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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八章
作者:亦舒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她當然已經到了家,她生了氣,所以故意不來接聽。

  我放下響筒。思龍。

  我取過外套下樓,開車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龍,你必須聽我解釋。思龍,你有知識,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終身責任,他需要爹爹的時候我必需在他身邊。思龍,對不起,我沒有全心全力付你的愛情。

  車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聽到海浪聲。

  她的屋子有燈光,我大力拍門,何光熄滅。

  “思龍!”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

  她不應。

  “思龍!”我喊,“你聽我解釋!思龍!”

  隔壁房子的犬聲叫起來,鄰居顯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來罵,“閉嘴!”

  我猶自敲門。“思龍!”我說,“求求你,求求你!”

  鄰居洋婦罵:“豬玀!我要報警了!”

  我的聲音幾乎嗚咽。“思龍……”我坐在她門前。

  她還是不應。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灘,我捧著腦袋坐在門口。

  過了很久,犬吠聲平復下來,我頭昏腦脹,思龍……

  思龍終于出來,紗門“咿呀”一聲地開了。

  我抬起頭來。

  她蹲下來,“揚名……”她抱住我,“我也不過是一個女人。”

  “思龍,”我緊緊擁住她,“思龍,你搬來與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沒走。

  第二天上班滿眼紅絲,我都不知多久沒有睡足一覺了。

  開會的時候,與新來的女編劇談論《青年的一群》劇集,劇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編劇看我一眼,與方薇眨眨眼,她笑說:

  “最好讓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這是我對外的形象嗎?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我已中年了嗎?中年人,風流的中年人。

  年輕的女孩子說:“施先生,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齊人’?”

  齊人?我呆呆的看著她。方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年輕的孩子們,他們說話如刀片,傷人而不自覺。

  我沉默著。

  她天真的打量著我!澳腥耸欠衿鸫a有兩個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聽說你太太與女朋友都同樣的美麗出眾?”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來就走開。

  下午總經理開會,跟我發牢騷,說我未有將手下的人“物盡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點,合約上每位編劇每年應交劇本七十二個半小時,但是平均下來,每人只交了三十個半小時,有一半薪酬是浪費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還要補她薪酬,你看看這情形,是否應該設計把工作分配得均勻一點,抑或減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說:“第一,編劇不是‘物’!

  總經理笑說:“那么‘人盡其用’。除了方薇外,還有別人能寫吧?你怕別人不聽話?”

  “什么意思?”我反問。

  “我聽聞人家說你也很有點忌才!彼拱渍f。

  “忌誰?”我已經很不舒服。

  “當然不是任思龍,”老頭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們終于獲得到互相了解!

  “這是我的私事。”我鐵青著臉。

  他咳嗽一聲,“噯,我是說,其實思龍是不必辭職的,她工作能力強得很,但是她堅持要走,我們與她又沒有合約,嘖嘖嘖!

  我待他說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著他。

  沒想到這件事自頭到尾成了整間公司的笑話資料,他們在我面前并不忌諱,由此可知他們輕蔑的程度。

  “揚名,我要說的還是節省能源!彼挌w正傳。

  “我認為創作才能是沒有辦法用得盡的,不是每個編劇都可以不停地寫下去,有時候籌備過程也需時間。”我盡力耐心地解釋。

  “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總經理。”他不客氣,“但這一行還是有職業好手,不見得人人要經過你那無懈可擊的制度才能生產劇本,不錯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沒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壓下去,也許下意識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不一次尋常的開會,而是他在控訴我。我緊張起來,按捺著性子。

  “你有什么具體的證明?”我問。

  總經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說:“因為你手下有一個辭職的編劇,跑到對臺去,創作出一個絕成功的劇集!

  “誰?”我問。

  “你應當知道《梨花淚》的作者是誰!彼S刺地說。

  “我們各臺的制作方針不一樣。”我說,“他們的編劇由導演挑選引導,我們這里一視同仁,編劇時常與不同的導演合作!

  “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盡其用,揚名,走寶的事不能天天發生!

  “總經理,可并沒有天天發生!

  “聽說你很照顧自己的同學?凡有中文大學的畢業生來請求你,一律收留,不顧經驗能力?”

  我實在忍不住了,“請問你這些消息始源來自何方?”

