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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細之戀 這是生活
作者:亦舒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飛機場,不知道是干什么去的,忽然之間機場人員問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順手遞給我一本乘客名單,翻到某一頁,上面清清楚楚的寫青:唐子長,住址:民族路。實際上所有的乘客名單是全部用英文寫的,但這一次我看見的卻是中文。然后唐忽然出現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靜的問及他的近況,他說他又搬家了,現有兩個女朋友,然后他的瞼漸漸變大,變得丑陋,變得模糊,我傷心地醒了。  

  做夢還夢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并不丑,不但不丑,簡直漂亮極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夢有什么用呢。  

  我是一個時裝模特兒,我不能說我們這一行我是最紅的,但是只要有重要的表演節目,我必然會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陣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個這樣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準備上場。但是起床之后,我覺得頭昏,連忙到廚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著睡衣,捧著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夢,真是的,還夢見他有什么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間去收拾東西。  

  化妝品、襪子、自備皮鞋、靴子、卷發器……我從來不拎化妝箱,都把它們塞在一只大大的皮手袋里,穿上T恤牛仔褲,布鞋一雙,便出門了。  

  天有微雨,我攔了一部街車。  

  我與父母同住,但是我與他們相處得不好,他們一向沒有愛過我,是以我也不懂得愛他們,我唯一與他們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錢與省麻煩。有男人問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可以說:“我與父母同住!彼麄兇蠖捡R上喪失了興趣。至于省錢。我想線總是要省的吧,該花的才能花。我賺得并不多,因為略有名氣,小場面,沒多大意思的地方沒興趣出現,又缺乏男朋友供養,自然環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說奮斗過的。我母親是一個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時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頭。后來有人問我頭發何以又多又見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說:“用肥皂粉當洗衣服似的洗吧!比欢业拇_進過正式的儀態學校,在事業方面還算順心,我并無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個理想的人物不是這么容易的吧。我們的接觸面是這么廣,但是來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里打過無數滾的,逢場作戲,人生便是舞臺,我卻不是好演員,生活一天比一天無聊。  

  趕到現場,莉莉說:“你又遲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么呢?反正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說:“才怪!蔽野汛笃ぐ畔聛磉x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邊看我,“他們都說你有種迷茫厭世的美,我倒要來研究研究!  

  阿麗在一邊撲粉,她笑說:“她呀,別糊涂得真去厭世了才好。我問你,小方有什么不好?介紹給你,你連電話都不高興聽,結果被陳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軋來軋去,又好充闊……我不喜歡!  

  “你又不是嫁他!”阿麗說:“你不過是拿他來散散心,只要有汽車來接你出去,吃喝一頓,或是跳舞,或是看場電影,不是回家了嗎?結婚對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這個空檔,盡量開心開心,你真是呆瓜!  

  “還有沒有別的男人?”我問。  

  “沒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錢沒學問,有學問的又長得丑,長得不丑的又沒錢,什么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崩蚶蛐φf:“你繼續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蔽艺f。  

  莉莉端詳我說:“說老呢,還差一段日子。”  

  我說:“結婚退休之后,我一定不節食,今天起床餓得頭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剛剛這時候陳明明進來,一轉身聽見我這話便冷笑說:“好笑不好笑?每個人都在談離婚的時候,她卻想結婚,你以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對離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還有什么出路?像咱們,好歹是個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勝過做怨婦多多,我才不冒這種險。”  

  莉莉說:“出場了!  

  我放下胭脂說:“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換。穿多了美麗的時裝會對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遠是破襯衫與牛仔褲,再也沒有其他的裝扮。這次一共換了七套衣服,她們把所有的紫色留給我穿,因為紫色最不討好,紫色最難配。  

  我無所謂,其實我是最不適合穿紫色,我太蒼白,胭脂常常有那么濃便涂那么濃。看看鏡子,簡直覺得自己像一只木偶一樣。如此模特兒生涯。我的表演絲毫沒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揚手,不裝鬼臉。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覽妥當,再走回來,另換一件出場。我臉上沒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夜里做無數的夢,夢中出現的都是得不到而戀慕著的人,還會有什么表情呢?  

  表演完畢,我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把東西收拾了,臉上的妝抹掉,換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門外,發覺雨更大了,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下班時分,但是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還是我,永遠一個人。  

  我叫不到車,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門口雖然有服務生,卻未曾注意到我,忙著為洋人游客找車子,我只是呆呆的站著,心在一千哩路外。我并不急著要回去,那么急干什么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電話鈴不停的響,我不停的拒絕著男人,俗氣的男人,沒有風度的男人。然而電話鈴不響,又是這么的寂寞。那一陣子與唐,我真以為我找到歸宿了,至少休息一年兩年,單看他一個人的臉色比看全世界的臉色好,但是匆匆幾個星期,他連電話都不來一個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雨點一直落在我的頭上。  

  一輛雪白的保時捷緩緩的停下來,有一個人琛頭出來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頭,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長得不難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長得那么普通,我是幾時認識他的,我并不知道。  

  他說:“周小姐,上車來吧,下雨天太難叫車,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上了他的車。我說:“謝謝,請駛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過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還要去跳舞,你沒有去,于是我做了護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嗎?為了什么?為了誰?我都忘了。  

  “我剛剛在里面吃午飯,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為什么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對紫色有特別的興趣?”  

