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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羅 第一章
作者:亦舒
  人總會往回想。

  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老早的悲歡離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鄻穮耄瑢σ话闳藖碚f,最遠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后,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珉珉的記憶與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于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兒車里,由保姆推到公園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色,樹枝枯干,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珉珉心里很清楚,她與保姆每天離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珉珉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面的母親一會兒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兒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趕走她。

  珉珉總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贊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余的時間,她坐在房間里,與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與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著用鉛筆學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珉珉看到墻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沖進來,用一條濕毯子蒙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并沒有記憶,事后大人把事情經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實連結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后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

  消防員與警察同時趕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里邊,有個孩子在里邊!”

  保姆已經驚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里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氣。

  珉珉沒有哭泣,她看向災場,木制平房已經燒得通了天,灰藍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里邊。

  珉珉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聽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與家里每一個人!

  聽到這里,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么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只負責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兒,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兒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珉珉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里,獨自沉緬在回憶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么。

  當她父親自大學里趕回來,火已救熄,災場只余一堆瓦爍。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日后,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著一束花,預備獻給母親。

  她轉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驚:“什么,你說什么?”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嘆?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他以為她想看得清楚點兒。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后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撲鼻的氣味,珉珉覺得安全極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珉珉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與干凈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親生孩子似的。

  珉珉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發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珉珉喜愛。

  蘇伯母跟珉珉說:“它叫桃樂妃!绷硗庥袀玩具狗,“它是吐吐!笔裁炊加忻郑K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兒,”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接著咭咭地笑起來。

  珉珉聽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舍得珉珉。”

  “她阿姨愿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出寂寞與無奈的神色來,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珉珉:“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珉珉當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兒,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氣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機離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后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戀蘇家的面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機離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珉珉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氣!

  “球賽三小時那么長呢!

  “一個鐘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制呵,”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準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去收拾東西,然后開動車子,把珉珉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珉珉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兒。”她笑。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彼斐鲆恢皇秩ノ兆∷氖。

  少女轉嗔為喜,在珉珉耳畔輕輕說:“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聽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珉珉是天才,”蘇立山說,“珉珉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受了震蕩,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么。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谷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舉止。

  她問珉珉:“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珉珉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說:“胡敏玲你怎么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異。”

  “我不準你那么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歷史系吳豫生教授的女兒。”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蘇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蒙住珉珉的頭擋風,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珉珉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聽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里有人!”

  她母親困在里邊。

  珉珉鼻端嗅到一陣木焦味,她雙臂緊緊抱住蘇伯伯的脖子,終于圍巾被輕輕掀開,珉珉發覺她已坐在車子里,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在大鐵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從那里傳來。

  她聽得懂每一句話,記得每一個細節。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說:“立山,你已為這個孩子著迷!

  蘇立山笑答:“被你看出來了,我一直不曉得嬰兒原來是這么可愛的小動物。”

  胡敏玲說:“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

  蘇立山不出聲。

  胡敏玲說下去:“我可以!

  蘇立山說:“得了,敏玲,今天你太過分!

  “她已經遍訪名醫,她已經打算放棄,對不對?”

  蘇立山把車停下來,“即使我離開她,亦斷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讓她下車,載著珉珉回家。

  蘇太太出來迎接他們。

  她問珉珉:“球賽好看嗎?”

  珉珉點點頭。

  蘇太太微笑說:“你長大之后,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蘇立山在一邊聽到了轉過頭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蘇太太與珉珉。

  電話玲響,蘇太太過去聽,她與對方說:“蘇博士在實驗室!

  她回座繼續剝橘子給珉珉吃。

  珉珉忽然說:“胡敏玲!

  蘇伯母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蘇伯伯得意弟子!

  珉珉看著蘇伯母,驀然清晰地說出來:“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太太一聽,臉色猛變,她站起來,撞翻了茶幾。

  珉珉猶如一只學語的鸚鵡,她記憶好,把大人所說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復出來,聲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嬌時做作的腔調。

  蘇太太渾身寒毛豎起來,這情況太詭異,她驚怖莫名,“珉珉,你從哪里聽來?”

