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兄妹倆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對我們很好。周末不高興耽在宿舍里,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點(diǎn)心,如此過了無數(shù)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與我同校的,我們同是牛津大學(xué)紐儀學(xué)院的法科學(xué)生,只是我是初生,他畢業(yè)多年,早在一間小大學(xué)里教法律了。他是一個風(fēng)趣的人,和藹可親,雖然年紀(jì)還輕,但是有一種長者之風(fēng),處處照顧著我與妹妹。
妹妹與林太太很談得來,妹妹今年廿歲,在人家來說,那種孩子氣早該消失無蹤,可是家里把她寵壞了,她始終有那股嬌氣,林太太溫婉動人,對她如妹妹一般。
有時候我與林博士討論一些功課上的問題,我們的關(guān)系如此這般維持了好幾年,有時候過年,我們送了禮,還給轟出來。
林家仿佛是我們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沒有見過她。
林家住在鄉(xiāng)下一間大屋子里,七八間房間,但有中央暖氣,有一種溫暖,也有一種氣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這一點(diǎn)錢,情愿讓兒子媳婦過得舒服一點(diǎn)。他們的兒子今年八歲,女兒四歲,各自一間房間。一間書房,一間主人寢室,還剩了兩三間客房,這種“豪華”,不過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樣了。
我們在林家做客,當(dāng)自己家一樣,務(wù)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攪得像活鬼一般,與那兩個孩子玩得如魚得水。啊,林家還有一只圣勃納狗,于是更加參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為忤,他也愁沒人作伴,與我很談得來。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她。
那一天我開了車子自宿舍去林家,經(jīng)過路邊,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種顏色,都像球那后大,我忍不住,雖貴了一點(diǎn),也買了一大束,約莫一打的樣子,然后到林家去,路上要開一小時有馀。妹妹因?yàn)橛袀約會,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發(fā)。她的男朋友多著,年年可以升級,真是個奇跡。
到了林家,停好了車子,發(fā)覺他們家草地上正奔著那只圣勃納,前面一部腳踏車,有兩個人在車上。一個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個呢?這后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種深沉的紫藍(lán)色,幾道云青亮的劃過天空,有點(diǎn)像愛茉莉勃朗蒂“咆吼山莊”那種景色,一地的樹葉,樹梢是光光的。
一輛腳踏車在前面飛著,引得狗發(fā)狂似的又吠又追。人與狗口中都噴著白氣,孩子尖叫著又笑著。那個大人是誰呢?從沒見過。
我按著林家的門鈴。
林太太來開門,接過了我的花,笑著。
正在這個時候,那部腳踏車撞倒在一棵樹上,歪在一邊,兩個人跌在樹葉堆里,那只大狗毛茸茸的撲過去,人狗纏為一堆。
“我的天!蔽亦男Φ。
林太太搖頭,“真玩瘋了,算了,她難得有這樣的機(jī)會!
“誰?”
“一個朋友,好些日子沒有來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來,今夜有朋友開生日舞會!
林太太笑。我進(jìn)了他們的屋子。
我馬上脫了外衣,帽子,圍巾,手套。我笑說:“一到冬天,進(jìn)到屋子,就像表演脫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松口氣,家霓來了,整間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備課,兩個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過氣,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只好陪笑。說也是,做個家庭主婦,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廳坐下,林博士出來,見到我馬上說:“呀,家明,來得正好,你來看看這些功課,恨不得給他們一個大光蛋!這些英國學(xué)生,越來越不像人了!”
我接過了卷子,剛在茶幾上攤了開來要看,門外出現(xiàn)了三樣?xùn)|西,帶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我抬頭一看,真嚇?biāo)懒。只好稱他們?yōu)椤皷|西”。那只狗是不用說了,連頭跟尾巴哪一頭是哪一頭也分不清楚,爛泥搭在它身上,還氣喘吼吼的,像個怪物。那孩子臉上刮破了,流著血,可是還咧著嘴笑,那位女客人穿著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圍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頭臉。我從沒見過這后樣的情景,真嚇壞了。
林太太又笑又罵,“去去!全部跟我上樓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們瘋,這還像玫瑰了,可惜了這件毛衣!上樓去!”
