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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九章
作者:亦舒
  編姐說:“不準你去,你的樣子嚇死人!

  “對,無論如何,不準你去!

  石奇說:“我坐車上,不露臉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問編姐:“你是哪兒來的消息?”

  “大學里我有人在注冊部工作,一說出名字,立刻有反應,由此可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孩子。”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臺詞,看見她又該說什么?”

  “你訪問過那么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過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采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采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本幗阏f。

  第二天我與編姐約好石奇在門口等,故意失約,我們實在不想有一張那么顯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張揚。

  到大學時還很早,我們兩個似吸血僵尸甫見日光,幾乎化為一堆灰燼,晨曦使我們難以睜開雙目,什么美麗的早晨,小島與花朵都歌頌的早上,都不再屬于我們這種夜鬼。

  我揉揉酸澀的眼皮,問編姐:“再叫你讀四年書你吃不吃得消?”

  “別開玩笑!

  “讓你回到十八歲你要不要?”

  “挨足半輩子才挨過那該死以及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雖然現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楊總經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報》去!

  有三兩少年經過我們的身邊,笑著拍打對方的身子,似乎很樂的樣子,也許每個人的青春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要太悲觀才好。

  走進校務室,查清楚瞿馬利在什么地方上課,我們到課室門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時整,這一節課不知要上到什么時候。

  我坐在石階上,與編姐背對背靠著坐。

  “緊張嗎?”她問我。

  “有一點!蔽胰匀辉陉柟庀虏[著眼。

  “這應是最后一個環節了吧?”

  “這只是有機可查的最后一環。”

  “不過差十年,你看這些學生的精力!本幗懔w慕地說。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輕過,那時候力氣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愛不應愛的人,做不該做的事,那時候又沒有人請你寫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誰告訴你我拿那種稿酬?”編姐揚起一條眉毛。

  “楊壽林!

  “是的,熬出來了。”編姐點點頭。

  “在這方面我是很看得開的:青春,你也有過,但這班年輕人到這種年紀,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們為什么不調轉頭來羨慕你?一個人不能得隴望蜀,希望既有這個又有那個。拿你的成就去換他們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嘩,聽聽這論調!本幗銚u頭。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厲害呢!蔽倚。

  “你仿佛很輕松!

  “是的,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沒有你這么樂觀,你憑什么這樣想?”

  話說到此地,課室門一開,一大群學生涌出來。

  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

  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

  編姐皺起眉頭,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請問瞿馬利在哪里!

  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你是誰?”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關我事!彼纛^不顧而去。

  我開玩笑地問編姐:“她干么?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怕我抓她?”

  編姐瞪我一眼,“別亂扣帽子。”

  “兩位找瞿馬利?”

  “是!蔽肄D過頭來。

  這個才像大學生,英偉,朝氣十足,彬彬有禮,熱誠。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

  “瞿馬利在圖書館。”

  “可以帶我們去嗎?”

  “我有課要趕,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樓!

  “來,我們自己去!蔽艺f。

  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那時候讀書,我也有一輛腳踏車……回憶總是溫馨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年期久遠,也像事不關己。

  那時有一個女同學,什么都是借回來的,書簿筆記、制服用具,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那時只覺得她討厭,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即使價值觀不同,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身為女人應當如此,否則怎么樣,房子汽車鉆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干不成。

  編姐問:“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這么的多姿采!

  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里面坐滿學生。

  誰是瞿馬利?

  我們逐張長臺找過去,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瞿馬利?”

  心情越來越沉著,終于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烏黑的長發用一條絲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覺!

  我趨向前說:“瞿馬利。”

  她轉過頭來。

  我驚嘆造物主的神奇。因為那女孩子,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如一只模子里倒出來的,若要認人,根本不必驗血,這樣的面孔,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那是誰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對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認識你!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啊,那熟悉的,如絲一樣的皮膚,晶瑩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

  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見到我們神情唐突,并沒有不耐煩,亦沒有大驚小怪,她微笑,等待我們解釋。

  我開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來是徐阿姨!彼芸蜌。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嘆,不知不覺間,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

  我說:“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或許我們換個地方?”

