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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六章
作者:亦舒
  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系,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后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鐘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種人,他熱愛生命,做什么都勁頭十足,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么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蔽夜笮ζ饋,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扎。

  “功課如何?”

  “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

  “傅于琛有無與我們聯絡?”

  “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于琛卻并沒有與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后,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機,聽傅于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閑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么”?

  “錄音機!

  “干什么?”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于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保ㄐΓ

  “那么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聽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聽傅于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嘆口氣。

  朦朧間在傅于琛嘆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鉆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彼。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嘆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家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么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么在這里?”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后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么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聽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于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仿佛她會自什么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于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于聽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彼穯枺骸澳囊晃?”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后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

  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懷抱屬于我,我亦不屬于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嘗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萬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氣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復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么快?”

  “何止如此,他并且已做了父親!

  再憂郁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蓖R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蔽艺f。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后來一直想與你接觸,但找不到你,學校與住所都換了!蔽覀冏叩叫@坐下。

  “你有什么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異。

  “不,想與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么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脫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聽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么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么書名叫做《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只紅色絲絨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體在上面打秋干,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么!

  我呆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么多時間出來找我,只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么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嘗不是!

  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么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但我懷疑舞池里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范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蔽艺f的是真話。

  “你在這里下車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里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里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聽,知道是事實,立刻氣餒。

  約翰有什么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象到情況,人都不是壞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只圖抓錢,孩子只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離開那個地方。

  過一會兒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與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里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么會這么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過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異,“承鈺,你在垃圾桶里燒過什么?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么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與傅于琛聯絡上。

  他仿佛忘記了我。

  仿佛。

  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哄,“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聽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聽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聽鬼叫。

  “什么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機就到!

  “接我回家,”我驚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聽到有機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發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干么?”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幾點鐘到?”

  約翰看看手表,“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機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于琛終于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盡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于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種種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復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復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于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傅于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優異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機會來得不易!

  傅于琛不語,只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機會也難得,承鈺!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說:“我恨你,關你什么事!

  傅于琛搖頭,“更放肆了,約翰,你自作自受,寵壞她!

  “要他寵,他老幾?是我自己寵壞自己!

  約翰不再出聲,知道講錯話,并且也已被傷害。

  “以后我同誰講話,都不用你來加張嘴!

  “好了,承鈺,好了!

  看著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聲。

  一直僵持到家。

  問傅于。骸白∥疫@里?我去準備!

  他點點頭,我剛有點高興,他又說:“佩霞跟著就到,她會安排。”

  馬佩霞,我低下頭,不是她也是別人。

  “怎么,沒人問我這次干什么來?”

  我已沒有興趣聽。

  “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約翰,麻煩你七點半再跑一趟,去接馬小姐!

  傅于琛進臥室去,我收回目光,無意中瞥到約翰,他臉上充滿嘲弄之意。

  我質問他,“你有什么資格這樣看我?”

  他沉不住氣,“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句話使我忍無可忍,那幾個字如剜進我心里去,伸手給他一記耳光,“你才死了這條心!”

  他沒料到我會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轉不過來。

  “討厭!蔽肄D身離開屋子。

  在街上用電話把童馬可叫出來。

  他見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書,找我討論?”

  我用手掠頭發,不語。

  馬可吃一驚,“你的手,什么事?”

  我低頭一看,呆住,右手當中三只手指并排腫起瘀青,方才打約翰時用力過度受傷,可見是真生氣。

  “哦,在門上夾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連心,怎么不痛?”

  “我沒有心!

  馬可一怔,繼而搖頭,像是說“小姐脾氣,無常天氣!

  “馬可,你家境如何?”

  “過得去。”

  “你幾時畢業?”

  “明年!

  “馬可,你可愿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語,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決定,遲了就來不及,先到先得,只給你考慮三分鐘!

  他再看我一眼,還是笑。

  看,有時候,要將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終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氣誰?”

  “不是為誰,為我,我需要一個家,需要一點盼望,一些寄托,有人愛護我照顧我,不能夠嗎?不應該嗎?”

  “結婚也不能保證可以得到這些呀!

  我頹然,“總得試一試,不然怎么知道!

  馬可摟著我的肩,在我臉頰上響亮地吻一下,“你真可愛,承鈺,我愛你。”

  “對不起,我實在是憋瘋了,原意并不如此!

  “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會永遠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鐘己過,不再生效!

  “讓我們去看幻想曲,來。”

  我跟隨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戲院中,空氣有點渾濁,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個正常的少女約會男朋友。

  童馬可異常欣賞該套動畫片,一時隨著音樂搖頭擺腦,一時笑得前仰后合。

  散場后還津津樂道。我卻連一格底片都沒有吸收。

  這套電影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映,到三十歲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的看。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后的事了。

  散場出來,我們去吃比薩餅,我變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難以活動,隱隱作痛,最慘是無名指上還戴著兩只當時流行的銀戒指,勒住血脈,摘又摘不下來,十分吃苦,可見打人,手也會吃虧,當下十分無味。

  約翰只不過說了實話,我怎么可以動手毆打他,不禁為自己的粗暴嘆息。

  “你總是心事重重,”馬可說,“自十四五歲,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墒鞘谷四钅畈煌,也是這副神情,我好奇,承鈺,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訴我?”