  珉珉繼續學下去:“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蘇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雙手簌簌地抖,輕輕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他們一直瞞著我,她常常來這里找蘇立山,就在我家里,當著我的臉侮辱我,難怪她嘴角常帶輕蔑笑意,原以為她看不起家庭婦女,現在我明白了!

  珉珉靜靜看著她。

  “告訴我,珉珉,這是幾時的事,昨天?”

  珉珉點點頭。

  “胡敏玲與你們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賽?”

  珉珉點點頭。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個人瞞在悶葫蘆中!

  珉珉還不罷休,她學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我可以。”

  蘇太太如墜冰窖,兩頰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過了一會兒,她伸出雙手,按住面孔。因為她發覺眼淚不受控制,濺得到處都是,她怕嚇著珉珉。

  蘇太太像一切人一樣,低估了三歲半的珉珉。

  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來,便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

  蘇太太喃喃道:“珉珉,你不會對我說謊,孩子不會說謊!彼阉o緊抱在懷中。

  她失聲痛哭,一如珉珉的母親。

  珉珉擁抱著蘇伯母。

  下午,蘇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強顏歡笑,“你該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珉珉醒來的時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沒有人注意,她看到蘇伯伯與她父親憔悴地無語相對。

  救護人員把蘇伯母抬起,放在擔架上。

  珉珉走過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抬起頭問護士,“她還醒不醒來?”

  護士大吃一驚:“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來?”

  她父親連忙過來抱起來。

  她問:“伯母還醒不醒來?”

  吳豫生沒有回答,與蘇立山一起跟車到醫院。他們在急教室外等候。

  蘇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發現的……她與胡敏玲通過話,敏玲承認一切……沒想到……”

  吳豫生責備她:“你做得這樣明顯,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無忌諱!

  蘇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聽得她父親深深嘆息。

  蘇立山說:“我錯了,我一手毀了這個家!

  珉珉看著他,只希望蘇伯母會醒來。

  醫生出來了。

  珉珉第一個迎上去抬起頭等消息。

  醫生說:“她蘇醒了!

  珉珉松一口氣。

  蘇立山忙問:“我們可以進去看她嗎?”

  醫生瞪他一眼說:“她不想見你,對,誰叫吳珉珉?”

  珉珉站前一步。

  “你嗎?”醫生意外,“請跟我來。”

  珉珉握著醫生的手進入治療室。

  蘇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過去,把臉伏在她胸膛上,感覺那一起一伏。

  她聽到蘇伯母低聲說:“謝謝你,珉珉!

  珉珉點點頭。

  “你放心,我已經醒來,決定做一個新人,凡事從頭開始。”她開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

  忽然之間,她痙攣起來,珉珉聽見床邊一部機器發出“嘟”一聲長鳴,醫生緊張地說:“把孩子先抱出去,別讓這事對她有不良影響!

  護士急急拉開珉珉,珉珉感覺到蘇伯母胸口起伏已經停止,她松開手。

  珉珉沒有哭,她由看護領出病房。

  十分鐘后,醫生出來說:“病人已故世!

  珉珉看到蘇立山踉蹌地退后,撞在墻上。

  她真心為他難過。

  吳豫生一聲不響,抱起女兒便走。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多倫多回香港。

  莫意長打完球回宿舍,順手開亮燈,起初不知道珉珉獨自坐在黑暗里,嚇一跳,后來習慣了,就勸她:“想什么?認識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處?”

  珉珉但笑不語。

  意長說:“我講十句話你還講不到一句。”

  珉珉翻開功課,仍然不說話。

  意長伏在書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寫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

  珉珉搖搖頭。

  “好好好,我不騷擾你溫習功課,我去淋浴。”

  珉珉躺在床上,筆記本子覆蓋在胸前。

  到今天她還可以感覺到蘇伯母冰冷的手。

  可憐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么,每個人都叫她蘇太太,可想她已經嫁了蘇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問過父親:“蘇伯伯后來有沒有娶胡敏玲?”

