邊的裙子,大好看了。那兒有康麗的那種奇裝異服的驚人,紅一塊綠一塊,還算是時髦,真不敢相信。
這么好的機會,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卻……不是沒有膽子,而是長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準像人家童話里說的“美女與野獸”。
別想扁頭啦!我沒精打采的告訴自己,那個野獸還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頭埋腦的正沒心機,手里捏著那頂草帽,像絞毛巾那樣的絞,草帽已經差不多壽終正寢,自然吃不柱我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條紛紛的落了下來。
“好功夫!”突然有人說。
我嚇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個人歲左右的小男孩,頭臉涂滿污泥,小黑鬼一樣,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興趣來!霸趺?你的小淘氣朋友呢?你找他們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著。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過街去,可是連草帽都不聽我話,輕飄飄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車子帶得無影無蹤。
“你做我師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媽不準許我上山去找師傅,你做我師傅就好了!”
這小子纏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還時不時出小腳踢我一下,好像在試驗我是否真的有內功。
我想推開他,可是忽然靈機一動,馬上改變思想,對他講:“喂,小子——”
“有!”他敬一個禮。
這小子蠻有趣的,于是我說:“小子,徒徒弟得聽師傅的話對不對?”
“我聽我聽!只要你教我怎樣把帽子擰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著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著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難看?”
他看著我,好像有點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費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樣?”
那小淘氣左看右看,轉一個大圈看,然后瞪著眼說:“你丑怪?”
“噯,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沒有呀!你算丑嗎?”他的眼光從我的兜風耳轉到頭發,再轉到厚嘴唇,再轉到小眼睛,足足好幾分鐘,然后說:“不!”
我一聽這個“不”字,頓時松一大口氣,人家說童言無詐,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壞,自卑感太重,或者這個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這么多了,暫時相信他吧!
我摸摸他的頭,“你你不錯!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這孩子,會不會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說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氣小臟鬼繼續說下去,“我曉得的一個人,才真正的丑怪!”
“誰誰?”
“噓!”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說,然后小腦袋左右張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樣?”
“唉!沒有人比她再丑樣的了!”
他搖頭擺腦說道。
“怎么樣子的?”
他抓了抓頭皮,“很難講,我也說不出來,總之不能再丑怪了,唉,還做作得很呢!她最討厭我的了!”
我笑起來。
“下次我帶你去見她!”
“好,有機會一定去!”
“準嚇得你半死!”他考慮了半晌,“不不,你教會我功夫才去見她吧,”他非常為自己著想!安蝗荒銍標懒,我就沒師傅啦!對不對?”
“對對!”我點頭,心里相當高興,丑怪得嚇死人的?我總算沒嚇死過人,這個女孩子總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許她還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師傅,你呢?”
“我?我叫陳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懷疑。
“噯!聽師傅的話!還有,師傅得回家了,明天來找我吧!做完功課來找我!喏,”我指給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這兒!”他指我們站著的地方給我看。
“好!再見!”對著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為在這種小頑皮的面前,沒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討厭我,我每天來找你可以嗎?”
“可以!明天來吧!現在再見!蔽页麛[擺豐。
他也向我擺擺手,溜進屋里去。
一個早晨浪費在外邊,惟一的收獲是收到個徒弟。不過這徒弟倒是不錯,我解嘲的想,總算替我解了悶。
我在門外考慮一會兒,李茱莉,該已經回家了吧?大半個小時過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門張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門也張望一下,等的確看不見人的時候,我拔出鎖匙,以閃電的手法開了門。
但是我估計錯誤,我把女孩子閑談的能力,估計得實在太低,大半個鐘頭?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閑聊了大半天!
而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剛從康麗的房間出來,看到我她說:“咦,你跑步,跑到現在才回來呀!
“是是的!蔽艺f,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啊,你你還沒有走呀。”
康麗一聽,馬上來個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這里吃午飯的好不好?你要趕人家走嗎?”
李茱莉揚起一道眉看著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為李小姐已經走了,真真對不起,我我有點功課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麗對我嚷,“別多講啦,你做功課就做功課,一會兒出來吃飯就是啦!”
“對對!蔽胰缁识鞔笊,急急忙回房,輕輕的掩上門。
門外傳來兩個女孩子的嘻笑聲,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們是在笑我,于是我緊緊的關上門,用心地做起我功課來。
才做了兩題數學,母親就來敲我的房門!翱祪,康兒!
“什么事?”
“出來吃飯!彼崎T進來,看著我直笑。
母親真奇怪,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孩子脾氣比我們都重,心里不高興,就罵人,一高興,就瞇瞇嘴笑,像現在這樣,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極之開心。
我也看著她,靜待其變。
果然,母親眉開眼笑的走過來,坐在我的單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噯,康兒,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女孩子?”
我明知故問,“誰?”
母親笑,“你這家伙明知故問,當然是那個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見到了,怎么樣?”
她起勁起來,“唉康兒,你真笨,快點去跟人家談談,交個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嗎要交她這個朋友?我的朋友已經很多!
“你少廢話!”母親眼睛一瞪,“我怎么講你就怎么聽!不要辯嘴!
我無可奈何的放下筆,“那么我應該怎么樣呢?”
“你聽著,等一下吃飯的時候,伺候伺候這位小姐——”
“媽,真真的要那么做嗎?”我為難的問。
母親懷疑的盯著我看一回!霸趺矗俊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還年紀輕。”
“神經。∧阌植皇桥餍,說什么‘我年紀輕,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歲的男孩子,認識幾個女孩子,有空去看看電影,跳跳舞,是天經地義的事,除非你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驚,“我我不正常?媽,你怎么可以這樣講?我我功課實在太忙,實實在抽不出空來,媽,你原諒我吧!”
媽沒好氣的道:“書呆子有什么用?書,年年可讀,八十歲念大學,人家報紙上還贊美你呢!說什么,‘活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女朋友卻不能年年追,你八十歲去追女孩子?準給人家罵老色狼!”母親這一番理論,真聽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說她沒道理,于是我微微的點著頭。
“對不對?”母親做其打蛇隨棍卜狀,“快快出去吃飯吧!”
