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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 第八章
作者:亦舒
  第二天一早,恒光剛想出門,姐姐電話來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應過爸媽照顧你!  

  “謝謝姐姐,我已經二十六歲。”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當心陷阱。”  

  “是,是!彼ㄎㄖZ諾。  

  回到公司,他親自設計一個簡單的動畫繪制課程,忙碌整個上午,然后,他打電話給彭祖琪。  

  祖琪聲音磁性,她輕輕訴說:“昨夜不住打噴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緣故。  

  “可以來上課嗎?”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時間?”  

  “一星期兩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時。”  

  “剛剛好,吃完中飯,可去接放學!  

  邵恒光放心了,沒想到她這樣樂意,他有點飄飄然,喜悅得在辦公室兜圈子。他的雙臂舉到半空,停頓,凝住,他發呆。  

  他不小了,從前,他也戀愛過,那是一個小小美女,叫他傷心,說起她,至今臉色還會變得苦澀。現在,那種愛慕的喜悅又出現了,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贊同,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閑談,一班男同事也牽涉到這個題目:“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都喜歡沒良心的美女?”  

  “她們真是賞心悅目!  

  “說得對,我可以整晚凝視那晶瑩的大眼與小巧豐滿的櫻唇!  

  “我曾經愛過一個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過的路!  

  “細腰可以用兩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貪戀美色,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愛平庸女,多賢淑也不管用!  

  “你會替她洗內衣嗎?”  

  “為什么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彭祖琪穿著寬松的毛衣長褲,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連耳朵、額角、發腳都那樣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張膽,放肆貪婪地盯著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來了。  

  一身乳白,頭發束腦后,再簡單不過的裝束,可是人一出現,帶來艷光,全體男同事擰轉頭來行注目禮。  

  祖琪看見邵恒光說聲好。  

  “這是你的位子。”  

  燈光特別調校過,又故意選了液晶熒幕屏,好使她雙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來,自手袋取出一支鉛筆,夾在耳朵后邊,表示準備就緒,可以開始學習。  

  邵恒光見祖琪那樣可愛調皮,微笑,同時有點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遠不會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這時,祖琪笑問:“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過神來:“對,我們開始。”  

  他使盡渾身解數,打算把本身絕學傳授給彭祖琪?墒峭聜儾蛔泶驍_。  

  “我來借本書!  

  “阿光,這位小姐要杯咖啡嗎?”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設計的一套動畫女主角一模一樣。”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習以為常,她揉揉眼,“嘩,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會!  

  “一般人以為計算機工作最快速不過。”  

  邵恒光笑,“還不是經人手一步步操作,在電影銀幕上看到的三秒鐘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員三個月的心血結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觀,也就值得。”  

  “仍然有興趣?”  

  “當然!  

  “你可以增加上課時間!  

  “真的?那我天天來!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卻有點唏噓,為了想走出家里,這樣做,不知是否太著痕。也顧不得了。  

  那一邊,郁滿堂起了疑心。  

  他在辦公室里問司機:“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間計算機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課。”  

  郁滿堂抬起頭,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機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來,靠著門框,閑閑說:“仍然關心她的動與靜!  

  郁滿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搶過來,不是易事!  

  郁滿堂不答反問:“綺德,本地有動畫制作公司嗎?”  

  是,這身段苗條的女子,正是楊綺德,她輕輕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間,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擁有全新數碼化設備的制作公司,共有職員一百五十人,在同業中享有盛名,該公司員工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七歲!  

  郁滿堂看著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個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說,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滿堂嗯地一聲。  

  半晌,郁滿堂問:“祖琪有什么目的?”  

  這時,楊綺德的聲音有點苦澀,她答:“彭祖琪做人,幾時有過目的!  

  明明是貶,郁滿堂聽了,反而放心。  

  楊綺德終于忍不住問:“滿堂,為什么愛她?”  

  郁滿堂抬起頭來。  

  “她不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愛她,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愛?”  

  郁滿堂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輕輕說:“志一有雙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楊綺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遞一杯給老板。  

  她自己喝盡了來壯膽:“今日,我想與你講清楚!  

  郁滿堂看著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攤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說吧!  

  “楊綺德哪一樣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這么多年了,我認識你在先,我學識涵養都勝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許多人說我長相標致!  

  郁滿堂一直不出聲。  

  楊綺德幽怨地說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對她來說,你只是一間銀行!  

