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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二章
作者:亦舒
  “女人?什么女人?”

  “營業部經理,真受不了,”我說,“天下竟有這種女人,把我對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壞無遺,我沒有見過這么可惡的女人!

  “你對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問。

  我微笑,“像媽媽,像你,好印象!

  “你媽媽在你七歲時就去世了,你記得?”

  “當然記得。”我說,“我怎么不記得!

  “這女人對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沒做什么,我跟她爭辯一場,毫無結果!

  “長得美嗎?”

  我仔細想一想!昂敛黄鹧郏芷胀。”

  美眷說:“他們說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長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舉止也上等,就是兇得緊!

  “算了!泵谰煺f,“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樣子還有得煩呢!薄倚,“咱們已經鬧僵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好男不與女斗!

  “誰也不是如來佛,我簡直忍無可忍!

  “洗澡吧!逼拚f。

  “對了,小宇結果如何?”我問,“吵得很厲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應給他買玩具,他這才不響了!

  “你太縱容孩子!蔽也粷M,“弄得他沒大沒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與我在家混得爛熟,自然不怕我,孩子們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說,“講來講去沒個結果,睡吧。”

  我靜靜的喝完牛奶。傭人在工人房里顯然還在看電視,我聽見有音響傳出來。

  電視。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個惡夢?吹饺嗡箭埓┝撕谄ひ潞谄ぱ,手中揮舞棍鞭子,在寫字樓操來操去,大聲呼喝職員做工。

  真是惡夢。

  跟現實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女人。

  星期天我幾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懶,美眷帶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與老周小王說到任思龍。

  “不喜歡她?”小王說,“你會恨她,制作部電話不通,她叫老總發通告說公司電話不可講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問。

  “工作能力倒是強得驚人!薄⊥跽f,“你不會相信她把陳年爛片都賣了出去!

  我問道:“是什么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呢?”

  “她又不是熱愛工作,”小王說,“她是在發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變態!

  “真的嗎?”我問,“你從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說,“妙齡女郎,應該做些什么事?”

  “買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小男朋友談戀愛!蔽掖稹

  “是,可是為什么任思龍只喜歡工作?”老周問。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蔽艺f,“何必要說給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時都在寫字樓,有男人可以容忍這個?”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電話,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聽!笆┠橙。”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樣?”我問。

  “我的電話號碼怎么每個人都知道?”她問。

  “我不明白,”我說,“請解釋!

  “宣傳部半夜三更打電話叫我到公司協助宣傳,我幾時變宣傳部的人了?再過三兩個月,門房也打電話來,接線生也打來,我還活不活?睡不睡?一點系統都沒有!”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問,“宣傳什么?”

  “宣傳部公司人材鼎盛!狈睫闭f,“拿去給客戶看。”

  “這件事我會調查!蔽艺f。

  “還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給你答復!蔽覓祀娫。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昨天的開會報告!彼嵝盐遥敖裉煜挛鐩Q定選角!

  我問:“瑪莉,你知道宣傳部找我們這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沒有人問過我。”我說,“或者我們不喜歡拍照!

  “但是營業部派來的人——”

  “營業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帳。”

  “不準拍。”我說道,“方小姐不肯做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應了!爆斃蛘f。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提高聲音,“這部門發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沒有過分吧?”

  瑪莉說:“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我問,“五年來你并沒有失過職!”

  “我以為開會時你與他們有默契……”瑪莉的聲音低下去。

  “瑪莉,取消這件事。”

  “可是——”她哭喪著臉。

  “可是什么?”

  “她們已經在打燈光了!爆斃蚵曊{可憐。

  我站起來拉開門,剛好看見任思龍自外頭進來。

  白色的松身裙子,領子旁繡一行白色的花。

  在陽光下,我才發覺她有這么漆黑的頭發與眉毛。

  她臉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著一塊冰,寒氣噴人,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視著她。

  “任小姐,”我說,“你應該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職員已答應了!彼f道。

  我忍耐著,“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應該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權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經強調這一點!

  “我們是同一間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門!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見功。”

  “你錯了,任小姐,”我說,“請你與攝影師回去!

  “我能用你的電話嗎?”她還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請便!

  她拔了電話,站在那里,背著我,低聲說話,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條,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歡白色,也很喜歡這種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認,穿在她身上,的確是有極佳的效果。老遠一眼便看見她,可惜與她討厭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為人并不可愛。

  任思龍掛了電話,轉過身來,手按在話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這個舉動,電話鈴響起來。

  她聽也不聽,馬上把話筒遞過來,說:“施先生!

  我接過電話,那邊傳來老總的聲音:“是施嗎?”

  我立刻明白了。這卑鄙的女人!剛才她背著我打的電話竟是向老總求救的。

  “我在!

  “施,本來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龍趕時間,這一個月來她都忙瘋了,略不周到之處,你原諒她,她是女孩子,再說,叫創作組協助宣傳,是我的主意!

  我只覺得一切風光都叫她占盡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只好說:“是!北銙炝穗娫挕

  我看著任思龍,她的圓眼睛里忽然閃過一絲笑意。我恨這個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說:“請盡量方便!