“可是我這副樣子,”我抓抓頭皮,“我我……”
“你樣子怎么了?盡管別人是英俊小生,你卻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親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總不及英俊小生受歡迎!蔽夜緡。
“你怎么知道,也許人家偏偏喜歡性格小生呢?”母親已經在客廳里了,她回頭跟我說。
“什么小生?”康麗大聲問,“誰看電影?”
“不管你的事!蹦赣H道。
“不管就不管!笨蝶愘氣地道,“噯,我們吃飯!彼龑钴锢蛘f。
那個時候,康麗小鬼早已經坐在飯桌前了,她一手拿著一只雞腿吃,我一看飯桌,菜式非常豐富,大概專門是用來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縮縮的躲在母親身后,母親忙著招呼:“李小姐,別客氣,請呀!”
李茱莉笑著說:“伯母,叫我茱莉吧,別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彼f著就坐下在康麗身旁。
母親一見,連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媽氣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發覺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來了,于是我就知道這餐飯將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親坐下來,又對李茱莉說:“李小姐是稀客,康兒,”她又對我說:“康兒,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夾菜。”
我連忙說:“小姐,李李李小姐,別客氣!
康麗這家伙,又朝我開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長小姐短的,榮莉就是茱莉,你真別扭!”
“康麗——”母親拖長聲音,“不準對哥哥無禮。”
我看康麗一眼,低頭吃飯,吃了好幾口,忽然記起該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連忙調轉筷子,夾了剩下的一塊雞腿給她。我夾得極好,雞腿剛剛放在她飯碗上,醬油也沒沾到她的衣上,我相當為自己驕傲。
母親也很得意,她連忙介紹:“茱莉,這是粟子雞,我親手做的,你試試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會講話,我比較像她一點就好了,會講話的人總是討人喜歡的,雖然康麗卻又作別論。
我在飯桌前一句話都沒講,就是吃飯,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沒回來,母親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兒,整張飯桌上,就聽見康麗一個人的聲音。
康麗說:“大哥真是個書蟲,別以為放暑假他就會放下書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這個時間埋頭預備下一次的考試。”
李茱莉將筷子含在嘴里,點頭道:“這樣考試成績當然好了!
“大哥永遠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電影……他不需要娛樂的。”康麗裝個鬼臉,“他是木頭人!
我忍不住!白x書,也也是有樂趣的!
康麗聳聳肩。“真難講,大哥這種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卻不贊成!白x書時候是應該讀書的,康麗,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該勸人也不用功!彼Φ馈
“是呀,”母親對康麗道,“茱莉講得對,到底比你年紀大二歲,講的話,也有紋路得多,你的功課壞成這樣子,怎么去會考?”
“現在暑假都快來了,媽,你就讓我輕松一下吧,媽,我答應你下學期一定開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雖然沒見過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確實知道,像李茱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卻也不多。
康麗這番話,說什么學期開初一定勤力,我們都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她無論當時講得多誠心誠意,一到學期開始,馬上忘得一干二凈。
用完飯,我當然又藉口去溫習,其實還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麗也說得對,空暇交個女朋友,一齊去看場戲,游游水,也應當不錯,調劑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榮莉這樣的女朋友。當我與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會投來一個羨慕的眼光,他們會想為什么像我這樣的一個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會對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夠勇氣的話,我一定沖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應我的約會。
我跳起來,將門拉開一條縫子,張望出去,李茱莉還在客廳里,她與母親在閑談,康麗則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們會朝我這邊看來,馬上關上房門,心跳得很厲害。
結果她走了,我還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這是我結識李茱莉的經過。
那一次她來,是與康麗討論學校里的一出話劇。后來那套話劇上演后,暑假也正式開始了,她就沒有再來過。
我記得那一天,在門口她對我說,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動,我在街上也沒有碰見過她,不過,老實說,還是不碰見為妙,見到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暑假來了。
我放棄跑步,開始學習釣魚,這樣會使康麗高興一點。
我家走下一個山坡,通過一條小路,就有一個小沙灘,沙非常粗,但水卻又清又深,在這沙灘對面,有一大堆亂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魚,用網都可以網上來,不過興趣就沒有釣魚這么濃,我預備妥自己做的魚竿與魚絲。連魚鉤都是用大頭針做的。
每天下午釣回來的魚,都讓外婆煎給我們吃,味道不錯。運氣好,還可以釣到紅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魚。家里人都不反對,于是這一天我又去釣魚。
我把衣服脫掉,剩下一條泳褲,游到那堆石頭上,剛剛垂下魚竿,就看見遠處浮著一頂泳帽,白顏色的,看清楚一點,又不止是一頂泳帽,顯然是一個穿著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隨著海浪飄。
我一緊張,渾身就熱起來,這個女人出了事啦,本來這里海灘,就不適合女人來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難回到沙灘。
現在這個女的,都已經浮在水面,真是兇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慮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沒用,不會有人聽見的,于是我只好丟下魚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過去。
我漸漸游近她,不錯是個女人,頭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聲大叫,“喂!喂!”
她沒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劃兩下水,沖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腳。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聲,縮回了腳,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進一口水。
“噯!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沒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馬上潛水逃走,憑我那三腳貓功夫潛三五分鐘倒絕沒問題。
“噯,你不是陳康兒嗎?”她叫我。
咦,她是誰?我把臉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來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驚叫一聲。
她踩著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腳,嚇壞我!”
“我……我……以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從遠處看來,很很像。沒沒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對不起!
她恍然大悟!霸瓉硎沁@樣,你是來救我的?”
“對對……我我剛才對不起,驚擾你!
李榮莉很認真的說:“不不,你那樣做很對,遠處是看不清楚的。弄錯沒關系,萬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對不對?”
“真……對不起!蔽疫在講。
“你也來游水嗎?”李茱莉怕我過度難堪,故意把話題支開。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釣魚來的!
“釣魚?在哪兒釣?”她問。
“在在那邊石頭上!蔽抑附o她看。
“哦,我也有點累了,想到那邊石上去休息一下。一邊看你釣魚,一邊曬曬太陽!
