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韶終于回了家。
鄧大夫已經起來,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濃紅茶,正在澆露臺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覺幸運,她找到了好拍檔,這同本身條件有什么關系呢,許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養更佳的女性都沒有碰到適當的人。
鄧志能懂生活情趣,這才是最重要的。
見到妻子回來,替她斟杯茶。
“放完這次假,我倆就聚少離多!鄙厣匦υ弧
小鄧一定有適當的答案:“噫,放完再說吧,一天的憂慮一天當就夠了!
韶韶最愛他這種樂觀的態度。
她到這時才看到電話邊的留言,“怎么,蘇阿姨一早就打過電話來?”
“是。”
“說些什么,你沒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緊張起來,“她有什么事?”
“請你吃飯,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嗎?”
“不,在外頭名貴西餐館!
“呵,我馬上復電!
韶韶十分高興,撥通了電話,“蘇女士在家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韶韶又問了一聲。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區韶韶!
那人震動了,“聲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誰,更不知道她的聲音似誰,只得陪笑。
半晌對方說:“舜娟回來我叫她同你聯絡!
“勞駕!
韶韶轉過頭來,“那位,可能是蘇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當然是像她母親,他們全覺得姚香如與女兒一個印子刻出來。
韶韶問:“我可像母親?”
小鄧答:“其實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經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說,“他們也許十分想念家母!
小鄧抬起頭,“嗯,蘇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說,我不曾問!
“你猜呢?”
“唏,趙錢孫李,張三王五,怎么猜?”
鄧志能全神貫注地看著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許會叫你吃驚!
韶韶“嗤”一聲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頓西餐!
小鄧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親那件舊絲絨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個開時裝店的女友處借蒸氣熨斗一用。
女友出來一看,“嘩,美!
說也奇怪,蒸氣一噴,絲絨的茸毛又漲鼓鼓豎起來,恢復了七八成舊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點,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壯些!
“是,”韶韶惻然,“我們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馬!
女友很沒味道地接下去:“這也還不要緊,奇是奇在也沒有誰感激我們!
“父母呢,父母總不一樣吧?”
女友坐下,點一支煙,“家母蔑視我嫂子弟婦不學無術,沒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覺得我不爭氣,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沒面子!
呵,那么難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際,男女平等,分家之時,我是女兒!
她替韶韶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拎著回家。”
韶韶道謝告辭。
照片也做好了。
四個人,兩個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紅、一件淡藍。
忽然之間,韶韶看清楚了,“小鄧,媽身上這件外套,就是我這件呵。”
“咄,我早就發覺了!
“怎么不說?”
“這樣明顯的事,說來作甚?”
“我偏偏沒看出來!
“你會不會是視野廣闊了?”
“什么意思?”
“遠視,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時她認為這是一項缺點,此刻她覺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煩,粗枝大葉,自有福氣。
韶韶索性選購一只相架,連照片一起作為一份禮物,這就回了禮了。
赴會那夜,連小鄧都規規矩矩結了領帶。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種所謂“小黑裙”,細細吊帶,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當,小鄧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粵語贊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過舊絲絨晚裝披上,天衣無縫。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輕輕向他們招手。
連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眾星伴月,小鄧大受歡迎。
蘇舜娟女士為他們介紹:“我兩個女兒,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來。
奇芳與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膚,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臉圓些,比較像母親,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種風情,使看上去像個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們三人年紀相仿,在燭光下,用白酒伴著對白,一下子就熟絡了。
小鄧靜靜在一旁看著她們。
蘇女士同那小伙子說:“你今晚怎么不講話?”
小鄧笑笑,“自從婚后,我常用字只得是與好罷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謝謝阿姨,你別看韶韶神氣活現,其實外強中干,非常孤苦,說不定幾時還得做高齡產婦,苦頭有得吃,讓她一點,也屬應該,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她爭的!
蘇女士很感動,“好小子,這我就放心了!