  吳豫生一呆,“你還記得他們?”

  “是,我記得!

  做父親的不置信,“那時你只有三四歲!

  珉珉微笑。

  吳豫生低頭回憶,“沒有,后來胡敏玲嫁給一位外國講師,蘇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詛咒!

  珉珉惻然。

  “蘇氏夫婦十分痛惜你!

  “我也記得!

  “結局太叫人難過了!

  珉珉沒有回答。

  回來的時候阿姨在飛機場接他們,她穿一身黑衣,珉珉還是第一次見她,小孩子特別喜歡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馬上會勢利地露出厭惡的害怕神色,異常令人難堪。

  珉珉叫一聲“阿姨”,握住她的手。

  這阿姨異常漂亮,珉珉與她一見如故。

  她對珉珉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車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機駕駛。

  珉珉坐在父親與阿姨當中,聽到阿姨說:“豫生,不如你也搬來與我們同住。”

  “我姓吳,怎么可以搬到陳家住!

  “你始終狷介。”

  “學堂里有宿舍配給,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太多了,全擠塞在心頭一處樽頸,卡住一個字都出不來。

  到了陳宅,吳豫生喝了一杯熱茶,輕輕吩咐女兒數句,便走了。

  陳宅地方寬敞,布置清雅,阿姨是個極理性的人,她讓外甥坐在她對面,清晰地說:“我是你母親的妹妹,我叫陳曉非,你母親故世,現在由我照顧你,我們是至親,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珉珉點點頭。

  一直到小學畢業,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氣都是那時候養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師來補習幼稚園功課,下午有音樂教師試著啟發珉珉的興趣,她都不甚積極。

  吳豫生說:“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兒童被浪費!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問珉珉:“你最擅長什么?”

  吳豫生說:“孩子應專長吃冰淇淋撒嬌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數,知道將來擅長做什么。

  “她是個小大人!卑⒁陶f。

  稍后,珉珉便會聽電話,趁傭人不在,她清晰地在電話中應道:“這是陳公館,陳曉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頭的客人都以為是個頗懂事的小朋友,有時留言相當復雜,卻難不倒珉珉的記憶。

  阿姨只說:“我記得你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精靈!

  詫異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輝認識陳曉非已經有段日子,最近才獲準用陳宅的電話,他追求她,知道她獨身。

  他聽到珉珉的聲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輝,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叫吳珉珉,陳曉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輝很想再攀談幾句,但他無意得罪陳曉非,怕她誤會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罷。

  沒想到第二次打過去,小朋友已經記得他的聲音,清脆地問:“你是施松輝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課?”

  “不!彼辉竿嘎对谧鍪裁础

  “我約了你阿姨明天見面,屆時我請你吃糖!

  “謝謝你。”

  施松輝不明小女孩聲音里怎么會有冷峻之意,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陳家。

  他人還沒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輝是一位比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紅在手,“什么顏色好,珉珉,你來幫我挑一支!

  珉珉過去,挑一支紅得發紫的口紅,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這個整張臉只剩一張嘴豈不過份!

  考慮一會兒,還是用它,顯得膚色更加自晰,鬢角烏青。

  “吳珉珉,你真是小小藝術家,”阿姨心情相當愉快,這些日子來,能登堂入室的男客并不多,她希望與施松輝有適當的發展。

  屋子里有笑聲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都覺得開心。

  阿姨在門口出現,“來,我同你介紹,這是我外甥吳珉珉!

  珉珉轉過頭去,施松輝看清楚她,驚訝地說:“你!”

  陳曉非見他這種反應,笑問:“你倆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沒想到珉珉才這么一點點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輝忽然覺得背脊一絲涼意,他躊躇地看著珉珉,過半晌覺得自己太過多疑,才伸手說:“我們做個朋友!

  珉珉與他握手。

  施松輝略為放心。

  他沒料到陳家會有這個孩子,有點兒困惑,陳曉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帶著?他繼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結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輝。

  偶爾抬起頭來,施松輝總發覺珉珉看著他,嘴角孕著笑意,細細留意他,他覺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么緣故。

  趁陳曉非去添咖啡的時候他輕輕說:“我來此地不是為搶走你阿姨,你不但不會失去阿姨,你還會添多一個朋友!

