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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 我不愛,第二章
作者:亦舒
  那天傍晚,本才與加樂對著讀故事。  

  見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時時借此傾訴心事。  

  “加樂,父母去世之后,我已沒有親人!  

  “遇到失意事,只好一個人躲起來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來越怕應酬場合,許多中年人會得走過來虛偽地說:楊小姐,我小時候就去過你的畫展……”  

  “我想說名利如過眼煙云,又怕沒人相信。  

  本才攤攤手,“人生從不完美,你我也充滿缺點,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達。”  

  本才微笑,“這才是我的天賦。”  

  她不想再談,看看手表,“我還有約會!  

  翁女士卻叫住她:“楊小姐,我愿意跟你學習!  

  本才轉過頭來,“那么,每天抽時間出來,重新認識王加樂!  

  她回到自己車上,一溜煙駛走。  

  馬柏亮在她家的沙發上睡著了。  

  他耳上還戴著聽筒,本才輕輕取過,放到耳畔去聽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聲如泣如訴地在唱:“我糟踏了這許多眼淚,浪擲了這些歲月……”  

  本才嘆氣,喃喃道:“馬柏亮你懂什么!  

  伸手替他關掉收音機。  

  以前,她會擠到他身邊,貼近他,享受他的氣息與體溫,今日,她想都沒想過要這樣做。她回到書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這點好,有興趣時才開工,做到天亮才睡覺亦不妨。  

  有三張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編輯殷可勤打電話來:“下星期要交貨了!  

  本才不服,“什么叫貨?話說得好聽點,我的都是作品!  

  殷編輯十分識趣,“對,你的杰作幾時完成?”  

  “快了。”  

  “先把《三只溫暖的手》做出來!  

  本才嗤一聲笑出來,“這個書名也真特別!  

  “你別管,就是流行這種書名!  

  本才問:“還有什么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來取貨!比匀皇秦。  

  掛了電話本才繼續努力,許多讀者覺得封面好行就買書。  

  正在用電腦著色,忽然之間,她心里生出極之不安的情緒來。  

  本才霍一聲站起來,取過外套車匙就往外跑。  

  馬柏亮躺在沙發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搖搖頭,關上門,開車到兒童醫院去。  

  她仿佛聽到呼召,有種非去不可的沖動。  

  車子駛近,先嗅到一陣焦臭味。  

  本才一時尚未醒悟是什么事,直至救火車呼嘯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勁踏油門,趕上去。  

  現場已有警車救護車展開救援,本才一看,一顆心幾乎自喉頭跳出來。  

  正是麗間護理院那一翼,一大團一大團黑煙沖天而上,其中隔雜著鮮紅熾熱的火舌頭。四周有人圍觀,本才跳下車往災場奔去,警員立刻過來攔截。  

  一眼看到湯老師,她不顧一切叫:“留宿的孩子們出來沒有?”  

  湯老師滿臉煤灰,像個大花臉,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誰還笑得出,她跑過來說:“除出加樂,都出來了!  

  本才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間找不到加樂,她一定又躲起來了,現在救火人員在里頭搜索。”  

  一個警員正向記者報告:“電線走火引起火頭,不知怎地附近竟儲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一發不可收拾!  

  本才握緊拳頭,進去,進去,只有她可以找到加樂,剎那間她不顧一切,脫下外套,往消防水龍頭處浸下去,待濕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風兜,往護理院沖過去。  

  警員大聲吆喝,“喂,站住!”  

  “危險,快回頭!  

  來不及了。  

  本才不顧一切沖進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空氣燠熱,她必須爭取時間,幸好她對護理院間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進孩子們的寢室,大聲呼喊:“加樂,加樂。”  

  喉嚨即時吸進濃煙,胸肺似要炸開來。  

  “加樂——”本才流下淚來。  

  忽然之間,有一雙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才伸手一摸,正是加樂,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場外沖出去,呵,命不該絕。門外有接應的消防員,大聲叫嚷:“這邊,快,這邊來!  

