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其實同所有早晨一樣,詠詩已穿戴整齊,預備上班。
電話忽然響了。
詠詩看了看鐘,早上七時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聽電話。
“詠詩?”那邊停一停,“我是周幗儀!
周幗儀是詠詩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們當然見過面,吃過飯,彼此相熟。
這么早有什么事?
“詠詩,你聽著,哲文去世了!
詠詩一怔,笑問:“你說什么?”
“爸爸叫我通知你,紐約那邊的消息,哲文已于那邊時間八月十二號清晨五時撞車身亡,父母現正出發到飛機場!
詠詩驟然抬起頭,耳畔嗡嗡作響,一切都極不真實,她忽然看看電話聽筒,懷疑有人作弄她。
“詠詩,節哀順變。”幗儀嗒一聲掛了線。
詠詩看看鐘,七時十五分,要出門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準時不可。
她如常開著小車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并無異樣。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秘書已把會議章程交到她手中。
詠詩忽然決定撥一個長途電話到紐約。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電話接通了,詠詩多希望哲文會笑著來聽電話,并且笑諺地說:“噫,詠詩,你幾時學會千里追蹤?”
電話鈴一直響。
秘書推門催,“章小姐。”
“馬上來!
詠詩剛想掛斷電話,那邊有一把男聲來應,詠詩馬上說:“我找周哲文!
那邊沉默一會兒,“你是誰?”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詠詩!
“你沒聽到消息?”
“什么消息?”詠詩欲求證。
“周哲文已車禍身亡。”
詠詩沉默。
對方說:“我姓馮,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來會合辦理后事。”
事情原來是真的。
秘書這時又推門進來,詠詩忽然遷怒于她,不待她開口,便大力推上門。
她淚如泉涌。
“詠詩,哲文常常提起你。”
詠詩用手掩著臉。
“詠詩,勿傷心過度。”
“謝謝你,馮先生!
詠詩掛斷電話。
她低下頭,拭干眼淚,取過公文,開了門,踏步走進辦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過去了。
回到家,詠詩慣性地打開信箱,一大迭帳單與廣告函件中,夾雜著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信卻剛剛收到。
這是周哲文寫來的信:
他與詠詩每回通好幾次電話,可是詠詩仍然堅持要他寫信。
她把他寫來的信,編了號碼,珍藏起來。
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兒大了,給她看。
噫,那才夠意思呢。
沒想到她與他的緣分只有那么一點點。
詠詩把臉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緩緩拆開來。
信很短,只是這樣寫:“詠詩,這一連串的面試筆試簡直要了我的命,我厭惡這種學習生涯,我理想職業并非成為一個外科醫生,可是為著責任不得不那樣做。自手術室出來,看到月亮如銀盤般光耀美麗,天地在等待我們,我們卻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頭來,多么諷刺,詠詩,我想念你,言語不能表達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從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為人。
每個人都有幾副心腸,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靈魂深處的情意。
往日,詠詩會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無法遞交。
她撥電話到周家,幗儀前來接聽,她的聲音非常疲倦冷淡。
詠詩問:“意外是怎么發生的?”
幗儀不愿多說:“我不在場,我不清楚。”
“我也有權知道,請告訴我!
幗儀忽然發起脾氣來,“你是外人,你怎么會明白我們的心情?三兩年后,你會淡忘此事,你會結婚生子,可是他親人的心身有極大部分將永遠隨他而逝,你并不了解我們的傷痛!
周幗儀掛斷了電話。
詠詩并不怪她。
她說得全對。
創傷遲早愈合,生活很快恢復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兩人且已有年沒有見面,在他赴美那日,詠詩就沒看好過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詠詩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復如此。
不消一個星期,詠詩已帶著兩個黑眼圈做人。
她到醫生處取了藥回來。
傍晚時分,詠詩到周家探訪。
周太太帶病出來招呼詠詩。
兩個女子都沒有話。
周幗儀告訴詠詩:“家母想休息,你請回吧!
詠詩知道這已是她最后一次來周家,無限酸痛,緩緩站起離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說:“詠詩,忘記過去,要走的路還十分遙遠!
