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金一走進屋子,房東太太便前來說:“陳先生,有人在客廳等你!
誰,誰會在一個冬天下雨的晚上找他?
他走進公用的小客廳,看到一長發女子背著他在看窗外風景。
她沒脫下臃腫的外套,肩膀上有水印,可見剛到,雨漬尚未干。
聽見腳步聲,她轉過頭來。
維金訝異地說,“云芝,是你!
左云芝松口氣,露出笑容,“幸好你回來了,房東正欲趕我走呢!
“請到樓上來坐!
樓上自成一國,一間大房,充作臥室及起床間,當然稱不上豪華,可是卻也整齊舒服。
維金做好咖啡,另外自玻璃盤上取出糕點招待。
左云芝像是餓極了,狼吞虎咽。
也難怪,天氣冷,吃再多都不覺飽。
“云芝,我一直聽說你在西岸!
“不,我到舊金山已有三個月。”
“在讀書嗎?”
“不,做事!
維金是個很懂得關懷朋友的好人,“云芝,你有困難,不妨說出來。”
左云芝牽了牽嘴角,像是千言萬語口難開的樣子。
維金不去催她,開了音樂,恰巧是肯尼G的色士風,幽怨婉轉,柔靡動人。
終于云芝低聲說:“我沒有錢了!
維金替她添杯咖啡,“沒有問題,我這里有。”
“維金,一見面就問借錢——”
維金一手按住她的手,“千萬不要見外!
他走到寫字臺前拉開抽屜寫了一張支票,又掏出皮夾,把所有現款取出,一起放進一只白信封內。
他交給云芝,“先用著,有需要再同我聯絡!
云芝接過,低頭不語,
“我做了牛肉三文治及蔬菜場,吃了才走!
“我還要去托兒所領回孩子!
維金十分體貼,“我替你把食物打包拎回去,”一邊取過大衣,“順便送你一程!
云芝落下淚來,輕輕揩去,“你一定在想,我怎么會落得如此地步!
維金溫和地笑,“人總有不得意之際,堅強一點,站穩腳步,一下子又可以開步走!
云芝慘笑,“我未婚,有一子,失業、缺錢,就差沒患癌癥,否則即系苦情戲中女主角!
維金笑,“來,去接孩子。”
維金駕車送她到托兒所。
途中云芝問:“妹妹維心好嗎,許久不見。”
“在紐約嫁了人,丈夫在大學教書,有前妻及子女,薪酬一半分給那個家,因此時有齟齬,不過大致上還算恩愛!
云芝點點頭。
維金看她一眼,云芝仍然秀麗,只是神情憔悴,氣色同少女時大大不同。
“到了!
那年約一歲的孩子看到母親,蹣跚地奔過來,抱住母親大腿,依偎著不放。
他像是哭過了,雙目紅紅,保母說他一直喊媽媽。
云芝十分無奈,把孩子緊緊抱懷中。
仍由維金把她們送回去。
云芝住在一間一房公寓,地段當然欠佳,她低聲說:“欠了兩個月租金,所以才來找你!
“怎么找到我的住址?”
“我去過大學,他們好心告訴我!
維金點點頭,與她握手道別。
天下至孤苦的大抵是貧窮的單身母親。
左云芝是維金妹妹的大學同學,有一段時期真是天天放學上門來做功課。
維金對云芝幾乎一見鐘情,他喜歡地那一頭天然鬈曲的長發,雪白的面孔,
與溫柔的聲音。
可是畢業后云芝找到工作就不大來了,隨即聽說有男朋友,接著搬出家住,打算結婚。
消息在傳說左云芝懷孕時中斷。
陳家在翌年便移民了。
維金一直沒忘記云芝。
他有意無意打聽云芝下落。
就在上個月,他聽見有人說:“左云芝真叫某人害苦,拖著個幼兒,住在多倫多替人做一些翻譯稿維生,晚上還得在比薩店做外賣,一朵花從此凋謝!
維金聽了這消息還愣住半晌。
真沒想到今晚就見到她。
可以為故友做點事,真是愉快。
雨下得更急了,維金翻起領子。
接著一段日子里,維金有空就去探訪她們母子。
漸漸了解情況。
左云芝入境用旅游證件,孩子在美國出生,倒是有護照,他父親在半年前失卻聯絡,云芝此刻正四出尋找工作設法維持生活。
她同維金說:“沒有居留權說什么也找不到工作,我又不能回家,父母兄弟皆不容我,我已走到絕路。”
維金為著鼓勵他們,在晴天總不忘帶年輕母子到公園玩,買了玩具食物管接送。
維金知道救濟不是辦法,一定要云芝自己站起來才可真正解決問題。
云芝生日,他請她吃飯,半途云芝低頭說:“維金,我求你一事,要是我太過無禮,你可以拒絕!