“蘇阿姨,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來!
“呵,原來如此!
這時,他聽到韶韶謙曰:“呵,對于衣著妝扮,我毫無心得!
可是那兩位女生也忙不迭說:“但求整潔罷了,工作也很忙,哪里有資格講究那個!
小鄧放心了。
那兩位小姐絕對不是喜在嘴頭上占便宜的膚淺之輩。
奇芳跟著說:“如不嫌棄,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嗎?”
奇芳笑笑,“我已經結婚了,正確地說,且已離婚!
韶韶說:“離婚是近代最普通的傷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樣常見,卻仍然那樣無奈!
韶韶說:“會過去的!
這時燕和說:“我也那樣勸姐姐!
韶韶忽然感懷,“你們多好,姐妹倆,有商有量!
她們姐妹微笑不語。
蘇女士這才說:“你沒見過她們吵架呢!
吃甜品之時,韶韶取出相架,送給蘇女士。
蘇女士接過,“自此我們要維持聯絡!
“一定!
“你不曉得你有多像你母親。”
“是因為這件古董外套吧?”
“這件外套還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時絲絨叫天鵝絨,是不是?”
蘇阿姨長長嘆息一聲。
“蘇阿姨你真念舊!
她剛想說什么,侍者已遞上帳單。
飯局就這樣散了。
在車上,韶韶像個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談著各人的言行舉止以及妝扮。
小鄧不出聲。
“喂,整個晚上冷眼旁觀,有何心得?”
“我?我覺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嗎?”韶韶愕然,“我怎么看不出來!
“說你笨就是笨!
“我還算笨?”韶韶不服氣。
“笨得一等一。”
“咄!偏見!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聰明百倍!
“愿聞其詳!
“到了這一刻,你都還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韶韶驀然想起,“這倒是真的,忘了問!
“人家蘇阿姨故意回避不談!
“你別多心,她不是那樣的人。”
“也難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聰明人,你還看到些什么?”
“兩位小姐都不快樂!
韶韶問:“你憑什么那樣講?”
小鄧笑嘻嘻,“她們的眼睛似在說,怎么區韶韶會嫁得如此好夫婿?艷羨得悶悶不樂!
誰知韶韶也會給丈夫一個意外喜悅:“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這是她婚后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媽媽?”她輕輕掀起被褥。
客廳的窗簾沒拉上,她看到一輪明月。
除下來的舊絲絨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過去,說道:“媽媽你是否有話同我說?”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驚轉頭,看到鄧志能站在她身后。
兩人一言不發,握著手,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靜寂中聽到鄰居有新生兒啼哭聲,他母親呵呵地哄他。
此際,韶韶又打個呵欠闔上眼睛。
醒來,小鄧已煮好雞粥,且買來上海油條。
也算沒話講了,韶韶覺得新婚生涯美滿,幾乎不想回到辦公室去。
她問小鄧:“我們夠不夠靠節蓄這樣過一輩子?”
小鄧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頭金盡了,這幾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過是想你假期完畢繼續有力氣搏殺養家,你倒吃撐了想退休?”
韶韶頓時氣餒。
工作真是人類生命中最大的荊棘。
“韶韶,告訴我,你可快樂?”
區韶韶毫不猶疑,“我當然快樂!
“你母親的身世不叫你為難?”
“大嘴,世事古難全,千里共蟬娟!
小鄧頷首,“真是笨有笨的好處!
韶韶把臉趨近去,“這不是大智慧嗎?”
小鄧沒好氣,“人家蘇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媽媽,那么,我媽也不是聰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遺傳,伯母這么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現!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么,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總督來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錯認他鄉作故鄉!
“能不能求調?譬如說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傳,輕松得多!
“你真是見人挑擔不吃力,不過,我喜歡做京官!
“貼近陛下,哎?”
“誰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嗎?”
