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銘心一向喜歡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她一直覺得小小一格格廣告文字中有大量社會現象縮影。
經濟不景氣,大家便賣房子,出讓生意,徵求職位,一日一富庶起來,分類廣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處有人聘請保姆、司機、補習老師。還有,各種貓犬、奇花異卉,統統在找買主。
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熱茶,坐下來,攤開報紙,閱畢頭條副刊,便讀起分類廣告來。
“海關充公未完稅珠寶拍賣”。
“免費吃壽司:一小時內可吃八十件者免費,五十件半價,三十件七折”。
“歐巴皮具公司結業大減價”……
這些都是不景氣的表示,世界經濟一環扣一環,東南亞國家一個一個骨牌似倒下來,很快影響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銘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啟事。
“寧靜路一號故園遭銀行取消贖取祗押品權利,舉行拍賣,室內家俱雜物由星期一至三公開競投”。
銘心的耳畔嗡地一聲。
忽然之間,她甚么都聽不到了。
她胸口作悶,半晌,才能夠站起來,走到鋅盤面前,將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來,接著,她揉了揉面孔,敷一點冷水,吁出一口氣。
故園。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視報上廣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紙上黑字,證明是其的,不是有人開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過車匙出門去。
沒有家室就是這點好,愛跑到甚麼地方大可以馬上出發,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車子一上公路銘心更加迷惘,往故園的路她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可以駛得到。
寧靜路離開市區約莫一小時車程,它的盡頭便是故園所在,故園位置奇突,座落在一個小小半島上,占地五畝左右,對牢太平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天地。
銘心第一次來到故園,情緒十分激蕩,她簡直不相信這種世外桃源式的住宅會是真的。
跟著接觸的人與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為分類廣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剛考完畢業試,剛取到文憑,正閑著,想找工作,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這一段廣告。
“誠聘會通話家庭教師,薪優,請電九二六三三三張小姐!
是這一段廣告使她踏進故園。
夏銘心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一剎時酸甜苦辣,很難分辨心中是甚么滋味。
她一定要趕去看個究竟。
一駛進寧靜路已經嗅到鹽香,這是近?諝獾奶厣。
銘心看到空地上停著許多車子,啊,原來今日是拍賣品預展,有不少人已聞風而來。
她靜靜把小車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門。
抬頭一看,大宅損壞的程度叫她吃驚,外墻本來是鴿灰色,配乳黃大柱,現在霉斑處處,雨水漬子一條條自屋檐掛下來,像永恒的眼淚。
多久沒有維修,怎麼豪宅剎時間變成頹垣敗瓦?
銘心張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有人客氣地說:“小姐,這邊!
呵,她站著不動,身後有人不耐煩了。
她只得走進屋內。
拍賣行已經占據了整座大宅,到處是分門別類的標簽,人頭涌涌,正在參觀、估價、評頭品足,大廳中央放著一排排座椅,拍賣臺高高在上。
所有燈飾擺設字書都被除下集中在一處按件出售,銘心內心恐懼悠然而生。
啊,不要說是一個人,連死物也會墮落。
她身不由主,離開鬧哄哄人群,往樓梯上走去。
有一個穿制服的護衛員上前阻止,“這位小姐,游客止步!
銘心抬起頭,低聲說:“我以前……住在這里。”
也許因為她長相秀美,衣著得體,也許護衛員也為大宅破落的情況傷感,他嚅嚅說:“給你十分鐘,小姐,別累我丟了工作,”他給她通融。
“是,謝謝你!
樓梯光井向著海,一路有窗戶,建筑師別致的設計使上落樓梯變作一種享受,自外邊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園最突出一角。
一樓是孩子們的寢室,二樓是游戲室及私人會客室,頂樓才是主臥室。
卜人的獨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園沒把夏銘心當下人,她的寢室在走廊最後一間房。
她輕輕走近房間,推開房門。
呵,整整五年彷佛沒有過去。
此刻房內堆滿舊床褥,紗窗簾破損,木地板上有水漬,一扇窗戶的玻璃窗已經打碎,長窗外小小露臺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銘心彷佛還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咕咕地笑,喊她:“銘心,銘心,你為誰刻骨銘心?”
銘心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落下來。
故園每一件家俱擺設都是寶貝,她記得睡過的小鐵床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繪的茶花。
銘心黯然。
門口有人說話:“你找誰?”
銘心脫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小姐站在門口。
銘心問:“你是誰?”
“我是拍賣行推廣人員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園舊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觸景生情!
銘心無奈,“請問有無卓家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問:“故園的主人姓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一向對物,不對人!
銘心嗒然。
她接著說:“大宅無商業價值,將拆卸建渡假村,可惜東南亞貨幣貶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資商大感躊躇,計劃押后!
銘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拆卸,不是復修?”
林栩琪大奇,“復修,誰來住這種大而無當的屋子,十個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夠呢。”
對,她說對了,從前卓家的確擁有七八個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園。
林小姐問:“看中甚么沒有?”
銘心搖搖頭。
“他們好似甚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雜物全部留下,連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們笑說,這次拍賣可能是十年內最大的雜物賤賣!
“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氣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蜌狻
銘心只得隨她離開二樓。
林小姐又說:“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準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著頭走到樓下,被人群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松口氣。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聽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氣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說:“地庫的桌球臺我已
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甚麼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與美金掛鉤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衛,非常矜貴!
他干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說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么地方去了!為什么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于她長嘆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臺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后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發飛揚,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里,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么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边@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呻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并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么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云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么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仆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墻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聽聽!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后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嘆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里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管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后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幾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管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里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么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臺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么?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沖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斗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沖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夸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么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余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松,不知交了甚么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銹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甚么,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甚么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掛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只得干粗活!
銘心輕輕說:“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麼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適應,也是常情。
便勸說:“你在這世外桃源種把花種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兒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著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只是有無限衰傷。
“據目擊者說,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聽到這麼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與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只得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說過話,心里舒服多了!
“你別客氣!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氣,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氣人,怎麼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藤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著好不奇怪,大白天穿著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里躍起曬太陽的美人魚。
然後,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氣結。
學甚麼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瞇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氣。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幾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氣傲慢。
銘心并不氣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甚麼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只聽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說,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回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臥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著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發還濕,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志里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說:“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系,你是誰?”
“夏銘心!
“呵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說:“我是卓元心,據父親說,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麼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說:“會,會,你愿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說!
氣都氣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種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準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咸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說:“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嘩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後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只覺飯氣上涌,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說:“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極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鐘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聽。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里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著了。
這種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著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種女性為THE 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里,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聽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