維金一愣:“何事?”
“維金,你可否與我結婚?”
維金張大了嘴,半晌沒有回音。
“我需要合法的居留證件。”
維金喝一口啤酒,緩緩說:“你的意思是,假結婚。”
云芝落下淚來,“將來,我會同你的伴侶解釋。”
“如今移民局非常認真,恐怕我們得搬到同一地方后才可以應付多方面調查。”
“我已經找到工作,只是面試時必需攜帶證件!
維金忽然微笑,“明天早上九時正我們去注冊結婚吧!
云芝像是遇溺之人抓到浮泡一樣,大眼睛剎那間綻出晶光來。
維金仿佛又看到少女時代的左云芝。
他為做了好事而高興。
結婚后,一切上了軌道,約兩年后他倆可申請離婚,在此期間,為著順利取得身份,維金租了一間兩房公寓,新裝修,與云芝母子合住。
小孩日托,云芝開始新工作,她整個人光潔起來,迅速扔掉三公斤體重,在新衣裝飾下,明艷照人。
一家三口樂也融融,移民局突擊檢查過一次,剛巧維金在替孩子洗澡,云芝抱怨襪子顏色全染到內衣上,爐灶上滾著熱辣辣的鮑魚豬肉湯,那官員一看,覺得無可疑,只問了簡單問題,便告辭了。
他們比一些真結婚的人更像結了婚。
孩子過得正常生活,長得茁壯,維金在大學工作,空檔比較多,一有時間,便陪著他。
維金這樣說,“只得一個童年,一去不復回,以后縱有兆億家產,也難買回一天!
云芝因有維金鼎力相助,漸漸恢復元氣。
她不止一次感激地說:“維金,是你把我拉上岸,不然我已被洪水沖入激流,在大海沒頂!
維金笑笑。
他一直是那個其貌不揚不大會得表達心意的愣小子。
過去是,如今也是。
云芝很快受到管理階層賞識,升職加薪,她樂得說想跳舞,維金帶回一支香檳慶祝。
他們搬了一間公寓,多出一間房間,地段比較高尚,云芝也添了部房車
她這才把那次問維金借的錢還他。
維金詼諧地說:“兩夫妻何用斤斤計較!
云芝笑笑,“可惜我們是假夫妻。”
“只得你我知道罷了。”
“這一年來辛苦你了。”
“還好還好。”
“明年今日,我們已可申請離婚!
“這么快?”維金恍然若失。
“不離婚對你來說也不方便!
“不妨不妨!
“這一年來你都沒有約會女生!
“你也沒有與異性出去!
“我怎么同,我帶著一個孩子,還往何處去!
“這話不恰當,”維金不同意,“孩子管孩子,你也可以有自己生活!
云芝笑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倆各住公寓一頭,相安無事。
彼此照顧,維金的襯衫從此有人熨得平整無比,周末至少有一鍋熱湯可吃,肥皂衛生紙用罄自有人添上,生活比從前舒適得多。
云芝的感覺也如是,有一晚孩子半夜哭泣,一摸額頭,只覺炙燙,正焦急,維金已聞聲起來,當機立斷,把孩子送到醫院急癥室診治。
維金抱起幼兒,把他收在大衣襟里,一手拉著云芝,火速趕去。
醫生看過,笑說只是感冒引起的中耳發炎,可是云芝感覺似捱了一世紀,看鐘,已是清晨四時半。
囁嚅道謝,維金說:“朋友要來干什么!
回到家,信不信由你,移民局辦事人員在門口等他們。
問清因由,他問孩子好嗎?維金打開衣襟給他看,并邀請他進內喝杯咖啡。
那人道謝而去,一個問題也無。
天已經亮了,是個美麗的春日。
維金更衣上班,“我替你們母子告假,好好在家休息!
那天下午,他提早返公寓,買了許多水果糕點。
云芝與孩子午睡未醒,維金忽然發覺生活少了他們會是何等空虛。
他拾起一只皮球,走到窗前,呵云芝種的月季開了花,嫣紅姹紫,在風里微微低頭。
有人掀鈴,維金愕然,別又是移民局吧。
開了門,發覺是同事潘熙正。
“小陳,我替你送文件來,明天開會要用。”
“怎么好意思。”
“沒問題。”
“進來坐。”
剛好孩子惺忪地摸出房間,抱住維金膝蓋,維金熟手把他抱在懷中。
小潘呆住。
接著云芝捧出咖啡與糕點招呼客人,寒暄過后,領著孩子到露臺去玩。
小潘訝異,“同事都不知你結了婚。”
維金微笑,“去冬的事!