她說著就向石堆游了過去,我心頭忐忑的跟著她游,結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彼悬c佩服我的樣子。
“哪哪里,一點也不好。”我臉上紅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縱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幾次,都沒爬上來,向我投出一個求援的眼色。
我義不容辭地,伸手把她拉上來。
“謝謝!”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褲上擦了擦,這還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這種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頭,就把泳帽脫下來,頭發像瀑布一樣,一下子整道的滑下來。
我嚇一跳,沒想到她頭發有這么長!上次見她,她大概把頭發盤在頭頂上,所以沒察覺。
她把長發攪動一下,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閃出五顏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當然是長頭發的好看,如果她們真的是“女為悅己者容”,就應該絲毫不加考慮,不怕熱,不怕麻煩,把頭發留長才對,可是,像康麗,把頭發剪得像個男孩子,還說什么“現在流行短發”。
我不是故意拿康麗來比李茱莉,只不過我除了康麗,只認識李茱莉一個女孩子,也沒有辦法不拿她們倆互相比較。
而比較的結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彎,顯然是李茱莉勝過我這個妹妹多多。
且說李茱莉撥順了頭發,就對我說:“你別管我,你自己釣魚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會兒,大家回去!蔽易谑,太陽真好。
楊茱莉側著頭笑笑,直瞧著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風耳和豎發,連忙把我的新草帽拿過來戴上。
“這太陽好厲害!”我為自己解釋。
她看看天,笑笑,沒出聲。隔一會兒她自帽底張望我,問著:“你怕曬嗎?要不要早一點回沙灘去?”
“不用,你喜歡,就就多曬一會兒。”我結結巴巴的說。
她把長腿一伸!搬t生說我皮膚不健康,最好多吸收點陽光。”
她皮膚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膚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說:“所以我喜歡游泳。除了游泳,我還喜歡聽民歌,你喜歡嗎?”
“我我——”
“大會堂禮拜三有個民歌演唱會,有好幾個有名氣的歌唱家參加,我想去,可惜沒有人陪!彼粗,又是一笑。
我忽然緊張起來,她這么說,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聽民歌演唱嗎?我應該怎么辦呢?我應該怎么開口呢?真是天曉得,為什么學校里不加多這一門功課呢?
“我我——”我說,好似只會講這兩個字一樣,連嬰孩都不如,我當然是一千一萬個愿意,只不過口齒不靈而已!我急得大汗滿頭。
“我想問你有沒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說,“假如有空,我就請你去聽一場。”
“我去!”我沖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買票,買好票打電話給你!彼终f。
我真太高興,太高興了!想不到李茱莉竟會開口約我去玩,唉。
我真沒用,居然要一個女孩子先開口,尤其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我真是沒用。
又難得李茱莉這么爽氣,絲毫不擺小姐架子。一開口就把約會提出來,這樣大方,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愛的脾氣。女孩子干嗎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討得人喜歡嗎?還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們這種怪脾氣,女孩子就喜歡奴役男人,操縱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給她們這么任性刻薄呢?
很難講,像我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這般對付,何況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遜潘安的男士們?女孩子眼光實在太淺窄,只圖一時虐待得勝的快感,而置終有一大變老處女之后果不顧,她們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經大腦。
但是李茱莉卻不是這種女孩子,我多高興她不是。
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與她只會有一個約會,但是我還是高興世界上有她這樣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們曬太陽直曬到傍晚。我不過是黑上加黑,很難看得出有大變化,但茱莉,膚色卻由白變紅,由紅變成淺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別棕色,看上去像個頑童,而且她聳著曬焦了的鼻子笑起來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
我覺得她應該帶一瓶防曬油出來。但是她說沒有必要。
說茱莉爽朗可愛得像男孩子,一點也不錯,但是說她沒有女孩子味道,卻絕不正確,她可以說兼具兩者的優點。
這是我與她同處半天下來的感覺,毫不諱言,我太喜歡她。
我與她游水返沙灘,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經是最后機會,不得不鼓起勇氣開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彼f。
“榮榮莉,我打電話給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歡,隨便可以來坐,我家就在斜對面!彼,“何必客氣呢?”
“那那好極了!
她微笑,“你有點口吃,你自己有沒有發覺?”
我心一跳,想著這可慘了,她終于發覺了,終于嫌我不體面,終于嫌我的缺點了。
我的心馬上由淺藍色變成灰色,我陰陰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蔽页姓J。
“真有趣!彼ζ饋恚芭滦叩哪泻⒆硬趴诔,我從來不相信男人會怕羞,現在居然讓我碰到了,你說有不有趣?”她大膽地道。
我大吃一驚,“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納罕的問:“怎么會沒有男朋友呢?學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鄰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噯!”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實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經繼續道,“譬如話講得慢一點,從容一點。心里盡量放寬,不要緊張,慢慢的就好了,其實口吃不過是一個習慣,不算是毛病——你在聽嗎?”
“我在聽,我在聽!”我感激地說道。
她微笑,“忘記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會口吃了。也許我想得容易了一點,不過假如你有耐力,保證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蔽艺f,“可可是……”
“真對不起,也許我是不該提的,你沒生氣吧?”
“不會,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買好票后給你電話。”
“大大概幾時?”這是我講的,那么多話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彼在笑,“好不好?”
“好好!
“這就是我家,就在你們斜對面,有空來玩。”
“好好!
這時候我忽然發覺門旁閃出一個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師傅就逃跑,沒有道道理吧?”
小東西急急分辯,一面掙扎著,“不不,我沒有避!”
這時候茱莉忽然沉下臉,“小鬼,你干嗎?放著一大堆暑假作業不做,專門亂蹦亂跳,沒點規矩,叫陳哥哥!”
我的媽,我還以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臉,其可怕程度,也頗為犀利,完全顯出“原形”,真令我心驚肉跳,看來世界上的女人,沒有一個不可怕,沒有一個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經做完作業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雙眼,圓滾滾的又可愛又可怕。
小明抗議,“你管我管得那么兇!媽媽也不說什么,你不過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著你!李正明你聽著,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辯多幾句——”茱莉恐嚇著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師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師傅?你這小鬼看武俠連環圖看得發瘋了!”
“他的確是我的師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著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們倆攪什么鬼?說來我聽聽!”
我尷尬地道:“噯,令弟,跟我的確是帥徒關系!