  女孩再好涵養,也不得不疑惑起來,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

  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下去才好,怎么辦呢,難道開口就說:不,不是你家中的母親,是你另外一個母親

  我幾次三番張口,又合攏,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這個時候,天空忽然烏云聚集,把適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天驟然暗下來。

  這倒救了我,瞿馬利抬頭看天色,給我透口氣的機會。

  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發覺瞿馬利背后已經站著一個男人。

  我愕然。這人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他有紫姜色面皮,頭發稀疏,身材頗為瘦小,佝僂著背部,這個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見過的。

  啊,想起來了,他是馬東生,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

  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爹爹”。

  她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知道的。她雖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

  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馬利,這兩位阿姨要采訪你呢!

  瞿馬利很天真地問:“徐阿姨是辦報紙的?”

  “我與梁阿姨是記者!蔽疫B忙說。

  “訪問我什么?”馬利很天真。

  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

  瞿馬利松一口氣,“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驚,還以為發生什么大事。”

  她說著先笑了,半仰起頭,室內雖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膚借著些微的亮光,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臉皮是緊繃著的,沒有多余的一顆斑點,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她的嘴唇飽滿潤滑,珊瑚般顏色,半透明。還有她的頭發,那么隨便的發式,毫不經意挽在腦后,但每一根都似發出青春的彈力,漆黑光亮,充滿生命力。她托著下巴的手纖細嫩滑,手指如春筍,指甲修得很整齊,顏色粉紅。

  啊,這個不使脂粉污顏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慚形穢。

  試問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間起床要在臉上搽多少東西才敢出門?真令人唏噓。

  我正在失神,忽聽到馬東生說:“馬利,等會兒一塊午餐吧,我先與這兩位阿姨出去談談!

  馬利很乖巧地點點頭。

  馬東生同我們說道:“徐小姐,梁小姐!笔疽馕覀兏鋈。

  這時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們在圖書館外走廊站著。大雨落在地上飛濺上來,一片水花。

  馬東生凝視著廊外煙雨,很沉著地問:“你們要什么?”

  編姐囁嚅地說:“馬先生……”大家都覺得慚愧。

  馬東生嘆口氣,“人已經去了,何必深究?”

  我說:“我們……也不是亂寫的人。”

  “這我知道,我也已經打聽過。”馬東生說。

  我發覺他是一個很精密的人。

  編姐說:“馬利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馬東生苦澀的面孔一松,露出一絲溫情,“是的,她多么可愛,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輝!

  “她為什么被送往瞿家?”

  “還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這么做,為的是要掩人耳目!瘪R東生說道。

  他的雙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著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愛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愛也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許我更應當問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為什么那么復雜?

  我問:“馬利知道她母親是姚晶嗎?”

  “她當然知道!

  “你已告訴她么?”我很訝異。

  “有些事情是應該說的,有些則不該說。你們既然已經找了來,等下一塊兒吃頓飯,你可以觀察更多。”

  我忽然問:“你認識趙安娟的時候,她如馬利這般大?”

  馬東生點點頭,“剛剛是十八歲半!

  那一剎間他沉湎在回憶中,表情閃爍過七情六欲,悲歡離合。

  原來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顛倒眾生,直至她碰到張煦,或是正確地說,張煦的母親,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敗涂地。

  不過也夠了,一個女人能夠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們連男人的一條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點兒沒有暫停的意思。

  我說:“我沒有帶傘。”

  除了這種設相干的話,誰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我去接馬利出來!瘪R東生說。

  瞿馬利長得很高,但是沒有一般高女脖子長腰長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間精華于一身。

  馬家的司機撐著大大的黑洋傘來接我們上車。

  馬東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車子把我們載到私家會所,他長期有一張桌子在那里。我們坐下,侍者來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見他是一個消費得起的客人。

  馬利很愉快地介紹我們吃新鮮蛤蜊,“味道很好,肉質沒有蠔那么呆。”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選了腌三文魚及沙拉,很明顯地不愛吃熟食,不知張老太太看見會不會說她不羈,也許她有浪漫的潛質。