“你總是那么隱蔽!毙∨吮г埂
“內子不想張揚!
“那是她的孩子?”
“現在也是我的孩子了!
小潘頷首,“這是對的!
他閑談幾句告辭。
云芝惆倀地說:“他此去一定擾攘無比。”
“咄,我們可是正式結的婚!
云芝頹然,“你付出太多了。”
“三個人都愉快,還需怎樣呢?”
那似乎是極長的一日,維金早睡,半夜醒了,批閱文件到天亮。
用講義的時候,發覺手抄本已被云芝整齊打出來。
云芝就有這種本領,無聲無息地存活,順手做妥許多事情。
維金撥了電話給妹妹:“維心,我想結婚。”
“啊,那位小姐是誰?”
“左云芝!
“誰?”
“你的同學左云芝。”
“云芝,”維心愕然,“你怎么同她聯絡上的,她不是已經結了婚,且聽說有個孩子。”
“正確。”
“維金,照顧人家母子是很麻煩的事情,盼望三思!
“你呢,你可接受云芝?”
維心笑,“你何須我意思,況且你知道,你愛即我所愛。”
“謝謝你,維心!
可是這個時候有任何表示,都是乘人之危,維金覺得他要小心。
小潘舉行訂婚晚會,同維金說:“把太太也帶來!
“我先得問她!
“希望看到你們!
維金回去告訴云芝:“小潘的未婚要是美日混血兒,長得十分漂亮!
“我同孩子另外有事!
“云芝——”
云芝轉過頭來,淚流滿面,“我不該利用你的好心腸!
“嗨,今日是怎么了,心情那么壞,結婚幾近一年,好象仍然鬧情緒,正式移民表格已經送進去,很快便有消息,你并非黑市居民,亮相有何不可?”
云芝低下頭。
維金搔著頭皮,“你不愛去,我在家陪你!
“你一個人去好了。”
“多謝恩準!
“你們那一組里有位朱麗嫦小姐,好象與你十分熟稔。”
維金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有這個人?”
“我聽過她打來的電話,聲線悅耳!
“原來如此!
“她長得美嗎?”
奇怪,一個女生問起另一女生,必定問她長得美不美。
“你去晚會便可以看到她!
“孩子怎么辦?”
“像其它十萬個家庭般請保母照顧數小時。”
打扮起來,在維金眼中,云芝依然容顏似水。
簡單的小黑禮服裙子,半跟鞋,珠耳垂,就十分出眾。
小潘看到他們,十分高興,“歡迎大駕光臨!
云芝卻問:“朱小姐在何處?”
維金拉著她,“來,我介紹朱麗嫦小姐給你認識。”
那位朱小姐轉過頭來,一看,云芝意外到極點,幾乎沒找個地洞鉆。
朱小姐一頭白發,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卻精神奕奕,“呵,是陳太太?通過多次電話,還是第一次見。”
云芝漲紅了臉,維金已不忍再說什么:心中暗暗好笑。
那晚,云芝與其它太太談到工作兼育兒之苦與樂,十分投契。
這是她首次投入社交,維金很替她高興。
歸家途中,云芝感慨,“若是單身母親,必定遭人歧視,可是維金,有你在,又自然不同,你替我擋卻多少風雨,我又可以站住腳開步走。”
“朋友間互相扶持是應該的。”
“那么,我是天下第二幸運的人!
維金詫異,“誰是第一?”
“第一幸運的人自然毋須任何人救助。”
云芝仍然耿耿于懷。
環境好轉,維金搬家,用節蓄付了首期,終于擁有一幢小小花園洋房。
“孩子多了地方活動,一定活潑得多。”
“不,維金,我不過去了!
“什么?”
“我已欠你太多。”
“這是什么話!我一個人住整幢房子干嗎,我是為了你們母子才置的業!
“我的居留文件已快出來,維金,我們已可以離婚,你前程無限,我應在適合時機退下!
“云芝,我太失望了!
“維金,我們不是夫妻。”
維金沉默了,半晌,他說:“我希望你去看看那幢房子!
云芝太息,“我知道一看就會愛上它!
維金說:“也有可能你會討厭它!
云芝沒有。
那幢小洋房在山上,可以看得到半海景,花園種滿各式花卉,適逢夏天,芬芳撲鼻,云芝母子在花園中打轉,不愿離去。
柳樹上結著一個紅色千秋架,小孩立刻爬上去玩耍。
屋里有裝修工人正在髭漆,笑著與他們打招呼。
維金說:“打聽過了,這一區學校很好!