  “揚名,別動氣,你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你要對公司的收視率負責,你的職權與義務相等,你是中文哲學科出身,對管理科學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總經理,你升我職的時候,似乎并沒有如此懷疑過!蔽业哪樦睊煜聛,氣憋得慌。

  他凝視我良久。

  “揚名,我只是勸你工作當心一點。報上說我們這里的高職位年輕職員,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鞏固職權上面,揚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懷疑我?”我說。

  總經理嘆一口氣!拔矣腥绱苏f嗎!

  我閉上眼睛三秒鐘。我應該有骨氣地站起來,大聲說:“我辭職!你另請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帳單要付。美眷那邊的租金與贍養費。思龍又要搬過來。

  我折下腰。“我明白!

  “揚名,別介意,我覺得我們之間坦白一點比較好。”

  他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若無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彼f。

  “我先回去了!蔽艺f。

  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這里,不多久前就在這里碰到思龍,第一次認識她。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氣風發的吧。我嘆口氣。

  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與生活斗爭,已經夠累的了,我還有什么精力來戀愛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墻壁,拿紙杯取水喝。

  那邊兩個女秘書在低聲說話。

  “——什么人在里面?”

  “臺那邊過來的,創作組主任施揚名!

  “干什么?要緊嗎?”

  “在吃‘排頭’!

  “干嗎?”

  “老頭子就喜歡這一套。前天營業部來說施揚名不過是中大畢業生,若沒有電視臺,不過在私立中學教一輩子書,如今工作機會好,升到這地步,小船不堪重載云云!

  “不能這么說吧?”

  “誰知道。老頭子喜歡聽閑言閑語!

  我頭上“嗡”地一聲。

  過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門開一下關一下。女秘書們的對白馬上靜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兩個女郎的面孔。

  我嘆一口氣,我的仕途不過如此。到此為止。

  我有什么能力戀愛呢?戀愛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創作組,瑪莉迎上來,我跟她說:“我要早走。”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精神不佳!蔽已a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請假的理由。我忽然懷疑我的存在價值,在這機構中,沒有我,太陽一樣照升起來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電話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問。

  “是!

  “目前的租金貴得發瘋,中下的住宅區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總不能帶著三個孩子,一輩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筆開銷!彼f,“你收入夠嗎?”

  “這你就不用顧慮這么多了!

  “我一輩子沒賺過半個銅板,我想任思龍大概會帶著錢過來貼你吧!

  我不響。過了一會我說:“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雜物呢?”

  “買新的也可以,回來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沒想到是任思龍,我還對她特別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嗎?”美眷諷嘲地,“因恨生愛?”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撻我。

  “用一個可靠的女傭,把以前帶小宙的那一位請回來吧!蔽艺f,“先把節蓄用一點再說!

  她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其實由我搬回你這邊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龍家去,豈不兩家便宜。反正房子寫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你喜歡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當你會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動那點點節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沒個調動,那怎么可以。”

  美眷長大了。從幾時開始,她也懂得為生計打算。

  “就這樣吧!泵谰鞉鞌嚯娫挕

  我用手托住頭。奇怪,我心中沒有絲毫柔情蜜意的感覺。今晨才與思龍分手……

  小宇放學回來,乖乖的做功課。我在他面前已沒有絲毫尊嚴,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

  思龍隨后便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雜花薄料子大襯衫,把她襯托得明亮。

  我睜大眼,小宇也轉過頭來看。

  思龍微笑,“從現在開始,”她輕輕地說,

  “我不凈穿白色,我會嘗試做一個顏色女郎,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彼樕p紅。

  我被深深感動。隨即悲哀地想,我何嘗配得起她,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緊思龍的手。

  小宇顯然聽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著思龍。

  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

  我對小宇說:“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么。”

  他不響,收拾簿子進書房,掩上門。

  思龍回頭笑說:“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與養兒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煥發,如此的動我心弦。

  我說:“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思龍,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

  “自然,”她興奮的說,“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樣的道理!

  這觸動我心底的事!澳阒绬,公司里有人批評我只念過中大。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得罪了人。”

  思龍不響,看著我。

  “記得嗎,那時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

  “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思龍很溫柔,“你應該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為什么會看上我?”我懷疑的問,我拉著她的手問,“為什么?”

  “你為什么要問?”思龍說,“感情的事哪兒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說給我聽!蔽覉猿帧

  “因為你喜歡吃云尼拉冰淇淋蘇打!彼f。

  “思龍!蔽野杨^埋在她手里面!澳闩c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可以正式娶你為妻,供給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訴你,事實上沒人要我,你相信嗎?”