  馬東生一切遷就這個女兒,對女兒是可以這樣的,對妻于則不可,是以馬東生失去姚晶。

  馬利并未把我們當作外人,與她生父絮絮話家常。

  她的話題范圍很廣,少女心態既可愛又活潑,雖然牽涉的題材很瑣碎,但我們不介意細聽,她的聲音似音樂般,幼稚又何妨。

  “媽媽還是要我出去,”這媽媽當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是愛去的,劍橋也許,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課,唉。我不要去美國,也不打算學法文。羅倫斯也不想我現在走。”這羅倫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時覺得留在本市也不是辦法,日久變成井蛙,徐阿姨,你說是不是?”

  那種嬌嗲不是做作出來的,如嬰兒般純真。姚晶的這顆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長環境中,形態與性格都不一樣,但是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么,她還是一朵玫瑰。

  我問:“羅倫斯是否一個短頭發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褲?”

  “是的,是他!瘪R利問,“你怎么知道?”

  馬東生一邊笑,“你忘了徐阿姨干的是哪一行?”

  馬利拍拍手,“是記者!

  我把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與內在量度一下,但覺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絕頂。

  “他是你男朋友?”我問。

  馬利皺起小鼻子,嗡著聲音說:“類似,我還沒有作實。”

  我看看編姐,意思是說:“你瞧年輕多好,這么多選擇,像你我,有人肯同咱們結婚,還再拒絕的話,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羅倫斯要到兩年后才考碩士。”馬利說,“但是爹爹,兩年后我已經二十歲了!

  嘩,二十歲,對她們來說,二十一歲也已經活夠了,像我與編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鑿著一個“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么?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

  對馬利來說,連三十歲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說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沒有時間去愛也沒有時間去恨,她活在自來的幸福中,不必兼顧別人的錯誤。

  我與編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馬利這一代,那就顯得憂慮重重。

  吃完主菜,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于上嫣紅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連著新鮮草莓與奶油一齊遞進嘴里,我與編姐呆呆地看著,苦笑。

  我們哪敢這樣吃,還想穿略為緊身的衣服不穿。

  我們嘆息了。

  等到馬利取起細麻布擦嘴的時候,我們覺得她已經跟我們相當熟稔了,趁著馬東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時,我與馬利閉閑帶起這一筆。

  我說:“有兩個母親其實也是一種福氣!

  馬利捧著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拔覌寢尨姨貏e好!

  “你見生母機會多嗎?”我問。

  “真正小的時候是見得比較多,念預科開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來的時間全不是周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時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說。

  馬利抬頭想了一想,“并不!彼终f,“她在盛年去世確是不幸,我覺得她既高貴又美麗,有時在電視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馬利對姚晶的感情,不會比普通一個影迷更熱。

  她自己也覺察得到,是以略帶歉意地說:“我不是她帶大的,我見爹爹比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彼c點頭,“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覺得我更像養父母的親生女兒,你要不要見見他們,明天來吃晚飯好嗎?”

  “發喪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出現?”

  “爹爹說一切不過是儀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開馬利,”是馬東生回來了,“我決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對馬東生越發敬佩。他愛人真是愛到底,不難理解當年姚晶在困苦中于他蔭蔽下可以獲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覺得馬東生是一個糟老頭子,外型有什么重要?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外型。當年的姚晶實在是一個膚淺任性的女人,恃著美麗的外表而虧欠馬東生。

  只聽得編姐緩緩地說:“在那個時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確還沒有那么開放!

  馬東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樣有人兒子都會走路了,仍然論說沒結婚無密友,永遠只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在美國念書之類!彼R煌#拔沂呛茉彴簿甑,她要事業,便得付出代價。”

  “你不惱她?”

  “怎么會,”他只帶一點點苦澀,“她已經給我這么多!倍嗝磦ゴ笳钡哪腥。

  “緣份雖然只有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但是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輝!彼种貜团畠涸谒哪恐械牡匚。

  馬利靠在她父親的肩膀上。

  還用說什么呢?