  郁滿堂緩緩問:“講完了?”  

  她點點頭,嘆口氣。  

  “你終于不耐煩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錯,做人總有目的,我的確想做郁太太!  

  “這就是祖琪難能可貴之處了,她像稚童般,漫無機心。”  

  楊綺德駁斥:“你雙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從頭到尾,她不過是為著錢!  

  “你呢?綺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機、工人,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十年?”  

  楊綺德變色。  

  “你講得太多了!  

  楊綺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說一兩句,你就嚴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滿堂說:“我累了,不想再說。”  

  “十年來,你走到東,我跟到東,滿堂-”他打斷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靜一會兒,你出去吧。”  

  楊綺德淚水奪眶而出,她掩著臉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壞的事終于發生。  

  別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離婚,可是郁滿堂離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說話。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滿堂找她。  

  她無奈地走進他的房間,心情像待宰羔羊。  

  “請坐,”他說:“今日杜瓊斯升了百分之二點五!  

  “好消息呀!彼銖姼胶。  

  郁滿堂笑笑,“不錯,捱出頭了!彼胝f什么呢?  

  楊綺德覺得悲哀,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聽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厲害,拒絕聽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楊綺德的確不如彭祖琪。  

  “綺德,這些日子以來,委屈了你!  

  “想補償我,也很容易。”  

  “綺德,你有點日文基礎,不如繼續進修。”  

  什么?她一呆。  

  “綺德,我想送你去東京讀書,為期一年,你說如何?”  

  她急得渾身顫抖。  

  郁滿堂說下去:“對你好,對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說吧,日文說得流利,對你前途大有幫助。”  

  “可是——”“學費、食宿、飛機票都給你最好的,薪水照發,學校及公寓已經替你找妥。”  

  楊綺德絕望地問:“不去不行嗎?”  

  “你可以立刻離開敝公司!  

  楊綺德說不出話來,她悲痛地控訴:“你竟這樣對我!  

  “綺德,留你在身邊,糟蹋你前途,浪費你歲月,你漸漸只有一條路:成為一個怨婦,去日本走一趟,對你有益無害!  

  楊綺德臉色灰暗,緩緩坐下來。  

  “綺德,也許,在東京,你會遇到合適的人!  

  她不出聲,她說錯了話,多管了閑事,他現在覺得她討厭,要叫她離開他身邊,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來,話已經說完,再也沒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錦!彼f。  

  他離開辦公室。除卻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個精明厲害的人。  

  楊綺德在他辦公室呆了很久,清潔工人進來收拾,見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馬經理推門進來,“咦,楊小姐,你還沒走?”  

  楊綺德抬起頭,疲倦地問:“馬經理,我是否應該離開公司?”  

  馬經理勸她:“這樣匆忙,走到何處去,叫你去讀書,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別傻,好好利用這機會,一年之內不知會有多少奇遇,千萬別自動棄權!  

  楊綺德低下頭:“是。”  

  “飛機票等都已準備好,你隨時可以出發,不要氣餒,郁先生一高興,會叫你回來!  

  楊綺德知道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來,緩緩走出門去。  

  馬經理看著她忽然佝僂的背影,搖搖頭嘆口氣。  

  那一邊,祖琪每天有了好去處。  

  她成為動畫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動畫師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繪記錄下來,經過技巧變成畫中人,過程奇趣無比,祖琪興奮莫名,她也嘗試參與制作。  

  與同事們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帶到攝制室參觀。  

  志一異常意外:“媽媽,爸爸說你沒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這里上班!  

  “多好玩,媽媽,你真能干。”好驚險,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揮汗狀。  

  大家都笑了。  

  弟弟離開制作室的時候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祖琪對邵恒光笑說:“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樣,謝謝你!  

  “我沒做什么呀!  

  “應該請你吃飯!  

  “啊,那我欣然接受!  

  這不知算不算約會,祖琪并沒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廳一個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燭光下,他們的話題相當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訴衷情。  

  只聽得邵恒光說:“已有研究員發明一種叫電子郵局的新軟件,優點是比此刻的電郵快十倍,容量無限,傳輸十多二十張圖文,眨眼完成!  

  祖琪聽得入神。  

  “這個系統一旦推行,會風靡全球,明年四月將在互聯網上開始使用,我們十分感興趣,已派同事去聯絡接頭!  