李茱莉笑,“你們是認識的?”
“不錯!”我回頭!靶∶鞒鰜!
小明還是縮在我身后,說什么也不肯出來,“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揚眉,轉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對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飯的時候還不回來,我們就不給你留飯!”
小明恨恨的看著她。
“茱莉,”我急道,“別忘了電話!”
茱莉回身向著我嫣然一笑,“不會的!彼f,其神情與對小明的態度有天淵之別。
我倆師徒看著她走了,立刻如釋重負。
小明無精打采的道:“怎么樣?你怎么會上她鉤的?”
“你!”他老氣橫秋的道:“告訴你要當心那個丑八怪,你怎么不當心?”
“噯噯,你根本沒叫我當心過李茱莉,你也沒告訴過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還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麗極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聲。
“你這種專門撒謊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機說。
“算啦!”小明搖頭擺腦的道,“你這種師傅,動不動上女人的當,我也不要了!我們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紀小,不曉得的!
“總之我八十歲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覺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來在小明臉上見過,他們姊弟倆,連眼睛都像的。
小明問,“你不覺得女人麻煩么?”
“當然麻煩,我的妹妹就最麻煩!”
“那你干嗎還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曉得!蔽艺娴牟粫缘,我只覺得她可愛。
“會不會是自己家的女人討厭,別人家的女人可愛呢?”小明異想天開的問。
“去你的!”我笑出來。
忽然我發覺,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興得很,至少李茱莉沒有嫌我這個毛病。她還在設法幫我改善呢。
真快樂,我又說:“你姊姊這么漂亮,你怎么說她丑樣?”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嚇死人。晚上睡覺,頭上卷著一只只的圓筒子,臉上涂著白色的面漿,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麗也是一樣,頭發上卷筒也夠了,臉上搽的那個玩意兒,我實在不明白。像她們十幾歲的女孩子,大概還沒到年齡用那種東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樣。
“還有呢!對爸媽亂撒嬌,每個月買新衣服,對我亂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買口香糖就得跑好幾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們,還樂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聽馬上緊張起來,小明說“你們”,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問:“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嗎?”
“很多?”他一偏嘴,“那樣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會多,除了你,就還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你們有表哥的嗎?”
“噯。表哥常來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個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說姊姊是丑蛋,結果跑出個美人來,這次又造謠,說你表哥難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氣得跳起來,“我覺得他難看,就說他難看,你不能說我撒謊!”
“好好,不說不說,那你講講,你表哥是怎么樣子的?”
“喏!頭發長得女人那樣,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樣!”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時代青年嗎?時代青年,是那副樣子的!
小鬼頭皺起了眉頭,用手托著腮,問道:“那你怎么蠻好的呢?你不時代嗎?”
“我?”我仰大長嘆一聲,“我是老古董,馬上就發霉大吉的了!”接著,我又問:“噯,你姊姊喜不喜歡你表哥?”
“唔唔,”他搖搖頭,“不太喜歡。嘩,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樣講嗎?追求?”
“對對,講下去!”
“——追求得很厲害,一會兒買糖,一忽兒送花,糖全給我了,”小鬼頭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媽媽房間里,你說表哥慘不慘,唉,女人真壞!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還沒希望,我?很難講了。不過——
慢著,茱莉不是已經約我到民歌會去嗎?那總是代表希望吧?我骨頭又輕起來,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講話,”小子說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裝看書,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慘了!
“那么說,”我懷疑起來,“你表哥是阿飛吧?”
“哪里,表哥討厭是討厭,不過不是阿飛,我們也別研究他是什么東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來,那個“丑”字忽然變得很刺耳,這是我以前沒有的感覺,“你叫我什么?”我生氣地問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嗎?”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現在你也不是我師傅啦!我們倆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這個小東西,不知道哪兒學來這么多的名詞,真沒辦法。
于是我說:“叫陳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試探問。
“噯,改個稱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頭。
“好,你對我不錯,我喜歡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陳哥哥就陳哥哥!”
“你快回去吃飯吧,一會兒茱莉又罵你!
“那個巫婆!毙∶骱莺莸牧R?墒撬是怕茱莉的,隔一會兒,靜靜的站起來,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這興奮的下半天,就是這么過的。
那一晚上,我睡來睡去睡不著。
第二天我挨了一個上午,熬不住。時間過得怎么這么慢?怎么好像永遠不會過?我要等到幾時才會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會給我電話,我覺得我馬上要斷氣了。
我無精打采的倚在電話邊等,希望,希望也許茱莉會提早給我來電話。電話鈴是不住的響,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麗的。
世界太不公平,為什么康麗有那么多的電話?蝶愰L得那么漂亮,康麗那么受人歡迎?
為什么我什么都沒有,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決定振奮起來,長得丑也不是我的錯,我決定以人力來改變這一宗事實。
我離開電話,要是我再在那張椅子上等多十分鐘,康麗也準會給我米幾個難堪的問題。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應該做些什么預備工作,我想得又難過又落寞,不禁對著穿衣鏡端詳起自己來了。
這時候,康麗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門來。
我抬起頭,不起勁地看著她。
她卻語出驚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從何來?”我問。
“唷,別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約你去玩,還不是喜訊?還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來,“怎么曉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這里還東瞞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樣不靈通?我看你認輸算了,乖乖的向我討教一下!”康麗笑道。
“討,討,討教什么?”
“討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計靈方。”
“這……”
“費用,代價,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親兄妹,不會逼得你太緊的!笨蝶愐浑p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絕的發表議論。
“你倒說說看。聽過之后再講代價。”
“茱莉約你去聽歌對不對?”
我點頭,“不錯!
“怎么樣?”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錯吧?”
“你怎樣曉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訴你,李茱莉親口告訴我的。”
“噢!蹦菦]得講了,既然是茱莉親口告訴的,我也不能怪康麗多事。
“所以我說,你福氣不錯,噯,要不要告訴媽媽,電讓她高興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緊張了,一會兒要我全套晚禮服的出去,我怎么辦?”
“你打算如何赴約?”康麗反問。
這可把我問住了!拔,我當然是上車搭巴士,過海搭渡輪,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機去?”
“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問你預備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還得預備行頭呀?”