果然,一銷假就忙得不可開交,晚上七點鐘仍咬著漢堡包答記者詢問。
放假時間長的幾分肉又還給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幾十年功力,從不間斷,天天長脂肪才行,而人,總有睡不著吃不下以及發一兩度燒的時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么努力維持他們的體重。
一日,忙至尾聲,站起來,伸個懶腰,只覺一臉油膩,只想匆匆回家去泡個熱水浴,忽然電話鈴響。
韶韶喂地一聲,照例報上姓名。
是一位女聲:“下班沒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樓下!
聲音十分動人,不像是小鄧扮的,可謂飛來艷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是哪一位?”
“啊對不起,”她笑了,“我是區奇芳,記得嗎?”
韶韶大樂,“奇芳,你也姓區?”原來蘇阿姨的丈夫姓區。
“你不知道?”對方愕然。
“我馬上下來!
“耽會兒見。”
韶韶給小鄧撥了個電話,報告行蹤。
小鄧叮囑:“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幾杯的人,你還要開車,別同她斗飲!
小鄧這種第六感沒話說,韶韶同奇芳會合了,一到館子,她便叫侍者燙米酒上來。
她告訴韶韶,“我路過,試著找你,不料這樣有緣!彼ξ赜靡恢皇滞兄謰摄。
鄰座有兩個日本人已經感到驚艷,頻頻轉頭過來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沒有,自從那日見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個借口,前來約會!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來,“我們會成為投契的朋友嗎?”
“哈,你為什么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種聽差辦事的小公務員,午膳只得一小時,怎么約人?下班鐘數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個懶覺,辦點私事,時間就如此報銷。”
“聽上去生活得很充實!
“你呢,你干哪一行?”
“那日你沒聽見燕和揶揄我?”
“對,瞧我這記性,你是名畫家!
“畫畫容易成名難。”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鄧的囑咐丟在腦后,“非要成名嗎?像你這樣,經濟不成問題,又有如此優閑嗜好,閑時作畫自娛,怡情養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沒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覺失笑,“那么,你何以證明自己?”
“該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證明什么?”
奇芳十分欣佩,“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
“咄,人家是誰,他的名氣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瀟灑,誰教你的?”
“我早說過,我們這一號小人物只要把當日工作趕完已經大樂,心無旁騖,我那拍檔鄧志能與我志同道合,也一般無甚出息,故此生活優悠。”
奇芳發呆,好生羨慕,“那么,你生活全無遺憾?”
韶韶一怔,轉動酒杯,“家母過世得太早,我沒能好好孝順她!
“她一定是位可愛的阿姨!
韶韶雙目紅紅,“不在話下!
二人正談得投契,鄧志能出現了。
韶韶“咦”一聲,“你來干啥?”
小鄧笑笑,“我來付帳呀!背娣键c點頭。
奇芳知道他特地來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應該如此,往后有什么變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先送奇芳回家,車子兜個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區。”
誰知小鄧打一個突,“姓什么?”
“同我一樣姓區。”
“太巧了!
“區是粵人大姓,本市起碼十萬人姓區!
小鄧漸漸平靜下來。
“還說什么?”
“她是個畫家,盼望成名!
小鄧微笑。
從事文藝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遙營生,可是一旦求名,又會變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獄,一念之差。
“我覺得她想向親人證明什么似的!
“她們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樂!
“你呢,小鄧,你這個一定要尋找歡笑背后流淚的人,又是否過分?”
小鄧不語。
“手術室風光如何?”
“離開了工作崗位,不用再掛念!
“我也正學習這種優良習慣!
回家之后,酒氣上涌,累得雙眼睜不開來。
桌上一大籃花,香氣撲鼻,韶韶問過“什么日子,誰送的花”,已經倒在床上。
小鄧喃喃道:“對牛彈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寫著:“韶韶,我們結婚已三個月”,此刻變成多余。
小鄧惱怒說:“鮮花牛糞!