  他們說得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餐廳近門口處站著一個熟人。  

  領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請這邊,今晚的龍蝦新鮮極了……”  

  可是郁滿堂已經看到了祖琪。  

  只見她凝神地看著伴侶,似孩子般專注,這種目光足以把任何異性溶化。郁滿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沒有發覺任何人——盯著她。  

  半晌,郁滿堂同女伴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吃飯吧!  

  女伴很順從,一點問題沒有,靜靜跟他離開。  

  其實,他要是聽得到祖琪在說些什么,也許不至于那樣反感。  

  她說:“你們的制作廠像科幻特技總匯,什么先進的電子產品都有,弟弟興奮極了!  

  “請常常帶他來玩!  

  “可以嗎?”  

  “歡迎,我們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來。”  

  祖琪微笑,說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愛志一。”  

  祖琪不出聲,但雙目黯然。  

  她舉杯喝盡香檳。  

  邵恒光勸她:“別喝太多。”  

  “呵,香檳不要緊!  

  “許多人認為酗酒是臟漢在街邊捧著一瓶廉價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樣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樣有害。”  

  “是,導師!  

  邵恒光輕輕說:“我有一個朋友,過量喝香檳十年,結果血液不能凝結,全身出血,險些送命!  

  祖琪駭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點甜品!  

  “你也嗜甜?”  

  “唉,誰不愛甜頭。”  

  “來,同黨,讓我們盡情享受。”  

  同從前的約會不一樣,他倆像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沒有送祖琪鮮花糖果珠寶首飾,他給她最好的禮物,叫知識。她甚至學會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工作。  

  正有充實感覺,一日,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個星期六,同事們一般比較遲上班,祖琪到辦公室,看見有一個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為并非公司正式職員,她不好意思出聲,斟杯咖啡,在熒幕上讀報。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輕女子招呼她:“還有沒有咖啡?”  

  雖然面帶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喂,再斟一杯來!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時差不多囂張。  

  她指指茶水間,“請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歲模樣,光穿白襯衫藍布褲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遠向上。  

  她斟杯咖啡,過來與祖琪攀談:“有什么新聞?”  

  祖琪順口問:“你是模特兒吧。”  

  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  

  那少女仰一仰頭,哈哈笑,“你是第一百個人那樣問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兒,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計算機技術人員,你呢,你是誰?”  

  祖琪第一次覺得心怯,她不出聲。邵恒光怎么還未回來?  

  那少女也說:“邵恒光怎么還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紹:“我叫劉香生,多倫多約克大學修萊頓學院讀書,邵恒光是我表哥,現來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緘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兒吧,你是否專替肥皂產品做廣告?”  

  這時,有別的同事回來,少女跑上去問話。  

  彭祖琪緩緩站起來,離開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頭兜腦淋下來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對牢大鏡子端詳自己。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歲月仿佛已經過去,在十多歲女孩子眼中,她是個少婦,只能替洗衣粉做廣告。  

  真有那么差嗎,也許只是青春女刻薄,但從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聲,躺在臥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來。  

  是,的確應該自我檢討。  

  ——你是誰?是模特兒吧。她記得少女調侃的樣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沖昏了頭腦,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著,員工不算員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頂。  

  沒人說她,她亦不自覺,竟把弟弟也領上去玩,儼然特權分子模樣。  

  說穿了,不外是因為年輕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長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現在,有人諷刺她已經褪色,或是,稍微遜色,這一驚,非同小可。  

  傭人在門外說:“邵先生找你。”  

  “人還是電話?”  

  “電話!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頭痛。”傭人識趣,自去回話。  

  不管他事,他對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覺悟。  

  她已知道該怎么做。到了一種年紀,人若不收斂,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門來。  

  祖琪出來迎客。  

  她神色自若,“對不起。”一徑解釋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還是不慣早起!  

  邵恒光看著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興了,可是有什么人說話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錯了,一會兒弟弟要來做功課……”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開十呎遠。  

  邵恒光楞住,這是什么道理?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一個人,“可是我姐姐說過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來了,家里需裝修,我得監工!  

  邵恒光知道誤會已生,急亦無用,只得靜靜說:“祖琪,你不像是因為別人一句閑話而轉變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沒聽懂。門鈴一響,保母與弟弟到了。  

  祖琪說:“有客人,弟弟做功課會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辭。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決定去打探她與這事可有關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劉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蘋果。  

  香生是他大姨媽的女兒,今晨剛去公司報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語氣諷刺。  

  香生擱著長腿,“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氣像與表姐唱雙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個月前我說了一番他聽不入耳的話之后,他就沒來過!  

