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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者之間 全文
作者:亦舒
  “起來了沒有?”

  驕慵萬分,睡眼惺松的回應:“什度時候了?”

  “小姐,下午三時了!

  “什么?才瞌上眼而已!

  “小姐,好夢不知醒。”

  “吵醒我干什么?”驕嗔到極點。

  “小姐,你忘記我是誰了。”

  “討厭,誰會忘記你的聲音!

  “那好,起床,乖乖地,我等你!

  “今天不行,實在太累!

  “小姐,你昨晚斡什么來,做賊去了?”

  “一位姐妹失戀,在我處哭訴到天亮!

  “別太好心!

  “沒法子,我這個人就是那么天真可愛!

  男方忽然暴喝一聲:“還不起床!”

  女子委屈到十分,“喂喂喂,我也是人!

  “就因為你是人,需要生活費用,所以才勸你提醒精神,今日有人需要你,千萬別擺架子搞小動作裝模作樣,待萬人唾棄,乞食來不及!

  “話說得太難聽了!

  “忠言逆耳!

  “好好好,我馬上起來!

  “快寫!五時半截稿,逾時不候,別怪我照顧不周全!

  “唉,寫作生涯原是夢!

  一點也不錯,他們兩人的關系是編者作者。

  為什么好像有點曖昧?

  那樣密切的合作,連當事人感情都有點糊涂,況且,兩個都是年輕人,又未婚,嬉戲亦無妨。

  “今日欠多少字?”

  “小說八百,雜文七百!

  “要命,竟有千多字。”

  “小姐,我勸你多次,小說最好一整篇寫好了才交上來,一氣呵成,前后連貫,前輩都肯那樣做!

  “唉,”打一個呵欠伸一個懶腰,“那是因為前輩無其他事可斡,所以才拼命寫!

  “隔墻有耳,我不再同你說下去了,我還需去追別人!

  “慢著,小林,小林”””電話已經掛斷。

  任自真這才無奈起床。

  也真不像話,太陽快落山了才起身梳洗。

  自由職業就是這個不好。

  太自由了,反而需要更大的自律及意志力。

  而寫作這回事,捱到成名,已經累垮,倦得頭都抬不起來,絞腦汁可能是天下至勞心勞力之事。

  自真梳洗完畢立刻鉆進書房,任由電話搭到錄音機上。

  “””自真,今晚作家協會有飯局,請撥冗參加……”

  “自真,下個月圖書展覽盼你到現場簽名售書,請我們聯絡!

  “任小姐?我們是奇珍電影公司,想購買閣下原著版權“寂寞夜空”!

  自真都不予受理,埋頭苦寫。

  一小時后,電話又來催。

  “小姐,稿子趕出來沒有,你何時轉性,太陽幾時西天出,作家成名后有誰不必我們做小編輯的苦苦哀求?”

  林景山在光明日報任職多年,也不算小編了,行內很有點名氣。

  他勇于維護作者利益,敢出面老板據理力爭,有擔,故受人尊敬,并非一名大校對。

  年來他發掘不少新人,發覺有好的文字,優秀作品,立刻邀稿。

  老總有點門戶之見,抗拒心重,把小林的建議掃出了許多次。

  理由:“文字太輕佻,且不通白話文,他們寫的統是粵語!

  還有,“觀點狹窄庸俗,沒開始已經結束,我不看好。”

  “這班人需要的不是副刊地盤,而是好好多讀幾年書。”

  “一點氣質也無,好算作家嗎?”

  小林一味賠笑。

  就在這個情形下,任自真脫穎而出。

  是他約她見面,她談條件,大膽起用,使她成為光明日報上一支筆。

  不過林景山從來不居功。

  他常說:“咄,人家沒有天份,狂捧有什么用。”

  不要說是小小編者人微力薄,不少報館及出版社大老板都捧不出作家,開頭三兩年的確哄動過一陣子,日后還不足泊聲匿跡。

  一定要讀者支持。

  編者做的,不過是推介工作,讀者是否接受,看的是作者的功力,三者之間,關系微妙。

  任自真最近走勢大好,雖未能說是獨當一面,可是已經出版了五本書,不算是無名小卒了。

  而稿酬版稅收入,也足夠維持生活。

  當下她沙沙沙伏在書卓上寫。

  時間久了,頸、腰,都覺酸痛,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苦處。

  完稿后,她松一口氣,電傳到報館交稿。

  小林來電:“又是急就章,小姐,從容點寫,也許會有進步!

  “這也是副刊特色!