第二天韶韶沒聲價的道歉,小鄧猶自悻悻然。
“粗胚。”
“誰,我?”
小鄧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經不見母親入夢了!
鄧志能擱下報紙,“伯母對你放心了!
“也許是!鄙厣貒@口氣。
“你呢,有無做母親的打算?”
韶韶再嘆一聲,“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為人母,每天早上,替兒子拍張寶麗萊照片才出門,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著,你說慘不慘,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兒!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與他廝混,絕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視這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應你!毙∴嚭鋈豢犊卣f。,“應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養活你們母子。”
韶韶大笑,“笑話,我自有打算,不勞你操心。”
小鄧急,“喂,這是我的責任!备牧丝跉。
“世事多變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壞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親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分。
母親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兒與她相依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統統與她有緣無分,父親、兄弟、丈夫……全遠離她,她亦沒有叔伯,還有,韶韶根本未見過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覺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撥電話給韶韶,“中午在電視上看見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時候錄映的了,可是講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個記者招待會,你站在洋人后邊!
“呵是,這是員工福利,鏡頭偶爾會瞄到我們!
許多患鋒頭情意結的同事因此有意無意愛穿件紅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對工作好似相當滿意!
“敬業樂業嘛!
奇芳笑,“到此為止,你一定忙!
“啊說三兩句不妨,周未有空嗎,把蘇阿姨與燕和都請出來可好?”
“我們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覺得幸運,因為除卻小鄧,還有其他人關心她。
晚上,她起勁地同小鄧說著奇芳:“與我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睡到中午才起來,懶洋洋,翻翻報紙,到傍晚才吃一點點東西,食量似麻雀,穿真絲衣服,喜戴玉器,活脫是個藝術家,本來我挺怕這樣的人,但是與她卻十分投契!
小鄧不出聲。
韶韶問小鄧:“你好似不甚喜歡她。”
“有婦之夫,有何資格喜歡或是不喜歡其他女性!
“嘩,冠冕堂皇。”
“失禮失禮!
鄧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證,有事絕對不瞞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懷著鬼胎。
那天早上,他見過蘇舜娟女士。
是蘇女士主動約他。
他們在醫院的候診室見面,真是一個突兀的約會場地,但是鄧志能實在走不開。
蘇女士卻不介意到他工作地點來,說真的,醫院最大好處是靜,還有,清潔。
鄧志能對長輩一貫客氣禮貌。
蘇女士輕輕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香如沒有痛苦吧?”
鄧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過手術,你不能說她很舒服。”
蘇女士默哀良久。
鄧志能實在忍不住了,“為什么你們到今天才出現?”
“我們遍尋她們母女不獲,請相信我!
鄧志能說:“此刻你們介入,會影響她的生活!
蘇舜娟看著鄧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鄧擺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點疑心,韶韶則連懷疑都沒有!
“年輕人,你懷疑什么?”
“我懷疑你們一家,同韶韶有血緣關系!
蘇舜娟黯然,有口難開。
“韶韶到底姓許還是姓區?”
“她應姓許!
小鄧松口氣。
猜錯了,沒有關系。
“那韶韶為何改姓區?”
“因為香如來到本市,曾嫁與一位姓區的先生,兩年后離異!
小鄧輕輕接下去說:“而這位區先生,正是蘇女士的丈夫吧?”
蘇女士頷首,“那時韶韶很小,不記得他!
“他叫區永諒!
“是!
輪到鄧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輕寡婦的心理狀況,故不能批評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舉。
“我們四個人原是同學!笔钦掌心撬膫人。
鄧志能溫和地說:“蘇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其中二人已經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對大家都有好處。”
蘇舜娟看著他,“如果可以忘卻的話,我不會到這里來舊事重提!
鄧志能全神貫注,“我必須保護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蘇舜娟為難到極點。
小鄧吁出一口氣,“從頭說吧,從頭講會不會好—點?”
“你沒有那么多時間!