  “不會吧!毕闵尞悾巴⒌埽瑧敯俣静磺。”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難敵上陌生人離間本事。”  

  香生佯裝大吃一驚,“是誰,誰那么厲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見到的那風韻猶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腳,果然是她們。  

  他不出聲。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說什么呢。  

  只聽得她姐姐冷笑一聲,“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臉色都變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會叫我們好兄弟來把我們剁成肉醬下酒!  

  劉香生嘻嘻笑,“不會的,恒光有良知!  

  “哼,對姐妹,芝麻般良知,為陌生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丁太太愈說愈生氣,索性上樓到臥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對人家說過些什么?從實招來!  

  劉香生收斂笑意,“你只得一個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確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聲。  

  “她那種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膚的美人長相甚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時代尖端,我們一直以為你的對象該有學識有內涵,事業人士,獨當一面,將來,子女亦可得到優秀遺傳。”  

  邵恒光沉默一會兒,“這番話,是丁夫人教你說的吧。”  

  劉香生搖頭,“這是我由衷之言。”  

  “你們都不喜歡她,是妒忌的緣故吧。”  

  劉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沒有的呢,我親愛的表哥,社會上像她那類型的女子多得不可勝數,靠一點姿色,憑原始本錢,在男人身上討飯吃,你以為你那美人獨一無二?你太過孤陋寡聞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從未在我身上得到超過一杯咖啡的物質代價。”  

  “表哥,那是因為她有前夫照顧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顧,你就得承繼這個擔子,你吃得消嗎?”  

  “不會的——”劉香生站起來,“我不想再同你理論,你姐姐說得對,你已經昏了頭,隨你去吧。”邵恒光站起來離開姐姐的家。  

  門口,姐夫在洗他心愛新房車,看見恒光走過,似自言自語般說:“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淵之別!  

  邵恒光無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與我們芳鄰這段友誼。”  

  “連你都這么說!  

  “我們是華人,比不上外國人豁達,洋人無所謂,結婚離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還有,過幾年又添我們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頭。  

  他們說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覺得無限荒涼,原來他最愛的人,始終是他自己。  

  “你還年輕,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樣柔弱——”“錯,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個彎,又站起來了!  

  邵恒光不出聲。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倍∮^偉說。  

  邵恒光遺憾的回答:“工作那樣忙,哪里有時間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繼續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個夢。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電話來,“祖琪,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與他上船。在排隊登船的時候,郁滿堂與小小志一出現。  

  志一叫:“媽媽,媽媽!  

  郁的神色憤怒鄙夷,“我們走!”他同兒子說:“你沒有媽媽,少了她我們一樣活得很好!  

  他拉著志一轉頭就走。  

  祖琪看著志一小小背影跟著他父親離去,心中無限悲愴,她猶疑片刻,撲著追上去:“弟弟,弟弟!迸c志一緊緊抱住,這時,夢醒了。  

  那種惶恐的感覺歷歷在目,完全不像做夢。她坐起來,為著邵恒光?祖琪啞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氣,匆匆梳洗,駕車往小學。  

  適逢小息,弟弟出來看見母親,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邊,他用小手輕輕撫母親面頰,輕輕說:“媽媽,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說,南美洲的智利,有個最大的品塔貢尼亞冰川。”  

  祖琪驚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讓我到媽媽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問過你父親沒有?”  

  小息過了,祖琪把他送回課堂。  

  放學時,她又去接,在門外碰到郁滿堂。她離遠朝他點點頭。  

  他走近說:“今日弟弟學溜冰,你可要一起來?”  

  祖琪隨口說:“今年就學,不太早一點?”  

  郁忽然諷刺她:“你真關心?我問你:弟弟嘴里長了幾顆牙齒,他的家庭醫生是什么人,晚上幾點睡覺?”  

  祖琪聽不懂,她轉身就走。郁滿堂也覺得自己過分,低下頭來。  

  保母在一邊緩緩說:“這些,太太其實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課吃罷點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醫生處取維他命,她與班主任陸老師也有說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師嗎?”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滿堂十分懊惱。  

  “太太年輕,她正學習,生弟弟之際,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現在……好多了!  

