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齊傳統,內心志忑。
彭姑已經在等地,招呼她說:“太太已經吩咐過,琴老師不介意我們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給他,陪她說話。
“彭姑,你對我真好!
忠仆彭姑卻說:“莊小姐,我不過是聽差辦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環顧四周,“琴老師是猶太人?”
“本是俄裔猶太,早已移民本國。”
杏友頷首,“流浪的猶太人!
“我們也終于都安頓下來!
杏友仍然緊張得不得了,“一會兒,我該說什么?”
“別害怕,你可以什么都不說,也可以問好,不用急,慢慢來。”
“他會怪我嗎?”
“他只是個小孩!
杏友淚盈于睫。
“也許會,也許不會,都是以后的事了!
杏友的手籟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風景,這時,琴老師的書房門打開,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抱著小提琴走出來。
那女孩衣著考究,安琪兒般容貌,隨著保姆離去。
杏友告訴自己,這里真是往來無白丁,沒人說過有教無類,交不起學費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頭幾年過的會是什么樣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實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認識他。
窗下,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來,司機下車開門,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著走出車子。
彭姑說:“來了!
她轉過頭去,發覺莊杏友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離去。
“莊小姐,莊小姐。”
哪里還有人影,經過千辛萬苦,她還是做了逃兵。
彭姑為之側然。
這時,周元立已經咚咚咚走了土來,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樓梯逃一般離去。
她心底無限凄惶,她有什么資格去與元立相認,當年她原可帶著他走天涯,母子樓征一起熬過貧病,或是搪不過去,索性共赴黃泉。
杏友黯然回到辦公室。
中午時分,職員都去了吃飯,倒處空蕩蕩。
她沒有開燈,輕輕走回自已房間。
經過阿利的辦公室,忽然聽到女子輕浮的笑聲。
“嘻嘻嘻嘻,你要怎么樣都可以!
接著,是阿利的聲音:“代價如何?”
對方反試探,“你說呢?”
“你想要錢呢,還是出名?”
“兩樣都要!
“那,你需要認真討好我!
“我可以保證你滿意!
無限春光,無限媚態。
杏友忽然決定把內心郁氣出在這兩個人的頭上。
她用力拍門,“黃子楊,你給我出來!
房間里靜默一會兒,然后,門打開了,黃子揚輕輕出現在她面前,頭發蓬松,化妝模糊。
杏友揚聲:“安妮,安妮。”
安妮剛吃完午餐,立刻趕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勞工法例算給黃小姐,即日解雇。”
“是,莊小姐!
那黃子揚扁一扁嘴,十分不屑,“莊小姐,別裝作高人一等,你我不過是一般貨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業還有許多好色的猶太人,我不愁沒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離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辦公室坐下,獨自沉思。
講得正確,通行都知道莊杏友是羅夫的支那女,他聯合同胞不遺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紅她。
這是應該分手的時候了。
她致電熊思穎律師。
她這樣說:“熊律師,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沒有關系!
“又有一件事想勞駕你!
“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要與羅夫拆伙,你得幫我爭取應得資產。”
熊律師嚇一跳,半晌沒作聲。
“怎么樣,你愿意嗎?”
“好,我答應你!
杏友笑說:“拆伙比離婚略為簡單!
熊律師沒想到她還有心情說笑。
杏友放下電話。
這并非她一時沖動,她采思熟慮,計劃周詳。
阿利羅夫在她面前出現。
“我只不過是逢場作興!
杏友不出聲。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會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頭,“我的律師會同你說話!
“什么,你說什么?我為你做了那么多,我簡直是你的創造主,我自陰溝里將你抬起,捧你成為女神,你竟這樣對我?”
他心里那樣想,全世界也那樣想,想證實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話,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無家累,怕什么。
這時才知道,把元立雙手送給他人,確是唯一的辦法。
阿利忽然問:“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輕輕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不!
“你曾否愛過我?”
“不!
“你純粹利用我?”
“不,羅夫在這幾年也有得益。”
“一點感情也無?”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對我仁盡義至,我將終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變許多,我也改變許多,名利使我們猙獰!