  “不相信!

  “所以——”她說,“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錢,沒什么關系,只有你是具誠意的!

  “我?”我問。

  她不肯再說!拔叶亲羽I了,有吃的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小宇聞香味而至,他說:“我也要!彼婵紫蛑,不肯看思龍。

  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他很勉強的說聲“謝謝”回房。

  我說:“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我們已經說好了!

  思龍抬起頭來。

  “我與你去找一層房子,這里讓他們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見得有多好,這是我遺憾的事!

  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的吃著三文治,然后說:“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點點頭。

  我說:“我很介意,我不會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來,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蔽艺f。

  “再想租的時候,便找不到這么好的屋子!彼箭堈f。

  “這是小問題,”我說,“不必擔心!

  “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彼f,“那里有四間房間,還有圖書室,非常自由!

  “OK,”我問:“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進一口氣!斑@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

  “我沒有叫你負擔!彼f,“我一向一個人住那里!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蔽也粣。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只因為你放過洋,并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驚,然后客氣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氣”。她取過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

  “再見!

  “思龍!蔽依∷,“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脫,“再見。”

  我生氣,“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氣,什么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種,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么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彼匦伦聛怼

  “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么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么事,請你與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瀟灑!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

  我深深嘆一口氣。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于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適應她的空檔。愛情與否,她不愿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異見,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后整條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與美眷離婚之后,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于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聽音樂會!蔽艺f。

  美眷撥撥頭發,“肚中懷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兒去?有男人會愛我這么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蔽矣醭鲆豢跉。

  “煩?任思龍能夠了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幾上放著一只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彼娢易⒁猓嬖V我。

  無線電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后我將離開,吾愛,我將起程走……”

  美眷聽不懂這種歌詞,她仍在折被單。但是她與我渡過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問。

  “八百!蔽艺f。

  “我們住在什么地方?”她問道。

  “租人家一間民間!蔽抑浪挠靡。

  “我有沒有抱怨?”她又問。

  “沒有。美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別再提了!

  “所以你應該想想,人家愛你多少。當然,她出身與我不一樣,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氣質的女人,沒想到,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們這種人虛榮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說,”她煩起來,坐在床沿,

  “你走吧,我們星期六再見!

  “美眷,我們不能做朋友嗎?”我懇求。

  “我不是仍然與你交談嗎?我并沒有打你罵你!泵谰煺f。

  我說:“但是你對我兩樣了!蔽覔u搖頭,“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錯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責。”美眷說,“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

  “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我想起了問道。

  “有!

  “他這人是標準的小人!蔽艺f。

  “揚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我問。

  美眷說:“揚名,我想休息一會兒,我們下星期六再見!

  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來走。心里面不住的問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幾時變得這么的厚?

  我拉開大門,表哥站在門外。

  “揚名,好嗎?”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著水果糕點。我覺得至少他是關心美眷的。

  我向他點點頭。

  “思龍好嗎?”他加一句。

  “好,謝謝!睘槭裁?為什么要當面問思龍?

  “我今天中午碰見她,她在新天祥車行,仿佛打算買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經濟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把這些新聞說給我聽。

  美眷在里面問:“什么人?別站在門口好不好?進屋子里來才慢慢說呀!

  表哥揚聲說:“是我!

  他凝視我:“揚名,對于任思龍,你知道多少?”

  “足夠!蔽掖稹

  “你認為足夠?”他輕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問:“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說給你聽聽!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蔽彝春薜靥嵝阉

  美眷走出來,瞪著我們。“你們瘋了?還不關上門?”

  “我要走了!蔽肄D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點沒說錯他,這個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龍什么秘密?思龍有什么瞞著我的?

  我駕車到思龍家,停車場停著一輛“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黃葉全部摘掉。她頭發梳成辮子,一條深紫的燈籠褲,白T恤。看上去渾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個男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割破了手指!彼f,“流好多血,去縫了數針!彼咽种附o我看,裹著橡皮膠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綠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傾訴!彼α。

  “不算芝麻綠豆,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蔽艺f。

  “你妻兒好嗎?”

  “好!蔽覇,“那輛黑豹是你買的?”