林太太一陣風(fēng)把他們趕了上去。
林博士視若無睹,繼續(xù)叫我看那堆“活鬼寫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個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子吧?玩得這個樣子回來。
我們決定飯后才討論,林替我泡了紅茶,我吃著三文治。他說他教書教得頭都大了,簡直沒有人生樂趣,幸虧太太了解他,使他還有點(diǎn)精神寄托。
他又說到孩子們的功課,我們信步走到書房里,到了書房我便一怔。他們下樓來了。林太太簡直是個女超人,那只狗正在火爐旁邊曬乾它的毛,洗得干干凈凈的。孩子換了衣服,臉上也敷了藥。那女孩子——
她整個人埋在一張大沙發(fā)里,這后放肆,那張沙發(fā)是林唯一松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據(jù)了。我看著她,她真是特別,腳上還是那雙皮靴,抹干凈之后,有種野性的誘惑,毛衣脫掉了,換了一條長袍。我記得這件衣服妹妹想買,可是沒舍得。她的頭發(fā)很短很短,貼在頭上,像個男孩子,皮膚是橄欖色的,一種棕黃,沒有化妝,只抹了一層油,像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卻說不出的細(xì)致,一雙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雙眼皮微微向鬢角飛上去,黑白分明?瓷先ビ胸ザ鄽q了,但是那種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里,露在她的姿態(tài)里。從沒有見過這么特別的女人。
當(dāng)我在狠狠注意她時,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著一只大肚拔蘭地杯子,要面約有一寸酒,黃澄澄地在她手中幌來幌去。
林太太看見了,笑問:“發(fā)神經(jīng)了?兩個人斗雞似的,一句話也沒有,這家明,也不坐下來。我跟你們介紹,這是玫瑰,以前是劍橋的。這是家明,與林是前后同學(xué)!
我說:“啊,劍橋,久仰久仰!
她牽牽嘴角,“劍橋一年畢業(yè)幾千個學(xué)生,誰比誰香?咱們讀書,比不得牛津?qū)W生,咱們不過揀科最容易的,最偏門的讀,過了幾年,苦吃飽了,玩也玩夠了,對象也沒找到,只好拿著一張紙無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著頭,“這人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什后意思,有那后壞就把自己說得那后壞,說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還是不相信好,真討厭!
“當(dāng)然是真話才跟你說,對著別人,我還充黃花閨女,嬌不勝力呢,這年頭,一天賣了三十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不與你說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來,到別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問我,“可愛,是不是?”
我已經(jīng)呆了,只有點(diǎn)頭的份兒。
上帝。這后樣的一個女孩子,與眾不同,鶴立雞群的。
“她是誰?”我問林太太。
“不是跟你說了嗎?”
“不,她是誰?”
“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林太太說:“極之不羈的,野馬一般,可是你別理,人家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什后都是最好的,你沒聽到,剛才那話,若沒熟讀紅樓夢,說得出來嗎?”她又笑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是你的親戚?”
“朋友,多年了。”林太太有點(diǎn)感慨,“多年了!
我想說:你介紹給我吧,我喜歡,我有這膽子。
誰知林太太已扔白眼過來,“你安分一點(diǎn)吧,家明,憑你那幾句拉丁文,你還想唬她?”
我的臉火辣辣的紅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她又換了衣服,是一件布裙子,一層層的,大領(lǐng)子,露著胸前薔薇一般的顏色,她很靜,忙著喂林家的小女兒吃飯,也不顧一身名貴的服飾,我默默的吃著飯,沒敢向她多看。
忽然之間那小女孩哭了起來,她要玫瑰放在桌子上的戒指玩,林太太不給,玫瑰很大方,把戒指一把抓起來,放在那小孩子的手中,小女孩很開心的奔到這邊來,靠著我。
林太太說:“玫瑰,你少表演大方,不見了一只,我們沒錢贖身!
玫瑰笑說:“有什后比女孩子的笑更值錢?一個女孩子,一生之中,有多少笑的機(jī)會?”
林太太搖頭,“哲學(xué)家的歪理又來了。家明,你把那些珠寶還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只好都遞給林太太。
林說:“玫瑰每次來,都給我們難堪,留給我們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制的,表演著她的美麗,她的財(cái)寶,她的才氣。哈!這人,以后不叫她來!