  近在咫尺,跨出幾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才雙腿已軟,可是提起余勇,大步奔出。  

  消防員伸長手臂來接應,眼看無事,一忽然天花板潑辣辣一聲,直塌下來。  

  本才抬頭,心中異常寧靜,急急把加樂摟在懷中,電光石火間,泥灰磚頭塌在她身上。本才眼前一黑,媽媽,她心中喊媽媽。  

  一點也沒有痛苦,只記得雙臂還緊緊保護孩子頭部,揣在懷中,她隨即失去知覺。  

  本才墜入一片黑暗中,與憩睡完全不同,人睡著了無論如何還有意識,可是這次她完全喪失了知覺,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靜,世上一切紛爭都遠遠離去,與她不相干了。然后,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一絲亮光,耳畔有嗡嗡聲音。  

  本才第一個感覺不是喜悅,而是煩惱,她不自覺地揮動手臂,想把光與聲揮走。  

  她留戀那黑暗平靜之鄉,這一覺醒來,不知還要吃多少苦:戀愛、失戀、結婚、生子,為家庭與事業付出時間精力……  

  她長長嘆息一聲。耳邊嗡嗡的聲音更響了。  

  本才集中精神,約莫聽到有人興奮地說:“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睜開雙目。  

  真沒想到做這樣簡單的動作需費那么大的勁道。  

  雖然聽覺不甚靈敏,可是視覺卻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湯老師。  

  可愛的湯老師俯視她一會兒,忽然喜極而泣。  

  她身邊的看護立刻奔出去喚醫生。  

  本才伸出手、握住湯老師手臂。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發聲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才吃驚。  

  她想問的是:“加樂,加樂怎么樣?”  

  沒有人回答她,因為護士與醫生同時沖進來。  

  醫生立刻替她檢查,他眼睛里亮晶晶閃著感動的眼淚,大大松口氣。  

  “趕快通知她父母!  

  本才耳朵有許多雜聲,可是她辨得出他們在說些什么。  

  父母,她何來父母,他們早已去世。  

  本才呆呆看著他們。  

  湯老師大聲:“加樂,你蘇醒了!  

  加樂?她叫她加樂。  

  “加樂,你要記住,楊小姐救了你!  

  本才張大了嘴。  

  不,她就是揚本才,這是怎么一回事?  

  湯老師說下去:“加樂,你要記得楊小姐舍己為人!  

  醫生接住湯老師的肩膀,“孩子剛醒,別刺激她。”  

  “是,是!  

  湯老師走到另一角拭淚。  

  本才大惑不解,她掙扎著要起床,看護立刻替她注射。  

  她喊:“不,不,我有話要說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頭打結,聲音渾濁。  

  然后,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頭,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隨即尖叫起來。  

  她的拳頭只有一點點大,似一個小孩,她接著看自己的身軀,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但是來不及了,藥力發作,她已經沒有力氣,手腳頹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才做了許多亂夢,她忽然變得很小很小,穿著紅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親在另一邊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聲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緊緊摟住父親脖子,無知而快樂。  

  為了討好父親,她努力學習畫畫,聽老師指示光與影的運用。  

  一日,貪玩,畫了米老鼠,被父親看到了,頓時拉下臉,“本才,我不要你畫這些,記住,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  

  本才被送到天才兒童學校讀書,七歲讀十四歲的中學課程,同班同學都比她大,她沒有朋友。  

  本才在夢中喘息掙扎,她想醒來,從未試過睡得那么辛苦。  

  半昏迷中感覺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額角,她略感好過。  

  本才喊出來:“媽媽媽媽!  

  她聽見有人回應:“加樂,媽媽在這里,媽媽在你身邊。”  

  她聽到母親哀哀痛哭。  

  本才覺得只要醒來,噩夢便會成為過去,那愛一時討厭一時可愛的馬柏亮照舊會得帶她出去吃喝玩樂。  

  她大聲呻吟半晌。然后,她放棄掙扎,四肢再也不動,身軀平躺著,靜寂了。  

  本才沒聽到她身邊人的對話。  

  “謝天謝她終于蘇醒!  

  “這七天來叫人擔盡心事。”  

  “把她倆自火堆瓦礫中挖掘出來時二人均缺氧。”  

  “多虧楊小姐用身軀護住小小加樂,她奇跡地一點損傷也無!  

  有人飲泣,“可是楊小姐她——”  

  “也許楊本才也會醒轉!  

  “醫生說楊本才已經陷入植物狀態,很難有康復機會。”  

  “不,會有希望!  

  “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否則人生還有什么意思呢!  

  本才的思緒回到十五歲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見了朱至舜,幾乎立刻愛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點是英俊,少女都喜歡漂亮的面孔,本才怎會例外。  

  但是他并不愛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別于網球、英國文學及他自己。  

  本才很吃了一點苦,早熟的心受傷后結了一個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她在睡夢中落下淚來,一生都在渴望中度過,盼望父母的歡心,希望功課做得更好,畫展一次比一次成功,到最后,希望得到異性——  

  本才口渴難當,半明半滅間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頭,喂她喝水,她嘗得到是蜜水,貪婪地喝了許多。  

  她又再睡著。  

  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來,心頭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則又是針藥侍候。她一切悄悄行事,先四邊看清楚,有沒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病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醫生看護都在外頭,比較容易辦事。  