  “沒這種事。”

  “不現炒現賣,有些報館還真不喜歡呢!

  “我不贊成!

  “趕出來的稿,感情才真摯,你說是不是?”

  “對,這歪論同交不出稿是不欲濫寫一般荒謬!

  “收到稿,就別再煩我,我還有生活上瑣事需要處理。”

  “自真,令晚吃飯如何?”

  叫她自真,不喚小姐,真有點心驚肉跳。

  “七點半我來接你。”

  “約在一個地方等好了!

  “我有話說!

  “喂,公事還是私事?”警惕起來。

  “我們之間沒有私事。”即時否認。

  “那么,我上報館來找你!

  “人多且雜,不方便說話。”

  “那好,我家就我家!

  掛上電話,自真到銀行去,是,女作家也是人,也需存款提款,接著,還得去買家庭用品。

  自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派,她認為接觸生活,自經驗中學習,對人世觀察入微,才能寫出成功作品。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無非是要對生活有更深切的了解。

  當然,這一界限十分微妙,如不知適可而止,太過投入鉆營,又會變得惡俗萬分,有失斯文,故自真叮囑自己要積極生活,澹薄名利。

  很需要一定的技巧。

  嶄露頭角的她并不敢驕傲,那是太太太危險的事。

  自真見過一些前輩,也曾擁有過十五分鐘的知名度,太過挾名自重,驕橫十分,卻后勁不繼,現在等著開銷,什么都得做,天天在小報尾巴上寫。

  當日自真甫出道,路旁相逢,幾乎沒給這些人一掌打開。

  回到公寓,替新的連載小說打一個大綱。

  林景山早到。

  自真給他斟茶,“小林,有話請說!

  “想做一個專訪捧你場!

  自真一聽,立刻抗議,“慢看,我不屑做專訪,我接受訪問,是給報館面子,那并非我工作范圍,還有,如果我沒有利用價值,你們也不會浪費篇幅,可是這樣?”

  “嘴太刁了。”

  “幾時?”

  “后天如何?”

  “有空!

  林景山略有躊躇,“今日,大作家周蕓年到報館來!

  “呵,她胖了還是瘦了?”

  “她一直保養得很好!

  “有無踩我們晚輩?”

  “人家早已上岸,都不大出來了,怎么會踐踏別人,是你多心吧!

  “你們看見她似老鼠看見貓一樣!

  “沒這種事!

  “你為何笑咪咪?她說了些什么?”

  “她說,聽人講,任自真是林景山的女朋友!

  自真跳起來,“沒有的事!人言可畏!”

  小林委屈到極點,〔喂喂喂,何用頸筋暴綻?我不是那么差吧。”

  “可是沒這回事就得辟謠!

  “上次傳你同老總徐仰海,又不見你如此刺激!

  “因為徐老總德高望重,一聽就知不可能,是假象!

  “我呢?”

  自真嘆口氣坐下來。

  “小林,你知道我,最怕夫唱婦隨!

  林景山不服氣。

  又云,同行如敵國!

  “我又不打算降格做作者,我是編者。”

  “兩者之間關系已經夠密切,天天糾纏,慘過結婚。”

  “你這個口頭禪最差,口口聲聲慘過結婚,討厭極了!

  “總而言之,兔子不吃窩邊草,我不會同圈內人搞男女私情。”

  “口角似女明星。”

  自真嘆口氣,“有什么前途?自由職業收入飄忽不定,夠租還是夠吃,一個人干此行已心滿意足,夫妻倆一起混飯吃?不必這樣苦命吧!

  小林柏著桌子斥賈:“小小井底蛙口出狂言,人家訊報伉儷夫唱婦隨,資產數億,還有,億周刊梁大編輯自崗位退下,帶走六百萬退休金,盟報雷老總年薪五百萬,你膽敢看輕我們!

  自真并不膽怯,冷笑一聲,“那是行內狀元,你是狀元嗎?”

  林景山笑了,“你又是花魁女?”

  “我前途未可限量。”

  “籮底橙只只都作此宣言!

  “林景山,你上門來就是為著侮辱我?”

  “是你先帶頭轟炸。”

  “你不讓女子?”

  “你那么厲害,還需人承讓?”

  “所以,編者與作者無可能進一步發展!疤珪冕樹h相對了。”

  “一起去看電影吧!

  “沒空,我要到作家協會晚膳。”

  林景山揮揮手,“有什么了不起!

