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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天使 第七章
作者:亦舒
  考完最后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后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只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異常戰驚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鉆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么離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嘩”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只能重復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么會認錯你!辈莒`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并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里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分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鐘后,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機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里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么有趣。

  車子終于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只能看到極高建筑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機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復。

  最后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么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么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吁出一口氣。

  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與麥裕杰乘早班飛機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異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舍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離開飛機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只得一只手提包,與麥裕杰進入頭等機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與麥裕杰在旅途中并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杰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只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杰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極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郁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杰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么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杰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并不是一只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兒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杰低聲吩咐她:“一會兒我叫你坐什么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么需要懼怕的,”麥裕杰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司機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杰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異邦,卻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杰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杰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蕩。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余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于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離后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蕓,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發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彼f,“你怎么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聽說過。”

  “現在只剩杰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吁出一口氣:“你長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杰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吁出一口氣,“麥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聽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彼{應標像是很聽得進這話,“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聽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杰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于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蒙蒙亮起來,麥裕杰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杰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么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么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里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里,麥裕杰的宇宙夜總會復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云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后,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涌涌,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聽,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閑閑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么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只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后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系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么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臺,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系,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杰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杰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并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于“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杰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并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杰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么啦”。他的怒氣便煙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于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卷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歲月里,她到哪里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杰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杰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并不贊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觸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實,麥裕杰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圣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體面的做生意機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干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與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于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貢氏產業。”

  講完之后用枕頭壓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體,與她的身體,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閑言閑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筑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只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準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周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聽得我耳朵生老繭!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氣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嘆口氣,“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么,”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心偉沒有這種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兒的事,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杰問她:“老屋改建后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彼目可绞墙憬闱裼辍

  麥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曬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觸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愿離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與她接觸,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機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板,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面冷落,小姐與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氣,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并無這方面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酸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只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驚肉跳,她問麥裕杰:“這可怕的不景氣會否過去?”

  麥裕杰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杰,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杰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憐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杰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杰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幾個大型建筑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臺!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網球玫瑰日子終于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兒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里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書,做那么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機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里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價。第三,我拒與該人見面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鼻袂绶谧雷由衔⑽⑿Α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后,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哄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異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愿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種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背著你走。”

  邱晴聽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背債可怎么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后連鎖關系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杰問:“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杰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里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氣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氣候有變化嗎?”

  邱晴不語。

  “你想想看,青幫哪里去了?洪門又如何消聲匿跡?統統是前車之鑒!

  “也許你該轉行!

  “不行,”他揮揮手,“我喜歡女人,只有做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聽她們訴苦抱怨,看她們發嗲撤嬌,沒有她們,生活沒有意義。”

  這可能也是很多人從事電影行業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這真是你的事業危機不是?”

  “我考慮撤退,小晴,你可要與我共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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