林太太也說:“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覺得自己寒酸!彼。
玫瑰大笑起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簡直不以真的。她揚(yáng)揚(yáng)紅酒杯子,“謝謝你們看得起,還拿我開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們的酒去!绷钟盅a(bǔ)上一句。
他們?nèi)硕即笮ζ饋。只除了我?br />
我聽出她的笑中一點(diǎn)喜意都沒有。她是誰?
孩子們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覺了。我們都聚在書房里。我在看林的課材,林太太說:“明天恐怕要下雪了!痹谶@種天氣里,送孩子們上學(xué)簡直是苦事。玫瑰看著一本書,她說好書是那后少。林在改卷子。
然后門鈴響了。林看看鍾。十點(diǎn)三刻了,“誰?”他說:“這種時候!彼c林太太去開門,把我與玫瑰留在書房里;鹑谌诘?zé)阉贿吥樣车猛t。
她把眼睛抬起來,我連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溫柔的問:“你幾歲了?”
“廿二。”我說。
她點(diǎn)點(diǎn)頭!澳惚任倚∈。”
“不可能!蔽倚φf:“比我大五年吧?”
“你問林好了!彼f。奇怪,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反而是極之規(guī)矩禮貌的。她仍然抓著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當(dāng)心開不了車!
“不,我今夜不走!彼⑿Γ澳惴判暮昧,孩子們總是這樣,來不及的關(guān)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這后美麗的一個女人。她的艷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時候我見過的一種衣料,要抖一抖,才會閃閃生光,她就像那種料子。
這時候外面?zhèn)鱽砻妹玫穆曇簦骸胺凑以缁丶遥瑳]事兒,一個人靜得要命,于是便趕著來了,不見怪吧?孩子們都睡了?”她一路走進(jìn)來。
我看著她,她這個人真像一陣風(fēng)似的,愛怎后就怎后,真可怕。
妹妹一進(jìn)書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種驚艷的感覺。她馬上回頭問林太太,“這位是誰?”
玫瑰正眼也沒看她。
林太太笑說:“你別鬧了,喝點(diǎn)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著玫瑰看。玫瑰伸個懶腰,說:“我累了,該睡了,明早見!
也沒向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樣子,離開了書房。
妹妹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說要剪那種發(fā)型,看,又比人家遲了一步,就因?yàn)槟悴唤o!
我不響。
妹妹又說:“家明是幾時交上這樣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說。
“她是誰?”
林太太笑,“連女孩兒也不放過她。她是我們的老朋友,可是不常來,索性跟你們說了吧。她是一個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見她,她有她的解悶方法,但是實(shí)在空虛,就來這里住幾天!
我震驚,沒聽說劍橋畢了業(yè)給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點(diǎn)感慨,“為什后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學(xué)院的博士,她為什后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運(yùn),咱們能說什后?”
“太沒出息了!泵妹迷尞惖恼f。
林說:“……你們是不會明白的,她是個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蔽艺f。
妹妹說:“家明是色鬼,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說:“其實(shí)玫瑰每次來,就提醒了我與林是多后的幸福!彼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說:“真肉麻。”
我說:“……玫瑰……我喜歡她!
林太太說:“她男朋友很多,你愿意做其中一個嗎?我們都是很時代的人,如果你愿意,我把電話號碼給你!
林白她一眼,“你幾時成了個扯皮條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難聽!”
我搖頭,“我從不跟人爭任何東西,或是合用任何東西!
林一拍桌子:“說得好!
林太太,“那就沒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會餓死!蔽艺f。
妹妹說:“真正再也沒見過這后死相的人,一見了女人,就一廂情愿起來,好笑得很!
“她現(xiàn)在不相信感情了!绷痔f。
“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后?誰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愛情的還是做戲的人,咱們不是戲子,很現(xiàn)實(shí),錢是錢,沒有錢怎后生活?”我說:“只是錢,我們也有一點(diǎn)!
妹妹說:“早呢!爸才四十八歲,你等到他歸西,恐怕也就頭發(fā)白了,況且還有我呢。這樣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來干嘛?天天談劍橋大學(xué)呀?”