  自真立刻說:“這是什么態度?見人挑擔不吃力,膚淺、幼稚,人人無甚了不起,你最成功、聰明、能干,可是這樣?”

  “吵得我頭痛!

  “小林,我們也別自相殘殺了,你今晚到底為了什么事來?”

  他也說不上來。

  一日不與自真說話,一日不舒服。

  自真嘆口氣。

  小林間:“你與那會計師進行得怎么樣?”

  “十劃沒有一撇!

  “不是說理想生活是在他寫字樓占一個小房間做辦公室,分頭工作,然后一起午膳嗎?”

  自真苦澀地說:“我太天真了!

  “怎么了?”

  “人家喜歡的是小明星。”

  “無聊!

  “做生意的男子百份百無聊!

  “那是吹了?”

  “仍是朋友,許多事需請教會計師!

  “該出門啦,我送你去。”

  “免,給人家見到了不好。”

  “怕什么?”

  “已經有人說你幫我幫得太露痕跡!

  “我不怕!

  “有什么三長兩短,都是罪名。”

  “唏,東家不做做西家。”

  “切勿恃才傲物,常心轉兩轉,轉到地底去!

  “看,互相勉勵,不是很好嗎?”

  “編者與作者彼此體貼才最重要!

  他們離開報館,分道揚鑣。

  小林不是不好,收入也不低,她與他又談得來,可是,他們那些才子,太過風流瀟,真是賺一百花二十,不善經營,到頭來兩手空空。

  一點保障都沒有。

  并非理想對象。

  公務員至少有一層宿舍作生活津貼,一個編輯有什么帶回家?

  明知如此,就不必一頭栽下去了。

  晚會中各人議論紛紛,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閑話說之不盡,吹牛本事一流,差些沒把大興安嶺自東北吹到廣州。

  好幾次自真被詼諧的言論引得笑出眼淚。

  干這一行付出與收入不成比例,唯一樂趣便是志同道合的一班人在一起發表宏論。

  吃甜品之際難免東家長西家短。

  “張為訓拿的獎你說如何?”

  “任何獎項不包食宿,同志仍需努力!

  “不,獎金二十萬!

  “林鳳芝一本書的版權不止廿萬!

  鳳芝立刻瞪眼,“瞎說,你左手給我還是右手給我,有這種事?”

  “這個獎應該先給邵宗先!

  “你又不是評判!

  “對了,王東升與吳為生有何資格做評判?”

  自真解圍,“我們談談別的題材!

  有人轉過頭來酸溜溜說:“自真你最近紅透半邊天!

  “是呀,”有人附和:“本月銷書可有十萬冊?”

  “你看自真衣著光鮮。”

  “都是名牌可是,為寫作人揚眉吐氣,年薪直逼千萬。”

  自真賠著笑,忽然覺得有點累。

  接著一言不發,直至散席。

  有人建議去喝咖啡,她推說疲倦,回家去。

  本來友好結伴吃飯是一種享樂,可是人事漸漸復雜,今晚,矛頭就指向她。

  自真有點悶,撥電話到小林家。

  他那邊正在播放輕音樂,樂韻悠揚,自真笑道:“那么好興致?”

  小林有點尷尬,“自真,有事嗎?”

  “想聊聊天,你有空嗎?”

  誰知林景山答:“我有朋友在這里。”

  自真立刻意味到那是異性朋友,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改天再談!

  做賊似的掛斷線。

  她靜靜坐看好一會兄,發呆,然后,寂寞地卸,到書房趕稿。

  有人不嫌小林窮,有人欣賞他的才華,看,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自真有點黯然。

  一邊寫一邊看鐘,那晚,林崇山沒有覆電。

  第二天一早,電話來了。

  “交稿交稿!

  “見鬼,早上十點正,交什么稿!

  小林訕笑,“找我什么事?”

  自真問:“客人剛走?”

  “十二小時之前已經離去。”

  “不關我事。”

  “我是有問必答,為何找我?”

  “小林。我們這一行是非可特多?”

  “比起其他行業,單純得多,不過近年半途出家者眾,把其他行業的機心與斗爭帶了過來,故此復雜起來!

  “有人諷嘲我,該作何種反應?”

  “裝作聽不見!

  “面對面呢?”

  “一味傻笑,不置可否!

  “嘩,那臉皮豈非似豬皮?”自真駭笑。

  “否則,就不必出去混!

  “佩服佩服。”

  “你現在竄出來了,聽些閑言閑語,也是應該的,將一切打進成本之內,當日一種開銷!

  “為什么要那么委屈?”

