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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四章
作者:亦舒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于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彼f,

  “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只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干,天天這么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說:“自己做老板才能夠說‘事業’,現在只是做職員,做不好,要卷鋪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泵谰煺f。

  任的眼睛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說些什么。

  果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么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兒子都這么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兒說:“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著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為什么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么機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么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適合的人嘛!

  美春說:“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認著,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干。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說:“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微笑,一邊喝著酒,她今夜是這么好脾氣。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說,“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里胡涂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說得很老練很實在,聽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簾晃動著,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龍的眼睛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極頂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與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與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氣氛,于是說:“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著,“有時候一下子就碰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種倜儻的姿態,的確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檳去走走。”任思龍說。

  “為什么?”美眷問。

  “美眷!蔽也坏貌蛔柚顾龁栂氯。

  任思龍只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里奧日內戶。”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比嗡箭堈f。

  “那么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氣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蔽矣纸兴宦。

  任思龍笑說:“那不如看脫衣舞,我比較喜歡脫衣舞。

  美眷幾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著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說:“你別去好了,我與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說,“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氣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脫衣舞!

  美眷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么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說:“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機,任思龍忽然與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說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說:“我們看到思龍,她與美眷看脫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掛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氣洋洋。

  我看她一眼,“脫衣舞真有這種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么高興過。”

  “我們玩得很放!泵谰熳诖差^,笑著告訴我,“思龍很可愛,她太好了。我們買票進場,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表演,原來她帶我去看滑稽脫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們又去喝啤酒!

  我納罕,“你們談得來?”

  “她似乎很熟東京,我覺得她對人很好,表哥喜歡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沒有過這么輕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邊,嘆一口氣,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嗎?”我問。

  “嗯!

  “很好。”我說,“明天你們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橫檳。”美眷問,“是去看海嗎?”

  看海,自從“四百擊”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思龍不似這般俗人,被做濫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訪朋友罷。

  第二天她很禮貌的留了一張字條給我們,說她會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別。

  美眷放下字條。

  美眷說:“她真行,想想看,一個人獨來獨往,多么自由,簡直像陣風一樣,”她吐吐舌頭,“叫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我嚇都嚇死了!

  我沉默著。

  任思龍不見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辦事急躁起來,就會把美眷這種友人一掌推開。

  她會的。

  如果沒有這種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這么高的職位。再過幾天,我們也回家了。

  這次旅行沒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春玩得非常盡興。(二)碰到任思龍。

  美眷回來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盤失敗。

  任告訴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依我看,任思龍根本沒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時間?

  表哥的失戀令我們非常為難。

  美眷把他叫到我們家來吃飯,他坐在那里喝拔蘭地,一杯又一杯。

  我說:“看,我幾乎天天與她地面,實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顛倒的地方。”但是我問我自己:是嗎?真的嗎?

  表哥沮喪的說道:“真沒想到她那么重視工作。”

  “別傻了,”’我勸導他,“那只不過是她的借口,她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問我。

  “看,她不愛你,并不影響你的存在價值,兩者之間不發生關系,你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揚名,我不能使你明白這種感情……我”

  我老實不客氣,“你太沒種了!”

  “揚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幫忙就算了!”

  “是是!蔽椅ㄎㄖZ諾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辦公室里,她給我一種驚人的震蕩感,她那懶洋洋、迷茫、孩子氣、感嘆的語氣。她并不美麗,但是人們會記得她的臉,這是表哥不能忘記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們的客廳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上午把工作解決掉,下午坐在那里看劇本。

  瑪莉進來說:“任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

  “說什么?”我一驚。

  “這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又不能交給別人讀,因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

  “那個故事大鋼幾乎是五千字,我怎么讀?”我反問,“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

  瑪莉聳聳肩,“你跟她說吧,她在等!

  我拿起電話,“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鐘!彼曇衾淅涞摹N覈@口氣,“對不起,任小姐,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說一遍,你把它記下來!

  “謝謝你!

  這女人,白天與夜里是兩回事。香港與東京是兩個人。

  “現在開始。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個女兒,但沒有兒子……

  “大女兒一早脫離家庭,蹤跡不明。二女兒在英國劍橋讀法律。三女兒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兒子,但是大兒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兒……”

  我一直說下去,并不敢問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聽著,隔一陣子給我“唔”一聲。

  等我說完之后,她說:“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說,

  “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彼f道。

  “不會吧?”我問。

  “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驚,“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彼f。

  她并沒有馬上掛電話,于是我遲疑一下——

  “任小姐。”

  “是?”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說一說!蔽疫是提了出來。

  “請說!