  我笑,“那是別人挑剩的,我去遲了。”  

  他也笑,牙齒倒是很整齊,送了我到家,我記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也懶得問。  

  到了家我覺得累,于是洗操上床睡覺,這個時候睡覺,不知道幾點鐘醒,醒了之后又該幾點鐘再睡得著,實在是個疑問。莉莉打電話來叫我看電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計程車趕到戲院,她小姐在那里買票,比我早到,根本沒有下妝,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婦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個樣子,頭也不梳,白襪子都穿出來了,你要不要臉?”  

  “不要。”我說。  

  我們買了玉蜀黍入場,看一場極之乏味的電影,莉莉看戲最煩了,又問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邊默然不響?赐觌娪吧,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們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還不節食,最瘦是我,我沒有道理不犧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請跳舞,你去吧?”莉莉說。  

  “我怎么去呢?”我問:“這身衣服!  

  “得了,沒關系,我也是為你好,你現在回家干什么?才十點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來打太極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說:“我想結婚,趕快生孩子,為家庭弄得筋疲力盡,也是個寄托,真的!  

  “放什么屁!天下哪有這么理想的事,咱們跳舞去,多想無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爾頓跳舞的人永遠那么多,永遠沒有好人在其間。我們做這一行,已經是拋頭露面,聲譽多少有點不好,再到這種地方來混,以后做人就更難了。  

  莉莉說:“今天請客的是孫先生,孫先生你認得吧,他請過我們好幾次了,是這里成衣廠的大老板!  

  我一抬頭,看見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個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里會怎么想?這個女人,白天是牛仔褲破襯衫,晚上也是牛仔褲破襯衫。  

  他很熱心的站起來,“周小姐!  

  我只好伸手與他握一握,“孫先生。”  

  莉莉說:“小周是糊涂蛋,小周,今天的時裝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孫先生廠里的出品,你還沒弄清楚吧?”  

  我只好微笑。  

  孫先生問:“周小姐喝什么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崩蚶蛘f:“她有事沒事喝個爛醉,還讓她喝酒?”  

  我還是微笑。  

  人來多了,她們都紛紛起舞,我從來沒與唐跳過舞,我只與他坐完一間咖啡廳又坐一家咖啡廳,不停的聽他訴苦,等他的苦訴完了,我也該走了。唐會跳舞,他曾經說過:“哈騷是女人跳的,沒開步的時候先扭幾扭!庇纱丝芍菚模灿腥艘娝谝箍倳现∥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志向,在別人看來他可能是鬼迷心竅,只要他認為他是自得其樂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請你跳個舞!蹦俏粚O先生說。  

  我連忙站起來,我不能說我不會跳,他畢竟又是我的老板。我與他一二三的踱著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溫和,平凡但是并不俗氣,世面見多了,男人總有點氣度。  

  他說:“周小姐有很特別的氣質!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興,“真的嗎?聽說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現在看來,你最隨和不過!  

  “傳聞是不能相信的!蔽倚,“你看我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單獨約會你,有沒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著他,這倒是一個有趣的人,說話這么有禮貌,這么誠意,有多少次,我拿起電話,自己說自己不在家,但是這一次我坦白的說:“那要看孫先生愛去什么地方,人多的宴會我是不大喜歡的,吃一頓飯,看場電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孫先生沒那種空閑與興趣!  

  他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們出來,不外是尋尋開心,哪里還有真心誠意。跳完舞,我說要回去了,莉莉又給我老大的白眼。孫先生送我下樓,叫他的司機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煩,給小費比叫計程車還貴,有錢人往往一點也不了解窮人的苦處,我嘆一口氣。  

  到了家,還早呢,爸爸在看電視,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沒睡,一定會說:“唐先生打過電話來!比缓筇茣胝婕俚牧R我:……“你怎么可以與別人約會?怎么可以?”我會解釋我去了什么地方,他會笑。如今都變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淚不流,隔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是兩點正,莉莉的電話:“出來!教你打麻將,我們都窮慌了,騙一點學費來用也是好的。”  

  “我不會打,你們不是不曉得!  

  “那么逛街去!崩蚶蛘f:“買料子做衣服!  