服了藥,她沉睡過去。
是電話鈴把她驚醒。
詠詩勉強撐起來,睡得迷糊,取起聽筒,便問:“是哲文嗎”,猛然憶起,哲文已經不在這世上,心頭劇痛,也顧不得對方是誰,便飲泣起來。
對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輕輕說:“詠詩,我姓馮,我們已通過電話。”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么事,馮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遺物,你的信與照片……”
“把它們丟掉吧!
“我把它們寄回給你好不好?”
“請把它們丟掉!
他輕輕嘆口氣,“我們本應明日考畢業試!
“我知道。”
“詠詩,畢業后我會返來定居,屆時我來探訪你。”
“為著什么?”
“我倆都是哲文的朋友!
詠詩苦笑,“我們再聯絡好了。”
第二天,詠詩幾乎已經忘記這個電話。
章詠詩的生活如常地持續下去。
她與周家已經沒有來往,身邊,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樣子,她遲早會把周哲文忘記。
一年過去了。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碰到周幗儀,詠詩同她招呼,她走過來,忽然把車禍經過告訴詠詩。
那一個清晨,車里有四個醫科學生,駕駛人并非周哲文,車子超速,迎頭與一輛貨車相撞,三人喪命,一人重傷,據說此刻還在留醫。
有人醉酒駕駛。
周幗儀雙目紅了,“家母始終認為哲文會得回來,精神恍惚,不能痊愈!
詠詩輕輕轉身離開。
好似已經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開抽屜,找到周哲文寫給她的信,緩緩翻開。
“詠詩,真沒想到我會用文字來與人通訊息,一貫只講電話,說完了一絲痕跡也無,真是輕松,也許為此你叫我寫信吧。”
“詠詩,今日起床,抬頭看到雪景,我們自南國來,對紅豆有深切認識,對冰雪則無,深覺稀罕,歡欣半晌,突覺無人分享,落寞萬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異樣的思念!
“詠詩,去冬留在露臺一株吊鐘扶桑忽然重新開了花,她居然熬過了風霜,仍為考試擔心,但愿我心與扶桑一般堅強!
“詠詩,昨夜醉酒,因自覺在課堂受了點氣,無法排解,我真是瑣碎,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清晨早起,改過自新,你為什么不寫信?”
自這封信開始,詠詩覺得周哲文變了。
他從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
為此,詠詩記得她撥過電話給哲文。
“好嗎?”
“好,什么事?”
“信已經寄出了!
“呵,真難為你抽出時間寫信。”
電話中往往沒有什么可說。
詠詩情愿讀信。
“詠詩,想回來見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馬般奔向快樂草原永不回頭,原來我是那樣討厭讀書,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陰歷十五,晚上月亮會圓,假使有月亮的話。”
“詠詩,今日在書店看到一只玻璃紙鎮,覺得別致可愛,買來送你,已另外以空郵寄出,請查收,它與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禮物,是快速郵遞送來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壘,約一掌高。
詠詩回信:“你是想我進去,還是出來,抑或,站在外頭,純粹觀賞?”
“詠詩,做人生觀光客永遠最高貴,可是有時不得不參予其中,奈何!
詠詩看到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驀然抬頭。
噫,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氣!,
當時她太沉迷寫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細究。
現在把信成迭取出細閱,才發覺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筆。
不過,人是會變的。
章詠詩剛自學校出來,何嘗不是蹦蹦跳,活潑潑,當時,母親同她說:“詠詩,莊重些,我怕人家說你是十三點!钡搅私裉欤佋姵聊帽煌抡J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變。
但是現在周哲文已經不在,詠詩把自己抽離了來看這些信,才開始訝異這一年他變得前后判若二人。
“詠詩,結婚也是好的,我總希望家中黑壓壓都是孩子,成日價雞犬不寧,那樣,日子容易過,只要弟弟不發燒,妹妹晚上不哭,已經是上上大吉,然后,他們長大、讀書、創業、嫁娶,嘭,我們老了,我喜歡這種天理循環,正常的生活。”
詠詩曾為這封信笑得落淚。
周哲文會有這樣的情懷嗎?