  她得體地答:“謝謝!

  我恨她。

  我轉身入房,老周與小王早已離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導演,”我說,“請與我們的大編劇和解吧,你們這些大人物饒饒我這個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驚。

  “沒什么!蔽覈@口氣坐下來,“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來的!彼f。

  “呵對了,我叫你來的!蔽艺f,“方薇說你與她不和。”

  “我?”他跳起來。然后開始他的演說。

  他一直叫一直解釋,我只是模糊的看著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潰了。

  終于他在半小時后靜止。

  我說:“林士香,我們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讓我改本子中任何一個字!你說,是她拍還是我拍?你說。”

  “你很幸福,你還不知道,方薇對你那么好,你看不出來?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還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個什么樣子的呢!”我說。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說。

  “這樣吧,你們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議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會乘勝進擊,把我逼死在墻角,你不知道,有些場次與鏡頭是根本無法拍攝的。”他苦悶的說,“然后她反問我:沒法子?人家誰誰誰都拍過了!貶得我一點存在價值都沒有,真是傷心!”

  “她也沒錯,既然人家拍過了,你也想想法子!蔽艺f。

  “那我還做什么導演,干脆讓她去找個有經驗的攝影,她自己出馬不就行了?”

  “別吵了,我們跟她賠個小心好不好?”我說道。

  “你為什么一直承讓她?”林士香問。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方薇其實很動人漂亮?”

  “老天,沒有!

  “或者你該追求她!蔽艺f。

  “對不起,我不愿意與同事發生男女關系,上班時候見的是這些人,下班還是這些人,比結婚還慘。”

  “不管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點開會,人要到!

  “你負責請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擺手,“我仍然覺得方薇是非常動人的!

  “是嗎?”他疑惑起來。

  “自然,你沒注意到?你的觀察力不夠強!蔽倚σ恍。

  他若有所思,推門走了。

  我翻開昨日的報告,閱讀完畢,老總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餐。他說:“施,出來松弛一下子,別老悶著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寫字樓職員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對這一項習慣,我們會因此而變得更無聊渺小。

  我自己開年到了約會地點,老總與任思龍已經坐在那里。

  我為了風度,向她點點頭。

  她面前放著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閉得緊緊的。

  老總問:“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蘇打!蔽曳愿朗陶。

  任思龍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遠有那么復雜的感情,現在又不知道想擺布我什么了。

  我嘆口氣。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總說:“你們兩個握手言歡,好吧。”

  我說:“我們沒有吵過架呀。”

  老總笑。

  任思龍開口:“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齒,中國人最善為掩飾!

  我看著地,“任小姐,聽你的口氣,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

  “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么用?我的國家并不承認我,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這里是英國殖民地,愛國的人為什么不回國?”她搶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總說:“來,點菜,點菜。”

  我說:“燒排骨!

  她說:“炸龍俐!

  老總松口氣。

  我說:“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你對中國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樣的感情!彼f,“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強忍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彼f。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叭涡〗悖袊鴨栴}太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

  “多謝指教。”她冷冷地說。

  我頂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但是學歷并不是一串項鏈,可以到處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時時提醒別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幾乎沒嗆死。

  她卻喝一口啤酒,開始吃她的龍俐魚。

  我心想:如果可以殺人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

  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總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說話,等喝咖啡的時候,我推說事忙,先告辭了。老總堅持一起走,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

  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褲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

  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

  一定是有根據的,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在香港這種臟而熱的天氣中,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對妻說:“我差點被她氣死!

  美眷說:“哪里有這么嚴重,你又不是天天見她!

  “是呀,我并沒有天天見她,幸虧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氣憤的說。

  “她或許是洋派作風!

  “洋人唬不倒我,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

  “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多難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說,“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

  “揚名,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蔽艺f,“奇怪,世上怎么會有這種女人!

  “小宇的默書之差……揚名,你有空說他幾句。”

  這樣的女人,發狂似的愛工作,排擠同事,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說:“……寫三張支票,寄到政府……”

  這樣的女人。

  “楊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慶喜樓請客,你有沒有空?”美眷說。

  “星期三?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蔽艺f,“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沒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們赴三姨的宴會,照例是打麻將談天,美眷有歸屬感,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

  我與她表兄閑談。

  表兄說:“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

  我本來很平和的,聽了馬上一驚,“你認得她?”

  “是!

  “你是怎么認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夢場。

  “朋友介紹!北硇中πΓ且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

  “她任營業部經理!蔽艺f。

  表兄感嘆,“太能干了,我們約會過三兩次,我并不認為我有希望。”

  “你約會過她?”我恐懼地張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說笑吧?”

  “為什么?”他詫異的問。

  “這女人……”我用手抱住頭。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表兄說,“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過!北硇挚次乙谎。

  “她怎么說我?”

  “她說你主觀很強。”表兄答。

  “我?我主觀強?”我苦笑,“我為五斗米,腰已折斷了,在這里,她還說呢!