“你總不能就穿這一身衣服去吧?這條破褲,這件霉菜毛巾衫?”康麗直叫,“你簡直是侮辱我的同學茱莉!氣死我了。”
我慌忙起來,“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別講衣服,”康麗得意得無以復加,她端詳我,仿佛從來不認識我這個哥哥!跋扔懻撘幌履愕哪槻吭僬f!
“臉?”我摸自己的臉,“我還得化妝呀?”
“不用化妝,也總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來,“康麗,你指教一下。”
康麗太快活了,“你的頭發——”
“噯,對,是太長,我馬上去剪!”
“又是剪陸軍裝?”康麗搖頭,“不行,太難看,我看不如用風筒把它吹貼!
“吹貼?康麗,我的頭發,是任何風筒吹不貼的!”
“奇怪,”康麗拉了拉我的頭發,“是真硬。我的頭發倒很軟,連茱莉都羨慕的,不過我沒留長就是了。不過不要灰心,大哥,我們盡管試一試!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驟,梳貼頭發!
“嗯,”康麗點點頭,“不錯。步驟二:弄好你的兩只耳朵!
我一聽,當堂面有難色!翱蝶悾涫谴笊,招風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風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聽計從一點,也辦不到!
康麗眉頭一皺,計上心頭,“能不能在睡覺時用膠黏著它們,第二天早上也許會服帖一點。”
我長嘆一聲,“盡管試試吧!”
“希望可以,”康麗聳聳肩,“我耳旁的兩個發圈,大家都說彎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膠紙黏成的。”
“我答應試試就是。”
康麗又打量我,“你的皮膚——不過黑點也算了,當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點,不合比例,又不能畫大……還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這樣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殺!”
“那也不用自殺,”我憤憤不平地道,“人貴內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重視內在美,換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內心多美,我都沒膽子去發掘!
“康麗,別給我潑冷水好不好?”我無可奈何的道。
“我沒有呀,我真心想幫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還有你那個老天爺的口吃毛病——”
“康麗,我曉得!蔽已肭笏齽e講下去。
“一緊張就結結巴巴的,說個半天別人也聽不懂,你最好少開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歡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斑@樣?”
“唔,你牙齒倒還好!笨蝶愓f,“記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發風筒,幫我梳頭。
風筒里的熱氣把我頭皮都烘焦了,但是頭發還一條條的站在那兒像鋼絲?蝶悵M頭大汗,她的確已經盡了她的力。
“康麗,還是讓我去把頭發剪掉算了!蔽艺f,“是難看一點,可是沒辦法!
“人家都流行長頭發,你卻剪得像和尚。唉!”康麗直搖頭。
她又撕下了兩張膠紙,緊緊的貼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這樣的荒謬。
我那么地給康麗像洋娃娃般的攪,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茱莉?可是她剛才約我的時候,我并沒有比現在漂亮!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裝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來,覺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個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緊張的?
不緊張就成了冷血動物,可是也不必熱血得往耳朵上黏膠紙,我笑了起來,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膠紙。
“大哥,你怎么了?”康麗瞪眼問。
“康麗,算了,別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聳聳肩!昂茫热蝗绱,我也不勉強,不過我告訴你,榮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裝扮,也不會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裝得不在乎一點!
“女朋友都是因為不在乎而丟掉的!”康麗提醒我。
我為自己打氣,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無妻!”
康麗笑起來,“好,那我不多管閑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麗說完溜出去。
我剛有點釋放的感覺,十五分鐘康麗卻又回轉來。
“什么事?”我問她。
“有個小男孩給你帶來了一張紙,我叫他進來,他說要趕回去,你認識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臉上臟臟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對,難怪眼熟!笨蝶惢腥淮笪!凹埵擒锢蚪o我?”
“那張紙呢?”我焦急的問。
“看你!”康麗白了我一眼,把那張紙遞給汁
我攤開紙一看,是女孩子的筆跡,不用說是茱莉寫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點鐘到大會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給樂壞了。
我應該保留這張紙,雖然怕康麗拿著當笑柄,還是收起來,我雀躍著奔出去,叫道:“媽!媽!”
媽在廚房里,見我大驚小怪,就問道:“什么事?”
我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我我——”
“你這個孩子!”媽責怪地看著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歲的等著抱孫子,不扼死你才怪。”
“媽,你說,女孩子會不會喜歡我這種人?媽,你可別騙我,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
“這……”母親面有難色,“看是哪一種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歡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卻注重學問。品格,真難講!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問。
“不能說沒有——”
“媽,謝謝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壞日子,日子總是過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看著日歷。
在星期五,我緊張得一餐飯都沒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發,把自己有那么干凈就弄得那么干凈,穿上我惟一的西裝,買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會堂里不準吃東西,不過茱莉可以把糖果帶回家去吃,或是給小明吃,帶一盒糖去禮貌點。
等到七點正,我決定出發,不能讓茱莉等我。她多半是個很準時的女孩子,我最尊重準時的女孩子,最鄙視遲到的男孩子,男孩子遲到,像什么?像吃軟飯的小白臉!
故此我移正好領帶,出門。
我聽見康麗的偷笑聲。但是我為自己驕傲。
我趕到大會堂,才七點半。
太早一點,我告訴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覽了一番,又欣賞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亞雕像,十五分鐘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緊張起來,茱莉隨時都會到的。我看著手表,分針慢慢的爬動,一分兩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來得早一點,不過茱莉如果比我早來,她一定會很難堪。試想想,一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獨自等人,多么難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點正,茱莉就來
看!大門外站著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兩步的趕上去為她拉開玻璃門——但是那個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著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為何這樣多禮,然后抬頭向她的男朋友打一個招呼。
那個男孩子向我投來敵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憤的想:“哼!誰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會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曉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來,四周看,可是茱莉還沒有來。
她遲到十分鐘。我的心焦急得像犃說吶ㄌ饋�
十分鐘,女孩子常常地遲到十分鐘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許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當久,很惹人注目,還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東西。
我叫了可樂,一面喝一面看著入口處,真是飲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會遲到的,她為什么還不來呢?我應不應該打一個電話過去問一下呢?