她與他認識才九個月他便到紐約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熱誠、愛玩、活潑,俊朗五官充滿陽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詠詩可沒想過要結婚。
也許就因這樣,才贏得他的好感。
詠詩喜歡哲文開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樣,周哲文有時會有點膚淺。
直到她收到這些信,她才把那個觀點改過來,同時,她也不自覺地,輕輕地愛上了周哲文。
詠詩蜷縮到床上去。
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詠詩的家人見詠詩久不提起周哲文這人,滿以為他們已經分開。
詠詩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許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個星期六詠詩都會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約會,吃一頓飯,喝杯酒,天南地北,聊個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卻乏善足陳,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書同詠詩說:“章小姐,有位馮先生今朝找過你兩次!
“是哪間公司的?”
“私人找!
詠詩想一想,她并沒有姓馮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電話又來了。
詠詩正忙,抬頭說,“我耽會打過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來,只得明日請早。
她倚在露臺看街景,電話鈴晌了。
“章小姐,我是馮淵!
就是那位馮先生嗎,聲音好熟,他從何處找來她公私兩個電話號碼。
他笑笑,“你忘記我了!
詠詩想起來了,立刻說:“不,我沒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記性!
“你在本市?”詠詩好奇問。
“不錯,我畢業了,返來工作。”
“呵那多好,醫務所幾時啟業?”
“已經開始營業了!彼训刂氛f一遍。
“馮先生,有空大家見過面!
“下個禮拜行嗎?”
“呃,我查查空檔才覆你好嗎?”
那邊不欲勉強,便岔開去說別的:“日子過得真決,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懷念他嗎?”
“我還穿著他送我的凱絲咪外套!
詠詩輕輕嘆口氣,不欲多講。
對方見沒了話題,問候兩句,掛了電話。
詠詩看看記下的地址,擱到一旁。
她并沒有再同馮醫生聯絡。
偏偏是熱天易傷風。
秘書同她說:“隔壁有位王醫生,給的藥,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誘惑。
詠詩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沒想到走廊那一頭有兩間診所,兩位醫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馮,叫馮淵。
名字好熟,詠詩嗯一聲,是他,是哲文室友,沒想到與她也是鄰居。
反正看醫生,不如看熟人。
詠詩推開馮醫生診所玻璃門。
候診室一個病人也沒有。
“醫生不在?”
看護答:“在,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詠詩笑道:“我感冒發燒。”
看護也笑,“小姐,馮先生是心臟科醫生,不看感冒!
原來如此,又冒失了。
詠詩馬上說:“對不起,失敬!鳖A備撤退。
可是身后有一把聲音喜悅地說:“詠詩,是你!
詠詩轉過頭去。
她看到一位五官清矍的年輕人。
“馮醫生?”
“正是在下。”
她與他握手,“幸會幸會!笨墒牵趺匆谎劬椭浪钦略佋?
馮氏回答了她的問題:“我看過你許多照片!
詠詩嘆氣,是,她有空總寄照片給周哲文。
馮醫生溫和地笑,“其實,我也懂得診斷傷風。”
詠詩抬起頭來,不知痣地,語氣駱縱,同平日的她大有出入,“我要吃了一天就好的藥!
馮醫生笑,“我試試看。”
詠詩的傷風要捱過周末才痊愈,可是她見了馮醫生卻不止一次。
嚴格來說,他們不過通過兩次電話,可是詠詩待他不客氣,一說就說心中話,異常寫意。
病好之后,他約她聽音樂。
坐了廿分鐘,詠詩便說,“那幾把梵啞鈴像殺雞!
以前她會忍耐到半場休息時才找個婉轉的借口。
馮淵笑笑,陪她離去。
他倆去看了場精彩的科幻電影。
詠詩說:“形式不重要。質素至要緊!
馮淵頷首。
“無論做什么,總要做好它。”詠詩還補一句。
隔不多久,詠詩的母親便問,“你找到新朋友了吧!
詠詩一怔。
奇怪,難道看得出來?
“氣色好多了!
“是個普通朋友!