  “和氣生財,同這個吵完同那個吵,還有什么時間做功課?管他們呢!

  ,感覺上不公平!

  “可是,感覺上不公平!

  “任何人看任何人的觀感都不可能百份百準確,小姐,有人看你,不管青睞抑或白眼,都應慶幸,不知幾許人瞄都無人瞄。”

  “多惶!

  “江湖藝呢,小姐!

  “有人不承認是賣藝!

  “呵,那人,那人當然不足賣藝,那人一貫賣肉!

  自真浩嘆,“多謝指教!

  “不客氣。”

  “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明知故問,通行都知道我暗戀你!

  “喂喂喂,此話不可亂說!

  林景山靜默了一會兒,“因孺子可教也!

  “謝謝。”

  “交稿交稿!

  自真忽然輕輕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林怔住,他緩緩反問:“你真開了竅?”

  “是,我決定交三個月存稿。”

  小林氣結,啪一聲掛斷電話。

  誰不想生活好一點。

  廿多歲吃苦無所謂,即使牛仔褲白襯衫也撐得住,不知多好看,可是再過幾年,就是另外一個故事。

  屆時希望有人駕結實點的德國房車來接送,還站在地下鐵路月臺上,是何等寒傖,略具名氣,更覺諷刺。

  總希望穿得登樣些,首飾不必多,多戴俗氣,可是一只精致些的白金手表就得三十。

  寫作也需要一個優美環境,抬起頭,書房窗戶看得見海,才方便靈感前來扣門。

  小林對她有意思管何用。

  他志氣可嘉,同是看樣子到老不過掌三版副刊,成日忙得團團轉,做到深夜。

  太內行,太有了解,扼殺了羅漫斯。

  伴侶搭檔演出多么尷尬,自真見過那種過了氣的演員組成夫妻檔走埠巡迥演出,真可憐,女的在臺上濃艷抹在著暴露施盡渾身解數,男的在一旁吆喝助慶宛如皮條客。

  有時連他們的小孩也上臺高歌一曲……

  世上沒有更凄慘的情況。

  萬萬不可發生在任自真她身上。

  夫妻千萬不可在一起賣藝。

  可是外頭的人,自真同他們又不投契。

  長輩同自真介紹過一位醫生,坐在一齊吃過頓飯。

  醫生問自真:“喜歡何種嗜好?”

  自真笞:“看書。”

  “什么書?”

  “在看游記。”

  “好像有本書,叫魯迅游記!

  “不,那叫老殘游記。”

  你看,怎么做朋友呢?是個文盲。

  課本之外,名正言順啥子都不必懂,連三國志、水滸傳也不用看。

  自真累得打呵欠。

  小林有小林好處,不過再拖延下去不作表示,此君也很快會成為他人的乘龍快婿。

  她撥電話過去:“小林||”“什么事?”

  自真終于說不出口,打退堂鼓:“吝嗇二字怎么寫?”

  “似你這般吝嗇的人應該知道!

  自真忽然淚盈于睫,“就只得你一個人對我好!

  “神經病,我對每個寫作人都似保母!

  “可是||”“自己去查字典!

  “告訴你一個秘密,小林,我讀英文學校,我從來沒學會過查中文字典!

  “似你這般不學好的蠢材會紅起來,天無眼!

  “小林,你結婚后,我可否如往日般打電話給你?”

  “你說呢?”聲音充滿揶榆。

  當然沒可能,小林太太會把整座電話拋到街上去。

  “作家也會老,老了又無節蓄怎么辦?”

  “被人譏為老稿匠羅。”

  “多殘忍!

  連小林也沉默了。

  “所以,我想趁年經勤力創作,把事業當作歸宿,暫時不談其他。”

  小林嘆口氣,“那么,把你最好的作品給我的副刊!

  “一定。”

  “這可是盟約!

  “你放心,我講得出就做得到!

  小林苦澀地說:“那也好,得不到你的人,可是得到你的思維。”

  自真忽然飲泣。

  “你若食言,我同你拚命!

  電話輕輕掛上。

  總算交待清楚了。

  自真卻惆悵得不得了。

  將來,即使名成利就,也總會恍然若失吧。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

  今日,她可得收拾閑情,出版社約好她到書展簽名售書。

  她打開衣柜,不能穿得太鮮,可是也不能太素,得化個淡,需精神奕奕,面對讀者。

  要走的路長又長。

  起碼有一百本書那么遠,而且,寫到第三十本的時候,恐怕要轉變風格,否則讀者會對任自真這名字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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