八點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惱的站起來,沖到下面的一排公眾電話亭去,放進了三個角子,才發覺我根本不曉得茱莉的電話號碼,真是該死。
問康麗吧!我撥了家的號碼,但是沒人來接,也沒有聲音,這具公眾電話壞了!我用力搖了搖電話機,它一個字兒也不吐還給我,我想再打,卻沒了角子。
我為什么這樣倒霉?為什么?
我紅著臉走出電話亭子,一看大鐘,已經八點四十五分,對了對我的鐘,也是八點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對,茱莉呢?
我悲哀起來,很明顯,茱莉失約了。
第一次的約會,我畢生第一次與女孩子約會,她便失約。
她對我是沒誠意的。她作弄我。其實她怎么會看上我這個丑八怪呢?她是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著鐘在笑,笑我這個傻瓜。
我真是個大傻瓜,居然相信榮莉會喜歡我這樣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會再和女孩子約會。她們都是開我玩笑的。茱莉現在不知道與人家玩得有多開心呢。明天她見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當笑話講。
而我卻氣苦。
我垂頭喪氣的走近玻璃門,剛剛拉開它,一個侍者走上前來,一言不發的遞給我一盒東西。
我一看,原來是那盒糖果,我接過,抬頭看到那個侍者,剛要謝他,忽然發覺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諷刺,那么的惡作劇,我猛地拉開門,奔出廣場。
我走到碼頭,大鐘剛好開始報時,一共敲了整整齊齊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說:茱莉失約!茱莉失約!茱莉失約!
我覺得我沒有生存下去的勇氣!我拿出一毛錢,過了三等渡輪。
情緒好的時候,才配搭頭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氣,F在我這么的像喪家犬,還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爭氣,為一個女孩子失約,弄得神魂顛倒的。想想母親養育我二十多年,我從來沒對她付出過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著急,她傷心我也不關懷,我太不孝順。
難為他們還常常稱贊我是個好兒子,唉!
當渡輪駛到海中心時,我把那盒小雖小,卻很名貴的巧克力糖丟下了海。
我再也不會約女孩子了。
我覺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著它們,走都走不動。
茱莉家里的燈光還未熄,我回未的時候剛好九點半。
康麗追進來問:“噯,民歌好不好聽?”
我脫下皮鞋。
“噯,你有沒有乘機訂好下一個約會?”
我脫掉襪子。
“噯,你們怎么這樣早就回來了?”
我脫掉外套。
“噯,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沒將這件事告訴媽!
我整個人倒在床上。
康麗莫名其妙的盯著我半天,看看沒有什么苗頭,轉身走,一路聳著肩說:“怪物,怪物!
我也許應該責問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約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氣來。
勇氣呀勇氣,你到哪兒去了?
我怕茱莉會但白的告訴我,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我,我想與她做朋友,實是妄想,因此她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讓我死心。
唉唷,我太難過了,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為什么我不去挑選一個面目比較平凡點的女孩子呢?
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輾轉反側。
但是康麗不容許我一刻的安寧,她又來敲門,我火氣直冒,喝道:“康麗!不要再來煩我!
“康兒,是媽呀,能進來嗎?”
“旭!”
媽推門進來,面色很慈祥,她看著我。
“媽!”我叫,從來沒有發覺媽有這么可愛過。一個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時候,才會發覺母親可愛!榫w高漲時,母親不是怪物,就是個又嚕嗦又惡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關系。
“康兒,你沒事吧?”
“又是康麗在你面前造謠?”
“康麗說看你的樣子,推測是那位李小姐失約!
我早說過康麗這小鬼聰明得厲害,但是她為什么不把聰明用在比較有用途的地方呢?為什么常常用來偵察我呢?我曉得她想幫我忙,我心領,但是這個忙,是沒人幫得了的。
“康兒,女孩子失約,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這也是康麗講的?”
“康兒,你可別對康麗有所反感,康麗她也很關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爭氣,相貌長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媽把你生得丑?”
“我不會怪媽,也不怪任何人,況且你把康麗生得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關你的事。”
“康兒,媽希望你別這樣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為貌,長得再丑,又有何妨?況且媽覺得你一點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覺得我丑!
母親很有信心,“不會,我見過茱莉,她不是那種輕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會來解釋她失約的道理的。”
我沒精打采的道:“我看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她的了。”
“大哥——”康麗自門后轉了出來。
“康麗!”我憤然道,“你品德怎么這么壞?躲在門后偷聽別人講話!”
“我,我——”康麗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問。
“我不過想告訴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笨蝶惞緡5牡溃白约翰蝗缫,拿人家出氣,真是好心沒好報。”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兒,”母親又繼續教訓我,“女朋友失約沒什么了不起,你要堅強點才好!
“我知道。媽,現在我想休息!
母親聽我這么說,就代我掩上門走開。
但是母親不明白,這個問題不是女朋友失約的問題,而是我的自信心喪失問題,我失去自信心,以后還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變得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勁來,我躲在屋內,整天就是看書,你說:我有什么辦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勢逼成的,我最羨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卻過得舒舒服服?炜鞓窐返膶W生。
我對自己的失望,無以復加,我拒絕與爸爸媽媽以及康麗講話,我把自己關在孤獨里。
很好,我覺得這樣很好。
但是,這世界不是我一個人活的,我也絕對不能做到足不出戶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當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時候,我見到了李茱莉!
其實茱莉住得這么近,我也知道終有一天會碰見她的,不過沒料到會在這種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馬上往后的一縮,把自己藏起來,然后往外窺視,只見茱莉身穿一條白色皺褶裙子,比以前又美麗幾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這樣喜歡白色,但是良心卻這樣黑。
慢著——
她身邊的那個家伙是誰?那是誰?我忽然發現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響,茱莉身邊的那個年輕小伙子究竟是誰?我定睛一看,但見他穿著筆挺的發亮絲質西裝,打著紅,黑細條于的領帶,襯衫雪白,寶石袖口鈕于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么的大熱,他穿得密不通風似的,猶自談笑自若。
我低著頭看自己的黃粗布短褲和爛霉汗衫,再看看那個小伙子益發顯得他英俊過人。
他是誰?我酸得牙關打顫,整個人軟下來。
我想呀想的,終于想起來了,不用說,這個人,準是小明說的那位表哥。
一點也不錯,高鼻子,長頭發,皮膚又細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誰?