“別太挑剔人家。”
這句話另一個意思是“人家不嫌你就好”。
母親太希望看到詠詩成家。
她又說:“過去的事,不要去記得它。”
詠詩抬起頭來。
呵母親大約都知道吧,瞞不過她的法眼。
“有機會讓我見見他!
忽然之間,詠詩覺得這不過是母親一個卑微的愿望,于是說:“一定!
母親從來沒見過周哲文。
沒想到馮淵先把詠詩請到家里去。
那是一間老房子,裝修卻是簇新的,老傭人做了極精致的三菜一湯,馮淵的母親已經去世,只余父親,對詠詩非?蜌,與她談了一會子唐詩,喝了碗湯,便退到書房去了。
詠詩喝多了一點香檳,只覺十分松弛,到偏廳坐下聽音樂,一時沒有離去的意思。
馮淵把窗簾拉開一點,“詠詩,來看這月亮!
詠詩過去張望,“嗯,真美,那么大那么圓,你看,那里是桂樹,那個是吳剛!
馮淵忽然想念母親:“家母已不能賞月!
詠詩很坦然說:“可是她已與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樣想?”
“當然,她已經天眼通,無所不知!
“可是,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因為這個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煩惱,而且,世間數十年不過短暫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見面!
馮淵點頭。
詠詩覺得是時候了,她輕輕說:“那些信,是你寫的吧!
馮淵轉過頭來。
“哲文給我的信,全由你代筆吧!
他不語。
詠詩說:“沒關系,告訴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馮淵說:“的確出自我手筆!
“謝謝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詠詩,你文筆也極佳!
“信呢?”
“你叫我丟棄!
“你有無扔掉?”
“沒有!
“有沒有帶回來?”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會回答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
“開頭是因為哲文沒有空,他請我代答!
事實并非如此。
周哲文連信都不拆,隨意扔在客廳的茶幾上。
這個人一到紐約,已把女友丟在腦后。
馮淵不敢說出來,怕詠詩窘。
“你是基于同情嗎?”
“不,是因為你的信寫得實在好,我渴望讀,也渴望回復!
他問周哲文:“我可以讀這些棄信嗎?”
“請便!敝苷芪念^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詠詩有信到,先在茶幾上放幾日,馮淵見無人理會,才拆開閱讀回覆,沒想到一年就是這樣過去。
“周哲文這個人——”詠詩說到一半。
馮淵給他接上去:“他不是一個壞人,可是,他也不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詠詩亦覺得這樣的批評很中肯。
她低下了頭,“那樣年輕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詠詩說:“家母想見你!
“我隨傳隨到!
真奇怪,這一對男女,在沒有見面之前,已經通過好幾十封信。
然后,他們就訂婚了。
詠詩的同事們嘖嘖稱奇。
“章小姐凡事低調,終身大事亦不例外!
“以前她好象有一位醫生朋友在紐約,就是他嗎?”
“不不,”詠詩的秘書說:“這回我是媒人,一次感冒,是我叫章小姐去看醫生,她是那樣認識馮醫生的!
“可是馮醫生是心臟科醫生!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章詠詩自己卻是明白的。
也許周哲文遠赴紐約,只為做一個中間人,好介紹馮淵給章詠詩認識,否則人海茫茫,他與她該到什么地方去找尋對方的蹤跡?
詠詩的母親說:“馮醫生與你很相配。”
詠詩承認:“是,我倆情投意合!
“喜歡孩子嗎?”
“呵孩子,四個起,六個止!
做母親的白女兒一眼,“且生一個試試看。”
詠詩笑嘻嘻,事實勝于雄辯,何必現在與母親爭論。
地小人多,一日,詠詩在某酒會碰到周幗儀。
她過去招呼。
“伯母精神好些沒有?”
周幗儀點點頭,“好多了,謝謝你關懷,彼時我們急痛攻心,對你有無禮之處,請多包涵!
“什么的話!
“詠詩,我快結婚了。”
“那多好,恭喜你。”
因不想爭出風頭,詠詩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她。
周幗儀問:“那邊那位,是你的朋友嗎?”
“是!
“一表人才。”
詠詩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走回馮淵身邊
然后,她握緊了馮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