  “逛什么街?我不要去,我對穿沒有興趣,你讓我睡睡懶覺算了。”我打個呵欠。  

  “還睡,睡得眼睛都腫了。起來,我在你樓下接你,十五分鐘后見!彼は铝嗽捦。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褲,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襯衫換一件好了。電話鈴響了,我取起話筒沒好氣的說:“我這就下樓了,你催什么呢?”那邊問:“是周小姐嗎?”一個男人,“我姓孫。”  

  “唉呀,孫先生,我以為是莉莉,我約了她十五分鐘后見。”我笑了,“對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約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許還沒出門,孫先生不妨打過去問問她,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見面!蔽野咽虑橥平o莉莉,莉莉應付這種場合,那簡直是高手。  

  “好,我馬上跟她聯絡!睂O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還來不及化妝,莉莉在樓下拼命的按鈴,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她那輛白色小小的MGB,她說:“我的媽,為什么你水遠像個阿巴桑(阿嬸)那樣就出來了?”  

  我上了她的車。她又說:“孫老板要請我們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陣,我的男朋友飛回來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說。她的男朋友是飛行員。  

  我說:“這個孫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馀地的說。  

  我苦澀的答:“唐子長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對現實也不能蠢到這個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遠寵壞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專心在家等他的電話,連洗頭都在家里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這樣敲定了你,他們還不膽大嗎?”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終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后蓋棺論定,你看開一點好不好?”莉莉騰出一只手來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車里,寂寞猶如浪一般的淹沒了我,等到幾時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過,簡直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流落在荒島上還有藍天白云,我卻被關在四道墻當中。出來走走,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畫字:每況愈下。自己先有一種墮落淪陷的感覺,夜總會里、茶館里,都是空虛加上空虛,只有與女朋友出來,可以輕松*陣子,今天的憂慮今天當,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見我沉默著,便隨我去,老朋友便有這個好處。  

  我們停了車,逛著街,我叨著一枝煙跟在莉莉身后,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著一家公司的看,一邊說著閑話:“……那位太太問我:‘你的靴子是法國貨嗎?’才怪呢,本地訂做的,但是她既然那么問,我馬上說是巴黎帶過來的。太虛偽了,有時候我都覺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里,微笑,夕陽照在她的臉上,眼角有皺紋了。女人與花一樣,才開那么一下子,才開那么一下子。我們轉道往茶廳去。  

  孫先生早在那里等我們了。  

  看見我們,他站了起來。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說話。  

  孫先生隔一會兒跟我說:“周小姐,我們廠里新設計了一批外銷服裝,要模特兒拍攝照片,請問周小姐有沒有時間與興趣?”  

  我說:“這是我的職業。”可是卻有點意外。  

  “那么好。我叫我秘書跟你聯絡。”他說。  

  他仍然是那個普通的樣子,謙和有禮,但是因為他太平凡,所以與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與他坐在一起,他不會是危險人物,他沒有帶武器,美麗往往是一個人的武器,他沒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說:“丹薇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樂了,不必天天坐家里看天花板,多神氣,就憑她那德性,日日一條牛仔褲,有事沒事一雙白襪子,她是歐洲嬉皮派!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孫氏廠家的人來跟我聯絡,一個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時,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攝影師是兩個  

  美國人,一看見我便說愛上了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此刻剪得很短,齊耳朵直過,我們合作愉快,休息的時候聊著天。  

  有時候孫老板來了,他說:“周小姐的英文說得真好!  

  我說:“我受的是正統英國教育呢!  

  他很詫異,臉上的表情仿佛我不該做時裝模特兒似的,于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誤墮風塵了。”  

  他只好笑。其實他的年紀并不大,不知道為什么,他給我的感覺是過度的老成,過度的小心,為了某種原因,他始終稱我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與他在一起益發有安全感了。  

  這一個星期工作以來,我們開始熟稔。他把廠里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請我吃晚飯,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樣子交給我看,我看完還給他。我說:“這是我從業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興。“希望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說:“這樣的機會,可能臨到任何人的頭上,起碼有一打以上的優秀模特兒正在等待一份這樣的工作,我似乎應該報答孫先生的知遇之恩,而歷古以來,女人報答男人的辦法似乎只有一種。做我們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圣女貞德。這樣的社會,似乎哪一個行業都一樣了。”  

  孫忽然漲紅了臉,“我……周小姐,我并沒有那個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賞你的氣質……如此而已!  

  “謝謝你,我只是說,孫先生,如果你有什么額外的要求,能夠早點提出來,則早說不妨,那么我也有考慮的機會,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則快快拒絕,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說。  

  他看著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這幾天我正想開車去住兩三天——”  

  “明天你上午來接我還是下午來接我?”我問。  

  他有點尷尬,只是看著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對不對?孫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廳,一坐下來,叫小姐,小姐問:先生貴姓?先生干什么?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帶我出場?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  

  他不出聲,他當然聽得出我聲音中諷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了,我們一頓飯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禮貌的送我上樓,然后說:“明早十點!  