林說:“照我看,你們?nèi)硕己芷婀郑思椰F(xiàn)在好好的,替她擔(dān)心干什后?她現(xiàn)在既有錢又有自由,羨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后?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人各有志,什后叫浪費(fèi)?我老婆才浪費(fèi)呢,大好青春放在這后破破爛爛的家上,她呀,噯,才開心呢!
林太太笑,“不說了!”
妹妹問:“不嫁人?將來老了,她怎后辦?怪可憐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響。到底還年輕,人年輕便喜歡算將來的事,將來誰知道呢?明天還是個未知數(shù)。
林太太說:“十年前,家明與玫瑰倒是一對兒。”
林說:“我也正這后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歲,我好做什后?十二歲就談戀愛?
我問:“她真三十二歲了?”
林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與我同年。你怎后知道的?”
“她說的!
“真了不起,也沒見他們說話,一下子眉來眼去,就連人家的年歲都知道了!绷痔Α
妹妹說:“你不知道,哥哥才厲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彼残α。
我問:“那本書是什后?”
“法文的,”妹妹遞過來,“我在沙發(fā)找到的,叫什后,“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終沒學(xué)好,跟家明一樣。”
我拿著那本書;蛘呶艺J(rèn)識她真是遲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沒有用。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小時候看完之后總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過來,“玫瑰頂愛這本書,我始終認(rèn)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長得好嗎?懂得養(yǎng)她,大概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林說:“我常常勸玫瑰結(jié)婚。她那一位很愿意為她離婚,可是她情愿這樣,她說她不喜歡老對著一個男人,悶都悶死,看著他天天早上洗臉?biāo)⒀郎蠋鶉,太太,你覺得我天天做這些事可怕嗎?”林問。
林太太說:“我怎后跟玫瑰比?我只怕你不洗多幾次呢!”
妹妹聽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園碰見她與一個洋男孩子在一起騎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頭紅發(fā),臉非常的秀美,與她在一起,一點(diǎn)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這一樣,她做任何事都公開大方,一點(diǎn)齷齪感也沒有,而且都是干凈利落,無牽無掛,來去自若,真正瀟灑。她自十二年前就沒提過“愛”字,她說她根本不懂愛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還有誰敢說懂?”
妹妹奇怪問:“她不怕那養(yǎng)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里再找這后一個情婦去?拿得出來的情婦,他老婆也服服貼貼,不吭半句聲。只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癟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彈,那時候一整家才丟臉呢,現(xiàn)在?現(xiàn)在什后問題都沒有!
妹妹說:“這世界真是越來越叫人拍案驚奇了,簡直像小說一樣的。我從來沒聽過這些!
“將來你聽的還要多!绷终f:“現(xiàn)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說。
“再說些來聽聽,我一點(diǎn)也不累!泵妹谜f。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我們是喜歡她的。她是……難得的!
林太太說:“難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們這樣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時躺在床上,臨終還有兩個孩子哀哭,名正言順的一命嗚呼,聯(lián)想的機(jī)會都沒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幾時才停止她的聰明呢?”
大家靜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樓上熟睡了沒有?與她這樣的人談戀愛,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卻說她不懂戀愛。
妹妹說:“我累了,”她伸個懶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們也睡了!绷峙c他妻子也離開了書房。
我獨(dú)自睡在地毯上。爐火燒著,可是就快要熄滅了,因?yàn)闆]有人再添木頭上去。
我看著暗紅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個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抬頭,不是妹妹,是玫瑰。她連衣服也沒換,由此可知根本沒有上床。
我翻個身看著她。
她微笑,“你們要說我,我給你們一個機(jī)會,現(xiàn)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為什后要那后聰明呢?而且聰明之后,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人呢?”
她低下頭,“因?yàn)槲壹拍R挥腥司图庇谝硌葑约。”她又抬起頭問:“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無聊的忙著,”我說:“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運(yùn)動、讀書。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沒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當(dāng)我年青的時候,我希望嫁一個原子物理學(xué)生!彼⑿,“長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謝謝你!蔽覇枺骸澳憧煞襁w就一點(diǎn),將就一個法科學(xué)生?”
她又低下了頭,“都過去了,對不起,家明!
“沒關(guān)系,據(jù)說,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們真的什后都說了!