云芝低頭說:“將來,誰做你的伴侶,真是幸福!
維金笑笑,“我早知道你會那樣講!
他自外套內袋取出一只盒子,打開了,取出一枚小小鉆石指環,自言自語:“大部份現款已用來置業,戒指不算體面,可是,云芝,你愿意戴上它而成為我的妻子嗎?”
云芝張大了嘴。
維金等她的答復,可是她沒有說話,她用手掩住面孔,痛哭起來。
維金手足失措,“我說錯什么?”
云芝嗚咽,“不是你,是我!
維金搔搔頭皮,“不是時機?可是我已等到今天,現在你已可合法居留,我怕早些時候有所表示屬乘人之危。”
云芝不住流淚。
孩子看到母親哭泣,非常驚恐,過來伏在媽媽身上。
維金嘆口氣,“讓我們走吧。”
一路上大家無言。
晚上,待孩子睡了,云芝出來說:“讓我解釋,維金!
維金微笑,“你不必說什么,我明白!
“你真的了解?”
“是,”維金簡單地說:“你不愛我!
云芝即刻辯說,“這是不對的!
維金側著頭,“你視我如家人。”
云芝頷首,“至親!
“那么,讓我們離婚吧!
“維金——”
“相信我,你不欠我什么,幫助你是我樂意的,我一直愛你,自第一次在妹妹書房中看到你我就愛你,可是一個學生沒有資格戀愛,耽擱下來就各散東西。”
云芝意外,“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維金嘆口氣,“你這蠢女,不然我怎么會應允同你結婚!
云芝的頭垂得極低,白皙后頸有柔輕發腳。
維金伸手過去,在半空中停止,又縮回手,“這幾年你真吃足苦頭,現在滯運已經過去,云芝,海闊天空。”
第二天,他決定到紐約找妹妹。
維心來接他飛機。。
“你同云芝到底怎么了?有傳說你們已經同居!
“她環境欠佳,暫住在我處,現在已有能力搬走。”
維心勸說:“對雙方名譽都不大好。”
“我與她都不是名人,有何名譽!
“將來呢!
“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
維心笑,“真沒想到你那么灑脫。”
維金感喟,“許多友人且娶交際名花,只要喜歡即可!
“你倆會不會結婚?”
“她不愛我。”
“云芝是個蠢女!
維金不語,隔一會兒他說:“人有權追求快樂,在穩定與真愛之間,她選擇真愛!
“那又是什么?”維心訕笑。
“你若真愛他,看到他便心滿意足,心花怒放。”
維心問:“你怎么知道?”
維金當然知道,他愛她。
當他自紐約回家,云芝已經帶著孩子搬走。
離婚文件放在維金的桌子上。
維金覺得這段婚姻完全像真的一樣,可是云芝早有準備,她一直連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沒有告訴過維金。
從來,從來她都沒有打算與他長相廝守。
他還以為他可以留得住她。
接著一段日子里,維金仍然照常生活。
一日小潘說:“搬了新家,請我們來玩如何?太太一定喜歡新居吧!
“我們已經分開。”
小潘大吃一驚,不敢再問。
有某些時候,維金已幾乎可以抓住云芝,他的手指已經沾到她的衣褲,像那次,到潘家作客,她想知道朱小姐長得美不美。
可是維金沒有把握機會。
維金發覺他也是個笨人。
云芝給他寫信,“我已搬到西雅圖定居,在當地廣告公司找到一職,小言正很適應學校生活,”這時維金才知道孩子叫言正,是個好名字,“不過常常問我爸爸去了何處,我想他指的是你,我們始終沒有聯絡到他生父,很懷念與你共處的一段日子,祝你早日成家立室!
維金沒有回復。
他知道許多單身母親,帶著孩子過顛沛生活,而且總有不肖之徒會得乘機欺侮婦孺,可是云芝情愿流離也不愿選擇他,使他感到傷害。
待維金心情平復,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維心來探訪大哥。
吃喝玩樂之余,她把他拉到一旁,“維金,告訴你一個消息,云芝此刻在紐約,已與我聯絡上!
“她好嗎?興旺抑或潦倒?”
“非常好,西雅圖公司派她到紐約總公司任職,升了級,她說十分想念你,當初毅然離去,多少因為自卑,怕成為你負累!
維金不語。
“維金,可愿再試一次?”
維金把手揮在口袋里,不發一言。
“維金,老夫老妻,無所謂啦。”
“她都告訴你了?”
“是,維金。來,讓我替你計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