茱莉跟這樣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這個小子,娘娘腔,不曉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會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著他們倆一邊走一邊笑過來,還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實告訴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贏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樹的后面,緊貼著樹干,等他們走過了,才松下一口氣,這時候我發覺我的雙手,以一秒鐘數百下的速度在顫抖。
茱莉剛淡化的影子,又回來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頭,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記。我發覺自己有點兒像某些第九流文藝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著茱莉漸漸遠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兒。
希望我有一枝槍,可以馬上射死那個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劍,可以刺死那個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殺人償命,母親會傷心透頂。
我正在胡思亂想,行動幼稚——
“喂,陳哥哥!”
我低頭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臉孔這么紅?”他瞪著我看。
“別提了!”
“好久沒見你,到你釣魚的地方去找,也沒找到你!
“你怎么曉得我在什么地方釣魚?”
“姊姊告訴的!
聽到“姊姊”兩字,我的心又一陣刺痛,“你姊姊,剛才與你的表哥恰恰走過這里。”
“你怎么曉得他是我們表哥?”小明也回我一個差不多的問題。
“當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對不對?”
“對。”小家伙承認。
我默默坐在階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問。
“大會堂看電影去!
“又是大會堂?”
“怎么?大會堂不好嗎?”小明沒聽明白。
我不出聲,摸摸他的頭。
“喂,陳哥哥,你怎么不來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來。
“唉!”我嘆一口氣。
他盯著我,“是你對她沒興趣了?”
“嘿!”我冷笑一聲,“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對她沒興趣?”
“姊姊不睬你?不會吧!”他有點老氣橫秋的道。
“怎么不會?”我搶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聽唱歌嗎?我還替她送了一張紙給你,你忘啦?”他搖了搖我。
“那張紙?別提了,她讓我空等了一場,根本沒來!
“沒去?”小子愣愣的,“不會吧?”
“怎么不會?”我又問一聲。
奇怪,我怎么會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談得這么過癮?
“當然不會,那天我看著她打扮起來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頭發梳成一個卷一個卷的,也好怪的樣子,媽媽問她到哪里去,她說和隔壁的陳康兒去聽什么唱歌。你是陳康兒,不是嗎?”
“噯,”我點頭,“我當然是陳康兒,可是她那天真的沒來,我在大會堂等她老半天,連影子也沒見到半個!”
“那可奇怪,”小明問,“真有這樣的事?”
“我騙你做什么?”
“那張姊姊寫的紙條,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的。”
“那姊姊跟誰去了呢?她好晚才回來,還說歌唱得不錯,很好聽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蔽抑缓眠@么講。
但是小明把手亂搖,“不會的,不會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討厭表哥的!
“那他倆為何走得那么親熱?”我質問他。
“這,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滿頭大汗的答。
“我曉得不關你的事,我不過是要證明茱莉并不討厭你表哥!蔽覍π∶髡f。
“陳哥哥!彼形摇
我沒精打采的,“怎么樣?”
“陳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歡我姊姊?”
“這……”我的臉馬上紅起來,像蒸熟的蟹殼一樣,“這這這——”
“講給我聽好啦!有什么關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狀,“我不會笑你的,男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好吧!我承認好了,我是喜歡茱莉,我喜歡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我喜歡和她做朋友!”
奇怪,當我一傾吐了心事,就像殺人犯自首了一樣,心中忽然平靜起來,人也舒暢了,這真得感謝小明。
小明卻睜著圓圓的眼睛問:“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這一問又問得我目定口呆起來。
“說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現在談這個,太早了一點,不過,不過等到將來,將來如果茱莉嫁給我,我當然會娶她,不過這起碼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氣的道,“我幫你忙好了!
“你幫我忙?你幫什么忙?”
小明跳起來,臉上一個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樣,“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對,我是很小,你很好,陳哥哥,沒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幫你忙!
“你倒說說看你有什么辦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來,“這別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噯,回家休息去!毙∶鬟是嘻嘻笑的。
“你這個家伙!”
“陳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轉頭想想,也對,茱莉這樣絕情,我為她瘦成一只貓那樣也是枉然。
況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壞,最臭的便是死追爛纏,一廂情愿,小則嚇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則吉,大則等于變相去勸人家報警拘留你坐牢。
這種行為我最討厭、最惡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廂情愿,已經是十三點,再去騷擾她,要求這樣那樣,還是到神經病院去訂個位子好一些。
本來我想登門造訪,請茱莉解釋一下,對于這一點,也只好作罷。
回到家里,康麗直朝我瞪眼,自從那次事發以后,她很少跟我講話,或是與我接觸,她像是怕了我一樣,就像她小時候。
我覺得一陣內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兒,“康麗。”我說。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翹得老高的。
“康麗,”我搔了半天頭皮,“真對不起!”
她雙眼還是沒向我看,不過嘴巴放平了。
“康麗,算我不好,康麗,實在是我不好,怎么樣?”
“現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氣的問。
“康麗,別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認錯,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麗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麗,”我覺得很傷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雖然得罪過你一次,但我倆總是兄妹,人家說‘打死不離親兄弟’你曉得嗎?”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離親兄妹’,怎么樣?”我討好她。
“現在又沒有什么人要打死我倆!笨蝶愌b作不明白。
“好啦,康麗小姐,原諒你這個哥哥吧!”
“為什么要原諒你?”
“因為我認錯啦!”
“你罵我的時候,可想到我有多難受?”
“對不起,康麗!
“你們這種人,專門說話得罪人,自以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曉得我不會比你偉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對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問。
“那還得考慮一下!”
母親看見我倆在說話,高興的問:“怎么了?兄妹倆解凍啦?”
康麗并不聲張,她跑出去了。
母親不得要領,聳聳肩膀,到廚房弄飯。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沒什么好做的,很無聊很寂寞,心中又綿綿不斷的掛著李茱莉,連胃口也壞了。
我躺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扇子,搖呀搖呀的就睡著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陣咕咕噥噥的講話聲,我剛醒來,困難地張開眼睛,看到康麗與小明在耳語。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際廣闊,幾時跟康麗扯上的?