  等到姚晶發覺她需要他們,已經太遲,他們已經習慣生活中沒有她。

  他伸手召來傳者簽單子,要送我們回去。

  馬利問:“明天來吃飯,?”

  我看看馬東生,他沒有表示反對,事實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于是我說:“明天你介紹羅倫斯給我認識。”

  小女孩子見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么都高興,當下便把地址告訴我們。

  我問馬東生,“不反對我們同馬利來往吧?”

  “當然不,我是個很開通的人!

  我連忙贊美他:“這個我們早已知道。馬先生,前些時候不斷騷擾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掛滿水珠,馬利伸手搖搖枝椏,也似落下陣急雨。

  司機把他們兩父女接走,我們則安步當車。

  我問編姐是不是不夠刺激。

  “可以說是意料中事,現代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了,誰還會心肝肉的狂態大露!

  我點點頭!澳阆2幌M婿鸟R利那樣子的女兒?我好喜歡她!

  “你的女兒將由你的細胞繁殖而成,怎么會像瞿馬利。”她停一停,說道:“像你也不錯哇!

  我說:“馬利較為理智,她多么會思想,多么懂得選擇!

  “他們這一代是比較現實,我們那時又不同,越是不實際越是浪漫,同自己開玩笑!

  可不是。無端端買部歐洲跑車,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車子似水塘,大雨天開出去,趁紅燈停下來用毛布吸水,打開車門絞干毛巾再吸……整件事還可以當笑話來講。多么大的浪費,懵然不覺,現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車子不切實際,一二三推落海算數。

  只差十年。那時還講究從一而終。

  跟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這不是開玩笑是什么,一個人有多少三年?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會風氣轉得這樣開放活潑,彈性大得多,選擇也廣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編姐說:“………不要說我不提醒你。”

  “什么?”我沒聽到。

  “壽頭同別人在約會!

  “女人?”

  “當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沒有料到有這一招,心中頓時倒翻五味架一樣,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來,眼前忽然金星亂舞,耳朵嗡嗡作響,我閉上雙目深呼吸。

  我強笑道:“你不該把是非做人情。”

  編姐看我一眼,“本來做朋友不應多管閑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這一陣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發生我就不該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為清高,聲明不管任何閑事,那是不對的,每一個人,每一宗事,都應分開來說,以你這件事來說,第一:你應當警覺。第二:沒有什么了不起。”

  我眼睛發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選擇,活該,有什么好怨的?他也以為你在同石奇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釋一下?”我清清喉嚨。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則就這樣靜靜過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說:“我生命中之兩年零八個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傷一下,把整件事揪出來,當一個病人般細驗,看看還有救沒有,病菌蔓延在什么地方,該落什么藥之類。

  但是石奇這小子躺在我們門口,打橫睡著在剝花生米。

  編姐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殼扔我們,“想甩掉我?那么容易?”令人笑不是惱不是。

  “猢猻!本幗阋а懒R他。

  他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躍起,抱住編姐,吻她的面頰,跟著兩手垂過膝,蕩來蕩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躍來躍去,嘴里發出“伊伊”叫聲,活脫脫一只黑猩猩模樣。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來,苦中作樂。

  編姐沒命地拍打他,他打橫抱住她的腰。

  編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禮,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終于“適可”而止。

  我用鎖匙開門。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編姐非禮,他那邊人多勢眾。

  我有點落寞,石奇這個聰明的小子趨向前來討我歡喜,“怎么,把我丟在一角,兩人玩了回來,還不高興?”

  我強笑,“什么玩?我們可不是去玩!

  “見到瞿馬利沒有?”他狂熱,“看你們滿足的樣子,必然是找到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們見過的少女中最美的一個!蔽艺f。

  石奇側側頭,“你們是真心還是諷刺?好看的女孩子,你們倆可見過不少,不準胡說!

  “不相信拉倒!