  我恍惚地笑,“婚后自然告訴你!

  回到家,只見一式的路易維當行李排在走廊間,馬佩霞小姐已經大駕光臨。

  她迎出來,“承鈺,我們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指馬可:“赴約。”

  馬可有禮地招呼她。

  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凱斯咪羊毛衫,窄腳管褲子,一條大大的喧默斯絲巾搭在肩膀上。一兩年不見,她氣色更好,神態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開花。

  當下她在燈光下細細看我,贊嘆,“這些日子來,承鈺,你出落得益發好了,活脫是個小美人!币贿呄蝰R可眨眨眼。

  馬可知道我們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識趣地告辭。

  “那是你的男友?”馬小姐笑問,“怪不得約翰垂頭喪氣!

  “傅于琛呢?”我問。

  “還沒醒,他一直不能在飛機睡!

  “待會兒醒了,半夜誰服待他!蔽易聛。

  馬小姐苦笑,“還有誰?”

  “你們路遠迢迢地趕來,到底是為什么?”

  “他沒說?”

  “還沒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聲呼叫。

  “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他答應了他!

  “我母親是否仍與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憐的老頭,臨終還要對牢一只大喇叭!

  馬佩霞本來想笑,又忍住。

  隔一會兒我問:“你不覺得奇怪,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

  “我也這么問他!狈块T口傳來傅于琛的聲音,他起來了,披著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說,承鈺的面孔,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里筆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見你!

  我嘆道:“奇怪的小老頭!

  傅于琛凝視我,“奇怪?并不,我覺得他眼光奇準!

  馬佩霞輕輕說:“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懷的面孔。”

  我不愛聽這些,別轉頭,“我們幾時出發往米蘭?”

  “明天就去,約翰會替你告假。”

  “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

  馬佩霞笑,“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但是我們卻想見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說:承鈺最喜這個?吹轿掖┘滓律,又說:承鈺最喜歡素色。但實在忙,走不開……”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漸漸聽不到馬佩霞說些什么,走不開,可是一有借口,飛蛾撲火似的來了。

  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他們倆沒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

  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將郵票一張一張鋪床上細看,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會累。

  然后在郵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馬佩霞進來叫醒我,自我長發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發了?”

  她點點頭。沒有睡穩,一有了年紀,看得出來,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復笑臉?ㄋ沟倌崮崃罟芗襾斫游覀,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親自出來。

  傅于琛看著我說:“他知道你與令堂不和,沒令她來,多么體貼。”

  我說:“可惜最后還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會不會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米蘭臟而多霧,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

  我轉頭回傅于琛一句,“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里來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彼c馬佩霞都沒有回答。

  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個機會給我,使我不致給傅于琛看死一輩子。雖然他與我亦無血緣關系,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但到底是個選擇。

  有了選擇,別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們隨他走。

  經過大理石的走廊,我們到了玫瑰園,從長窗進入圖書室,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

  他似盹著,又似魂游,我心一熱,趨向前去。

  他并沒有睜開眼睛來,我在他身邊蹲下。

  他瘦多了,整個人似一只風干水果,皺皮包著一顆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轉頭看傅于琛,他們沒有進來,只向我遞一個眼色,然后跟管家離開。

  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花香襲人,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有一只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頭發出唔的一聲。

  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

  “你叫我來,我來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來了!彼K于微微睜大眼,“安琪兒你來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

  “你沒有忘記老基度?”

  “沒有!

  “謝謝你來!

  “你如何,你好嗎!蔽逸p輕問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因貼得近,長發垂下,掃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發,只不過是金色的。”

  “金發美麗得多!

  “黑發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別人結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她父親擁有葡萄園,不能匹配!

  “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如但丁與比亞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愛的安琪,不不不,不是這樣,但多么希望可以這樣!

  “我希望你會恢復健康,基度!

  “你有沒有想念我?”

  “有!

  “你母親?”

  “沒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開心!

  “我還沒有謝你,多得你,我不用離開傅于琛!

  “傅于琛有沒有來?”基度說。

  “有。但他送我到美國留學,這兩年一直沒看到他。”我說。

  基度凝視我,隔一會兒,他問:“你仍然愛他?”

  我點點頭,“很愛很愛!

  “比從前還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見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為我們是朋友!

  “那是一個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許是說話太多,他頰上升起兩朵紅云。

  他說:“那邊有一杯葡萄酒,請給我喝一口。”

  我取過水晶杯子,給他喝酒。

  紗簾輕輕抖動,風吹上來柔軟動人,之后我再也沒有遇上更動人以及更凄涼的下午。

  基度順過氣來,“安琪兒,我將使你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會把半數財產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們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無上快樂,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但我們只見過兩次!

  “那不重要,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換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愛的人!被入p眼中像閃出光輝。

  我猛然抬起頭,“是,”我說,“是是是是是;,多謝你!

  他寬慰地閉上眼睛,說了那么多,有點力竭。

  “我母親呢?”

  “我叫她暫時到別處去住一兩日!

  “你會不會給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會過得很好。”

  “基度,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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