  本才發覺她手腕上只有一條管子,她輕輕將它拔掉。  

  又一次覺得驚駭,手臂細細小小,像個七歲孩子。  

  她掀開被單,看到身軀。  

  啊,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沒有胸部,尚未發育,不,不,根本沒有長足,還是個小童。吃驚之余,她掩著嘴巴,下床,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  

  不夠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嚇得目定口呆。鏡子里不折不扣是王加樂。  

  大眼睛、卷曲發,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  

  本才掩著胸口,尖叫起來。  

  加樂臉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點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鏡子來。  

  嘈雜聲吵醒王振波,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大聲叫醫生。  

  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  

  本才努力掙脫,忽然之間,不顧一切鉆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縮成一團,不住哭泣。  

  本才又驚又怒,心中不住說:“出去,出去同他們講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  

  她更加絕望,除出哭泣,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只聽得王振波叫她:“加樂,出來,爸爸在這里。”  

  忽然有人說:“湯老師來了。  

  湯老師輕輕鉆進床底,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  

  “加樂,別害怕,來,讓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見到熟人,連忙爬過去,湯老師緊緊抱住她。  

  本才想說話,可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這才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急得渾身是汗。  

  湯老師說:“噓,噓,加樂,靜靜,靜靜。”  

  這時她聽見王振波同醫生:“她最聽楊小姐的話。”  

  加樂叫起來,“我就是揚本才。  

  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凄酸地說:“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  

  什么?  

  一個又一個意外,驚濤駭浪似復蓋上來,本才窒息,咳起來,臉色突轉。  

  醫生蹲下來,“交給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給她罩上氧氣罩,呼吸總算暢順了。  

  “可憐的孩子!  

  本才淚流滿臉,她不住央求:“讓我見一見楊本才……”  

  說出口才知道有多么荒謬,她自己就是楊本才呀。  

  本才鎮靜下來。  

  她握緊拳頭。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須要沉著應付,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里。  

  醫生溫和地看著她,“加樂,認得父親嗎?”  

  本才點點頭。  

  “湯老師呢?”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  

  “好了好了!贝蠹叶妓煽跉。  

  從那刻開始,本才決定做一個乖孩子:她自小是個天才,與加樂不同,她當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  

  看護輕輕說:“加樂,媽媽來了!  

  本才覺得一絲寒意,她害怕這個母親。  

  她看到翁麗間走近,化妝艷麗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聲。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傷心不流淚,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  

  做母親的訝異了,停止哭,凝視本才,“叫我媽媽,叫我媽媽。”  

  本才遲疑。  

  “昏迷時你叫過媽媽,讓我再聽一次!  

  這樣簡單的要求,應該如她所愿,本才張口叫:“媽媽!  

  翁麗間卻反應激烈,號啕大哭起來。  

  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樂蘇醒后像是變了一個人!  

  “是,頭腦像是清晰不少!  

  “叫?漆t生來替她檢查!  

  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毀,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接著一個星期里,本才住在醫院里,努力做一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機構里工作一樣,表現不能太好,那會引起疑竇,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頭增嫌,寶貴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場。  

  再次做回一個孩子!真正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小手、小腳、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統共忘記做一個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現在一切苦與樂回來了。  

  因不用負任何責任,生活真正輕松,每日只認認生字玩幾個游戲已算一天。  

  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  

  機會終于來了。  

  下午,看護問她:“你記得楊小姐嗎?”  

  本才連忙點頭。  

  “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燒傷,經過搶救,傷勢倒是無礙,但是卻一直昏迷,沒有蘇醒,你愿意去見她嗎?”  

  本才一顆心突突跳起來,忙不迭點點頭。  

  她取過紙與筆,努力寫出“我是楊本才”交給看護。  

  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護一看,笑了,“寫得很好!  

  本才嘆口氣。  

  看護叮囑她:“見了楊小姐,不準打擾她睡覺!  

  她領著本才到醫院另一翼去。  

  本才緊張得面色煞白。  

  來到病房附近,看護與看護打招呼。  

  “小加樂怎么樣?”  

  “聽話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樣子,等待奇跡出現。”  

  “我帶加樂來看她,希望喚醒她知覺!  

  “熟人都來過了!  

  本才心里叫:馬柏亮呢,馬柏亮來過沒有?  

  病房門輕輕打開。  

  本才向里邊張望,因身型矮小,什么都看不見,她輕輕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張大了嘴。  

  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否則前功盡棄,又要被關起來,打針吃藥,昏昏沉沉睡上幾天。  

  她靜靜走到床邊。  

  楊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為背脊燒傷,她俯睡,臉朝下,鼻孔喉嚨都插著管子,雙目半開半閉,敷著濕棉布,啊可怕,這明明是個植物人。  

  看到自己這個情形,不禁傷心起來,她輕輕撫摸自己的手。  

  看護在一旁說:“試叫叫楊小姐!  