  “日本回來后,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氣。

  “見過。”她說。

  “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說明了,我并不打算嫁他,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并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與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彼f:“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么重要先做什么!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說,“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爰!彼R煌,“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蔽艺f。

  “他會痊愈的!

  我沉默一會兒,“謝謝你,任小姐,與你說話是種愉快!

  “謝謝你!彼畔略捦。

  林士香進來,拿著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干什么?”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政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蔽艺f。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蔽艺f。

  “哦,就是她!绷謴埓罅搜劬,“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制是怎么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

  “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么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聽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說制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說。

  我說:“下流!

  制作部與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里鼓起如簧之舌,說了半日,人家只說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干什么?”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干,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么?”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發,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么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制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后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盡量發揮!绷终f,“你看著好了!

  “任思龍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彼靡馑懒。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蔽揖嫠。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問:“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睆U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發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卷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么燙的頭發!

  “現在卷發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卷發,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彼。

  “是導演的要求!绷滞料阍谖疑砗蟪霈F。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么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卷發。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聽我,也不聽老周,表兄這么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么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绷终f,“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癡,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么松弛這么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蚊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失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鉆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里帶笑意,她好像在說:制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里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霉,她仿佛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么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于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杉三四粒鈕扣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制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板用到她這樣的伙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伙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么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后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么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臺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說的?過分,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

  下班開車回家。

  美眷問:“這么早?近日來仿佛比較空閑!

  “是!蔽疑靷懶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纏著我說。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么老往外婆家送?”我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么了,一輩子不過問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么意思?”

  “對不起!蔽屹r笑,“對不起!

  “喝什么?”她問。

  喝什么?不是一直知道我喝云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么?”美眷又問。

  “你不知道嗎?”我問。

  “施先生,你別賣關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煩。

  我低聲說:“云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美眷回廚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實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彼f。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嗎?

  小宇說:“將軍!”

  “別烏攪,”我說,“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美眷說,“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盡管買,”我說,“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于,我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么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說他像足了我!不大說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我注視著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睫毛垂下來,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兒童都是美貌的,我愛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輪到你。”

  我進炮。

  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不知是什么時候跌傷的。

  我關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著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問,“你快樂嗎?”

  “我?”他睜大了眼睛,“當然,爸爸,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我是指……”

  “快吃飯了,”美眷說:“誰嬴這一盤?”

  “爹爹快輸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說:“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課辛苦嗎?”我問。

  “不!彼麚u搖頭。

  “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相處好嗎?”我又問道。

  “蜜斯王最喜歡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螞蚊塞進我認領里!

  “哦!

  “爹爹,將軍,你早沒棋了!

  “是!泵谰煺f,“我們收棋子吧。”

  小宇把東西收掉,跳躍著走開,他取了腳踏車,要下樓去玩,美眷不放他,說道:“馬上要吃飯,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干什么?”

  我說:“讓他去吧,將來他長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

  美眷白我一眼,“我聽不懂你說什么!這是我的兒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并不抗議,乖乖的坐下來。

  我很納悶。人類是這么安于環境,這么樂天知命,很明顯地,小宇并不是哪吒。

  制作部打一個電話來。

  “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在老板的游艇上怎么樣?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

  主意倒是不壞,只是人會大多。

  “來吧,游艇有六十多尺,不會很擠!

  “我怕記者,尤其是娛記!蔽艺f。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他們笑。

  “怎么來?”

  “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等你呵!早上九點半!

  小宇拍手贊成。

  美眷說:“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買多點水果!

  “好。”我說。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這樣,我去與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來,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問,“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陣?發生了什么事?”

  “我的天呵,你快換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氣得什么似的。

  我飛車趕到碼頭,他們已在那里等我。我忙著道歉。

  林士香問:“你怎么了?忘了起床?”

  記者不多,才兩臺麻將。

  我問老周:“怎么,任思龍沒有來嗎?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說:“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還玩不玩?”他咬著蘋果走開。

  不知為什么,我倒是想起兩句話:過高人愈妒,地潔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像她那樣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請她,她又怎么會有空來呢?

  船駛了十五分鐘到西貢,海藍得令人不置信,我帶著小宇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將。

  林游在我身邊,我問他:“什么時候與方薇結婚?”

  “結婚?呵是的結婚,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還是與她結婚,我們是打算結婚的。”他說。

  我讓小宇抓住浮泡。我說:“要結快點結!

  他說:“真沒想到,等了那么些年,找了那么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我太快樂了,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彼。

  “你們沒有吵過架?”我說,“我是指戀愛期間!

  “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說:“但是——”

  “看!”林忽然說,“看那邊的快艇!”

  我轉頭過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剎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鐘她已經揚灑而去,水花四濺。維納斯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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