  “真巧,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北硇中。

  “你覺得任思龍怎么樣?”我問,“坦白的說!

  “聰明、能干、漂亮、驕傲、幽默、義氣——”表兄說。

  “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我反問。

  “怎么,你覺得不是?”表哥詫異。

  “我只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都像提著機關槍的蓋世太保,而我們是移民、猶太人。”

  “別太過分!”表哥笑。

  我激憤的說:“早知道你認得她,我也不來了!

  “她來了!薄砀缯酒饋恚先。

  我坐著沒動。她看到表哥,與他打招呼,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表哥接過。

  我的老天,她與表哥是什么關系,為什么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

  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手臂露在外頭,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爽的感覺,但她也使我打冷顫。我無法喜歡她。

  表哥把她帶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

  表哥說:“思龍,吃過飯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

  “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她說,“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

  “也好,蝦子面好不好?”表哥問。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頭發放下來,但是用夾子夾著,那一頭頭發稠密得你不會相信,近發腳處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這個女人。

  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彼吡艘院螅覀冞@里是死寂的沉默。

  終于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蔽艺f。

  “我也不懂!彼f。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蔽艺f。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彼稹

  又來了,我沉默。

  隔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發。”我指一指。

  “哦!彼戳丝,“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后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么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比嗡箭埰届o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來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旆浅5皿w,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么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么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龍靜靜的聽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聽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么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面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系,舉手之勞!蔽乙呀浾酒饋砹恕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發香。

  “我替你叫車子!蔽艺f。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彼。

  我想看看她開什么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地,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里。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后來美春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覺得她有什么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么白?膳碌氖撬男愿,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泵谰煺f,“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霉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蔽艺f。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泵谰煨Φ馈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并沒有問。

  之后有數次我都有機會碰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干。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么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制制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制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制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里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么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爆斃蛘f,“什么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蔽艺f:“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么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閑,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么?”

  “擔心?我擔心自己!彼鋈チ。

  瑪莉說:“他做什么?發癡?”

  “誰知道,發神經!蔽艺f。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制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墻紙,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么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墻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們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彼碇睔鈮训卣f。

  我扭開電視機。

  選臺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么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嘆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后,很不愉快!泵谰煺f,“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臺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臺北,去東京也好過臺北。”美眷說。

  “為什么?”我問。

  “臺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說,“說上來多好聽。”

  “是呀,為什么不?”她橫我一眼,“又不是認真貴!

  “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蔽艺f,“記得!

  “知道了!

  我拿起報紙。

  “慢著,我們要請表哥吃飯。”美眷按住我的報紙。

  “為什么?”

  “他要約任思龍,又沒名目!泵谰煺f,“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

  “算了,謝謝,她請我我還不去呢,我還請她?”我說。

  “是因為任思龍?”美眷笑問。

  “是。”

  “別這樣,她是女人,你不應該嫌她!泵谰煺f。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說,“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

  “我不管,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泵谰煺f。

  “你真多事,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我不以為然,“你要撮合他們,你去好了!

  美眷說:“你這個神經病!彼莆乙幌拢α艘恍。

  我不在乎,只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

  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蘇打。

  我問:“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職,應該有很多女朋友!蔽艺f。

  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會兒他說:“揚名,你是近水樓臺,幫幫忙。

  我忍不住問:“任思龍有什么好處?”

  “我欣賞她整個人!北砀缯f,“怎么,你不以為然?”

  我聳聳肩。

  “我認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揚名,你喜歡美眷,因為她的五官長得幾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覺得思龍有個性有才干有學識,她周身流露的氣質非同凡響,她在蕓蕓眾女之中高高在上,憑她先天的賦予與后天的努力。你難道不覺得?她是獨一無二的!

  “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說。

  表哥笑笑,“類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們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說她們不是類同的嗎?”

  “我不喜歡任思龍”我說。

  “你有偏見,”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識大男人主義,你與美眷互相縱容,你根本不贊成女人有職權!

  “誰說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種人,我可不是。

  表哥說:“我說潛意識,也許你自己還沒發覺!

  “換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蔽艺f。

  “任思龍得罪了你?”

  “我不認為這是被得罪的問題,我不喜歡她工作的態度!

  表哥沉默一會兒。

  我問:“你自認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聲。

  我只好吃冰淇淋蘇打。

  “追求別人吧!蔽艺f,“她有沒有對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氣的!

  “她?客氣?”我不以為然。

  “你以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應付——或者她是雙面人,她說不定對男友熱情如火!

  “真不愧是創作組主任!北砀缧Γ跋胂罅ωS富!

  “你不喜歡她?”

  “我恨她!

  “揚名,你一向是個溫和的人。”表哥驚異。

  “是嗎?佛也有生氣的時候。”我說。

  “她來了!北砀缯酒饋。

  “你約了她?我先走一步!蔽乙舱酒饋。

  “揚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龍走近我們。這次她的腦后打條粗辮子,藍白間條襯衫,白長褲,臉上一種松散的感覺,兩道濃眉有壓逼感,她真不像一個女人,女人怎可以有這么粗的眉毛!

  我說:“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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