  “是,我需要一輛開篷車!彼^也不抬。

  “我見到表哥,他說在車行看見你。”我說。

  “是,我們談過十五分鐘。”

  “他還愛你嗎?”我問。

  思龍抬頭詫異的笑,“揚名,你不認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驚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邊,“我愛你,思龍,我會為你做一切事!

  “連你也不肯!彼郎厝岬恼f道,“別吹牛了!

  “顏色女郎,這句話太不公平!蔽抑钢亲。

  “否則的話,你為何不搬進來與我同住?”她看著我。

  我一驚,她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那個小單位,要什么沒什么,客廳對牢別人的客廳,天氣熱大家肉帛相見,有什么好處?”她問,“你對后窗有興趣?”

  “噢思龍,”我嘆氣,“不是每個人都得開摩根跑車上街的!

  “搬過來好不好?”她問。

  “你覺得我倆同居對你沒有影響?”我問。

  “有什么影響?”她失笑,“這些人想什么,我才沒有空管呢!

  我開始困惑!八箭,開頭我以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為有帳單等著你去付,但是經濟上你是充裕的!

  “別再分析我,請盡量愛我!彼⑿。

  “那么我又以為是你好強的個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卻對我如此溫柔!

  “揚名,我不是方程式,請你別再解釋下去了!

  “為什么?”我聳聳肩,“是飛來艷福?”我問。

  “飛來艷福?也不是飛來的,你付出的代價已夠大了。”

  我嘆口氣。是,這么大的代價也付出了,還在乎一點點的自尊心?

  我說:“思龍,我搬過來好了,你讓我負擔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計較呢?”她看牢我。

  “我還可以負擔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軟飯,你不是古井。”

  思龍松口氣,“揚名,謝謝你!彼呐男乜,“我了卻一件心事!彼瓷先フ娴暮芨吲d。

  “你當初是怎么租下這層大房子的?”我問。

  “看報紙招租廣告!彼f,“我一來到便愛上這里!

  “從波士頓回來就一直住這里?”我問。

  “是!

  “從美國回來就在我們公司工作?”我問。

  “是!

  “那么你回來根本沒多久!蔽艺f。

  “你才曉得?”她問,“以前你怎么不問清楚?現在來不及,”她笑,“你已經被騙了!

  我把腿伸出去擱在茶幾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邊聽著海浪聲。暫時忘記小宇小宙。

  思龍把座臺水晶燈燃起來,那種古老的、累墜的、惆悵的水晶燈,閃爍著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龍的臉頰上,一切像一個夢。是美夢也是惡夢。

  我把手擱在思龍的肩膀上。她有這么細膩的皮膚。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龍把頭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連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揚名……”她喃喃地擁抱我。

  我真不明白,憑她找什么男朋友沒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動。

  “思龍,你在廣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杵,但一千教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氣這么大,也是應該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嘆口氣。

  沒多少天就把東西搬到思龍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間房間作為書房。

  我把衣服掛進衣柜里,算是正式與思龍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詞。非法的,暖昧的。

  我們同居了。

  美眷當然知道這件事,我還得把電話號碼留給她。

  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來,精神很疲倦,我覺得愛莫能助,故此慚愧之余,很少出聲講話。不過慚愧也會成習慣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無所謂了。

  “那邊很舒服吧?”她問,“小宇常吵著要去游泳,你不如帶他到石澳住幾天!

  我皺起眉著,“美眷!這種要求怎么提得出來?那屋子又不是我買的,我一個人住在那里,都有種吃軟飯的感覺,你還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帶著?”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罵我:“你說話好聽點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兒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兒子?橫豎倒貼,多貼少貼有什么關系?我賠進去不算,連我兒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樣子,就是個潑婦!”

  “我是潑婦?擺明白是,又怎么樣?你干嗎將你寶貴的十年與一個婦渡過?干嗎你兒子身上流著潑婦的血?”美眷罵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門來,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將你告進官里去!反正我是潑婦,我沒有損失!我丟得起臉!”

  我拿起上衣使站起來走。

  “你也別來了,免得你生氣!”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門關得很響。

  走到街上,風一吹,我醒了。我們夫婦倆十年來沒有撕破過臉,說過這種丑話,我深覺羞愧。只是思龍太不值,無端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與我這種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個人的關系竟會搞得這么復雜,加上小宇小宙,還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龍與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煩,思龍問我,我照實答她。

  思龍沉吟一下,“把小宇接來住,我無所謂,反正暑假。不過,他再對我無禮,我就不客氣!