  等他轉過頭來看珉珉反應的時候,才發覺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廚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輝失笑,這番真的表錯情。

  下午,他與她們去兜風。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處,坐在后座靜靜的,不發一聲,不吵著去洗手間,也不索討糖果餅于。

  施松輝每隔一會兒要在倒后鏡內看她一眼,才會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輝肯定吳珉珉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七個月后,他與曉非已經談到婚事。

  他說:“珉珉仍然可以與我們一起住。”

  “還得征求他們父女的同意才行!彼懈赣H?”施松輝又一個意外。

  “我姐夫是華南大學的教授,你別小覷我家人。”

  施松輝乘機說:“你從來沒有提過他們。”

  “你是打算與我生活,不是與我家人結合!睍苑菧睾偷卮。

  施松輝凝視她,“我想認識你多一點兒!

  “將來會有很多的機會!

  “你保護家人很厲害。”

  “我與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照顧她,將來她照顧我。”

  施松輝抗議:“我呢?”

  陳曉非忽然說:“男人,可以來,也可以去!

  施松輝以為女朋友說笑話,一味搖頭,珉珉剛剛走過書房門口,無意聽到阿姨的一番話,她知道阿姨所說,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問她:“將來你愿意同我們住?”

  珉珉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你不喜歡施松輝?”

  曉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過得去,此刻總是個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陳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時間太少,但她愿意給他機會。

  “周未約你父親出來,我們再詳談這個問題。”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他掉了這個,我剛才在沙發縫找到!

  “這是什么,呵這是施松輝的地址電話記錄本!标悤苑琼樖职阉鼣R在一邊。

  鋼琴老師來了,珉珉到書房練琴。

  又是一個頭痛的下午,珉珉的錯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陳曉非站起來,小冊子不知恁地,經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開,剛巧是當中一頁。

  她蹲下拾起,本無意偷窺,但小本子中間一面密密麻麻填著名字電話,依字母序,統統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約有四五十個之多。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何嘗不是一樣。

  陳曉非牽牽嘴角,把小本子放進抽屜里,她沒想到施松輝交友范圍如此廣闊。

  來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覺得他是喜歡冶游的人。

  曉非十分納悶。

  吳豫生來看女兒時,問她:“煩惱?”

  曉非倔強地答:“你別管我的事!

  “我聽說某君品行很不端莊!

  曉非看他一眼,“我以為大學教授非禮勿聽!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聽!眳窃ド兴睦碛。

  曉非說:“我認識你,還在姐姐之前!

  這時珉珉剛剛進來,站在阿姨身邊。

  吳豫生笑說:“對,那時你才像珉珉這么大。”

  “是,姐姐已經是初中生!

  珉珉問父親:“你幾歲,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應聘替你小阿姨補習!

  曉非說:“珉珉,成疊功課要做,還不快去!

  珉珉去后,她看著窗外,嘴角孕育著一絲笑意,輕輕說:“后來,你娶了我姐姐!币馕吨斨胁恢腊l生了多少事情。

  “我與珉珉都不喜歡施松輝,你不必遷就我倆,你若決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出來與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沒有人了!

  “沒有人就沒有人。”

  “說起來容易,有時寂寞得難堪!睍苑巧心苄钠綒夂汀

  “像你這樣能干的女子,何患無伴!

  “喏,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誤盡我一生!彼痤^來提高聲音,“珉珉,我知道你在偷聽!

  珉珉靦腆地自門角轉出來,坐到阿姨身邊。

  “聽壁腳,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辩腌胼p輕說。

  吳豫生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曉非,記住,沒有任何人會為任何人改變任何習慣!

  曉非點點頭,“我知道,我從不以為我有那樣的魔力。”

  “你考慮清楚吧。”

  “你不協助我作出任何選擇?”

  “不,”吳豫生有點兒憔悴,“曉非,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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