唉,希望康麗與我重修舊好,麻煩也可以少一點。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發里爬起來,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陳哥哥醒來了!”
康麗一看我,“噯,不錯,烏龍王醒來了。”
我懶洋洋的問道:“小明,你找我嗎?”
“對,姊姊叫我來問你,上次她給你的字條,哪兒去了。”
“。 蔽乙宦牭健版㈡ⅰ,又跳起來,“那張紙——”
“她請你拿出來再看一看!毙∶鞯馈
“怎么回事?”我問,“為什么要再看一看?”
“紙呢?”康麗把眼睛睜得滾圓。
“我,我收起來了!
“你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樣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視女孩子給你的東西?”
小明也問:“為什么不去?是因為你生姊姊氣嗎?”
我被他倆追問得喘氣,“我,我是怕康麗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麗站起來,“笑話,我幾時嘲笑過你?大哥,你真越來越不像話了,活得像個疑心病鬼!”
“你們別對著我開大炮好不好?”
他們一中一小兩個孩子都住了嘴,靜默下來。
“你們要追究那張紙,為的是什么?”
“很簡單,姊姊請你把那張紙再讀一遍!毙∶饕槐菊浾f。
“讀什么?那幾句話,我背都背得出!
康麗搶著說:“那你背出來聽一聽!
“咦,你們這是為什么?”
“不要管,你背來聽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們還以為我撒謊吹牛!聽著了——‘星期五晚上八點鐘在大會堂等。茱莉’就這幾個字!”
“是嘛,”康麗掛著個異常古怪的笑容,“字條上真的那么說,還是你看錯了?”
“我哪兒會看錯?”
小明道:“你就是看錯了!”
我當場呆住,然后囁嚅的問:“看錯了?”
“你自信心太強了,以為自己從來不會做錯,現在不就擺了個大烏龍?”
康麗道:“還不相信?”
小明說:“姊姊寫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麗說:“茱莉星期三一個人在那邊等了老半天,結果一個人聽完音樂回來,你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出現,她氣悶得要死!
小明跟著道:“后來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沒……”
康麗接上去:“對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約,就根本沒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協,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給拖了一個多月,難為你,星期五還巴巴的趕去呢,冒失鬼!”
我聽到這里,渾身癱瘓,軟倒在沙發上。可是康麗還不饒我,她還得報仇,對!報吧!我是該死!
“你單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嗎把氣出在我的頭上?哼!我一直幫你忙,好處沒得著,還得挨罵,氣死我也!
康麗大力的拍著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會給氣炸一樣。
小明得意了,“對不對?我早就告訴你,我會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現在不是妥了嗎?”
康麗的氣好像平了一點,她拉起小明的手,對我講:“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慮該如何吧!我們先走一步了。來,小明。”
小明向我聳聳肩,讓康麗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發上,我看錯了,我看錯了一個字。難怪茱莉要生氣,唉,我怎么這樣大意?這么講,茱莉并沒有看小我?并沒有作弄我?并沒有嫌我丑?唉!我應該怎么辦呢?
本來我以為她對不起我,現在分明變成我對不起她,我太該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錯一條試題,也不情愿擺這個烏龍。但是茱莉與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會不會從此看上他?我喝了兩口冷水,鎮靜了自己。現在我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藉這個機會放棄茱莉算數,另外一條是過去解釋一番,希望茱莉能夠諒解。當然,她不一定會諒解我,她稀罕我這個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對我始終是真誠的,我對她的懷疑,卻是因為誤會引起的,我如果為了沒有膽子而不解釋一次,那就太對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沖了出門,奔過馬路,一鼓作氣,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門鈴。我興奮的搓著手,等人來放我進去。但是我沒料到、來開門的會是茱莉自己。她穿著雪白的紡綢繡花襯衫,一條鮮紅的短褲,微笑地看著我。忽然之間,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來了,“茱莉!
茱莉微笑,“請進來坐,”她招呼我,“好久沒見了!
“我我我——”
“請坐!
我打顫著雙腿,坐了下來。
茱莉看著我微笑!皠偛趴蝶悂磉^,她說你把星期三搞錯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場!
她家的傭人倒來了一杯茶。
“請喝茶!避锢虻。
“好好!蔽疫B小碟子拿起了茶,這兩樣該死的東西,一定要跟著我的手抖,所以發出“叮叮鈴鈴”碰撞聲,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來。
“茱莉,真對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個晚上!
“沒關系,是我的字寫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場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別爭著認錯好不好?”
“好呀,不過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讓我來接你一塊去,別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著她,考慮了一會兒,“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頑皮,眼睛一閃一閃的!拔,”我看著她,“茱茱莉,你說我,我丑不丑?”
“你?”她睜大了眼反問。
“噯?”我緊張的道。她睜著眼朝我看,那種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問,“丑?”茱莉的微笑下藏著狡黠,“誰說的?”
“這,這是不用人說的呀,我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來,也沒有人說過我不丑的!”事實上,我自己覺得自己也夠丑八怪的。沒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鏡子,最先的感覺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確確不是那樣。不是那樣么?我從左邊看,是兜風耳;從右邊看,也是兜風耳;即使從中間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還有一只閃閃發光的金牙。但現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變了。但我是改變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間。我我就是我。我是陳康兒。
“他們一定是看錯!”茱莉點著頭,“他們看錯了。照我看,你卻是一點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來。我想,我總算沒有看錯人。一個詩人畫家說過,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有愛的,一種是無愛的。無愛的人,盡管他說話多漂亮,多機伶,在他心中就是無愛,就是這么一副空架子,多簡單。茱莉算是有愛的人,就算她不是贊賞我吧,而是人們常見的憐憫,但是這種憐憫已超越愛的本身。
我再沒有憂傷的理由。我望著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隨風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說。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個月就出國了!避锢蛭⑿Φ卮。
“我真不丑?”我再問一聲。
茱莉搖她的頭。
我忽然輕飄飄起來,整個人像氫氣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開眼笑的想,原來茱莉由始至終都不覺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興了。原來我不丑,一點也不丑!我的兜風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獨特的性格。
母親講得一點不錯,有些女孩子,是寧愿放棄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