  她笑一笑。

  “真的?”我問,“你真的同情我!

  “我無所謂。”她看著我。

  “這是你的房子,我一個人在這里住已經足夠!

  我心中隱隱覺得我們兩個人最愉快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太坦率太無顧忌。太……“肉”帛相見。

  話雖然是這么說,小宇還是到石澳來了。小宇還是很惡意,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歡快刀切豆腐,兩面光。他享受著沙灘海水陽光,但是不喜歡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龍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麥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說:“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說:“試試吃麥片,味道極好的!

  小宇委屈地開始吃麥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麥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來。

  思龍斜眼看我,含著諷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氣,覺得一家子都塌我的臺。又覺得思龍那種揶揄又回來了。

  我跟小宇說:“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搖著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點!

  小宇賭氣不出聲。我覺得他根本不在聽,我已無法控制他。

  這令我很不快樂。

  思龍問:“揚名,你板著臉干嗎,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龍,你的想法與做法應該與普通女人不同一點。”我說。

  “我說過,在你面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

  “呵,思龍!蔽矣檬峙踔^。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著他比較好一點!彼嵝盐摇

  “我已經替他穿上救生衣!蔽艺f。

  “揚名,在我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著他!

  我點點頭。

  走到沙濰,我有點茫然。思龍的權威,美眷的無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夾在縫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誰,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來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車子停在家樓下,我讓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見美眷。

  同樣地我也不想看見思龍,我把車子開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創作部沒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問。

  “在家睡覺!狈秸f。

  “你做的那個長篇劇不獲好評,知道嗎?”

  “笑話,評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資格?”她說。

  “話不能這么說,凡是扭子電視看節目的觀眾,就有資格批評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說。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問題明天才說好不好?”方薇不耐煩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施,我們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來的!

  “客氣點好不好?”我還是得賠笑臉。

  “哼!”她低頭再繼續做。

  “在寫什么?”

  “私人稿件。”

  “干嗎跑到公司來寫?”

  “你管我哩!彼≡甑,“真嚕嗉!

  我蕩到自己房間去坐下來,繼續用手捧住了頭。

  方薇走進來,“有釘書機嗎?”

  “瑪莉桌上有!

  “瑪莉把釘書機鎖進抽屜里去了。”她說,“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為什么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從小職員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擺上司威風,招考新人進來,對牢他們擺去!

  “我有那么說過嗎?”我看著她,“我對你們擺過款嗎?”

  “我在寫一個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個月我們這一組辭職的職員多達七個?”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他們為什么辭職?”我問,“你知道嗎?”

  “做不下去便辭職,干嗎?這有什么好問的?”方薇說。

  “為什么做不下去?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來,聽我把這個故事  說完!

  “我厭倦了,”我說,“聽故事說故事,修改故事,然后聽人們對我那些故事的評論,我不想再提到這些,饒了我吧!”我大聲疾呼,

  “你怎么了?”方薇看著我,“要轉行?連賣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干什么?”

  我恨極反問:“你又能做什么?”

  “是呀,”方薇說,“我是什么也不能干,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這里,我可沒嚷嚷要改行,我對寫故事興致無窮!

  “勾心斗角!”我咬牙切齒,“吹拍奉承,踏著人家的身體而過。”  

  “哈利路亞!”方薇笑,“你幾時變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訴你,有什么機構不是這樣呢?就在一個家庭里,有些子女分的遺產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還有這樣的事,何況是大機構?你沒有勢力?怪自己學藝不精好了!

  我頹然伏在桌子上。

  “揚名,咱們同事那么久,不是我說你一介書生,混這樣也算不錯了,你千不該萬不該去惹任思龍上身!

  我不出聲。早一個月我已經反駁過去,但是現在我真的出不了聲。

  “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離開這里!蔽艺f,“到遠處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嗎?最多是做游客,還想有資格做移民?三個月后還是要回來的,那時候你原來所有的也將全部失去,誰會等你?”

  “多謝你的忠告!蔽艺酒饋怼

  “揚名,桌子上一大疊本子都等著你去看,你別老把工夫推給別人!