“我聽一位編劇家說過,世上沒有三句話不能交待的故事!
蘇女士生氣了,“這是真事,并非故事!
鄧志能攤攤手。
蘇女士不愧是個高手,她吸一口氣,說道:“當年,有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在同一家大學念書,感情非常好,稍后,那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姚香如。”
蘇女士聲音內透露一絲無奈,一絲苦澀。
鄧志能驀然抬頭,呵,的確是蘇女士在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并無年代之分,一直蕩氣回腸,他被吸引住了。
蘇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愛的是許旭豪,他們未得家長同意便訂了婚,你看到那張照片,是在訂婚那日拍攝的。當時,姚香如家長并不贊成!
“為什么?”
“因為許旭豪身份曖昧!
“什么身份?”
“年輕人,你對本國歷史太不了解了。”
“當然,我們讀歷史只讀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試題!
“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醫科,每日得死讀十八小時!
蘇女士嘆口氣,“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鄧志能看著她,“許旭豪,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
“是,他相當明目張膽,并非地下黨員。”
鄧志能唏噓,韶韶感情激動時,他老勸她:“喂,請你控制你自己,我們不是搞革命!睕]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戰斗激烈,一夜,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失了蹤,沒有再回來,我們只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許旭豪是危險人物,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這些!
“那你呢?”
“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
“這樣被株連,豈非十分無辜?”
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雙目看著遠處。
鄧志能很低聲地說:“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
蘇女士苦澀地笑,“革命、戀愛,都必須非常年輕!
鄧志能給接上去,“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改良生活要緊!
蘇舜娟說:“我沒想到的是,香如并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
“你且說一說,三個好友,如何失去聯絡?”
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鄧志能醫生,鄧志能醫生,急診室找!
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
蘇女士馬上說:“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前,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鄧志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
現在,心靜了下來,他猶豫了,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面過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覺到一股壓力。
可恨他沒有時間聽完整個故事,可是憑他的智力,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拼出一幅圖畫。
他自沉思中走出來,“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一轉頭,發覺韶韶已經熟睡。
小鄧啼笑皆非。
他輕輕說:“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豬,聰明、愛玩,從不關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燈。
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只妖精,必須好好提防。
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可是在鄧志能眼中,她不會長大。
輪到鄧志能做那個夢了。
他在書房填稅表,忽然聽見咳嗽聲。
他抬起頭來,“伯母?”
他沒有改口叫岳母,那時,他與韶韶尚未結婚。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伯母,是你嗎,你如果有話,可以同我說。”
他聽到輕輕的嘆息聲。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側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還有什么不放心?”
這時,有人推他,他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什么時候,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鄧疲乏地笑,“愛妻,你可有表演三蓋衣?”
韶韶關心的說,“你做惡夢?嘴里呵呵連聲。”
“我夢見伯母!
“她怎么樣?”
“我并無實際看到她,我只聽到她嘆息!
夫妻倆握著手良久。
第二天,鄧志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面。
鄧志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干憂慮的,“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
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
小鄧忍不住,買了兩筒香草冰淇淋,一個給蘇女士。
蘇女士說:“坦白說,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后,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
小鄧微笑。
他仍然愛她。
果然,蘇女士說:“他一直愛她!
“那,為何離異?”
“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二則是想從頭開始,可是事后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故毅然離開了他。”
她沒有錯到底。
在那個時候,不愿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議。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聽聽這個故事!
“不,這里邊還有一個關鍵,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什么?”
“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碧K女士抬起了頭。
鄧志能張大了嘴。
呵,他靈光一閃,一定就是區奇芳。
韶韶與她一見如故,有著異常好感,就因為血統關系。
“啊,”鄧志能大悅,“韶韶原來有個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
蘇女士默默不語。
“有什么困難?”