  “帶我去見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學生,快考試了,還要出國深造,你別擾亂人家的生活!本幗阏f。

  石奇冷笑一聲,“始終看不起戲子是不是?平時無論多么開放,一到緊要關頭,讀書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戲的人就好比街邊賣藝的猢猻,我不配認識她是不是?你們同張煦一家有什么不同?”

  編姐分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石奇已經被傷害了,他鐵青著面孔,雙目閃著晶瑩而憤怒的光,我真怕他從此把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

  我沒想到他的自卑感那么深。我搶著說:“石奇,你以什么身份去見人家呢?你是一個浪蕩子,又是她母親的情人,我們怕她受不了這種刺激。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臉皮這么厚,就不配同我們做朋友!边,我還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來安慰我呢。

  他轉過面孔,看他肩膊,已經松下來平放,可能已原諒我倆。

  編姐得理不饒人,“瞎纏!干么非見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親的影子?同你說,她不像姚晶,她是個時代少女,價值觀全不同!

  “至少讓我見她一面,我答應你坐在一角不出聲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為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我看編姐一眼,我說:“這不關我事,石奇,你去求她!蔽遗。

  石奇也不響,蹲到編姐足下,頭靠著她的膝頭,不發一言。這是他的殺手銅,毫無疑問,當年他就是靠這個樣子打動姚晶的吧,女人都吃這一套。

  雖然大家都覺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樣,真送起來,天天一束玫瑰,效果還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編姐說,“我們明天去瞿家吃飯,你打扮斯文一點,帶你去也罷!

  石奇欣喜地離去。在情在理,我們都沒有理由對付不了這個小子,他一走我們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門角落時,我們就糊里糊涂,什么都答應他。事后卻又后悔答應過,他這就是魅力,我們至深夜還沒有休息。

  她寫稿,我抽煙。

  “叫什么回目?”

  “回目將來再想。”她埋頭苦寫。此刻我們所寫成的手稿,恐怕有十來萬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節都有可觀的情節,不過不能連貫在一起。這十萬字可以充作新派劇本,一場一場跳過去,靠攝影與演技補足,但作為一本小說,因單靠白紙黑字,就欠可讀性,還得經過嚴謹的整理。

  最慘的是,據有經驗的人說:文字不行,別以為改了之后會變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終于丟到字紙籮去。

  如何處置這十萬字,真令人傷腦筋,寫了當然希望發表,拿到什么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報館編輯那里去?我們怎知道哪個是當權的編輯?抑或索性交給《新文報》的楊伯伯?這么厚疊疊的稿子,他有沒有察看?看樣子還得托壽林。

  想到托壽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屬于我,我如何再叫他為我服務?想到一段緣分就此無端端散掉。好不傷感。咎由自取,誰都不同情我。

  我拿墊子壓著面孔。

  編姐說:“終于傷心了,是嗎,出去爭取呀,怕還來得及,不必為一點點自尊而招致無法彌補的損失。在金錢與愛情之前賣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聲。

  “心如炸開來一般是不是?”編姐笑問。一副過來人之姿勢,無所不曉。

  “不寫了?”我顧左右,“把我們見瞿馬利之過程全部紀錄下來了?有沒有遺漏小節?”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把馬東生的皮鞋款式都寫下來!

  “他穿什么皮鞋?”

  “一雙纖塵不染的黑色縛帶皮鞋!

  很適合他。他就是這么一個高貴誠實的人。

  編姐打著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結束這一天。

  “睡覺沒有?”她問。

  我問她:“我是否應該找一份工作?”

  “早就應該,在年輕時,不務正業叫瀟灑,年老之后,沒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歲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頹喪地說:“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編姐笑畢回房間去。

  我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喉嚨痛。

  清晨,編姐來推我,“醒醒,張律師找你!

  我自夢中驚醒,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睜大眼睛,發了一會兒呆,才接過電話筒。

  “徐小姐,我們還有東西要交給你!

  “還有什么?”

  “徐小姐生前的衣飾,房東通知我們,叫我們去清理,我們商量過,覺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來,無用的,你負責丟棄!