阿利說:“杏子,讓我們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來再說話!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這句話。
杏友擲燭回家。
她一個人坐在露臺喝酒,看看燦爛的萬家燈火,只要能夠住在這閑公寓一日,她都不應再有抱怨。
她在露臺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來,冷得直打侈噱,額角卻滾燙,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興,真好,名正言順可以躲起來,怪不得那么多人愛裝病。
她蹣珊回到室內做熱茶喝。
這時,門鈴響了,那么早,是誰?
門外站著阿利的叔父約瑟羅夫,杏友連忙開門。
老猶太人,一進門便說:“阿利在我家哭訴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運,我只得一個人發悶!
“真的要分手?”
“是。”
“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沒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杏子,其實你個子不小,長得比阿利還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覺得你楚楚可憐,想盡辦法要保護你!
杏友不出聲。
“我知道這事已經無法挽回!
約瑟是智能老人,目光準確。
杏友間:“對我,你有其么忠告?”
“學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歐洲參觀展覽,注意市場需要!
“謝謝你。”
約瑟站起來。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還有話說?”
杏友奇問:“不準備責備我?”
“咄,男女之間緣來緣盡,各有對錯,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將來有事請你幫忙的話,切勿推搪!
莊杏友收斂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竊喜,他一直不贊成阿利同異鄉女往來。
杏友突感脫力,她覺得視覺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獨居,有什么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立刻撥電話叫醫生前來。
醫生起到時她喘息地去啟門。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讓我作初步檢查!
杏友乖乖平躺。
醫生替她詳細檢查。
“什么事,可是腦生腫瘤?”
醫生坐下來,“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說壞消息。”
“你雙目的視網膜脫落,所以視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聲,慘叫起來:“我可是變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醫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補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松下一口氣。
“視網膜剝落因素眾多,你以后要小心用眼,切勿過度勞累,我現在立刻替你辦入院手繽。”
杏友長嘆一聲,上天似還嫌懲判得她不夠。
當晚,阿利來探望她。
杏友聽得有腳步聲走近,睜大雙眼,只見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視她,“可是你要離開我的,并非我嫌棄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氣又好笑。
“即使你一輩子不能視物,我一樣愛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這是真話。
“幾時做手術?”
“稍后!
“成功率幾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
“熊律師已與我接觸,她說你要求很簡單,只想得到杏子塢!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師來開仗。”
“我還要羅夫廠歷年利潤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應你,那本是你應得的紅利!
杏友松口氣,這些資本已經足夠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頭做得不高興,可隨時回來歸隊!
“謝謝你!
他站起來說:“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頭等你?”
“是!
“黃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來如此,“我愿意幫新娘設計禮物!
阿利還是賭氣了,“誰稀罕!
他才走到門口,杏友已經聽見有人迎上去與他絮絮細語。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來坐下,席無虛設,好象不過是廿四小時之前的事,嘴巴一邊挽留,手臂卻已鉤住新女伴。
千萬別戲言說要走,話才脫口,對方已經開歡送會恭祝閣下前程似錦。
看護進來替她注射,檢查。
“別揉動雙目,醫生一會就來!
又淪為孤寂的一個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際,總有人來救她,雖然也付出高昂代便,但終于度過雞關,今日卻需她孤身熬過。
醫生進來,“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睜睜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氣,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橫,“好,我聽你話。”
“手術過程并不復雜,”醫生說:“我擔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燒,需住院數日!
下午,手術做妥,杏友回到病房,雙目用紗布蒙住保護,醫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來,也不知是日是夜,只覺有人輕輕同她說:“莊小姐,有人來看你,你可愿意見她?”
杏友聲音沙啞,“誰?”
“一位周太太!
杏友掙扎著撐起,“馬上請她進來!
周太太腳步聲傳來。
“醫生說手術成功。”聲音中充滿笑意。
“勞駕你來看我,愧不敢當。”
“前日你為何爽約?”
杏友呆半晌,據實說:“我沒有面目見元立。”
“胡說,一個人,為看存活,當其時只能做到那樣,不夠好,又能怎樣!
杏友沒想到周太太反而幫她說話,她維持緘默。
真好,朦著雙眼,流淚亦看不見。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杏友有點納罕,“誰?”