  我點點頭。  

  我并沒有什么一意外與驚喜,因為我不愛他。就像我開頭的時候不愛唐,一切舉止動作永遠是瀟灑的,令他啼笑皆非的。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給一個值得的人。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樓下按鈴的時候我才醒來,我在對講機里說:“請等我十分鐘!”我淋浴,洗頭,收拾幾件簡單的衣服,然后穿上新的牛仔褲、T恤、球鞋,飛奔下樓,信不信由你,剛剛十五分鐘。  

  他并沒有等得不耐煩,他在微笑,我的頭發還是濕的,在太陽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實的笑,我也笑起來了,仍然是那一輛白色的保時捷。  

  我上了車,他給我一個蘋果。他使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當萬事如一百的時候,我第一個男朋友如何交給我一個蘋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沒有用的。  

  車子開得很快很穩,就像他的事業他的為人。  

  到了中部,車子駛向郊區,他的別墅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建筑物,一點也沒有俗氣,有一個男侍把我們的行李拿進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藍天白云,漂亮的小屋子。老實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來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視我。  

  “丹薇,”他說:“即使在笑的時候,你還是有點茫然的,你這樣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著他。他對我這么好,叫我這么難過,我無法報答他,也無法回答他。  

  他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在閣樓上,小小的一張軍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寧舒適。他表示對我尊敬,讓我單獨睡一間房?他是一個十分體貼的男人。  

  我們吃了豐富的晚飯,在他的園子里散步,我們沒有說太多,他只是陪著我,我只要一抬眉一舉手,他便會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詫異,這么細膩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比起他,唐是這么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簡直像是一株菜,他連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都不清楚,怎么還會注意到別人的感情?  

  我慢慢發現了孫的好處。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實不客氣的回到小房間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個晚上都奇怪為什么他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已經把話說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門是他的損失。  

  第二天我起來得遲,恐怕已經中午時分,我睡得是那么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卻覺得舒服。我換衣服下樓,孫已經起來了,男仆說他在書房,我看見廚房里的早點,大吃一頓,在擦嘴的時候,孫來了,他問候我,與我聊天。帶我出去看附近的風景,暢暢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鄉間吃小食,我喝了點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間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這么守禮,我是不相信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這么尊重我,我倒是成了個小人。  

  早上再起來的時候,我們到湖上去劃船,他說他玩得十分開心,多謝我陪伴他,我也禮貌的向他道謝,一副相敬如賓的樣子,恐怕嫁丈夫就該嫁這種人吧。我的心一動。然而傍晚我們就得走了。  

  他只說:“你的臉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里面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這比任何話都好聽,至少比“我愛你”忠實得多,他要是忽然說“丹薇,我愛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覺得現在他這么淡淡的一句關心的話,才代表我們兩個人關系的開始。  

  我跟他說:“回到家,打電話給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沒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媽媽說話,她見了我,馬上拉住我,進入房間里,一副有事要與我商量的樣子。  

  “你看你,笑臉盈盈,就是這一點下賤,禁不起男人對你一點點的好,就樂成這個樣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訴你,孫老板是有婦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兇悍,也非常的潑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轉過頭來看著莉莉。  

  “丹薇,我這里有份工作,是到東京去表演時裝的,我看你還是去旅行一次,把這件事擱下來吧。你去中部與孫單獨相處的事,現在已是眾人皆知了,走遠一點避避風頭也是好的,你當心一點。”  

  我垂下了頭。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個浮泡,好使你浮起來,但是你要懂得,一個人除非能夠自己站起來,否則一切都不是辦法,你明白嗎?”  

  我再抬起頭來看著她。  

  “我勸你離開這里。沒有結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說的都說了!彼扬w機票放在我身邊,“去辦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愛情不過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對于孫,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點!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飛機票拿在手中。  

  沒有關系,走了,我可以再回來。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個。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會碰到另外一個男人,也許比唐更漂亮,也許比孫更像個好丈夫。  

  沒有關系,一切都沒有關系。  

  我拿起了飛機票,莉莉是個好朋友,她關心我,她對我好,對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親進來,母親說:“玩得還高興吧!  

  我平靜的說:“很好,我臉上有血色了。”  

  母親說:“那么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說。  

  隔沒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會碰見另外一個男人,什么樣的男人有什么分別呢。  

  正像法國人說的:C'e  ESTLAVIE。這是生活。  

  明天起來,又是另外一天,紅日高起,或許美麗,或許不美麗,但這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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