“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她不易相處,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
“她們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蘇舜娟語氣中,小鄧可以聽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
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沒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勞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種感恩,他對妻子可能言聽計從,必恭必敬,但,他不愛她。
鄧志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運了,在現代人復雜的感情生活中,簡直萬中無一。
“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區!
蘇女士凝視鄧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鄧幾乎沒跳起來,“我才沒盲目從妻,她這個人缺點之多——”
“可是,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
那倒是真的。
魯莽,急性子,全都是難得真性情。
蘇女士嘆息一聲,“但愿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
小鄧怪不好意思,“把我說得太好了!
蘇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開始融化,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三兩口吃光。
“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
小鄧大為訝異,“噫,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這種事瞞不了一生,也毫無必要隱瞞!
“區先生不讓我說,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就決定不讓她知道!
荒謬,“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
蘇女士不語。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
小鄧感喟,“她是問題兒童?”
“只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么說。”
小鄧看著她,也許,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
不過,他是小輩,他只敢腹誹,他沒敢當面說出來。
他終于說:“我會選擇適當時機盡量婉轉地把這件事告訴韶韶!
蘇女士站起來,“謝謝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說這個故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送你!
蘇女士說:“有車子在公園門口等我。”
鄧志能忽然問:“你與我這次會面,也是區先生示意的嗎?”
“不,我并非沒有主張的人,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瞞下去沒有意思!
“我代韶韶謝你!
“先別高興,也許韶韶會怨我!
在這件事之前,鄧志能滿以為他自己機智、深沉、涵養工夫一流。
但是他對自己失望,他沒沉得住氣。
那日傍晚,韶韶開車上來接他。
她感慨地說:“看到沒有,纜車站,十一二歲的某個星期六下午,母親帶我坐纜車到山頂,在舊咖啡屋給我買了熱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幾口咖啡,一直覺得胸口悶,那是我童年時絕無僅有的外出活動,歷歷在目。”
小鄧靜靜聆聽,他早有心理準備,已經把耳朵訓練好,他知道以后那幾十年,這一類事故是有得聽的。
韶韶伏在車子駕駛盤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個星期,但當中二十年過去了!
“噓,別透露你真實年齡!
“我從不隱瞞年齡!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
“不,那是因為我的成績與我年齡相等,還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紀幼稚的事!
“來,我們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虧心事,對我那么好?”
鄧志能把妻子帶到一間時髦會所,韶韶很高興,正欣賞布置,有人向他們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卻是區燕和。
“哎,”韶韶毫無心機地說,“蘇阿姨的女兒!
燕和朝他們招手。
韶韶說:“過去一下吧。”
小鄧咕噥,“走到哪里都得坐臺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熱心,“我來介紹,我的未婚夫布志堅,鄧醫生、鄧醫生的夫人!
韶韶受寵若驚,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曾沾過小鄧的光,也不覺得她已晉升為醫生夫人,經區燕和這么一說,頓時臉上光彩起來。
此際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對象布志堅。
呵,原來是這個人,怪不得挺臉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照片過一陣子便會在某些雜志不當眼的彩頁中出現。
該君本來一臉高傲,后來聽女伴說是醫生,臉色稍霽,打了個招呼。
鄧志能與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聲道:“沒想到醫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處虛榮疫癥蔓延,總得有點防身本領!
“地方是好地方,人卻沒意思。”
小鄧不語,怪不得蘇女士擔心女兒的對象。
“燕和好像很高興!
“高興就好!
“會長久嗎?”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菔癄的,就算有,也悶死你,今夕快樂就好。”
說得也是。
“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韶韶心驚肉跳,“鄧大嘴,我最怕你這副鄭重其事、為國為民的口氣,你想怎么教訓我?”
“你別多心,我不過是想——”
“稅務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倆一直分開報稅,你的事我一無所知,你可別牽連我,我在新聞局有大好前途!
小鄧啼笑皆非。
這時,區燕和偕男伴離去,臨走朝韶韶飛來一個眼色,年輕的面孔上呈現一股洋洋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