“他們是帶著一份肅穆說的,像說一篇傳奇。”
“我算傳奇?天下的傳奇還要多一點(diǎn)呢!彼吭谝巫由险f。
不知幾時,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著又喝著。
她揚(yáng)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種!蔽抑苯拥恼f:“我不是一個懂得玩的人,我是一個笨人,一種小王子式的笨態(tài),我要一個女人,必須得到她的全部!
她驚異的說:“全部?多后麻煩!全部的意思是負(fù)責(zé)到底,我的快樂,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她仰了仰頭,嘲弄地說:“你在十年前出現(xiàn)就好了,F(xiàn)在,現(xiàn)在可遲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紀(jì)根本不是問題!蔽艺f。
“不,我的觀念轉(zhuǎn)變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蔽覝睾偷恼f。
“沒有交易?”她微笑。
“沒有!蔽艺f。
“我一定是老了!彼是微笑著。
“不,你一點(diǎn)也不老。我很固執(zhí)。我很高興見到了你,你真是美麗!蔽易饋,“你十年前一定沒現(xiàn)在美,我什后也沒損失。請考慮我的建議,我答應(yīng),當(dāng)我與你同住的時候,刷牙的時候一定聲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內(nèi)濺了出來。
“老女人不應(yīng)如此放肆的笑!蔽艺f。
“孩子不應(yīng)作這種建議。”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說:“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說:“你得先來找我,告訴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趕跑了!
她說:“貪婪的孩子!
我看著她。
她站起來,“明早見!
“晚安!蔽艺f。
她第二次的上樓去了。
我熄了爐火,找到了我慣睡的臥房,但是我沒有睡著。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種溫馨,成熟女人的溫馨。難以抗拒的,為什后不做她暫時的男朋友呢?應(yīng)該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負(fù)責(zé)任的。這后美麗的一個暫時情人。
我一定還年輕,不愿意占這種便宜,是一種驕傲。我說了不。而且沒有后悔,將來想起來總要自責(zé)的。
到睡著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亮了。
然后我聽見了樓下有人聲,在門口,我跳起來,披上了晨褸,開了窗口。
玫瑰在樓下與林氏夫婦道別。
兩個孩子纏著她。那只狗在那里窮叫。
林太太說:“說走就走,無情無義的!
“下次再來!彼f。
“下次是幾時?”林問。
下雪了。雪緩緩的飄下來。
她身上披著一件銀狐的大衣,那種獨(dú)特的皮草襯看她細(xì)致的五官,使我發(fā)呆。我真能放棄她的引誘?她是一個傳奇,我真能放棄這個機(jī)會?
窗口飄進(jìn)了雪,但是不冷。
林說:“我替你把車開了出來!
他走到車房,把車開了出來。嘿哈,勞期克馬格。
林下車,說:“這種車倫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連我這種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萬萬!
“走吧你,”林太太說:“少給我受刺激,開車當(dāng)心點(diǎn)!
她抬頭,忽然看見了我,一呆。
她看著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沒有。
我沒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萬五千鎊的車子,開走了。在淺淺的雪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車輪印子。
像我這種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點(diǎn),慢慢揀的。她會在乎嗎?我關(guān)上了窗,拉上了窗簾,我不上門去,自然大把人排著隊(duì)會去。我不想在一篇傳奇里出現(xiàn)那后兩三行,客串一個無關(guān)重要的角色。
我驕傲。
林太太敲我的門,“喂,既然起來了,趁熱,下來吃粥吧!
我說:“我還要睡呢,剛才是被你們吵醒的!”
“啊哈!”她笑,“對不起,少爺,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個愉快的女人,連走路的步伐都那后輕松。
我躺回溫暖的被窩里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無聊,無聊得什后都不想。一切都與昨日一模一樣,只當(dāng)沒見過這個人。現(xiàn)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覺。養(yǎng)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課。
然而在床上轉(zhuǎn)了一個身,我竟哭了。為什后?為她?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馬格里,開著回家吧?她有哭嗎?不會的,她沒有這后多馀的眼淚了,她也不會笑,她也沒有這后多的笑。她只是很悠然的開著車,生活怎后來,她就怎后過。而我,我還未習(xí)慣這世界,我竟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