  “知道。”

  我離子公司,看樣子我引咎辭職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將何以為生呢?我人生的目標,原不止做一個齊人那么簡單。

  上了車子,我胡亂地兜著風,終于回到了思龍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處境告訴她。

  我按門鈴,沒人應,于是取出鎖匙進屋子。

  思龍不在客廳,一只水晶風鈴“叮!钡財[動。

  “思龍?”我說。

  我走進房間。思龍伏在洗臉盆上嘔吐。

  我吃驚。“思龍,你不舒服?”我問。

  她用毛巾擦面孔,“不,”她強笑,“小宇回去了?”她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

  我扶著她,“你怎么了?臉色很壞!

  “中暑!彼f,“吃點成藥,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我們今晚吃沙律,別太油膩!蔽艺f,“我來做!

  “揚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愛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嘆口氣,“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對不起,下次他來,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這是小事。”我說,“思龍,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她問。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實在是疲倦,恐怕是當初太過投入

  思龍用手指擋一擋我的嘴唇,“不要解釋,不需要!

  我看著她。

  “我們只活那么短短一陣子,喜歡就做,不喜歡的事不要做,我們不會死的,別擔心,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長長的嘆出一口氣。誰說沙漠上沒有綠洲?

  思龍始終是了解我的。

  我撥開她的頭發,“你是如何中的暑?”

  “開車出城到裁縫那里去,交通阻塞,車子開篷,曬的!

  “到裁縫去干什么?做什么衣服?”

  “棉祆棉褲!

  我心中雖然有重擔,卻也禁不得大笑起來。

  “去拿棉祆棉褲中了暑?”我擰地的臉。

  “你懂得什么!”她也笑。

  我們坐在書房中看電視。我沒有好好工作已經多日,浮生中的空閑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說,我一心不能數用,目前我太急于要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無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余年來的容忍突然到達飽和,我愿意在這間白屋里渡一輩子。

  我們看《世界童話集》。

  我們在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

  “……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

  思龍說:“這并不是一個英國的故事,這是一個由莎士比亞敘說的,發生在意大利維隆那的故事!

  我說:“思龍,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這只是普通常識!彼。

  “你第一次聽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在什么時候?”我問,“我竟不記得了。”

  “奇怪,”思龍站起來,“我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故事已經深深進入我心?不像是兒童樂園里看來的……‘人魚公主’、‘快樂王子’是兒童樂園的教育,但這不是……當然遠在英國文學課之前已經聽說過了。”她沉吟著。

  “你相信這故事?”我問。

  “不。”思龍搖搖頭,“我不信!

  “你不相信愛情故事?我以為你是相信的!蔽沂

  她笑了。

  “我有點餓!彼f,“給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來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書房她卻不在。電視在播《爰麗斯夢游仙境》:戴掛表的白兔,撲克牌皇后。

  “思龍?”

  她自房中出來,神色很疲倦。用一塊濕毛巾掩著前額。

  “我送你去看醫生!蔽艺f。

  “不用!

  “又嘔吐?”

  “是!

  我把果汁遞給她,“這樣一定要看醫生!

  她轉進頭去,“不用。”

  我一抬頭,忽然心中電光似閃一閃,一切都明白了。

  “思龍!蔽逸p喚。

  思龍抬起頭。

  “你懷孕了?”

  “是!

  “噢思龍!

  她坐下來,“別擔心,我會有打算的。”

  “打算什么打算?”我問,“這是你與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點不擔心。

  “難怪你最近有點怪怪的!蔽腋袆,“思龍,人家說,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一件事,肯為他懷孕又是一件事!

  她還是笑,隔一陣她說:“每個女人都會懷孕!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肯為我懷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懷孕嗎?”她也提醒我。

  四個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彼焓株P了電視。

  “思龍,我們商量商量!蔽依隆

  “商量什么呢?”她揚起一道眉。

  “孩子!

  “我會照顧自己!彼f,“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顧你!蔽疑贽q。

  “如何?”她問。

  是。如何?如何照顧她?錢的世界。

  “你一個月要付多少贍美費?”思龍問。

  “五千。房子還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后可以付清,連兩孩子的生活費,不算多!

  思龍問:“你賺多少?”

  “一萬二。”

  “另外那筆余數,還可以照顧一個妻子與一個孩子?”她笑,“當然,可以省一點……省。這個寧我不大懂。”她一個呵欠,“我很累,咱們睡吧!

  “思龍——”

  思龍打斷我,“揚名,無謂的空話說來干嗎呢?”她站起來,打開大門出去了。

  我耳邊響起方薇的話……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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