  我完全醒了,這么大的責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兩個月內要交房子給新房客,一切東西要騰出去裝修!

  “好的,我立刻去!

  我套上牛仔褲。

  編姐說:“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會得穿衣服,我要去開眼界!

  我們到了老宅子,張律師把鎖匙交給我們,他叫我們在十二點之前辦妥此事。

  我們找到臥室,家具已經搬空。在套房中間,連接著浴間,我們找到衣帽間,地方足足有臥室那么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掛著款色特別得匪夷所思的服裝,色彩淡雅美麗得如童話世界中仙子之裝束,有些是輕紗,有些釘滿珠片,有些鑲羽毛,吹一口氣過去,衣料與裝飾品輕輕碰動,仿佛有靈性似的,以為它們的女主人回來了。

  女明星與美服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可以在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們一件一件撥著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里衣,有些不知是怎么掛著的,裙子的綾羅綢緞足有七八層,金碧輝煌,搭著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鴕鳥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繚亂,幾乎沒一頭栽倒在地。

  編姐拎出一件長裙說:“看!”

  唉呀,這是一件肉色的薄紗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緊部位釘著米色的長管珠,高遠看去,但見它些微地閃著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么會穿這樣的衣裳?我沖口而出,“這是我夢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這個披肩。”編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鏤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瓏。

  姚晶的畢生精力就在這里了。

  我們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兩百雙鞋子擱在那里,都抹得干干凈凈,什么質地都有,從九公分高之黑緞鞋到粉紅色球鞋,大多數屬于同一個牌子。鞋子的名貴不在話下,最難得的還是鞋子的潔凈度極高。

  再過去便是手袋,晚裝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裝著。

  我們如進人仙宮的小孩子,把盒蓋打開細看,有好幾只是K金絲織成,我驚嘆:“現在我知道姚晶的錢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價值連城、虛無縹緲、根本不實際的東西,用來裝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猶如一個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燦爛,明亮耀目,使人一見難忘,烙在心頭。

  我們在她的皮裘中巡回。

  “給誰?”我說,“這些衣物給誰?應該如何處置?”

  我們兩人都目為之眩。

  “但我們必須在中午之前搬走它們!

  “同馬東生商量,我們家哪里放得下!

  呵是。馬東生。

  大宅的電話線已經切斷。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處借,馬東生說他會在三十分鐘內趕到。

  我坐在更衣室內,對牢鑲滿水銀纓絡的鏡子,仿佛看到姚晶隱隱杳杳地出現,臉帶微笑,嘴角生風,如與我們頷首。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與我見一面。姚晶,因為我終于了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后,我觸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揀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將之放在面孔邊,我最后一次見姚晶,她便穿著這件衣裳,灑脫地,隨便地,不當它是一回事。

  他們說,越是穿慣吃慣,有氣派,見過世面的人,越能做到這樣。編姐說:“我早聽一位阿姨說過,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隨便掛在家中,只要不過分潮濕,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會壞!

  我笑一笑,女明星與皮大衣的關系……猶如學生與功課,作者與書籍。

  馬東生來了。

  他精神非常地緊張,只向我們點點頭,我們領他進去看那彩色繽紛的一屋霓裳。他很震驚,錯愕的程度不在我們之下,他帶來許多巨型空紙箱,我們七手八腳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疊的衣服,全部折起放下去。

  三個人默默地裝了七、八個箱子,馬家的司機亦過來幫忙,兩只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把他人都遮住了,來回七八次才搬清。

  馬東生的神情漸漸松弛,額角冒著汗,他忽然溫柔地向我們說:“你看安娟玩物喪志,你瞧瞧這些衣架子!

  衣架全用緞子包扎,多數還吊著干的花瓣布包。

  我深深嘆口氣,有什么用呢,這樣貴族有什么用呢,生活得無往而不利的人——并不是姚晶類。

  我們再向馬東生看去的時候,發覺他在流眼淚。他有多久沒見姚晶了!在她的衣冢中,他回憶到什么?

  我一向尊重他,拍拍他的肩膊,把一方干凈的手帕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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