  本才在喉頭里咕嚕著叫:“楊小姐!  

  “很好,很好,加樂,在她耳邊說:‘加樂來看你’!  

  本才嗚咽地輕輕說:“我,我怎么變成這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湯老師緊張地進來,“加樂反應如何?”  

  看護答:“很好,與常兒無異!  

  “對,加樂像是真正蘇醒了!  

  “楊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興!  

  湯老師不回答,低下了頭。  

  有人敲了敲病房門。  

  本才第一個抬起頭來:呵是馬柏亮。  

  他真的來了,本才有點高興。  

  只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同湯老師頷首,與醫生談了起來。  

  他看上去充滿憂慮,本才不由得感動,只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張椅子,坐到窗邊,像是預備逗留一段時間。  

  本才輕輕走過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馬柏亮轉過頭來,“是你?”  

  本才點點頭。  

  “你無恙?”  

  本才點點頭。  

  馬柏亮嘆口氣,“是天意嗎,本才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  

  醫生在旁聽見了,輕輕說:“永不說永不!  

  馬柏亮頹然說:“是這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醫生不語,檢查后走出病房。  

  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么。  

  房內只剩本才與馬柏亮兩個人。  

  柏亮輕輕撫摸本才頭發,“這一等,可會超過一百年?”  

  本才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苦笑。  

  馬柏亮說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  

  本才正想設法與他相認,聽到他這樣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  

  本才沒好氣,她才不會那樣偉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她不能比。  

  “當初在一起,是因為她那清新氣質,真正與眾不同,叫人心折!  

  本才靜靜聽,一個女子沒有多少機會得知男友心事。  

  馬柏亮吁出一口氣,“你這個小小智障兒,你永遠不會知道人間疾苦!  

  本才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嗎,馬柏亮。  

  “來,坐叔叔膝上!  

  本才忽然臉紅,忘記此刻她寄居在七齡童的身體里。  

  她往后退一步。  

  馬柏亮又說:“稍后,我方得知楊本才是一筆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本才真正愣住,呆若木雞,呵,怎么忽然到錢字上去了?  

  馬柏亮把聲音壓至低不可聞,“你聽不懂,你也不會說話,同你講不要緊,楊本才名下財產,不多不少,正夠一對夫妻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本才瞪著馬柏亮。  

  是為看她的錢嗎?他從來未曾透露過半絲風聲,隱瞞得可真好,本才做夢也沒想過他有那么深的城府。  

  她又退后一步。  

  只聽得馬柏亮喃喃說下去:“別人會想,馬家不也是生意人嗎,三代做百貨,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頂不得寵,家長每月只給我一點點零用,唉。”  

  這時,湯老師回轉來。  

  她握住本才的手,“咦,加樂,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嗎?”  

  馬柏亮賠笑,站起來,“我也該走了!  

  好心的湯老師說:“你若有空,請常常來,醫生說親友探訪對病人有益!  

  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邊,吻一吻她的手,“本才,你要是聽得見的話,請速速醒來!  

  本才在心里嚷:馬柏亮,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到。  

  他走了。本才怔怔地落下淚來。  

  湯老師訝異,“加樂,你怎么哭,你可是聽得懂?”  

  本才傷透了心,輕輕嗚咽。  

  “看,加樂,朋友送了書給楊小姐看,他們以為她只需臥床休養!  

  湯老師取過書,輕輕嘆息。  

  楊本才的身體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時會抽搐一下,那只不過是肌肉的交替反應。  

  湯老師對加樂說:“我們明天再來看楊小姐!  

  本才要到這個時候,才漸漸接受事實。  

  男朋友愛的只是她的錢。  

  她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人們叫她加樂。  

  她的智慧原來同一個七歲的低能兒差不多,知人面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才只覺得天下雖大,最舒適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鋼琴角落,故此毫不猶疑,一骨碌滾到鋼琴底下,躲在那里,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體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靈的靈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體內,力不從心。她嗚咽著睡著。  

  半明半滅間覺得有人輕輕把她拖出來,移到床上,蓋好被褥。  

  本才有點自暴自棄,根本不欲分辯,用被子蒙著頭,覺得天大喜事是永遠不用醒來。  

  其實她凄苦的愿望已經黑色地達成一半,楊本才的確躺在醫院里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載。偏偏她的靈魂卻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樂的身體里。  

  還何用申辯,都說童年是人生最快樂的階段,不如重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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