又有訪客自外頭走進來,一直到她床邊停止。
是彭姑的聲音:“莊小姐!
杏友連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間,發覺那不是彭姑的手,這只手小小,但是也相當有力,搖兩搖,童稚的聲音說:“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突然松手,仰起頭發猷。
元立,元立來了。
只聽得周太太說:“元立,你陪阿姨說一會話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兩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發覺她雙手籟籟地在發抖,連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強鎮定,她問元立:“功課怎樣,最喜歡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問:“科目是什么?”
“喏,算術、英文、音樂、體育。”
“體育,我會跳繩、游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干!
“你呢,”小元立問:“你喜歡做什么?”
“我喜歡繪畫!
“你畫得可好?”
“還不賴!
小小孩兒忽然悄悄問:“告訴我,朦眼阿姨,畫怎樣才可以掛在博物館里?”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
“怎么才可著名?”問題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運。”
小元立居然說:“你講得對。”
杏友暢快地笑出來,這孩子的聲音清脆可愛,百聽不厭,天天與他笑語相處,簡直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他又關懷地問:“你的眼睛沒有事吧?”
“很快就復元,別為我擔心!
“那好,我得去上學了!
“元立,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記得勤練小提琴。”
“我最討厭練琴!
“不練不得純熟,隔生有什么好聽?非勤練不可。”
彭姑的聲音:“元立,聽到沒有?”
他老氣橫秋的說:“是是是!
由彭姑領著走了。
周太太過來笑說:“真巧,這次你看不見他!
“下次紗布除下,就可以見面。”
周太太忽然說:“多謝把元立交給我,在這之前,周家沒有歡笑聲!
叫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過著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聽話,亦不體貼,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時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現必定是不景氣,滿腹牢騷,要求岳家幫忙!
幾句話便道盡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過做工作做事業,沒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驚,真沒想到權威風光背后,會是一幅這樣的圖畫。
周太太嘆息一聲,“我還有約,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見元立,隨時聯絡我!
杏友又隨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懷柔政策:訴點苦經,縮近距離,帶元立來探訪,給些甜頭,好籠絡她,希望以后再也別收到律師倍。
因為坦誠相告,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杏友還是感動了,如果再同周太太爭周元立,那簡直不是人。
多厲害。
看護進來檢查病人。
她詫異,“哭過了?醫生怎么說,叫你多休息,別淌眼抹淚,才對眼睛有益!
“我幾時出院?”
“明日吧。”
“為什么要耽那么久?”
看護笑答:“因為是最新手術,主診醫生想見習生來實地觀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參觀費!
“莊小姐真會說笑!
下午,安妮來了。
杏友聞到花香,她縮縮鼻子,“桅子花。”
“正是,莊小姐好聰明。”
杏友苦笑,“視覺衰退,只得以嗅覺補夠!
“莊小姐別擔心!
“安妮,你會否舍羅夫跟我到杏子塢?”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氣!拔乙詾槟悴豢嫌梦遥易阌袃扇諆梢箤嬍畴y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么久,你若不要我,即證明我無用!
杏友笑,“我應早些同你說。”
“今日也不遲!
“有你幫我,當可成功!
“莊小姐太客氣了!
隔一會兒,杏友試采地問:“那日開除黃子揚,你可覺得過分?”
不料安妮答:“一發覺她是癮君子,當然要實時辭退,否則日后不知道多麻煩!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知道黃子揚有毒癖?”
“有人見她注射!
莊杏友卻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為著那個。
安妮離去,杏友心中好過些。
看護隨口間:“看電視嗎?”
杏友笑答:“看,為什么不看!
電視上播放一套舊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過多次,聽對白便知劇情,十分老套溫馨動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蕩子。專心戀愛,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敵,一想到明朝還要老板或客戶開會。還有什么意圖跳舞至天明。
她換一個電視臺。
忽然聽得有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百至彼時我仍然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愿奉獻……”
杏友猷半晌,按熄電視。
這時,她發覺室內有人。
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
她抬起頭,“誰?”
那人動了一動,沒有回答。
“阿利,是你嗎?”
那人沒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誰?”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過警鐘想按下去。
那人終于說話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驚。
隔了悠長歲月,隔著那么多眼淚,她仍然認得這把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