  他無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歡太太,她率真,對我們很和氣很公平。”  

  郁滿堂嘆口氣。  

  放學了,成群孩子涌出來,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帶出來。  

  郁滿堂、保母與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場。  

  教師已經在等,郁親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帶逐格用心拉緊,那孩子一下場,飛一般地滑向前,到了盡頭,?一跤,又爬起來,勇氣十足。  

  郁滿堂凝視弟弟,忽然之間淚盈于睫,他不覺冷,也不覺累,站足一個小時。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員入場,教師把弟弟交還保母。  

  他對父親說:“明年,老師說教我滑雪!  

  “好呀,我們與老師去溫哥華。”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錯什么。  

  ——“我說話太大聲了。”  

  “我不該干涉你的私生活。”  

  “唉,反正都是我的錯,你錯是因為我沒好好照顧你,令你犯錯,因此我更加錯之又錯。”  

  他掩著臉,時間久了,一雙眼睛被壓得通紅,秘書進來看見,嚇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請快看醫生。”  

  他這樣吩咐秘書:“置一間小房,放一個寬屏計算機,買些最新游戲軟件,好讓志一來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辦!  

  郁滿堂咕噥:“何必到別人的地頭去,我們什么沒有!  

  秘書沒聽清楚,詢問地看著他。他說:“替我接彭祖琛電話!  

  祖琛的聲音:“好嗎?正在想念你們。”  

  郁滿堂有點疲頹,“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羨慕你如閑云野鶴!  

  祖琛駭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閑,每日在學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來幫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學少你一個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這里正等人用!  

  “市場直線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學華在你處出身,她略有投資!  

  “氣勢如虹,叫人興奮,不過每日上落也頗為驚人!  

  “再沒有人找麻煩了吧?”  

  “已嚴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電子貿易一環,以免人流復雜。”  

  郁滿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種關心!  

  “祖琛,我與祖琪之間,感情死亡,已無藥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開祖璋的事,解她心頭的結!  

  祖琛輕說:“這是你的家事……”  

  郁滿堂答:“祖琛,你已幫我很多。”  

  “這件事會對祖琪有極大傷害。”  

  “她也該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張,而且思維縝密。”  

  “祖琛,有空來看我們!迸碜骅R下電話。  

  周學華放下書,“別再為這一對擔心了。”  

  “真沒想到,他倆始終不能復合!迸碜骅☆j然。  

  學華問:“你相信緣分嗎?有些人兜兜轉轉,終歸會在一起!  

  “祖琪不住傳出緋聞,傷他的心,已無轉彎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異性。”  

  祖琛輕聲說:“不,祖琪的心情比這個復雜!  

  “她永遠是你的小公主!睂W華調侃。  

  彭祖琛點頭,“學華,你說得對,自小我愛惜她,她是我至鐘愛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別試探我!  

  郁滿堂一連幾天找不到祖琪。  

  他問她的司機:“太太還去那間計算機制作社嗎?”  

  “太太說沒空,不再去了。”司機語氣甚為安慰。  

  郁滿堂吁出一口氣。  

  秘書進來說:“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與你說話,她已打過好幾次電話來。”  

  郁滿堂問:“可是我們的客戶?”  

  “不,她說是勝利路的鄰居,有關郁太太的事,一定要親自與你說話!  

  郁滿堂想一想,“接進來。”  

  司機與秘書同時退下。  

  只聽得他取過聽筒,喂地一聲,聽了一會,只是嗯嗯連聲響應,臉色轉為一種鐵顏色,有點可怕,對方連珠炮似說個不停,五分鐘后,掛斷電話。  

  郁滿堂獨自坐在辦公室發呆。  

  是攤牌的時候了。  

  他考慮了很久,才對祖琪說:“我有話同你講。”  

  祖琪答:“我們不宜談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對象,你要再婚,我都不會驚奇。”  

  “不,祖琪,請你耐心一點,今晚我到勝利路來。”  

  “今晚我有約!  

  “何必太順從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們,我真有要緊話說!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無論說什么,對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說!  

  “好好,我聽,我聽!  

  祖琪的態度已經比從前好得多。  

  郁滿堂遲到,祖琪一邊看書,一邊等他。  

  門鈴終于響起來。  

  女傭開門,他走進來,臉上一點表情也無,棕黑色面孔繃得老緊。  

  真像那日來收房子的模樣。  

  他坐下來,輕輕說:“我終于覺得有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祖琪看著郁滿堂。“我不是來為自己澄清辯護什么。”  

  祖琪冷冷說:“我太明白了。”  

  “對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責我。”  

  “呵,原來是申冤!  

  他打開公事包,攤開一大疊單據。  

  那是什么?祖琪懷疑。  

  “你一直認為祖璋不喜歡我,讓我來告訴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樣,他每次到公司來找我,都有講有笑,這些單據,都是證明!弊骁鞑幌嘈牛骸八夷?”  

  “是!  

  “干什么?”祖琪緊張地挪了挪身體。  

  郁滿堂看著她,“你說呢?”輪到他的口氣開始諷刺!安!”祖琪說:“我一直給他錢——”  

  “不夠!庇魸M堂搖頭,“差遠了,他賭博的習慣從未戒除,這些都是借據,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過桌子上文件細看,幾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貸,數目十萬八萬不等,借據上甚至附有兌現后的支票、證人簽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證明書號碼。“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遠赴紐約,仍然問我拿錢,這些是電匯單張!  

  真沒想到祖璋過身后還能傷害她,祖琪發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為什么到今天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他叫我隱瞞,我想討好他,也就是說,想討好你!  

  “為什么今日又來告訴我?”  

  “彭祖璋已經辭世,不會回來,你得承認這個事實,何苦到處尋找他的替身!弊骁鲪琅靥痤^來,“你說什么?”  

  “渡邊、馮某,都長得像彭祖璋,還有,日前這位邵先生——”  

  “與你無關!  

  “祖琪,與我太有關系了,個多小時之前,我接了一個電話,一位丁太太打來,懇求我管教你,因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弊骁縻蹲   

  “名譽已經一敗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樣過日子?我不想你成為笑柄。”  

  “你怕我影響志一。”  

  “不,我怕你影響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強。  

  “不,祖琪,四年三個親密男友是實在太過分一點!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滿堂沉默,他站起來,走到大門。  

  然后,他轉過頭來,“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個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開門走了。  

  門關上時卷起一陣風,把那些借據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這才發覺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廚房,嘔吐起來。祖璋一次又一次出賣她,利用她,欺騙她,還有祖琛。  

  他的簽名好幾次出現在借據的證人欄上。  

  祖琪找到電話撥過去。  

  學華來接聽,“祖琛還在大學里!  

  祖琪問:“什么時候回來?”  

  “說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緊的事,你同我說也一樣。”  

  “學華,祖琛課室是什么號碼?”  

  學華這樣答:“祖琪,他在教學,不好無故離席。你也得學習控制情緒,不能一輩子這樣沖動。真有要緊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親,況且,就在身邊,你說是不是?”祖琪聽了這番話雙手簌簌發抖。  

  “祖琛下午放了學,我叫他立刻覆你!睂W華竟掛上電話。祖琪失望之余,一陣暈眩。  

  傭人走近,“小姐,我叫陸醫生來看看!  

  祖琪點頭,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鎮定下來,獨自發呆。  

  醫生趕到,按住她的手!笆裁词,抖得這樣厲害!弊骁鬟@才發覺自己全身顫抖。  

  醫生幫她注射,一邊說:“耳水失卻平衡,天旋地轉可是?休息即可,還有,多久沒吃東西?愛美、節食總得適可而止!弊骁鞑怀雎。  

  “臉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說著,祖琪忽然又嘔吐起來。  

  醫生連忙安撫,漸漸祖琪沉睡過去。  

  醫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電話接通,他同郁滿堂講了幾句:“像是受了一點刺激,這位小姐一向由情緒控制思想。”  

  他掛上電話,同傭人說:“稍后我派人送藥來!  

  祖琪再也沒有夢見祖璋,或是任何人。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一雙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彼α。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著嗆咳,“唷,壓壞人!  

  保母進來,“太太,好些沒有?”  

  “沒事,你們怎么來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來,但是,他自己終于動了氣,不愿再出現。  

  這時,傭人上來通報,“一位丁先生在門口說要見你!  

  祖琪擺擺手,“我不在。”  

  傭人問得也有趣:“多久才回來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載都不在家。”  

  志一一邊在床上跳躍一邊說:“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媽媽去里奧熱內盧的嘉年華舞會!  

  可是,此刻她連到浴室都得扶著墻壁走。  

  電話鈴響,她喃喃說:“去了南美火地島!”  

  “小姐,是祖琛先生!弊骁鬟B忙接過聽。  

  “祖琪,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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